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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5

作者:程惊堂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遵循本能


    楚九辩与秦枭一路朝养心殿外的宫道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楚九辩忽然脚步一顿。


    秦枭侧头看他,笑道:“怎么,要回去看我伤口了?”


    楚九辩瞥了他一眼。


    脑海中系统音还未散去,说的是:【宿主,信徒江朔野请求进入神域。】


    江朔野啊。


    确实很久没见了。


    漠北那边的炼钢事业已经发展了起来,很多军士都已经配备上了钢制的长枪和马具,也用了现代化的训练方式,士兵的实力、服从性和荣誉感都比之前高了许多。


    这样的军队,再对上鞑靼,可以说是胜券在握。


    只是八万的人数,比起鞑靼十几万的兵丁,还是差了太多,等以后还是要先征兵才行。


    再等等吧,等到朝中无人能再对征兵之事指手画脚,楚九辩就可以直接从宫里下令,要江朔野征兵,届时对方也不用再担任何风险。


    思及此,楚九辩忽然想到最初的时候,他还想着用江朔野和他手下的兵与秦枭对抗。


    可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毕竟除非他或者秦枭想要推翻百里鸿自己当皇帝,否则没机会与彼此对上。


    但他们与百里鸿现在的关系,远没到互相提防、甚至准备推翻他的地步。


    楚九辩收回思绪。


    此前他给了漠北那边一些钱,叫江朔野炼钢练兵,但那点钱应该早就花完了。


    如今楚九辩手里已经得了司途昭翎售卖丝绸的利润分成,可以再给江朔野投资一下,提高军备,给将士们也吃得好些,这样也能更强壮。


    而且漠北军待遇好实力强的消息传出去后,等以后征兵也会有更多人去报名。


    瑶台居那边的地龙已经做好了,楚九辩本也想着过两日就搬回去,这样进神域也方便些,届时再给江朔野钱。


    不过今日既然对方找上来,他便直接给了就是。


    楚九辩准备现在就回瑶台居,但不能让秦枭觉得太突兀。


    他正想着要不要演一下“困得要死”的样子,就突然感觉太阳穴传来一股刺痛,且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重。


    这熟悉的感觉。


    又是神经痛!


    而且这一次的疼也来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要狠。


    不过现成的借口有了。


    楚九辩觉得自己可以借此让自己“昏迷”一下,这样也省了与秦枭解释。


    头疼的厉害,他眼睛都有些充血,但面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用那双疲惫血红的双眼看了秦枭一眼,生怕他注意不到自己正在“假装坚强”。


    而后就转了步伐,朝西侧院走去。


    如楚九辩所料,秦枭对上他那双眼后,本来调笑的神情就沉了下来。


    他快步跟在楚九辩身边,偏头望着青年紧绷的侧脸。


    “你怎么了?”他问。


    楚九辩有些耳鸣,眼前的路也变得歪歪扭扭,可他却一步步都走得很稳。


    隐约听到秦枭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但他却冷静地回应道:“我想睡个午觉。”


    秦枭凝眉,便是从身侧,也能看到楚九辩眼底的血丝,有些骇人。


    此前从未有过这般情况,秦枭不敢拦着楚九辩,只能陪着他一路踏入西侧院。


    院门处铺着石子路,但都磨得很平整,就连百里鸿都走得稳当。


    然而楚九辩却忽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向前栽去。


    秦枭当即揽住他的腰,将他拽回来。


    可怀里的人浑身都软了下来,无骨般靠在他胸前。


    秦枭单手搂着楚九辩,另一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却只看到青年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面色。


    “楚九辩。”他叫人,却没反应。


    秦枭立刻抱起他,大步朝主屋方向走,同时对院中宫人道:“去叫张院判过来。”


    “是。”宫人们也没见过楚九辩这个样子,俱是面色大变,快步跑去报信。


    秦枭将人抱进屋内,轻轻放到床上,又给他脱了鞋袜和外衣,盖上被子。


    张院判呼哧带喘跑过来的时候,就见楚九辩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但他不敢耽误,礼都没行就被秦枭叫去给楚九辩把脉。


    这是他第一次给这位神君转世的楚太傅把脉,可这脉象一入手,他就蹙起了眉。


    脉象虚浮,还很乱。


    他甚至又换了另一只手把脉,可得出的结论还是一样。


    楚九辩身体底子特别差,内里大大小小各种病灶。


    这就是仙人下凡的代价吗?


    可即便如此,楚九辩竟也为了百姓,为了大宁而下凡来了。


    张院判心中敬佩。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楚九辩现在的头痛症。


    这症状有些像头风,但又不全是,好似比头风还更严重。


    “回大人。”张院判对秦枭道,“太傅大人昏迷乃是头痛所致,下官为他施针,该能有些缓解。”


    “嗯。”秦枭应了,又看向床上的人。


    青年的脸本就又小又苍白,如今瞧着便更憔悴。


    为什么会忽然头痛?


    楚九辩明明是一个那样能忍耐疼痛的人,可却还是痛到昏迷,那这头痛又该有多严重?


    恐怕比他生生撕开自己的皮肉还要疼。


    秦枭面色凝沉,浑身气势也威严冷厉,与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张院判不敢多看他一眼,忙定下心为楚九辩施针。


    而秦枭却隐隐又想起了此前一些蛛丝马迹。


    自从对方将他救好之后,时不时就会发呆,或者注意力不集中。


    现在想来,每每那个时候,对方都会眼神涣散失焦,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抬手摸一下额头或者太阳穴


    此前他只以为楚九辩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事,可如今看来,对方那些时候或许也正感受到了疼痛。


    只是对方太能忍耐,才会面上带不出一点。


    所以,是楚九辩为了救他,才得了头痛的毛病吗?


    秦枭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忽然想起很久远的一件事——


    父母恩爱,他从小就看着他们打打闹闹又亲热甜蜜。


    有一次母亲为了照顾高热不退的长姐,整整两日没合眼。


    等到长姐退了烧,母亲心念一松,便也是头疼,而后也这般昏睡了过去。


    那时候父亲便是沉着脸一言不发,只安静守在母亲床边。


    彼时秦枭年岁还小,不知道为什么母亲都累倒了,父亲会是那样的反应。


    当时伍姨娘还是母亲的婢女,偷偷对他说:“老爷那是心疼夫人,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闷着。”


    秦枭当时没懂,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只是此前都忘了这些。


    可如今,他却忽然又想起了那年那日的场景,想起了那些人,那些对话。


    于是,他也感受到了如当初父亲那般无言,却深重的心疼。


    疼到让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长姐说过,心疼一个人,便会愈发爱一个人。


    秦枭之前心疼过老年丧子的祖父,心疼过在宫中如履薄冰的长姐,心疼自小就离家在外的弟弟,自然也心疼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的外甥。


    而这些,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秦枭看着床上昏睡的青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有多在乎对方。


    神域中,楚九辩坐于神座之上,脑海中的疼痛时刻不停。


    神经痛与思维状态息息相关,他便是进了神域,这痛苦也不会停。


    而这时候,系统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宿主,有位老头拿针扎你。系统检测对方扎的是你头部的穴位,可以缓解疼痛。】


    【宿主,检测到备选信徒秦枭在盯着你看,传递出的情绪很复杂,系统正在分析】


    楚九辩不想理它,垂眸看向长桌边的江朔野。


    江朔野站定后就板板正正行了礼,得了应允才行至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何事寻吾?”楚九辩开口。


    冷静、疏离、神秘,令人打心底里感到敬畏。


    江朔野一如既往地恭敬道:“回大祭司,属下冒昧,只是许久未感受到您的关注,想与您汇报一下漠北军的情况。”


    他练兵颇有成效,且如今军中有一半将士都已经配备上了钢制的长枪,且有特种营将士的刺激,其他将士们也都特别努力训练,都想再上一层。


    因而整个漠北军都可谓实力大增。


    久久未感受到窥探的视线,江朔野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与大祭司断了联系,或者自己已经不够敏锐,感受不到那种窥探感,因而才借着午睡的时间求见大祭司。


    眼下见大祭司并未离开,他便放下心。


    其实江朔野早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对大祭司有了依赖,生怕不得神明庇佑。


    这或许是每一个得到神明眷顾的凡人,都会有的心里倾向。


    所以江朔野便是意识到了这些,也并未觉得不妥。


    神明庇佑的不只是他,还有整个漠北,甚至整个大宁。


    而他也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与大宁,都需要神明。


    所以,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尽自己所能地获得神明更多的恩赐,为百姓谋更长远的福利。


    江朔野将自己的近况都告知了大祭司,得了对方一句“你做得很好”的夸赞,便觉得神经一松,也有心说些别的。


    或者说,是试探神明的态度。


    “漠北如今的实力,不知能否打下鞑靼。”他语气谨慎,显然是斟酌过的。


    楚九辩脑海中的疼痛渐渐弱了些。


    听到江朔野这话,他也心念一动。


    鞑靼肯定是要打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大宁还不需要一味扩张领土,必须要先稳住内部。


    所以他们现在要给外邦的印象,就是大宁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底线,绝对不会主动出兵。


    不过不能主动没关系,他们可以“被动”。


    逼着、或者引导着,叫鞑靼先动手。


    “时机未到。”楚九辩知道江朔野是想知道他对此事的态度,便神神叨叨开口道,“待到时机合适,一切迎刃而解。”


    待到时机合适,楚九辩就能以皇帝的名义下令征兵,再引导鞑靼进攻。


    届时江朔野率军反击,直接打到对方王庭,彻底占领那边即可。


    这样一来,自然就是“迎刃而解”。


    虽然楚九辩只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但擅长脑补的江朔野,却好似明白了什么。


    他双眼明亮,起身恭敬作揖应是。


    这第一位信徒,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处处谨小慎微,像是那种课堂上沉默但努力的好学生。


    楚九辩就又拿出了丝绸的分红,大半部分都给了江朔野。


    江朔野自是推辞不过,便千恩万谢地收下。


    待出了神域之后,他就立刻忙着去盖更大的炼钢坊了。


    而楚九辩也从神域中出来,重新感受到了身体及周围的感觉。


    他躺在床上,盖着拥有秦枭味道的锦被。


    张院判已经走了,秦枭也不在他身边,而是在一个屏风之隔的茶桌旁。


    楚九辩缓缓睁眼,偏过视线便能看到屏风外除了秦枭还有一道身影,再听声音,竟是秦川。


    秦川声音压得低,但楚九辩还是能听清。


    对方说他自己午间与陆尧去了陆家赴宴,陆尧学人际交往学的很好,在外面已经能用智商代替情商把人玩得团团转。


    就是那兵部尚书陆有为,散席的时候都与陆尧笑眯眯道别,一脸看自家小辈般的满意神情。


    不知道的人看了,还真以为陆尧与他是一伙的,可整个宴席下来,秦川也没听到陆尧说一句要给陆家效命的话,都是引导着,让众人往那处想罢了。


    秦川也是刚刚,才又一次感受到了陆尧的聪明程度。


    简直匪夷所思。


    当然秦川也没闲着,而是借此机会,探到了陆家大部分的防卫所在位置,以及陆有为所在的院落和书房位置。


    陆家家主陆烬烽是个武夫,也是个较为直来直往的性子,做不得太隐秘的事。


    所以若陆家真的与鞑靼合谋,害死了秦景召夫妻,那往来信件或者一些能证明这些事的东西,就只可能藏在兵部尚书陆有为那里。


    如今秦川已经得了对方书房的位置,只缺一个进去搜查的机会。


    “那里看守的暗卫和府兵数量太多,我没办法靠近。”秦川低声道。


    他刚说完,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秦枭叫了进,不出意外,是秦朝阳。


    对方进来后也没看屏风后可能存在的楚九辩,先对着秦枭和秦川躬身一揖。


    秦枭挥挥手,道:“正好有事问你。”


    “大人请问。”秦朝阳道。


    秦枭:“此前让你盯着陆家六房那对夫妻,有何异样吗?”


    秦朝阳道:“属下正打算汇报这事儿。”


    原来他一直派人盯着陆家六房那对夫妻,他们的儿子就是当初与王涣之的小儿子一同吃曼陀罗,随后被秦枭当众在宫门口斩首的那位。


    此前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但今日这夫妻俩却出了件事。


    秦朝阳将下面人汇报上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原来是这陆家六房共三个儿子,死了孩子的这对夫妻在家中排老二,一直不受重视。


    这次独子去世,夫妻俩更见识了人心冷暖。


    他们本想着趁着年岁还不算太大,就再拼个孩子,但家中却要他们把大哥的儿子过继到自己名下。


    这夫妻俩是他们一大家子人中最有生意头脑,也最有钱的。


    让他们过继大房的儿子,为的就是他们手中那些资产。


    夫妻俩不愿意,争吵间不知被谁推了一下,这妻子便摔倒在地,流了许多血。


    之后才知道她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只是因为忧思过度,又确实年岁大了些,所以胎坐得不稳,这一摔不仅摔没了这个孩子,还把她之后生孩子的能力都剥夺了。


    “他们夫妻二人眼下该是满心恨意的。”秦朝阳道。


    他们恨秦枭杀死了他们的儿子,可秦枭太强大了,而且距离他们太远,就是想报仇都没有机会。


    可陆家不一样,陆家那些人就在他们身边,看得见摸得着。


    恨意这东西,面对越亲近的人,便越深刻。


    所以,这对夫妻现在最恨的不是秦枭,而是陆家,是偏心的父母,是所有的陆家人。


    “想办法叫人去接近他们。”秦枭道,“待他们放松警惕,就引导他们去找陆家通敌的罪证,举报给本王。”


    陆有为的宅院他们外人进不去,陆家自己人总会找到办法。


    而这夫妻俩对陆家和秦枭都有恨意,若是有人告诉他们,只要找到陆家的罪证交给秦枭,就能让这两方斗得你死我活。


    那他们拼死都会去做,只是要有足够的能力和头脑才行。


    “派去的人最好谨慎些,不急着动手,待到摸清更多消息,再教他们夫妻如何去做。”秦枭道。


    秦朝阳应下。


    【检测完毕。】


    系统忽然开口,楚九辩差点都被它吓一跳,不小心发出了些动静。


    屏风另一侧的三人都是一顿,而后秦川和秦朝阳便转眼就出了房间,只留秦枭一人。


    楚九辩:“”


    系统不管楚九辩什么想法,继续道:【系统通过最权威的微表情与人际关系等等方面的分析,得出结论——】


    【备选信徒秦枭,是在心疼宿主。】


    楚九辩眼睫轻颤了下,心脏也不轻不重地漏跳了半拍。


    下一刻,男人高大的身影便从屏风后走出来,两人隔空四目相对。


    楚九辩避开视线,翻了个身往床里边靠了靠。


    他听着秦枭脚步走近,到了床边坐下。


    床另一侧沉了沉,而后就没了什么动静。


    楚九辩等了等,只感觉一道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在身后,几乎要将他盯个窟窿出来。


    “”


    好几分钟过去,谁都没动。


    最后还是秦枭开口,声音很轻:“好些了吗?”


    “嗯。”楚九辩含糊地应了,目光落在墙壁上,也没什么焦距。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身后又想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听着像是秦枭在脱鞋脱衣服。


    楚九辩翻身看去,果然看到男人已经褪下了外衫,只着一身黑色锦缎里衣。


    他一条腿跪在床上,另一条还踩着地,显得越发长了。


    里衣带子系的很松,随着男人向前微微倾身的动作,露出大片蜜色的精壮胸膛。


    左心口处的刀口已经愈合,也拆了线,不过颜色还是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想来以后定会留疤。


    秦枭注意到他转身,就抬眼看他,发现对方的视线又盯着他胸口看。


    “”他低笑了声。


    楚九辩抬眼看他,陷入对方那有些揶揄的暧昧双眼,却不闪不避。


    不就是胸肌吗?


    都是男人,他看一眼怎么了?


    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在秦枭放开被角,转而握着他的手按到那有些硬的胸肌上时,彻底泄了。


    但他也没收回手,而是本能地与对方僵持着。


    手下皮肤温热柔韧,一下一下强有力的心跳声震得掌心都有些痒。


    秦枭目光灼灼地盯着楚九辩,视线从对方有些飘忽的双眼,到那双红润起来的唇瓣上。


    喉结滚动,秦枭握着青年手腕的手收紧了些,拇指暧昧地摩挲着青年手腕内侧,好似能摸到其中震动的血脉。


    楚九辩忽然觉得有点热,指尖不知为何想要收紧,可看起来倒像是在捏男人的胸肌。


    他抬眸,就见秦枭双眸幽邃,沉地令人心悸。


    都是男人。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男人蓬勃的念头,以及那股强烈的、凶悍的,想要占有他的渴望。


    手被男人握着,缓缓向下,划过那块块分明的腹肌。


    指尖触碰到锦缎微凉的裤沿,楚九辩眼睫都在颤,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露出来的耳尖通红一片。


    但他没有抽回手。


    秦枭胸膛剧烈起伏几下,他闭上眼,到底还是松开了青年的手。


    而后,他就躺进被子里,手臂一捞就将楚九辩捞进自己怀里,紧紧贴着。


    小腹处明显的感觉,楚九辩几乎能胡乱感受到那可怖的长度。


    他抬眼,与男人近在咫尺的视线相对。


    秦枭眉心一跳,将青年的脸按在颈间,嗓音低沉中带着难言的哑意:“别这么看我。”


    楚九辩没说话。


    半晌,他才闷声道:“有点闷。”


    说罢,他就又像个布娃娃,被男人轻而易举地翻过身,背对着抱进怀里。


    或许是动作有些粗鲁,两人撞在一起。


    楚九辩本能地颤了下,秦枭的呼吸也明显重了些。


    无人说话,也没谁敢再动了。


    楚九辩闭上眼,脑子里有些乱。


    他的大脑处理不了这些事,从未有过的滞涩。


    很久了,从秦枭重伤回来开始,他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秦枭相处,又该如何面对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些事。


    他只能遵循本能。


    可便是他的本能,也总是互相矛盾,时而想要离秦枭更近一些,再近一些,时而又想离他远远的,不要有任何关系才好。


    他看不透自己。


    身后的男人呼吸渐渐平稳,身体上的变化却始终存在。


    忽然,楚九辩听到秦枭说:“谢谢你。”


    楚九辩一顿。


    “谢谢你救我。”秦枭说,“我欠你的太多了。”


    楚九辩半晌无言。


    许久之后,也不知道秦枭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他才开口小声道:“那你就对我再好一点。”


    秦枭没说话,但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别怕,他会用行动证明的[摸头]


    ==


    [狗头叼玫瑰]爱大家,继续掉落一百红包包~


    第82章 王家之变


    夜里,王涣之与谋士王漳一同来了东市。


    平民区的东市也很热闹,但比起西市的豪华程度却差了许多。


    便是往来行人,与其中的一个个酒楼戏坊等,也比不得西市的富贵,但摊贩的叫卖声与往来行人却不少,倒是比西市更有烟火气。


    不过眼下已经入了深夜,又是冬日,因而便是还没到大宁规定的宵禁时间,东市街上的摊贩也都已经离开,沿街的商铺也关了大半,只其中一些酒楼、赌坊和烟花巷还亮着灯。


    王涣之自诩名流,甚少来东市。


    或者说,他几乎就没怎么与平民百姓打过交道。


    眼下甫一踏入这东市主街,他便略略皱眉,不过顾忌着所谓风度,倒也没什么,只抬脚往前走。


    王漳比他略强一些,但也不住左右扫视。


    看到青楼窗户上倒映交缠着的身影,他就快速避开视线,心道真是粗俗不堪。


    再瞧见某个酒楼门口挂着的厚重麻布门帘,也觉得好似脏了他的眼,总归眼底也总带着些高高在上的聛睨。


    在他们二人前头,则是一酒楼小二打扮的男子。


    他微微躬着身,不敢走得快,也不敢走得慢,余光始终注意着身后两位贵人。


    东市街巷略窄,马车行进不便,他们这才一路走过来。


    偏偏他们要去的地方又在街市深处,因而这一路冒着寒风冷雪,步履匆匆。


    王涣之与王漳身披狐裘,戴着兜帽,可便是如此,这一路走着也只觉浑身都冷得打颤。


    若不是知道那约谈新纸之人是不愿暴露身份,才约在此处,王涣之二人都要觉得是有人故意耍他们玩了。


    就这般一路走了小一刻钟,小二才终于停下来。


    他们眼前也出现了一家名为“银絮楼”的二层酒楼,瞧着半新不旧,与这街上其他酒楼都差不离,甚至还比不得刚入街口时那家。


    “二位贵人,就是此处了。”小二掀开酒楼门口的帘子,又推开门。


    室内的暖意顷刻间洒出来,王涣之二人便立刻抬步走了进去。


    酒楼内部还算干净整洁,一楼摆着许多桌椅,还有几桌客人在用饭。


    瞧见有人进来都看过去,见两人打扮贵重,有人视线里多了好奇与探究,但也有人不敢多看,纷纷避开视线。


    王涣之与王漳下意识拢了兜帽,将脸遮得严实些。


    与造纸之人见面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他们堂堂王家家主与族老,来到这般小小酒楼,面上也有些挂不住。


    小二领着二人一路向楼上走去。


    二楼是一个个包厢和客房。


    行至一处包厢前,小二抬手轻敲了几下房门,听到里面人应声,他就推开门,将王涣之和王漳让了进去,自己则关好门离开。


    王涣之一进门,就抬眼看向屋内坐在桌边的那人。


    那是个戴着面罩的中年男子,头上也戴着草帽,瞧不清面容,单看身形倒是有些矮胖,大腹便便的模样。


    “二位请坐。”那男子起身,指了指桌边另外两个椅子。


    王涣之抬步走过去坐下,王漳亦然。


    男子待他们落座,这才自己坐下来。


    而后他又抬手给王涣之和王漳都倒了热茶,递过去道:“两位一路冒雪而来辛苦了,实在是在下不好露面,这才难为了两位,还望海涵。”


    这番言行举止,倒是给足了尊重,叫王涣之与王漳这一路冒着风雪而来的恼怒都散了不少。


    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有些怒意,因而也不与男人客套,开口就道:“茶就不喝了。阁下遣人领我们来此,当是想好与我王家合作了吧?”


    男人便也不再客套,说:“王家是天下第一的书香世家,此前又有琅琊金纸这般好物什,在下自然是想与王家合作。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抬眼看向王涣之。


    王涣之对上他的双眼,便见那双眼瞳孔好似是褐色,眼眶也深陷进去,一瞧便不似中原人,倒像是西域那边的。


    原来是西域来的。


    王涣之心里有了计较,防备心也放下了些。


    “只是什么?”他问。


    男人就道:“只是王家始终有两方势力与在下接触,不知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王涣之一听,当即与王漳对了对视线。


    看来他们此前听到的消息没错,王其琛那个逆子竟也想办法搭上了这造纸之人。


    不过现在看来,显然是王涣之这个家主更胜一筹。


    王涣之想要快点那些新纸合约的心更压不住了,生怕他若是拿乔,转头就被王其琛捷足先登。


    届时他才是真的要被对方给踩在脚下。


    不过谈判这东西,自然不能露出自己的底牌,因而王涣之没有直接说自己能出的价,而是道:“两方人马自然都是我王家人,只是想要多寻些机会,这才分成了两路,却不想竟都与阁下搭上了关系。”


    男人闻言好似是放下了心,笑道:“有王家主这话,在下便放心了。”


    王涣之没说话,王漳便开口道:“新纸生意交易数量巨大,不知阁下可否拿些新纸给我们瞧瞧,也叫我们知道这银子花得值不值当。”


    说着他的视线就落在了桌上。


    桌上从一开始就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与大宁如今用的纸张大小一样,王漳方才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猜测里面应当就是“瑶台青纸”。


    只是他们还是要先亲眼看看那瑶台青纸的模样,顺便探一探这西域商人是否真有新纸。


    那西域商人便道:“二位放心,在下做了几十年生意,从不做假。”


    说着,他就伸手打开了那盒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取出了一张宣纸。


    洁白、柔韧、光滑细腻,恍若神物。


    王涣之和王漳看过去,目光都惊滞了片刻。


    果真是好纸!


    他们王家人,就没几个不喜欢文墨的,自然也喜欢文房四宝。


    笔墨纸砚,他们王家都有涉猎,不过其中最出名的还是他们造出来的纸。


    可眼前这张纸,却彻底颠覆了他们此前对于“纸”的印象。


    王涣之和王漳,也终于知道为何这纸都未出售,就已经名动京城,原来真不是夸大其词。


    西域商人瞧着他们二人的模样,把手中纸张铺在桌上,道:“二位可以入手瞧瞧。”


    王涣之当即伸手,轻轻抚摸那光滑中带着微微磨砂质地的纸页。


    王漳亦是如此。


    “这般纸张,瞧着光滑,入手却又有些粗糙,非常适合落笔。”王漳感叹道。


    王涣之也是爱不释手。


    是了,这般纸页才配得上他的诗作。


    待到将这纸的制作方法拿到手,他定要将自己此前写下的诗作全都重新誊抄一遍。


    如此传到后世,定会叫后人膜拜。


    见他们二人一心扑在之上,西域商人开口道:“二位觉得如何?”


    王涣之和王漳一怔,这才意识到他们方才都有些失态,忙敛了神色。


    “还不错。”王涣之淡声道,“不知阁下这造纸术开价几何?”


    “造纸术?”商人笑道,“二位恐怕是误会了,在下不卖配方,只卖成品的纸张。”


    王涣之他们其实之前就猜到了。


    如此暴利的生意,造纸之人握着配方和工艺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进项,可比一次性买断合适得多。


    “成品纸张,不知开价几何?”


    三人在屋内聊了大半个时辰,王涣之和王漳才离开。


    不过他们手里已经多了那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放着两张新纸,是西域商人送给他们的。


    而他们也给了商人随身携带的十锭金子,算作订金。


    待到明日早间天亮之前,王家需要再派人将三箱金子送去城西的一处小客栈,届时他们也能拿到第一批的新纸。


    共三十张。


    物以稀为贵。


    这三十张纸,每一张,王家都绝对能卖出天价,也能再次替王家扬名。


    而且王涣之拿到新纸的售卖权,地位就会远远高于王其琛,家主之位坐得稳不说,或许还能想办法将少主之位转给王文耀。


    如此种种,这三十张瑶台青纸的价值,远比那三箱金子高。


    王涣之和王漳都觉得自己赚大了,但怕那商人后悔,所以便是签完了合约,都离开了东市,他们都表现得很平静。


    一切等明日一早完成交易再说。


    而在他们离开了将近半刻钟后,那西域商人便起身出了包厢,转身朝更里面的客房走去。


    敲开其中一间房的房门走进去,西域商人便脱了脸上和头上的伪装。


    若是王涣之和王漳在此地,就会惊奇地发现此人分明就还是中原人的模样,只眉眼较常人更深邃些,这才显得有些像西域人。


    而这人褪了伪装后,便恭恭敬敬朝窗边软榻上倚着的人躬身作揖,道:“少主,合约签下了。”


    他上前两步,将刚得的十锭金子放到桌上,说:“这是他们付的订金,如您此前预估的一样,明日他们会再送三箱金子过来。”


    一袭粉衫的青年单手撑着脸,眼睫轻颤,狡黠的狐狸眼缓缓睁开。


    他看向面色冷肃的男人,懒声道:“辛苦了,拿两锭金子去买些酒吃吧。”


    男人一向知道少主大方,闻言还是心中一喜。


    两锭金子啊!


    这都够他吃多少酒了?


    “谢少主赏。”男人躬身作揖。


    “去吧,明日早些过去,莫叫人等急了。”王其琛道。


    男人便转身离开。


    第二日。


    午时,饭后。


    王家议事堂中难得聚齐了几乎全部的族老,主位处两个位置,分别坐着家主王涣之,与礼部尚书王致远。


    再往下几排座椅与茶桌,从官职和地位的高低排列。


    少主王其琛坐于下手,户部侍郎王朋义坐在他对面,在他们二人身后,分别是其他族老,在他们二人下手,则地位都更高些。


    像刑部侍郎王汝臻、吏部郎中王毓、族老王漳等等,都是些熟面孔。


    还有一位,是王涣之那个被他寄予厚望,自小就宠爱的二儿子王文耀。


    王文耀不是长老,又未入仕,因而只凭着家主之子的身份,才能列席,但也只能在末席。


    他抬眸,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上首处那道浅粉色的身影。


    成为少主,才能坐上那高位,才有机会争取下一任的王家家主之位。


    王其琛若有所感,竟忽然朝他看过来。


    王文耀面色冷肃,一副与王涣之一模一样的清高样。


    王其琛勾唇,淡淡收回视线,丝毫未将他放在眼里。


    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王涣之的儿子,而是王涣之本人。


    母亲的死没有证据证明是王涣之所为,但没关系,他一样要报仇。


    还有那个踩着他母亲的尸体上位的王家主母,也要付出该付出的代价。


    待众人都来齐了,王致远才偏头看向王涣之,道:“家主今日叫我等齐聚于此,可是有何要事?”


    他老早就发现他与王涣之中间的桌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瞧着是纸张大小。


    看来王涣之这是拿到了“新纸”,特意请了众人过来展示呢。


    王涣之等的便是这句话,闻言淡淡一笑,一副清风朗月的姿态。


    “确实有一事要与诸位说。”王涣之道,“近日京中盛传的瑶台青纸,其实出自西域。我遍寻许久,终于在昨日与那造纸之人谈好了合约,今早亦花费三箱金子,得了最新的三十张瑶台青纸。”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那造纸之人那般神秘,家主竟能寻到对方,果真厉害。”


    “三十张新纸,老天爷。如今那一张纸可都是千金难求,才三箱金子就能换得三十张,实在是”


    有人抓紧时间拍王涣之马屁,有人已经开始做起发财梦,但也有人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只是不知这纸卖出去天价之后,那造纸之人是否会反悔,不再卖我们?”


    王涣之听到了,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才道:“诸位放心,我已经与他签订了协议,预定了百张新纸,还派人跟着他回了住处。”


    话未说明,但大多数人都听明白了。


    王涣之根本就没打算做长久的合作生意,他就是想要造纸术。


    因而他又预定了大批的纸,叫那造纸之人不得不再去造纸,而王涣之命人悄悄跟着对方,就能寻到造纸之处,亦能想办法偷学或者直接偷到造纸术秘方。


    一本万利的买卖。


    众人心里都明白了,但这件事传出去实在不好听,王家人最要面子,自是没人开口说些什么。


    其实若是真的要面子,他们完全可以叫王涣之堂堂正正地做生意。


    可利益当前,他们的面子又好似一文不值了。


    众人对王涣之的夸赞和马屁一拥而上,对方面容冷淡疏离,但却没开口谦虚一句,显然很是受用。


    王致远与王朋义等少主一派的族老,都有些看不上眼。


    王其琛则是看得好笑。


    他也确实笑了。


    他笑得声音不大,但因为王涣之始终注意着他的神情,所以第一时间便发现了。


    “其琛。”王涣之看着他,淡声道,“你为何发笑?”


    他端着一副“严父”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王其琛父子关系还不错。


    可如今堂内这些人,谁不知道他们二人水火不容?


    不过他能装,王其琛比他还能装。


    青年笑眯眯地看着王涣之道:“笑,自然是觉得开心。我这是替父亲您开心呢。”


    王涣之唇角轻扯了下,好似看穿了他的“无能狂怒”。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道,“你年岁尚轻,还是多听为父的话,才能走得更长远。”


    这话,就是说王其琛再怎么起势,也始终斗不过他这个老子。


    王其琛却不恼,依旧笑意盈盈,说:“父亲说了这么多,为何不将那新纸拿出来给我们瞧瞧?莫不是诓我们的?”


    此言一出,众人也都看向王涣之。


    他们倒不觉得王涣之会骗人,只是想看看那传闻中的新纸罢了。


    王致远则深深看了王其琛一眼,偏头对王涣之笑道:“少主说得是。不若就请家主拿出新纸给我等见识见识。”


    他都发话了,王涣之自是无有不应。


    不过他本来也打算给众人看的,毕竟眼见为实,他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展现出自己的能力。


    于是打开桌上的盒子,里面纯白柔韧的纸张,只一眼就叫人惊叹连连。


    王涣之勾唇,朝坐席末尾看去,说:“文耀,将新纸拿给众位族老瞧瞧。”


    他有意表现出自己对王文耀的看重,也叫他能有机会在众人面前刷刷脸。


    王文耀也不怯场,起身应是,而后行至桌边,端起那不算重的木盒,先是给王致远看。


    再依次往下。


    王文耀特意绕了一圈,得了所有人的惊叹之后,才回到最前头,给王其琛看。


    王其琛却只是瞥了一眼,便笑道:“父亲可真是有趣,竟拿这一张纸糊弄大家。”


    “什么?”王涣之凝眉。


    王文耀也定定看着王其琛,沉声道:“兄长,这纸柔韧纯白,裁剪整齐没有毛边,处处比咱们的琅琊金纸还要好上数倍,如何称得上糊弄二字?”


    “你急什么?”王其琛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微卷的长发散在肩头,一副慵懒随意的模样。


    他指了指那盒子里的纸,说:“我的意思可不是纸不好,而是这纸,只有一张,非是三十张。”


    他又看向王涣之,微微一笑道:“父亲,您被人耍了吧?”


    王漳自始至终都注意着王其琛的反应,如今听他这话,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心慌。


    王涣之却冷嗤一声道:“无知。这剩下的纸自然是在这张纸之下,如何就只有一张了?”


    户部侍郎王朋义这时忽然起身,道:“少主此话倒是有道理,若是那商人只在最上面放了新纸,剩下的都是普通纸页怎么办?”


    “王侍郎多虑了。”王涣之道,“这般重要的生意,我自是一一查验过。”


    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他起身行至王文耀面前,伸手轻轻把那最上面的纸拿起来。


    正准备叫王文耀将剩下的纸展示给众人看,他却猛然怔住,瞳孔骤缩。


    王文耀也瞧见了第二张纸的模样,脸色巨变。


    “怎么回事?”王朋义状似不解地凑过去看了眼,而后惊讶道,“等等,这纸怎么发霉了?”


    闻言,众人纷纷想要凑过去看。


    王朋义已经伸手将盒子从王文耀手中抢过,直接将里面剩下的二十九张纸都倒了出来。


    纸张哗啦作响,纷纷洒落在地。


    众人一看,那泛黄粗糙的纸页上,还有淡淡青黑色的霉菌,瞧着比那些仓库里堆积腐坏的普通纸张还不如。


    “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团乱,不过却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全都看向王其琛。


    “王其琛!是你!是你害我!”王涣之显然也猜到了缘故,气得手都在抖,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端方自傲,“你竟然敢耍我!”


    他都一一检查过这些纸,当时都好好的,如何现在竟都发霉泛黄?


    只能是王其琛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王文耀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过去扶住他。


    王其琛确实做了手脚。


    他直白地颔首应是,笑道:“父亲,您该庆幸这次遇上的是我。若是他人,我王家这些银子可就找不回来了。”


    王涣之浑身发颤:“你、你——”


    王其琛不给他继续发疯的机会。


    他转头看向堂外,抬手拍了两下,接着,堂屋门便打开,几个小厮抬着四个大箱子走进来。


    箱子放到地上,众人只一眼就看出其中有三抬都是王家库房中放金子的箱子。


    还有一箱,上面印着“瑶台书铺”的字样。


    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抬着箱子进来的小厮将那三个箱子都打开,三箱金灿灿的金子都没得到众人一点眼神。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第四个箱子内部。


    里面纯白柔韧的纸张,不正是千金难求的瑶台青纸吗?


    “不、不可能。”王涣之牙齿都磕在一起吱嘎作响,“他这个才是假的!”


    然而王致远与王朋义等人已经走过去,他们一人一张,小心翼翼拿出箱子里的新纸。


    全是一模一样的纯白纸张,如雪如月,王涣之只觉得气血上涌,险些晕过去。


    王其琛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父亲这般激动,莫不是为我感到骄傲呢?”


    “既如此,那便再叫父亲开心些。”他看着王涣之越发难看的脸色,笑意渐深,“这瑶台青纸,从一开始便是我的产业。”


    王涣之气得再也撑不住,真晕了过去。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耻的。


    “父亲!”王文耀紧紧扶着他,但他本身就瘦弱,根本撑不住一个彻底昏死过去的人,一个踉跄就坐倒在地,父子俩一个比一个狼狈。


    王其琛当即换上焦急的神色,叫小厮道:“没看家主都开心晕了吗?还不快些扶回去?”


    小厮们应是,七手八脚地把王涣之给抬了出去。


    王文耀从地上起身,双目赤红地瞪着王其琛,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恨恨抬步跟着王涣之身后跑了出去。


    王其琛并不在意,他转头看向堂内众人,笑眯眯道:“辛苦诸位族老今日来此看戏,晚些时候晚辈就叫人给诸位各送去两张新纸,诸位拿去赏玩便是。”


    说着,他还朝众人躬身一礼。


    此前这父子二人对阵,却从未摆到明面上,所以众人心中都有各自偏向。


    但今日这明面上的一场对局,明眼人便都看出了其中门道。


    这少主,可比家主强太多了。


    比家主那位寄予厚望,却只会闷头死读书的二儿子王文耀,也更强得多。


    众人面上都笑吟吟,纷纷与王其琛来交谈,便是此前对他不假辞色的族老,此刻也都有了笑模样,显然是开始偏向他了。


    王其琛对付这些人也游刃有余,如一只粉色蝴蝶般,在这些族老之间游走谈笑。


    王朋义与祖父王致远二人站在人群之后看了一会,笑说:“真是长大了。”


    还记得先家主夫人去世那会,王其琛还那么小一个,穿着一身素衣跪在蒲团上,本该不知事的年岁,可他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却盛满了难言的悲伤和无助。


    当时王朋义就想,这孩子他该护着的。


    王致远看了眼自己这个自小就心软的孙子,轻笑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王朋义跟上去,就听祖父道:“你倒是慧眼如炬,早早瞧出了他的不凡。”


    “那倒没有。”王朋义笑说,“早些时候,只是瞧这孩子可怜,想多照顾一二。一来二去的,竟也如亲兄弟一般了。”


    “好啊。”王致远长出口气,本来挺拔紧绷的背脊,好似在此刻忽然松下了些,就像放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夜里。


    楚九辩刚准备睡觉就听到系统提示说王其琛求见。


    他便叫了人先进神域。


    秦枭换上崭新的里衣,也不系带子,转身就见楚九辩已经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


    他行至床边躺下来,掀起被子盖住自己,却露了胸膛往上的地方。


    屋内灯火昏暗,平白将男人蜜色的肌肤映照地更加暧昧勾人。


    楚九辩的视线不受控般落在男人明显的锁骨上,又缓缓往下。


    昨日便是如此,他还以为秦枭是无意的,可今日又是如此。


    怎么可能每次露出的角度都这般刚好?


    且肌肉这东西,放松状态下可是软的,但秦枭的肌肉,楚九辩每次摸上去都是硬的。


    所以,秦枭在他面前时,总在刻意展现这身优越的肌肉线条。


    楚九辩抬眸对上男人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忽然同时开口。


    秦枭:“要摸吗?”


    楚九辩:“你在勾引我吗?”


    楚九辩:“”


    秦枭低笑一声,忽然翻身凑近了楚九辩。


    楚九辩本能地向后退去,可秦枭却轻松将他困在怀里,握着他的手就按在胸肌上。


    “我说过。”秦枭道,“想摸就摸。”


    楚九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眼,决定遵从内心。


    “睡觉。”他闷声道。


    秦枭就笑,胸口的震动通过掌心传到楚九辩那里,震得他的心脏也微微发麻。


    屋内的灯火熄灭,彻底陷入黑暗。


    楚九辩闭着眼,感受着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逐渐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秦枭握着他手腕的手松了些,男人的呼吸也变得绵长。


    睡着了。


    楚九辩睁眼,入目一片黑暗。


    等了等,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隐约看清了秦枭模糊的轮廓。


    静静看了一阵,他才闭上眼,沉入神域之中。


    王其琛正研究司途昭翎和江朔野的椅子,听到大祭司的声音,他才忙起身作揖:“见过大祭司。”


    “嗯。”楚九辩问道,“何事寻吾?”


    “属下今日做了件事。”王其琛双眸明亮,将今日王家发生的事都说了。


    然后道:“瑶台青纸已经开始出售,一下午的时间已经卖出了十几份。”


    物以稀为贵,王其琛目前只想赚权贵富绅的钱,定价自然高到离谱。


    但便是如此,也还是有许多人趋之若鹜,要不是王其琛控制着量,今日怕是会卖出几百张。


    他将今日收到的钱拿出大半,都带进了神域。


    这次见大祭司就是为了送钱的,至于为何这么着急,是因为他知道漠北那边需要钱。


    江朔野此前进神域的时候,穿的衣裳都还有补丁,定是需要钱的。


    只是他不知道,江朔野便是有了钱,也舍不得给自己换身衣服,全都用来给将士们换衣裳和加餐了。


    楚九辩想了想,他手里现在确实有些缺钱,便收下了。


    不过他叫王其琛之后先不用再给他送钱,等之后有需要再说。


    眼下国库比之前好了一些,但殿试之后朝廷要做越来越多的变动,用钱的地方只会多不会少。


    因此他需要再给秦枭找些生意做。


    还有南疆那边,丝绸的生意已经稳定了下来,接下来开春就能种植棉花,此后便又是一笔大额进账。


    但这不够,楚九辩想着该让司途昭翎去找找有没有“橡胶树”。


    橡胶的用途太过广泛,若是能寻到,且利用起来,配合着司途昭垚和工科进士们的发明能力,定会有出乎意料的益处。


    河西郡那边,韩远道也会叫百姓们都种植红薯。


    待高产作物问世之后,下半年会有更多人抢着种,粮食的问题便能解决大半。


    有粮,有钱,有军队。


    楚九辩已经开始为此后可能到来的战争做准备了。


    只是光有这些还不够,他还需要军备。


    需要战马和兵器。


    兵器好说,江朔野那边会持续建更多的炼钢坊,会生产出更多的武器,届时便能装备给漠北军以外的军队。


    至于战马,暂时还不能从鞑靼直接抢,所以,只能先与女真通商互市了。


    不过这件事不急,楚九辩打算等殿试结束后再与秦枭聊聊具体章程。


    而随着殿试日期越来越近。


    楚九辩每日也忙得脚不沾地,不仅是忙着殿试当日的事,也准备着殿试结束之后的“夸官”,也就是俗称的“打马游街”。


    不过这件事,他并未告知学子们,只叫人带着学子们练习骑马,便是秦枭和百里鸿也并不知道他整日里都在忙什么,问就是“到时候就知道了”。


    因此,这两人对殿试之日越来越期待。


    京中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便是江湖人士也都来凑热闹。


    秦川瞧见了许多好友,也瞧见了一些风评不好的,便会转告给秦枭,秦枭就叫安无疾多注意些。


    随着殿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学子们也除了去城防军军营练习骑马之外,基本都不出青云楼了,整日都互相聊着可能会出的题,可能会有的考试形式等。


    因为都确定了进入国子监,且其中不少都是楚九辩卡牌中出现过的备选信徒,品性都有保证,所以学子们互相聊起天来就格外投缘亲近。


    不知不觉间,他们这六十五人,还没正式成为“同窗”,就已经建立了情谊。


    就这般忙中有序。


    景瑞二年,三月初一。


    期待已久的殿试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该小陆闪瞎众人了[狗头叼玫瑰]


    第83章 殿试开始


    早间天还未亮,奉天殿中就已经点起了灯,烧起了炉子。


    偌大的大厅内,此前站着文武百官也只觉得空旷,今日却一反常态,竟瞧着满满当当。


    三层高台之上的龙椅,以及下面两层的宁王座椅都没变。


    但再往下的大厅内,距离高台较近的地方,却摆了九张红木宽椅。


    左边四张,右边五张,中间留着很宽的过道。


    椅子上铺着软垫,是为今日到场的七位藩王和剑南王,还有身为主考官的太傅楚九辩准备的。


    按理说楚九辩与六部尚书都是一品,他这般特殊地与亲王并列其实有些不妥,但朝中上下却无一人觉得有问题。


    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将楚九辩与普通的官员区别开来,认为他的地位就该高出他们。


    再往后,此前百官站立的地方已经摆满了桌椅,足足六十五张,井然排列,是给学子们准备的。


    这六十五张桌椅两侧,各有一米多宽的过道。


    两侧过道之外,各摆着三排高背宽椅,是为大臣们准备的坐席。


    今日不比早朝,众人这一站就不知道要站到什么时候,所以楚九辩就命人准备了椅子。


    不过也只是备了座椅,至于茶点之类就还是算了。


    人家学子们考试,如此严肃的场合,这些人可别太惬意了。


    除了这些,殿中还有其他变化。


    比如此前百官与皇帝在的时候,宫人们不能进奉天殿,只有在大家都离开之后才能进来打扫。


    但今日宫殿内两侧的阴影处,不仅站了许多宫人,还有两排御林军。


    与平日里处处不同,显出这场合的肃穆和盛大,也更叫人知道楚九辩他们有多重视这次的殿试。


    ==


    宫门处,百官的车马渐渐行来。


    官小些的为了让着前头上官们的车马,所以来的都比较晚。


    待他们下了车站定之后,前头那些高官才会从车里下来,站到众人前头。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一大早的天气虽还是生冷,但没有寒风刺骨,倒是叫人好受许多。


    百官整齐列队,各个都穿得厚实。


    百里鸿是个仁慈的帝王,大冬天的怕臣子们在外头冻着,便叫他们穿厚一些来上朝。


    若是披了披风的,也可以进了殿后再脱下来。


    因而此刻这些官员们各个都穿得够厚,还捧着手炉,倒也不算特别冷,甚至还有闲情低声闲聊。


    不过后面的小官们都不敢聊得太明目张胆,只前头的高官们放肆些,聊得也不过是今日殿试之事,话里话外未说什么坏话。


    众人最前头,六部尚书都没开口,只一个个抱着手炉,凝视着面前紧闭的朱红大门。


    礼部尚书王致远本就瞧着年轻,近日因为瞧出了少主王其琛的本事,以及自家亲孙子王朋义的造化,身上的重担卸下来不少,瞧着便更是精神矍铄。


    反观站在他身侧的吏部尚书萧怀冠,本就佝偻的背更弯了些,整个人双颊凹陷,眼眶犯青,双眸也浑浊迟钝,说是老态龙钟都是轻的。


    若是一些不知事的孩童瞧见他这幅模样,或许都会觉得是见了鬼。


    王致远一日日瞧着对方的变化,又听着探子们汇报来的不知真假的消息,心里多少有了些猜测。


    想来这老东西,是真活不久了。


    只是不知对方还能挺到什么时候,如今这朝中,萧家的话语权可就在萧怀冠一人身上。


    若是此前他能借着礼部员外郎蔡鹏“护送军饷”一事,想办法给其寻了个更好的差事,那身为萧怀冠门生的蔡鹏,也就是萧家的人。


    萧家在朝中也能找回些话语权。


    可偏偏那日萧怀冠犯了糊涂,从始至终都神游天外,没抓住这个顶好的机会。


    王致远瞥向身侧的萧怀冠,神色难辨。


    若是当朝吏部尚书忽然死了,那朝中格局就会变得更复杂。


    可这,或许就是楚九辩和秦枭他们想要的结果。


    所以与其说萧怀冠不知何时会死,倒不如说,是秦枭与楚九辩需要对方什么时候去死。


    王致远目光深沉地望向朱红宫门。


    宫门缓缓打开。


    那一日该是不远了,他想。


    与此同时,一行车队也从锦绣坊中缓缓驶出。


    因为知道今日是殿试之日,所以很多人都早早起来守在西市,守在青云楼附近想看看热闹。


    这一瞧还真不得了,只见那长长的车马队伍,还有御林军护卫,端的是气派非常。


    而那些学子们,今日也都换上了楚九辩之前叫人做好的国子监学子服。


    天青色的锦缎上绣有银色暗纹,白色领口处还用天青色的丝线绣着“国子监”三个字。


    男子们着长袍,腰挎佩带,女子们身着长裙,腰间也是同男学子一样材质和样式的腰带,众人还都得了楚九辩用棉花填充过的厚实披风,允许他们每日穿着。


    所以这些学子间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发型。


    男学子们无一例外,无论及冠与否,都将长发用玉色发冠束起,干净清爽。


    女学子们则都梳着最轻简的发髻,用翠玉簪子做点缀,一个个更显亭亭玉立,疏离清冷。


    围观众人瞧见学子们身着一样的服饰,从楼中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应接不暇。


    此前他们也都见过这些学子,可没有哪一次,如此刻般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有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也是到了这时候,他们才隐隐意识到,“科举”是怎样的一次机会。


    它给了这些原本穷乡僻壤中的普通学子来到京城的机会,给了他们接近皇帝,接近那些权贵的机会,更给了他们未来获取更大权势地位的机会!


    众人看着那被御林军护送着一路远去的车马长队,脑海中纷纷涌起一个念头——


    此一去,这些人便与他们彻底不同了。


    陆尧按照会试名次排名第一,便坐在最前头的车厢内。


    他闭着眼,呼吸均匀,显然是在睡觉。


    秦川抱臂坐在他对面,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因为大祭司说过要他睡够时辰,所以陆尧今日起早后,便争分夺秒地想要再多睡一会。


    秦川还以为他就是说说,却不想对方竟真睡得着。


    不过秦川并不怎么意外,什么离谱的事情发生在陆尧身上都可以理解,毕竟对方是为了试验人能多久不正常睡觉,而真的好几个月不睡觉的狠人。


    不知今日殿试,对方表现如何。


    秦川朝车外看了眼,勾唇。


    好在这宫里他熟悉,也提前叫秦朝阳帮他在奉天殿的宫人中留了个位置。


    于是待到学子们下了车架之后,秦川就身形一晃,入了宫去。


    并从后殿进了奉天殿,换了衣裳后就跟着其他宫人一起,堂而皇之地走入大殿,站到了大殿一侧的阴影中。


    他站的位置刚刚好,没有柱子遮挡,可以一眼看清殿中场面。


    百官们已经与高坐上的皇帝见了礼,退至各自的位置前站定,却并未坐下。


    洪福公公站在高处,扬声道:“亲王入殿!”


    言罢,殿外也有了转达声。


    随即便有八道身影先后入殿,绕过大殿中央的桌椅,一路到了最前头,躬身朝皇帝见礼。


    百里鸿嫩生生的嗓音叫了起,八位亲王便起身。


    “坐吧。”百里鸿又道。


    众人齐齐谢恩,而后藩王们才都落座,与他们同排的楚九辩也同时落座,之后才是百官依次坐下来。


    楚九辩的位置就在靠近秦枭的这一侧,因而他一抬眼,便与秦枭对上视线。


    二人四目相对,又移开。


    虽都没刻意表现出什么,但有心人却一眼就瞧出他们之间那微妙的感觉来。


    而这有心人,除了隐在暗处看热闹的秦川之外,便是那距离楚九辩最近的剑南王百里海,以及隔了一个安淮王之后的定北王百里御。


    百里海此人,自从第一次在这早朝之上见过楚九辩开始,那点小心思就压制不住了。


    他甚至时常找些理由进宫找太皇太后,美其名曰是陪伴祖母,但其实他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宫中靠近前朝的地方晃悠。


    好几次,他都如愿碰上了从瑶台居出来的楚九辩。


    不过楚九辩次次都很是疏离,一个笑模样都没有。


    然而他越是如此,百里海就越是想看他露出其他表情,便是恼怒,也显得鲜活,也能叫楚九辩看着不再那般像是神明。


    可事与愿违,剑南王觉得自己这个人,根本就激不起神明的一点心神涟漪。


    他不甘心。


    几次三番地想再亲近些。


    可他却惊闻楚九辩竟许久不曾回瑶台居住,反而一直住在养心殿,且出入总与秦枭相伴。


    再加上京中盛传的“情劫”之类的传言,百里海几乎可以肯定楚九辩与秦枭已经有了不一般的关系。


    如今再次来到了这大殿之上,百里海本还因为能与楚九辩坐在一处而觉得心脏酥麻,可此刻他却又发现了对方与秦枭之间那暧昧的氛围。


    当局者迷,那种感觉他们自己或许并不知道,但旁观者清。


    百里海垂眼,掩下眸底的暗色。


    凭什么是秦枭?


    他凭什么能得到神明的眷顾?凭什么能占有神明!


    百里海知道自己对楚九辩并非什么喜欢,更不可能是爱。


    他只是太喜欢楚九辩的脸。


    而且征服一位神明,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颤栗。


    秦枭能做到的事,他也可以,他一定要得到楚九辩!


    与他的想法不同,定北王百里御坐在位置上,视线饶有兴致地扫过楚九辩与秦枭,又收回去。


    此二人竟真如传言那般。


    此前几次见到他们,百里御都特意观察过,却并未看出什么。


    今日却很是不同。


    就好似此前秦枭与楚九辩这两人之间还没发生什么,是还能克制情绪的关系,但现在这两人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叫那般暧昧藏都藏不住。


    是什么呢?


    圆了房吗?


    百里御眼前又浮现出青年挺拔的身影,以及那头漂亮的银发。


    神明竟能与凡人苟且。


    这可真是让人好奇极了。


    秦枭淡漠的视线扫过台下这几位藩王,最后只在百里海和百里御身上多看了几眼。


    坐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安淮王百里明,本就胆小,此刻更是头都不敢抬,浑身僵硬,还以为宁王是看他不顺眼。


    连他都能感受到秦枭明显的注视,更遑论百里海和百里御了。


    百里海抬眼与秦枭对视一眼,就又垂下来,面上带着惊慌,好似被吓着了似的。


    但他那双阴沉的双眼,却丝毫瞧不出一点恐惧之色。


    百里御则含笑看着秦枭,不闪不避。


    学子们还没到,因而殿内此刻有些静谧,所有人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不同的人。


    就在这般情形下,秦枭忽然开口道:“定北王方才在想什么?”


    楚九辩一顿,抬眸看他。


    其他人自然也被他这句话吸引了注意,若有似无的视线投射过来。


    百里御没想到秦枭竟会直接问出来,明显愣了下。


    “不好说吗?”秦枭勾唇,又看向百里海道,“想来与剑南王心中所想一致。”


    百里海凝眉,面上那无助的神情也扭曲了一瞬。


    秦枭面上带着笑,可那视线落在谁身上,谁便能清晰感受到一股张扬的杀意。


    “宁王说的什么话?”百里御重新挂起笑,“本王怎么听不懂?”


    秦枭就看向百里海:“你呢?”


    百里海阴沉的双眸看着他,扯了下唇,说:“本王也不知”


    “既如此就该去找个太医看看,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秦枭声音淡淡,视线掠过二人,“顺便再把眼珠子摘了,免得成日里惦记些不该惦记的。”


    百里海咬紧牙关,可到底也只是挤出一抹笑,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百里御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秦枭。


    宁王怎么会说如此粗鄙的话?


    其余藩王也都被震了震,反倒是文武百官见怪不怪。


    秦枭如此混不吝也不是第一回了,习惯就好。


    “你——”百里御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正想说些什么,就被秦枭一声“陛下”打断,一点礼貌都没有。


    “陛下。”秦枭说:“学子们到了。”


    百里鸿不知道舅舅怎么忽然和那两位亲王说起这些,但他无条件站在舅舅这一边,看那两人面色难看,小朋友就差挥着小手给舅舅鼓劲儿了。


    如今秦枭一开口,百里鸿就知道这是舅舅故意噎那两人,不叫他们反驳。


    这种吵架吵一半,对手骂了个痛快,自己还没开口就被噎住的感觉,绝对很憋屈。


    于是百里鸿当即道:“那便传学子们进殿吧。”


    洪福勾唇,扬声道:“宣国子监学子进殿!”


    眼下第一场科举,大家还没习惯“秀才、举人”等等称呼,因而洪福称的还是“学子”。


    话落,刚刚行至殿外的学子们,便当即捋了衣袍,排成五列十三行的队伍,从殿外走进来。


    一众身着天青色衣衫的学子踏进门来,众人纷纷侧目,而后视线便都有些移不开。


    倒不是因为这些人都长得好,而是因为他们的精气神都格外不同。


    那挺胸抬头,双眼含光的模样,就好像一簇簇烧起的火焰。


    不少大臣都有瞬间恍惚,这般模样,好似与他们年少时刚入官场时一样,满腔热情和抱负。


    可岁月荏苒,他们早在这权势的浪涛中沉浮,忘了初心。


    也有人面色深沉。


    他们其实并未看过原版的科举答卷,但也听过大大小小的消息,知道这些学子确实有本事,但他们也并不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可现在,看着这些本该身在穷乡僻壤蹉跎一生的学子,以如此精神样貌出现,不少人都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危机感。


    端看这些人殿试表现如何了。


    便是那坐在前头的六部尚书和侍郎,瞧着这些人也都心情各异。


    他们都知道楚九辩设置这个殿试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了彰显这些学子的才华,借此机会替这些学子扬名。


    如此,待到之后朝中有什么位置缺人,这些学子便能理所当然地顶上来。


    只是不知这用科举手段选上来的学子,到底有几个得用的。


    藩王们也各有心思。


    科举出现后,他们就同世家一样扩大了招收人才的途径和数量,从本来报名科举的人里挖走了许多。


    如今站到这里的,可以说都是他们挑剩下的。


    当然,也有些不愿与藩王世家扯上关系的,比如谈、严两位大儒。


    今日他们更关注,自然也是这两人。


    楚九辩看着这些学子,却没什么复杂的想法。


    这就是他们之后要培养的人才了,瞧这一个个的,不说年轻的陆尧和谈雨竹等人,便是年岁大些的谈济几人,也都瞧着年轻了许多,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众学子以排名靠前的陆尧、谈雨竹与张二等五人为首,一路行至最前方的位置,躬身朝上首的皇帝见礼。


    楚九辩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看到秦枭正也看着学子们。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秦枭便朝他看过来,可楚九辩竟下意识避开,没看他。


    楚九辩很清楚方才秦枭为何会忽然发作,找剑南王与定北王的茬。


    但正是因为清楚,他才不知道该如何看待秦枭。


    然而他这般时不时的别扭和疏离,以及时不时表现出来的对秦枭的亲近,甚至偶尔放任男人对自己做些越界举动的行为,其实在外人看来就是若即若离,好似是在耍秦枭玩。


    秦枭望着青年微微绷紧的下颌,指尖轻轻敲了敲座椅扶手。


    皇位之上,百里鸿叫了平身。


    众学子便礼仪姿态极好地起身,便是有人手都因为紧张激动而在抖,可表现出来的模样仍然是镇定的,是完美无缺的。


    这都是此前他们在青云楼中的,从那些侍奉的宫人身上学来的规矩。


    他们中许多人不知朝中局势,但这么长时间互相聊天交流,自然也知道了些内情。


    比如皇帝与宁王,还有仙人转世的楚太傅是“皇权党”,他们与把控朝堂的世家党,以及地方上的藩王实力,三方对垒。


    皇帝开科举,为的就是培养他们这些学子去替换朝堂上的世家权贵。


    他们中有些人知道其中凶险,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且此前都已经拒绝过藩王和世家的招揽,自然就是想要为皇帝、为大宁效力。


    而更多的人则根本不知其中凶险,但却已经天然地偏向了给他们创造改变命运机会的皇帝,便也想要表现得更好些,不给皇帝丢人。


    学子们纷纷落座,殿试便算是开始了。


    只见隐在暗处的宫人们鱼贯而出,手中捧着崭新的笔墨纸砚,放到诸位学子面前的桌上。


    当然,得到这文房四宝的只有经义、算学、刑狱、工学与女医五个科目的学子。


    前三个不用说,都需要正常答题,也必须要懂文墨,更要会写字。


    百里鸿手里早就准备好了,殿试第一轮时,需要这三门科目的学子回答的问题。


    此刻他将三张字条从袖间拿出来递给洪福,洪福便拿着字条高声唱读其中内容。


    算学题的内容,是以河西郡为例,提供了一块农田的具体数据,叫学子们算出需要缴纳的税,以及将这块地分成几份才公平,按照大宁律,这么多的田地该属于多少人口等等。


    刑狱题,则是一段真实案例和一段虚拟案例。


    真实案例便是说,有两位富家子弟在朝廷命令禁止使用曼陀罗,可他们却还是用了,还大言不惭说无人能治得了他们等等,如此,该如何判?


    虚拟案例大概就是说一位位高权重者常年贪污受贿,但他对朝廷也确实有些贡献,可他又残害忠良,证据又隐藏地极好没被发现,该如何判?


    如此两道题念出来,殿内绝大多数人都变了脸色。


    那算学题名为算税目,其实是直指世家兼并土地、隐瞒税赋之事。


    而那刑狱题,直接又把萧家和陆家的脸面拿出来踩踏,而后又以“位高权重者”指代,说他们贪污受贿之事。


    这都是秦枭与楚九辩的明示,他们是要告诉所有人,他们就要开始清算总账了。


    洪福继续,念了经义题目。


    这题目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就是叫学子们想一想要如何提高大宁百姓的生活水平,要求是主要从经济方面来说。


    大宁经济可以说是一个格外矛盾的发展。


    重农抑商,但世家权贵、各地豪族,乃至于皇室,都在做生意,商人的地位低下,但他们的生意却没受到影响。


    甚至大宁的宵禁都很晚,京中甚至还开放了早市和夜市。


    因而大宁的商品经济其实是发展的不错的,只是还未形成一定的模式,一切就都显得很混乱。


    经义科目的学子们这一路考上来,其实都知道这“策论”该如何去写了。


    他们细细思考,便知道这题目到底问的是什么,不多时便纷纷落笔开始整理思路。


    这三门需要纸笔的科目都已经开始答题。


    洪福又读了工学科目的考试内容——要他们改良耕地用的犁,或者画出一座可以建成且稳固的大型桥梁,需要横跨运河的那种。


    二选一即可。


    念罢,已经有宫人抬了大宁现在常用的犁放到殿中,需要的学子可以过去细细查看。


    工学的学子共十人,但其中读过书的只有包括严瑞在内的两人,剩下八人只是会写字罢了,之所以给他们纸,是为了让他们画设计图。


    眼下这些学子便有的去研究犁,有的已经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个个眉心紧蹙。


    三位女医也都识字,不然也不可能学得会医书。


    楚九辩念及她们的水平到底不算太高,便只考她们辨认十种较为小众的草药,而后又请了三位嬷嬷出来,请女医给她们把脉,瞧出她们的病症,再对症下药开方子。


    以上都是需要用到纸笔的科目。


    剩下十三位女红科目的学子们,得到的就是崭新的南疆绸缎庄的丝帕,以及丰富的针线。


    又提供了几张图纸,需要学子们在规定时间内绣出图中某个花样即可,唯一的要求,是她们要对花样进行改造,加入自己的创造。


    最后的农学学子共十人,都是地里出来的庄稼汉。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的都不愿冒险,因而这农学学子们竟都是青壮年,捂了一个冬天倒是比此前白了些,但还是一个个瞧着就皮肤黝黑,健康又精神。


    因为不识字,所以他们这一路考上来,都是考官口头问关于农学的知识,他们就口头回答,再有专门的人在一旁记录他们说的话,最后呈到楚九辩手里。


    眼下,依旧是需要人问,他们才能口头作答。


    而此次问他们问题的,不是考官,也不是皇帝,而是楚九辩。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没写到小陆出场[无奈]


    第84章 殿前问答


    殿内炉火烧得旺。


    楚九辩身着一身绛紫色官袍,从一众身着亲王朝服的亲王之间起身,抬步行至大殿中央,向上迈了一个台阶,与秦枭共处在同一处平台之上。


    楚九辩转身,看向台下一众学子。


    所有科目的学子们都已经开始作答,只有农学的学子们还安静坐在位置上,微微垂眸,不敢抬眼多看。


    第一排位置上就有一位农学学子,还是本次总排名中排行第三的那位张二。


    这些学子们的信息早就送到了宫里,所以楚九辩对这些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比如这个张二,此人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家中甚至可以算得上贫困。


    但他确实是种地的一把好手,每年属他们家的地产量最高,可他们之所以还要饿肚子,便是因为家中田产在他父辈时期,就被当地县城里一姓“邱”的豪绅霸占了一大半,只剩了三、四亩地在他们手里。


    事情起因便是张二的父亲趁着农闲,去这邱老爷家里做短工。


    邱老爷知道张家人种地好,且他们手里的地也肥沃,每年都能种出最多最好的粮食,便动了歪心思。


    他仗着张二父亲不识字,以“短工合同”为名,骗对方在好几个不同的文书上盖了手印。


    那些文书就是说明张家是自愿把田地给了邱老爷,还要以极为低廉的工钱,为邱老爷种地。


    种的便是曾经张家的那些地。


    第一年的时候,张二父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勤勤恳恳带着家人种地。


    可收完粮食之后,邱老爷忽然带了一众护院和多架驴车过来,强行将张家大半的粮食都收走了。


    村里人不敢招惹邱家,可张家族长也能任由自家人被这样欺负,就在邱老板离开之后,带着张二的父亲和祖父,以及另外几位有点地位本事的族老一起去了县城。


    众人去了府衙,击鼓鸣冤。


    张二的父亲被打了二十大板,众人才能面见县令陈情。


    县令就叫了邱老爷过来,两方人在堂上各自诉说事情经过。


    邱老爷手中有张二父亲盖了手印的文书合同,明明白白写了这地就是张家主动送给邱老爷的,也自愿以低廉的工钱为他长期种地。


    所以眼下,邱老爷最多算是拖欠了张家的工钱。


    那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县令便是想帮张家都没办法,更何况这县令本也与邱老爷沆瀣一气,这件事便被轻轻掀过,只叫邱老爷将工钱结给张家。


    几十文钱的工钱,邱老爷随手就给了。


    于是最后,张家便只得了这几十文钱,以及二十大板。


    所谓公道,所谓律法,在当地豪绅权贵眼里什么都不是。


    这不是第一例,更不是最后一例,大宁各地的豪绅地主,大部分都是这么来的。


    普通百姓求助无门,只能一日日被压榨。


    如张二这般的还好些,他争气能干。


    短短十几年,他带着自己大哥一起,靠着种地和做短工,再时不时进山打猎,不仅把原本剩下的三、四亩地扩大到了如今的七亩,还能在朝廷举办科举之后,毅然卖了三亩地,凑了些银钱,开始了自己的科考之路。


    前段时日,他考中的消息传到县里的时候,那已经年迈的县令和邱老爷都慌了神。


    可他们也不敢再对他做什么,毕竟在此前第一轮科考开始的时候,就有宫里的人过来警告过,不准任何人动这些学子,否则杀无赦。


    他们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但面对宫里来的人,自然是大气不敢出,只能暗暗乞求自己曾经欺凌过的人不要考上。


    但越怕什么就来什么,这张二不就走出来了吗?


    那县令与邱老爷,楚九辩都没叫人处理。


    这种事情,自然是交给张二亲自去做才算是报了仇。


    而今日殿试之上,楚九辩要问这些农学学子的问题,自然也绕不开这两样。


    一样是“地”,一样是“民”。


    “请诸位农学学子上前来。”楚九辩面上没什么表情,显得疏离高冷,但他语气却比平日里温和些。


    学子们第一次见到楚九辩,知道他就是提出要科举的楚太傅,心中自是敬仰。


    十几人都走上前,在距离楚九辩几米远的位置站定,全都垂着眼,不敢看人。


    在他们身后,便是六十五张桌椅,以及其他正在作答的学子们。


    殿试本就有皇帝和高官问问题的流程,所以众人心里都有准备,私下里也都联系过。


    农学学子们这一路考试都是以“问答”形式走上来,自是更熟悉这个环节,眼下第一批上前作答,虽心里确实慌乱紧张,面上倒还表现的不错。


    殿中除学子们外,其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十几位精壮的农家汉子身上。


    他们便是穿着得体的衣衫,也不像高官权贵,甚至不像那些武将。他们粗糙的皮肤和微黄的发丝,是一眼能看得出的土气和风霜。


    这就是底层百姓。


    楚九辩道:“这一轮考核,本官只问你们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什么是民?”


    “第二个问题,什么是地?”


    他没用那文绉绉的问法,说的通俗易懂。


    学子们完全听得懂,只是却心中斟酌,觉得太傅大人要的定不是最简单的回答。


    张二也凝眉思索。


    这一路考上来,考官们问的问题都是关于如何种地,如何除病害等等,但也问过一些例如“如果你们的地被人恶意侵占,该怎么做”这样的附加题。


    附加题分值不高,但张二却从中摸出了一些门道。


    他觉得,太傅大人或许从一开始就在暗示他们这些农学学子,要他们去思考田地之事,思考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与那些豪绅地主的关系。


    如今听太傅大人问的这两个问题,他便确定了心中想法。


    而对于这两个问题,他心里也早有章程,不过结合着此前经义与算学、刑狱几科的问题,他觉得自己要回答得更多一些才是。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思考,之后便可以作答。”楚九辩道。


    学子们纷纷应是。


    一炷香的时间,殿中静谧无声,只偶尔有些衣料摩擦声,或者磨墨与翻动纸页的声音。


    楚九辩就站在原地,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在场所有人。


    今日殿试,他要的不只是给学子们扬名,他还要告诉这些世家权贵和藩王们,如今在位的可不是无能无为的成宗和英宗,百里鸿和秦枭也不再如初初登基时那般孤立无援。


    他们眼下完全有能力,有资本去与这些人为敌。


    他们就是要逼一逼这些权贵和藩王,逼他们互相联系,逼他们行动,匆忙之下,才会有更多漏洞,有更多马脚露出来。


    当然,若是他们真的能举兵谋反,那才是正和楚九辩的意。


    秦枭从椅子上起身,抬步朝楚九辩的方向走了一步,但却没靠近。


    两人就隔着将近三米远的位置站定,同样的绛紫色官袍,一个威严冷肃,一个疏离淡漠。


    在他们之后两个台阶之上,百里鸿乖巧端坐在龙椅之上,一双澄亮的双眼望着台下众人。


    户部尚书苏盛抬眼,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那日清早,细雨连绵。


    宫门缓缓开启后,御林军的长刀便手起刀落,两颗世家子弟的头颅滚落在地。


    在那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中,他与百官站在奉天殿外的长阶之下,仰头看到的,便是如此刻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面。


    只不同的是,那一次楚九辩与秦枭是带着小皇帝一起,展露了些许锋芒,亦是对他们这些权贵世家的第一次正式宣战。


    而这一次,楚九辩他们是准备开始动手了。


    吏部尚书萧怀冠浑浊的视线扫过前方台阶之上的两人,又缓缓收回。


    混沌的脑子难得清醒一瞬。


    他想起了最初时家主萧曜与他的对话,对方拼了半条命戒了曼陀罗的瘾,告诉他这东西有多毒。


    可萧怀冠并不在意,他觉得自己本也没几日活头,吃过这东西之后身体却格外精神,比此前那般老态龙钟好多了。


    然而现在


    他看向那身着亲王朝服的剑南王,少年人脊背挺拔,可却瘦弱,比起一旁的安淮王还不如。


    如此瘦弱的肩膀,如何撑起萧家的未来?


    又如何撑得起这整个大宁?


    萧怀冠又缓缓看向那些年轻的学子,有些恍惚。


    他好似从那些人里,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彼时的他也这般意气风发,在朝堂上与年轻的王致远针锋相对。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与王致远仍然不对付,仍然想把对方按死,可他们的初衷却早就变了。


    也不对。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与这些学子不同。


    他们口中念着百姓,念着家国,可心里眼里,其实只有自己,只有他们身后的家族与荣耀。


    喉结滚动,胸口处酥酥麻麻的感觉缓缓涌上来。


    这是又想了。


    萧怀冠再也没精力去思考其他,而是悄悄从袖间拿出一颗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塞入唇间。


    奇异的味道弥漫开,他闭上眼,缓缓吐了口气。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说快也快,待到天际第一缕晨曦洒入大殿,一农学学子便上前半步,躬身道:“回陛下、回太傅大人,学生可以作答了。”


    静谧的大殿因此又有了声响。


    楚九辩颔首:“请说。”


    那学子的确是做好了准备,开口时很流畅:“学生出身乡野,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学生知道,这大宁千千万万的人都是大宁的百姓,都是民。”


    “而百姓脚下踩着的,心中念着的,可以饱腹的粮食能生长的地方,便是地。”


    这学子还有些紧张,说话的声音都微微有些抖,但他却越说越顺。


    “民有高低,有好坏,这地也有好赖。好的地”


    他到底还是熟悉土地,答题的重点便落在了“地”上,这一点很聪明。


    他说得话都通俗易懂,虽然极力想要用一些文绉绉的词句,但说出来的话在这些权贵文人听来还是“糙”。


    但他们却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抓不住那种感觉。


    这种感觉在后面十几位学子依次作答之后,更深刻了。


    这些权贵们面色严肃,望着那十几位农科学子,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他们此前都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庄稼汉。


    无他,这些人遣词造句虽乱而糙,但说出来的话,都有着朴实易懂的道理。


    而那些道理,他们这些人好似都没弄得太明白。


    就比如最开始那位学子所言,“民有高低好坏,地也有好赖”,但地很好懂,人却不好懂。


    地可以通过各种方式种植粮食,得到丰收。


    人却不一定。


    有权有势的人只会越来越有权有势,普通百姓再如何也很难跨越阶级。


    最后,楚九辩看向一直没有开口发言的张二。


    张二也适时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回大人。学生觉得‘民’便是我,‘地’便是我的根。”


    楚九辩抬眉。


    前头的学子们,回答的时候好似都有些受第一位学子的影响,说起来都更偏重于如何种地等等。


    这对于农学学子来说,回答得其实并不偏题。


    但张二这话,倒是此前并未出现过的,只是不知这位会试总排名第三的学子,会说些什么。


    不知他是否领会了楚九辩此前几轮考试中,那些附加题所透露出的含义。


    事实证明,张二领悟到了,且领悟得很到位。


    他开口道:“学生家乡在岁安郡安长县张马村,祖祖辈辈的农民,扎根在地里,只求一个温饱便算满足。只是在学生幼年时,父亲被当地豪绅邱老板所蒙骗”


    张二句句说的都是他自己,但如他最开始所说那般,他就是民,民就是他。


    他说的是他自己,但说的,又何尝不是这大宁千万,与他一般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


    他说地是他的根,可他的根却被人恶意砍断、霸占。


    在场的几乎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


    这张二不仅是在为他自己鸣不平,更是在为这世间所有困苦的百姓鸣不平,而这,正是楚九辩他们想要看到的。


    他们想要借着百姓的口,开这个头,重新丈量分配土地。


    而土地,不仅是百姓的根,也是所有权贵豪绅的根基之一。


    若是这“根”还给了百姓,那权贵豪绅便会大伤元气。然而他们却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拒绝这个趋势,因为这是民心所向。


    今日殿试之上的这番言论传播出去,百姓们就会空前一致地团结起来,只为了拿回本该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这一刻,这些权贵们也终于确认了此前心里抓不住的感觉是什么,那是一个本该深刻在脑海中的常识——


    莫要小看百姓。


    所谓民心,他们此前只是嘴上说着念着,但却只是更加注重名声,试图以此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控制那些百姓去攻讦自己的政敌。


    而现在,他们终于清楚地理解了先人所言的“民心所向”是什么意思。


    百姓,亦可以有思想,有追求,有爱有恨,他们都是和他们这些权贵一样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们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奋起。


    众人看向楚九辩的眼神愈发深沉复杂,隐隐还有些敬畏。


    这便是神明的思想,他从未将“打击世家”的念头强加给百姓,只是一步步引导着他们主动想明白,谁是他们的敌人。


    兵部尚书陆有为垂下眼,双拳紧握,心中隐隐的急迫感越发强烈。


    他觉得,是时候该做些什么了。


    与他想法一致的人还有许多,比如那坐在最前头的几位藩王。


    湖广王和东江王脸色沉肃。


    他们与这些世家权贵的不同,便在于他们掌管着封地,知道百姓的力量有多强大。


    可现在他们看明白了,如今皇室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已经隐隐拔高,今日殿试之上的事传出去后,百姓们会更加推崇和信任朝廷。


    这对他们这些藩王可实在不利。


    不能再任由朝廷笼络民心了,这般发展下去,他们就真的没有机会再染指那至高无上的帝位。


    甚至就连他们现在脚下的藩王之位,也会保不住。


    楚九辩和秦枭可不像是大度的人,他们不可能容忍藩王继续存在,定会想办法对他们出手。


    既如此,他们也该快些谋划起来才是。


    当然除了这些人外,刑部尚书邱衡的脸色却更难看一些。


    张二所说的那个“邱老板”,与他同出一宗,虽早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其实仍在九族之内。


    对方所做的事,虽牵扯不上京城邱家,但若是楚九辩和秦枭借此发挥,他们邱家就会是第一个出头鸟!


    被杀鸡儆猴的那一个!


    本来邱家此前就已经失去了漕运的管理权,现在若是再被这件事连累,失去些别的


    邱衡眉心紧蹙。


    不能再等,必须要提前做好与楚九辩他们撕破脸的准备了。


    张二说完了自己的事,躬身一揖道:“学生作答完毕。”


    楚九辩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难看的脸色,唇角却微微上扬,道:“很好。”


    农学学子们坐回去后,女红和女医那边的学子便也都交上了作品,小祥子和小玉子将这些作品放在托盘上,先拿去给楚九辩和秦枭看。


    秦枭行至楚九辩身侧,二人都没商量,就心中有数,选好了大概名次后排列好顺序。


    最后再由洪福将列好顺序的托盘,拿给上面的百里鸿,由他最后定夺名次。


    之后工学和算学的学子也都作答完毕,也都排好了名次。


    楚九辩拿到工学学子的设计图后,多看了严瑞一眼。


    让他们改造现有的犁,这小孩竟然设计出了曲辕犁,这天赋实在高超。


    难怪此前他与司途昭垚来往密切,看来是真的很有共同话题。


    而后便是刑狱科目的学子。


    这些学子们家境都不错,也都是读过书的。


    其中最亮眼的便是一个名为顾方的中年男子,此人身形瘦高,留着胡须,面容清隽秀气,一瞧便是文人模样。


    但他一双眼却格外黑亮,看人的时候便极有压力。


    楚九辩记得此人是川西郡人,是平西王百里征封地上一个书香世家的嫡二子。


    他上有兄长,下有胞弟,却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这次科举,家中人都劝他去百里征手下为官,这样对家族也是好事,但这人就偏要去京城,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本事当官,为百姓做事。


    家中人拦不住他,只能给他配备了一群护卫。


    当时入京的时候,这人也引起了不少轰动来着。


    而对方的答卷,也的确很和楚九辩和秦枭的意。


    乱世用重典,如今虽不是乱世,但宵小在道,权贵横行,必须用最严苛的法度,才能让这些人安分下来。


    其他学子的答卷中,面对如何处理曼陀罗案的两人,倒是都没有异议,觉得秦枭直接将人砍杀了是对的。


    不过这是因为已经有了正确答案,所以为了不得罪秦枭,学子们只能这么写,但或许他们中也有人觉得这般有些过了。


    而面对如何处理贪官污吏的事,其他学子们回答得都很保守。


    独独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好说话的顾方,得出的结论是“法不容情,贪官污吏都该杀”。


    秦枭看向众学子,问道:“顾清直何在?”


    顾方闻言起身。


    他的位置在倒是第三排,站起身后遥遥朝前方作揖:“学生在。”


    秦枭拿着他的试卷,问道:“本王看你写了法不容情四个字,若是你家中人也犯了死罪,该当如何?”


    顾方道:“秉公处理。”


    随后他又道:“不过学子定会约束好家中人,不叫他们惹事生非。”


    他神态肃穆,完全不像是随口说说。


    秦枭抬眸扫过在场所有人,笑问:“那若是这朝中世家权贵和亲王都暗藏谋逆之心,该当如何?”


    闻言众人心中都是一颤。


    刚刚才想着要谋逆,秦枭就直接点出来了,他们自然有些不自然。


    顾方则毫不迟疑,道:“杀无赦。”


    “好。”秦枭把手中试卷交给洪福,让他送去给百里鸿。


    顾方这般言行,朝中众人都不由侧目。


    身为大理寺卿的甄明昭,与少卿甄弗,父子二人看向顾方的眼神便更为复杂。


    其实从楚九辩设置刑狱科目考核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这是冲着他们大理寺或者刑部去的。


    眼下这顾方,言行瞧着便激进,而且为人或许也是刚正不阿那类。


    若是此后这人真的要插手刑狱之事,那他们父子俩行事就定会束手束脚。


    甄弗不由看向最前头坐着的户部侍郎苏盛,也就是自己的岳父。


    甄家早就与苏家绑在了一起,就看日后要何去何从了。


    待到顾方也作答完毕坐下来,便只剩经义科目的考生了。


    简单一个关于经济发展的问题,学子们作答很快,待到顾方坐下后,便都将试卷交了上来。


    楚九辩和秦枭快速看过去,发现这些学子们的想法确实更深奥一些,也确实更能揣摩“帝心”。


    他们共十五人,无一例外,全都没有只回答关于经济发展的问题。


    而是将“经济”与眼下大宁上下的国情结合起来,不仅答出了要如何发展经济,更说了经济发展之后,大宁会有的变化等等。


    每一个人答得都很好。


    不过其中最出众的,果然还是谈济与严晋升两位大儒,还有此前排名第一第二的陆尧和谈雨竹。


    两位大儒回答的细致,方法可行性也很大。


    但谈雨竹的思维更活跃,同此前几轮考试一样,她的角度总是很特别。


    这次所有人都在说大宁的经济形势,想着要如何在内部发展,谈雨竹却写到了如何开辟商路。


    而这,与楚九辩的想法几乎是不谋而合。


    “谈雨竹。”楚九辩开口,“请你再回答一个问题。”


    他和秦枭不是第一次临时加问,谈雨竹也一点不意外他会叫自己。


    众人只见一亭亭玉立的女子从容起身,躬身一揖道:“学生在,请大人出题。”


    她嗓音清亮,背脊挺拔,面上一片从容之色,丝毫不怯场。


    楚九辩问道:“若本官叫你前去东北边境,与女真部族进行通商,你会如何做?”


    谈雨竹心念一动。


    如今朝中局势混乱,大宁内部战争肯定会爆发。


    这般情况下,边境稳定很重要,所以太傅大人并不是假设,而是真的打算要与女真通商,保持暂时的和平。


    而且若是她答的好,或许这个差事就会落在她身上。


    谈雨竹眼中有光亮,她只短暂整理了一下思路,便开口道:“学生会在东北边境城池组建商会,把国内的丝绸、瓷器、食物和茶叶等卖给女真,再利用这些钱购买女真人手中的皮毛、马匹和人参等物”


    “还有百姓,也可以在每个月的通商日里,在集市里售卖手中物品,有闲钱的还可以购买女真百姓手中的物品”


    “待到日后还可以设置关税,保证通商环境良好。”


    谈雨竹侃侃而谈,从她的话中,似乎已经能看到东北地区繁荣发展的模样来。


    而她也点到即止,并未说得过于深入,也没有将太详细的办法公之于众。


    这样一来,若是楚太傅真的要她去负责这件事,也没人能与她争。


    当然,还有一点她没说,但楚九辩和秦枭,以及这朝中很多人都清楚。


    如今女真部族还未完全统一,说是一盘散沙都不为过。


    这个时候,大宁与其通商,不仅能发展边境经济,还能加速融合。


    大宁的人和文化,都会慢慢渗透到女真,使其汉化。


    如此发展下去,女真部族便会对大宁产生亲近之感,到时候大宁便可以不废一兵一卒,将其纳入自己的版图。


    明白这一点的权贵们,心中越发惊叹于这些学子们的能力。


    尤其这还是一位女子,竟有如此宏大的观念与见解,比起他们家中一些顽劣的少爷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便是那些本以自己的学识引以为傲的官员,此刻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也觉得双颊发热。


    若是他们来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根本比不得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倒是某些藩王心里却有了计较。


    女真部族倒确实是个此前被他们忽略的势力,对方位居东北,被北直隶拦着,这些藩王们平日里确实很难去接触他们。


    但若是女真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东北军如此前的西北军那般“无能无用”,那距离最近的北直隶或许只能再次派秦枭出征。


    届时京中可就空了。


    此前秦枭亲征去西北,藩王们与世家都没想着对京城动手,只想除掉秦枭,这才错失了一次京城空虚的机会。


    可再有一次,不管秦枭会不会再次大胜归来,他们都可以先对空虚的京城用兵。


    外有藩王军队,内有世家做内应,那楚九辩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除了他们所有人,能保下百里鸿的命都算他厉害。


    湖广王百里岳眸色深沉,朝身侧的东江王百里赫看了眼。


    二人四目相对,又双双移开。


    素来不对付的兄弟俩,好似在这一刻达成了何种共识。


    楚九辩和秦枭站在高台之上,自是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果然有反应了。


    但这可不是结束。


    楚九辩看向始终安静坐在位置上的少年,道:“陆子澄。”


    陆尧早有心理准备,起身一揖:“学生在。”


    “本官见你试卷之上,谈及大宁国策,却并未细言。”楚九辩道,“想来是时间与纸页不够,不过本官很是好奇你有什么想法,便请细说一二。”


    陆尧的卷子上洋洋洒洒一篇策论。


    楚九辩叫他答经济,他却不是只答经济,而是从经济引申出来许多方面需要解决的问题,将这些问题融会贯通。


    比如他从经济引申到民生,从民生引申到土地,再从土地引申到税收政策,又从税收谈及世家,谈及朝堂吏治,谈及愚民政策和科举的改变,最后又说起教育和国策等等。


    可以说从政治、经济、文化和科技等等方面,均有涉猎。


    只是碍于篇幅和时间有限,他才将这些写的简略,但便是如此,已经可以窥见其心中沟壑。


    便是楚九辩早知他的本事,也觉得震撼。


    这般宏观而先进的思维,若不是楚九辩见过后世繁华,看过历史兴衰,根本也想不到这么齐全。


    陆尧此人,生有大才。


    若是放在其他什么地方,对方便是那妥妥的主角,足以改变整个朝代发展历程的主角!


    楚九辩都如此震撼,更别说对陆尧的本事并不太清楚的秦枭。


    秦枭看着试卷,眉心轻蹙,把通篇策论又读了一遍。


    文采辞藻精炼,内容丰富,是可以反复品读无数遍的一篇策论,若是这篇文章发表出去,可以想象天下文人该有如何反应。


    便是这朝中众臣,也都清楚地意识到,楚九辩和秦枭这次科举,是引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但秦枭震惊的地方其实并不全在于陆尧的脑子,而是在于这策论中谈到的许多观点和发展思路,都与楚九辩曾断断续续与他说过的如出一辙!


    科举的公平性是楚九辩最在意的东西,所以秦枭并不觉得是楚九辩给陆尧透过题。


    他只是在震撼陆尧小小年纪有如此见解的同时,更加觉出楚九辩的特别来。


    不为别的,只为楚九辩曾经言语间所描述的东西,比起陆尧这策论中所述,更加丰富,也更先进。


    虽然楚九辩总说自己那些独到的想法和见解,都是在仙界见过的例子。


    但楚九辩能将这些与大宁的国情相结合,为大宁制定出一条完美的发展路线,这一点,便是他最强大的地方。


    秦枭将策论试卷交给洪福,让他转交给百里鸿。


    百里鸿此前看过陆尧的会试考卷,当时就觉得这人写的太好了。


    如今接到策论后,他忙就打算看。


    但下方陆尧已经开始回答先生的问题,百里鸿便也顾不得看卷子,忙先竖着耳朵听陆尧准备说什么。


    陆尧在写策论的时候就打好了腹稿,因为他知道楚九辩一定会叫他。


    而他也必须要在今日表现出自己的实力,不仅是为了扬名,日后好入朝为官,也不止为了给这些权贵藩王以震慑,更为了叫自己的言论影响大宁千千万万的百姓。


    所以他需要的不是委婉行事,而是要剑尖直指这些权贵藩王。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开口道:“大宁经济发展上下矛盾,学生以为这般情况乃田地赋税之故,更乃世家兼并土地之祸!”


    第85章 打马游街


    陆尧这一句话,就令本就安静的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无数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但陆尧恍若未觉,始终站得笔直,眼睫微垂。


    其中最为不可置信的,其实是兵部尚书陆有为。


    他此前宴请陆尧,对方在宴上谦和有礼,瞧着乖巧懂事,且明白了是不排斥,甚至是有些亲近他们陆家。


    可如今这算什么?


    这人开口就说“世家之祸”?


    陆有为定定看着那少年,面色冷然。


    若他到现在还看不出陆尧其实心中偏向朝廷,对陆家只是敷衍客套的话,那他就没必要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了。


    他不由回想起宴席上的种种,越是回忆,他便越是心惊。


    陆尧此人,心中城府沟壑实在难以估量。


    对方从始至终都未说过要与陆家交好的话,而是处处引导,叫他们顺理成章地往那处想。


    怪才!鬼才!


    陆有为心情实在复杂。


    既觉得被人耍了很丢脸,又想着若陆尧能与陆家站到一处就太好了。


    如此人才,他实在想要。


    秦枭视线扫过殿内众人,唇角牵起抹似有若无的笑。


    楚九辩面色不变,看着陆尧,未发一言。


    陆尧继续开口道:“如方才农学学子张二所述,豪绅地主侵占土地的事情屡有发生,世家权贵手中的田地资产最初也多来自于此。”


    “这些人勾结当地官吏,篡改户籍地籍,并使计改换土地等级,将上等田亩写作下等田,以手中的下等田换取百姓的上等田。甚至直接在每年的赋税籍册中作假,将自己本该缴纳的赋税分摊给县里百姓,使百姓缴纳不该缴纳的税,自己则借此逃税。”


    这些都是世家豪绅惯用的手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这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将其摊开,不留一丝余地。


    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


    便是已经投靠了朝廷的礼部尚书王致远,也闭上眼,无声地吐出口气。


    王家身为世家大族,手中田地更是难以估量。


    而这些田地,名义上都是从百姓手中合理买卖,但其中有多少隐秘,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如今陆尧当朝说这些,定然也不是因为他年纪小,不懂官场上的门道。


    相反的,他其实很懂。


    他知道自己是朝廷的人,是楚九辩和秦枭的门生,是百里鸿的臣子,他此刻所说的这些,其实都是揣度了上意的结果。


    上头的人想要对世家出手,那他就做那把剑。


    此时此刻,所有人看向陆尧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如此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此刻展现出来的才智与胆魄,绝非常人所比。


    定北王百里御微微偏头看去,视线扫过少年上下,最终落回到对方脸上。


    少年人长了张很标志的脸,还有未完全消下去的脸颊肉。


    但对方表现出来的气度,可绝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


    百里御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唇角微扬。


    有意思。


    这京中,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远处,湖广王百里岳也打量着陆尧,面上隐有惋惜之色。


    如此才子,又小小年纪,不知今后会有怎样的成就。


    这般人物,怎么竟也落了秦枭和楚九辩之手?若是能为他所用


    唉,太可惜了。


    如那位安无疾安总军一样,这般人才,在别人手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能除掉,还是要想办法除掉的好。


    谈雨竹就坐在陆尧身侧的位置上,她余光中能瞥见少年与自己一样的天青色衣摆。


    陆尧此人,果真当得起会试第一名的成绩。


    清亮的嗓音在殿中回响,众人听得陆尧继续道:“土地是民之根本,国之根本。因此学生以为,这土地该要重新清丈,记录新的户籍地籍。”


    “清丈期间,隐匿田产者自行上报,可不予追究。若继续隐瞒不报,则按大宁律罚处田地资产的三倍。”


    “此后再通过‘均田限田’之策,按照规定数量将被世家豪绅侵占的土地分配给百姓,保证耕者有其田。”


    “还可以规定世家占有田地的数量上限,超出部分由朝廷购买收回,再低价售卖给百姓。”


    这是直接针对了世家的根基,朝中众臣几乎想要立刻起身高呼“臣有异议”。


    可这是殿试,又不是早朝,陆尧也只是以学子的身份答题阐述观点而已,他们总不能这时候站起来反对,这不仅显得他们小肚鸡肠,还不占理。


    毕竟陆尧只是说说,秦枭和楚九辩可没说就要这么做,他们如此着急,可不就是对号入座,坐实了自家隐匿田产的事实吗?


    于是,众人只能憋屈地听着陆尧继续侃侃而谈。


    “土地清丈完毕之后,学生以为这赋税制度也该有多变化。”陆尧道,“朝廷可将此前按人丁收税的方法改变为按土地和资产征税,多田多缴,少田少缴,无田不缴”


    楚九辩眸光一亮。


    摊丁入亩。


    眼下地方上有许多百姓,手中没有那么多田地,却有足够多的人口,所以缴纳的赋税便多。


    世家权贵家中人多地更多,他们还会隐藏人口数量,缴纳的税便更少。


    但这“摊丁入亩”实行下去,这些占有大量土地的世家权贵,就没办法再通过隐藏人口数量逃税,因为是按照他们所占有的土地收的税,所以无论人多人少,土地的税款他们都没办法少缴。


    陆尧这一前一后关于土地和税赋的言论若真的实行下去,那世家豪绅不仅会失去大量土地,还要增加许多赋税。


    虽说京中这些高门世家,尤其是四大世家,都已经有了其他的营收方式,但土地和税赋依旧是他们的根基。


    若这些想法真的付诸实践,那便是四大世家,也够喝一壶的。


    “此外,学生以为地方上会出现这些乱象,便是因为地方官员不顾百姓死活,一心与当地豪绅世家勾结之过。所以朝廷还应当改革地方吏治。”


    陆尧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说完如何打击世家经济基础之后,就立刻又转到了地方官身上。


    如今地方上的官员们都是就近任职,在自己的祖地当官,与当地的豪绅地主本就有所牵扯联系,这也是百姓求助无门的原因。


    而这些官员们其实多多少少都与朝中这几大世家有所关联,门生故吏,甚至有的直接就是亲戚。


    像此前张二所言那位侵占他田地的“邱老板”,便是邱家人。


    而当地的县令亦是当地豪族出身,与邱家人沆瀣一气。


    陆尧便道:“学生以为地方官的任命,该全部由朝廷吏部认命,如郡守郡丞等封疆大吏,更该由陛下亲自任免。”


    如今地方上如县令县丞之类的官员,大多都是地方郡城上报人选,吏部批红即可。


    其中往来打点,买卖官职,都是盈利手段。


    此前被流放的前吏部侍郎赵谦和,便是以此牟利。


    因此,地方官才有那么多尸位素餐之辈,才能养活那么多的贪官污吏。


    陆尧这方法,可算是直接断了各郡县官员的贪污售官之路。


    虽说这样会给吏部更大的权柄,但如今吏部有楚九辩,萧怀冠又糊涂了,所以在短时间内,吏部的权柄再大一些也无妨。


    而封疆大吏直接由皇帝认命,便可进一步提高百里鸿的权利,也能叫这些朝廷大员更亲近皇帝,加强皇帝对地方的控制。


    “此外,地方官员不得在原籍地任职,且每一任官员都要有固定的任期,或三年或五年,免得地方官员与当地豪族产生过多牵扯。”陆尧又道。


    楚九辩忍不住偏头看向秦枭,对上男人的视线后,他就轻眨了下眼,又重新看向陆尧。


    秦枭就无声地牵唇笑了。


    陆尧眼下说的这些,他们二人前几日也才聊过。


    他们二人觉得有这般大才收入麾下神清气爽,其他人却都听麻了。


    这个陆尧到底还有多少要说的?


    他是必须把他们这些世家豪族都打压到地底才罢休是不是?


    隐在暗处的秦川遥遥望着那殿中侃侃而谈的少年,眸色深沉而复杂。


    朝夕相处这么久,他早知陆尧的本事。


    可今日对方的表现,却还是叫他出乎意料。


    陆尧说的口干,抿了下唇,又咽了咽喉咙,显出一瞬与平日一般的呆样。


    秦川抬眉,无声地笑了下。


    而陆尧仍在继续,将自己对于如何打压世家的方法说得一清二楚,但他便是明明白白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朝中这些人,他们也没办法反抗。


    因为陆尧说得这些,都只需一纸圣旨就能发布政令。


    不过这些权贵也没有太过慌张,政令发布是一回事,能不能推行下去却是一回事。


    除非秦枭和楚九辩,或者这个陆尧一个个跑遍所有地方,亲自丈量土地,登记造册。


    可他们就三个人,别说秦枭和楚九辩不能离京,便是他们都出去了,就他们三人也不可能完成这般任务。


    只是众人没想到的是,不多久,关于“清丈土地,改革土地税”的政令就真的发布了下去。


    且完全推行了下去,甚至可以说得上顺利。


    而这一切之所以能如此顺利,靠的是秦枭手下的将士,这些人在秦家军被拆分后,就分到了全国各地。


    但秦太尉此人可不是一个吃亏的主,他当初能答应拆分秦家军,除了要让英宗皇帝安心之外,便是为了今日这一出。


    他手下分派出去的许多军士,早就不知不觉间渗入到了各郡各县,掌握了当地的部分城防军。


    更有那些位及郡尉的,如此前给张二和谈雨竹报信送匾额的那两位郡尉,以及跟随秦枭前去西北打塞国的胡方将军,都手握重兵。


    楚九辩还命人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在百姓之间传播“朝廷要把土地从世家豪绅手中夺回来还给百姓”的消息,还说以后按照土地缴税等等,使得百姓空前团结起来,维护朝廷政令。


    因而在那些武装势力的加持下,加上百姓们的集结,这政令还真就推行了下去。


    朝廷派下去清丈土地的人,除了国子监的算学学子之外,便是户部侍郎王朋义所挑选出来可用的户部官员。


    户部如今已经隐隐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尚书苏盛,以及侍郎王朋义为首,其中包括了苏家、王家以及想要效忠朝廷的官员。


    另一派便是一盘散沙,包括的是与其他三个世家有着错综复杂关系的官员。


    这次清丈土地,楚九辩和秦枭派出去的,便都是效忠朝廷的那一拨,但他们用的却是王朋义推荐的人,而没有问过苏盛这个尚书的意见。


    这明显是在孤立苏盛,显然楚九辩他们已经对苏盛有了怀疑和芥蒂,并不觉得他是什么纯臣。


    但苏盛也没办法,毕竟明面上他还是效忠皇帝的,所以就该服从于朝廷的政令。


    可明眼人却也都瞧出了他如今尴尬的处境,便隐隐都明白了他或许并非什么纯臣,背后或还有其他势力。


    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殿试之上,陆尧一口气说了许多。


    将今后要继续开展科举,在民间兴办官学等等都说了,完全描绘了一副蒸蒸日上的大宁盛世。


    楚九辩和秦枭并没有打断他。


    今日陆尧的这番言论,不仅会被隐在暗处的史官全部记录下来,还会传出去,传到大宁上下所有百姓的耳朵里。


    他们就是要让百姓知道,朝廷不是只有世家权贵,还有如陆尧、谈雨竹和张二等人这般,要为百姓谋福利的人。


    且年后河西郡就会种植起高产的红薯,南疆也会开始种植可以保暖的棉花,上半年的丰收之后,朝廷就可以借着这个成果,把这两样作物推到其他地方,百姓们也好接受。


    如此加上清丈土地之事,到了年底,百姓们便可吃饱穿暖。


    百姓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谁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对谁好。


    所以朝廷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忠于朝廷,推崇皇帝。


    这便是民心,这便也是名声。


    如此,待日后内战突起,百姓们也会更期待朝廷获胜。


    因为他们知道只有朝廷会给他们好日子,会叫他们有机会吃饱穿暖,有地可种,有学可读,有官可当。


    大宁处处都是百姓,处处都是阻碍,那其他反叛的势力便会举步维艰。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之后可能发生的事,但那敏锐些的,如湖广王和定北王等几位藩王,还有苏盛、邱衡和陆有为等尚书侍郎,其实都隐隐窥探到了日后大宁会发生的变化。


    也看到他们若是再无所作为,便越发难以与朝廷为敌。


    众人心头沉甸甸,冷眼看着陆尧终于坐下来。


    殿试共两轮,一轮技能考核,一轮便是廷对,也就是问答。


    此前楚九辩与百里鸿和秦枭共准备了十道题目,但现在其实已经算是问完了。


    楚九辩回身看向龙椅之上,百里鸿早就被陆尧和这些学子们“征服”了,小朋友眼睛都格外明亮。


    楚九辩勾唇,知道小朋友这是也没什么想问的了,对方现在定然只想着快些下朝,他才能有时间与这些厉害的学子们聊聊天。


    于是他朝着皇位躬身一揖,道:“陛下,请阅卷批名次吧。”


    百里鸿当即道:“好,爱卿先稍候片刻。”


    他心里早就有了章程,且刚才舅舅和先生叫洪公公送答卷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给出了大致的排名。


    于是不多时,楚九辩和秦枭刚在座位上坐了不多久,圣旨便新鲜出炉了。


    洪公公举着圣旨下了台阶,交到了礼部尚书王致远手中。


    科举案例本该是礼部的活,但这第一回,楚九辩可要亲力亲为才行。


    不过到了最后这宣读的环节,却交给了王致远,也表达了皇帝对他的重视。


    王致远早就接到了宫中的消息,知道自己要宣读名次,如今拿到圣旨后恭敬谢恩,而后才行至大殿中央,面朝学子与藩王百官。


    秦枭和楚九辩站起身,其余藩王和官员也都跟着起身。


    众人安静肃立,王致远沉静的嗓音便在殿中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景瑞二年本科殿试,取中一甲进士三人,二甲进士出身二十人,三甲同进士出身四十二人。”


    “一甲第一名,瑞海郡陆尧陆子澄,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二名,川西郡顾方顾持衡,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三名,八贤郡谈雨竹,赐进士及第!”


    前三名毫无意外,与此前会试成绩一样。


    而二甲第一名,便是农学科目的学子张二,之后是女红科目的学子元雪怡,工学科目的严瑞


    待到宣读完毕后,所有人都齐齐对着皇帝跪下磕头,山呼万岁。


    便是藩王们也必须如此,但就秦枭与楚九辩却只是躬身作揖。


    无人觉得不对。


    殿试结束,也已经到了午时,早朝便也算是结束了。


    百官与藩王们都出了宫去,楚九辩则命人带着学子们去了专门清理过的后殿中用午饭。


    百里鸿想与他们一起吃,但楚九辩和秦枭都没让。


    皇帝就是皇帝,他可以与臣子亲近,甚至可以一道吃家宴,但那是在他足够强大,足以威慑众人的情况下,否则帝王的威严就不复存在了。


    不是说这些学子都是他们自己的人吗?


    百里鸿想不太明白,但他知道舅舅和先生一定是为了他好,他现在虽然还理解不了,但以后肯定能理解。


    于是他就又开开心心同舅舅和先生一同回养心殿吃饭。


    冬日里天黑的早,所以待学子们吃过午饭,换好了楚九辩此前命尚衣局做出来的红底金纹的夸官礼服之后,太阳已经微微西斜。


    要“夸官”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上京,但众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夸官,便是朝中百官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直到宫门大开,六十五位身着朱红礼服的学子们走出来,骑上宫外由御林军们领着的六十五匹高头大马时,终于明白了一些。


    安无疾领着手下人,两队人护在学子们身侧,还特意分出来六十五人跟在学子们身边,握着马匹的缰绳,若一会有马匹受惊,他们也能及时处理突发情况。


    不过这些马早就训练过,性格都很温驯,对鼓乐之声也都习惯了。


    所以走在队伍前面和后面的锣鼓队开始奏乐的时候,马匹们都没什么反应,学子们却有些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头的陆尧头上戴着乌纱帽,胸前还挂了个红色的大花,整个人意气风发又喜气洋洋,但他的神情却看着有些呆,满脸无辜。


    他倒是不尴尬,也其实不太知道尴尬是一种什么情绪。


    他只是听话地跟着前头的锣鼓队,架马前行。


    看他如此淡定,身后本来还有些不知所措的众人也都静下心来,乖乖跟着前头队伍。


    百里鸿被秦枭抱着,立在皇宫高墙之上,看着队伍缓缓向远处而去。


    秦枭怀里有孩子,但他其实可以兼顾楚九辩。


    但楚九辩觉得不安全,就没上去,只在墙根底下抱臂站着,仰头便能瞧见舅甥两个的身影。


    “哇。”小朋友抱着舅舅的脖子,指着远去的夸官队伍道,“舅舅,好热闹呀!”


    “嗯。”秦枭应了声。


    小朋友伸着脖子看那渐渐要看不到身影的队伍,却始终没开口说想跟着去看看。


    他知道宫外危险,小小的他出去就要舅舅始终照顾着,不安全。


    而且他是皇帝,随意离开皇宫好像就是不对的。


    秦枭侧头,便看到小朋友肉乎乎的小脸上有明显的期待,更有难言的失落。


    他小小年纪,还没出过宫,更没见过外头的热闹繁华。


    从出生开始,他就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高墙内。


    楚九辩仰头看着小朋友,心里无端像是被刺了一下。


    他一怔,抬手摸了下心口。


    他是在心疼孩子吗?


    这种情绪,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清晰地感知过了。


    “秦枭。”他开口。


    男人便转头,朝墙下的人看去。


    青年身着朝服,仰头看着他,眼底有清晰可见的光亮。


    “一起去看看吧。”他说。


    此前是没有条件带小朋友出去,但现在青天白日的,又是夸官这样的热闹场景,没道理其他人都能看,身为皇帝的百里鸿却看不了。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手中权柄日渐大了,也可以适当地让小朋友放松一下。


    这不,现在他们都不需要再在宫里谨小慎微,甚至都能带着百里鸿光明正大地爬墙了,那出去玩一下午也没问题。


    百里鸿眼睛一亮,倏地看向先生,又看看舅舅。


    小手攥着舅舅的衣襟,百里鸿想撒娇,但又怕叫舅舅为难,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秦枭沉默片刻,说:“出去玩可以,但回来后要把今日的课业完成了。”


    “好!!”百里鸿点头如捣蒜,“朕可以!”


    秦枭就抱着他从墙上一跃而下,落在楚九辩身前。


    楚九辩多看了男人两眼。


    该说不说,刚才那一幕还挺帅的。


    秦枭把小朋友放到地上,抬眼就对上了青年有些暧昧的视线。


    他抬眉:“好看吗?要不要本王再来两次?”


    楚九辩:“不必。”


    小朋友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两个大人。


    舅舅和先生最近都怪怪的,总说一些他听得懂,但不太理解的话。


    “行了,队伍都走远了。”楚九辩道,“叫人备马车吧。”


    隐在暗处的暗卫闻言立刻走了一个,去寻了小玉子。


    小玉子本来还在养心殿铺床,准备等陛下回来睡午觉,听说陛下要出宫,他便忙用最快的速度备好了车马,赶到了宫门处。


    这宫中也就是陛下的车马可以随意行走了。


    小玉子也跟着车马一路跑过来,气都没喘匀,忙对着三人行礼。


    百里鸿免了他的礼,然后纠结了一下,才转头看向楚九辩和秦枭,小声道:“先生,舅舅,可以带小玉子一起出去吗?”


    小玉子和他一样,从小就在宫里,都没有出去过呢。


    侍奉他的嬷嬷们都有休沐日可以出宫,宫女们到了二十五岁便也可以出宫。


    洪福和小祥子如今都在司礼监做事,还有瑶台居的小金子小银子,平日里也都会去司礼监帮忙,算是编外人员,所以宫外有什么事了他们也都有机会出宫。


    只有小玉子不一样,他出不去。


    小玉子听到陛下这话,心中一暖。


    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没奢望过这些。


    却不想下一刻他就听到楚九辩说:“陛下想带就一起带着。”


    小玉子心脏重重一跳。


    真的吗?他也可以跟着陛下出宫吗!


    他与陛下一般大的时候就被卖进了宫里,根本不记得宫外的世界了。


    百里鸿开心地差点就在原地蹦一蹦,好在是忍住了。


    “上车吧。”秦枭道。


    百里鸿便被他抱上了车,而后他又看向小玉子,说:“你也上去陪着陛下吧。”


    只有一辆马车,若是小玉子不上,三位主子就都可以坐下了。


    但小玉子不敢违抗秦枭的话,只得应“是”后上了车。


    百里鸿掀开车帘探出头道:“舅舅,先生,你们不上来吗?”


    车子不算太大,坐四个人就太挤了,但百里鸿觉得可以挤一挤,他人小,没问题的。


    “不了,我们慢些过去。”秦枭转头对着宫墙某个阴影处开口道,“你来护着陛下。”


    百里鸿好奇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以为是舅舅的暗卫。


    可不想那阴影处走出来的,竟是一个身着黑衣,头戴斗笠,半张脸上还戴着面具的男人。


    那人一瞧就不是暗卫,可很奇怪,百里鸿一瞧见便觉得眼熟,还有种莫名的安心和亲近感。


    那人行至秦枭和楚九辩面前,微微颔首,而后就又走到马车前,躬身一揖。


    他没说话。


    不过暗卫一般都不会开口,百里鸿也就没在意,叫他免礼。


    男人起身时,还是没忍住抬眼朝百里鸿看了眼。


    小朋友软乎乎的脸蛋稚气未脱,但那眉眼间已经有了秦家人的影子。


    百里鸿也正对上了他的视线,微微一怔。


    然而不等他细想些什么,那男人却已经转身,坐上车架。


    一旁的车夫便也坐上来,与百里鸿汇报了一声后,便赶车出发。


    楚九辩和秦枭并肩站在原地,看着车架走远。


    楚九辩侧头,看到男人眸底一丝明显的悲色,有些晃神。


    他好像有些能理解秦枭的想法了。


    对方是在心疼秦川,更是在自责。


    明明都是一样的出身,可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光明正大地享受了亲情,现在也能与唯一的外甥朝夕相处。


    可秦川,却连自己的名字都用不了,在江湖上,对方也只能用他的字——明策,却无人知道他其实姓秦。


    而他唯一的外甥,却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可能让他抱,和他撒娇,叫他舅舅。


    这些秦枭唾手可得的东西,却是秦川从未得到过的。


    只是,秦枭又有什么错呢?又何必自责?


    谁都有必须如此的苦衷罢了。


    楚九辩很不喜欢秦枭这个样子,对方这般有情有义,活生生的感觉,叫楚九辩觉得自己与他之间有更大的不同。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配和秦枭这样鲜活的人站在一处。


    他本能地想要远离。


    可抬眼瞧见秦枭的脸,他就又不太想把人孤独地留在这里。


    迟疑间,他忽然觉得腰间横过一只手臂,耳边也传来男人微沉的嗓音道:“得罪了。”


    楚九辩一怔,下一刻,他就被男人拦腰抱着腾空而起。


    双腿瞬间就麻了。


    他本能地抱紧了男人的脖颈,脸埋进对方怀里。


    夸官的队伍要先走过东市的平民街,再去西市最热闹繁华的街市走上一圈,最后到青云楼便停了。


    这个过程要很久,估计要到傍晚时分才能结束。


    楚九辩和秦枭并不用急着去,只需到青云楼等着便可。


    所以楚九辩不太明白秦枭带着他“飞”起来是为什么,又不急着赶路。


    主要是这青天白日的,他们穿着一身绛紫色官袍,叫人看见怎么办?


    但楚九辩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抬头。


    就如之前那次夜间,秦枭背着他在城中起落,失重感一次次传来,心脏都在发麻。


    那时候的楚九辩将脸埋在男人颈间,脑海中也装不下其他东西,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心脏随着起落狂跳的震动,以及身下男人温热健硕的身躯。


    而现在,他耳边又多了些声响——


    那是秦枭的心跳。


    一下一下,急促而沉重。


    忽然,耳边的风声静了些,失重感也退去。


    楚九辩从秦枭怀中退开一些,发现他们竟到了一处陌生的院落中。


    秦枭却没停下脚步,抱着他一路行至院中正屋,推开门走了进去。


    楚九辩:“?”


    房门在身后合上,秦枭总算把他放了下来。


    可随之而来的,是男人更紧的怀抱,和猛然倾泻下来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


    秦枭:老婆心疼我了,想X[烟花]


    小九:[白眼]我不是我没有。


    ==


    [狗头叼玫瑰]本章掉落一百红包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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