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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5

作者:程惊堂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河西溃堤


    皇宫,养心殿东侧院。


    院内靠着墙是一圈连廊,从院门口一路经过东侧耳房、正殿议事堂、再到西侧耳房,最后回到院门处。


    连廊一侧靠着墙,放着一条条长椅,另一侧便是不及腰部的红木栏杆。


    栏杆上,摆着一盆盆如雪般盛开的茉莉花。


    坐在长椅上向前看,便可从花蕊之间将景致尽收眼底。


    大颗大颗的雨珠打在连廊棚顶,又顺着檐角滴落,在廊下聚成一滩小水泊,又朝着地势较低的方向涌去,顺着敞开的排水口流出,最终顺着地下甬道进入御花园内的池塘。


    今日是例行休沐的日子,楚九辩和秦枭方才在议事堂内批了一会儿奏折。


    见着外头大雨瓢泼,空气清新,两人便顺着连廊慢悠悠走了两圈,衣摆上沾了清浅的茉莉花香。


    楚九辩走懒了便停下,探出左手去触碰雨幕。


    秦枭立在他身侧,视线落在他手腕内侧,便见着那些交错的伤痕变得浅淡,几乎快要瞧不出了。


    指尖被雨水淋湿,楚九辩收回手,旁侧便递过来一方干净的手帕。


    他接过手帕,边擦手,边走到长椅上坐下。


    秦枭便也跟过来,在距离他两拳左右的位置坐下来,幽沉的眸光望向瓢泼雨幕。


    “变浅了。”秦枭说。


    楚九辩垂眸扫了眼手腕内侧的疤,道:“神力会慢慢回来,凡人时期留下的疤自然就浅了。”


    意思就是这些伤都是他身为“人”时受的,而他之前刚刚下凡,神力没能全部跟下来,所以这些疤痕才会露出来。


    如今神力已经在慢慢恢复,这些疤自然就会好了。


    祛疤膏他已经用了半个月,如今身上那些较浅一些的疤都已经没了,皮肤也光滑如初。


    想来再用上半个月,所有的疤便就真的都没了。


    楚九辩不可能真的脱了衣服给秦枭看,那像什么话?


    所以他只能给对方看自己手腕上的伤,不过这些伤比较深,疤痕也重,要彻底消失还要半个月时间。


    他已经等不及了,因此方才才有意展示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变化。


    想着如果秦枭能发现,他就顺势再吹个牛,如果秦枭不能发现,那他就再找机会展示。


    好在秦枭这人眼神好,一下就看到了。


    楚九辩云淡风轻地装完逼,就把手帕随手放至膝上。


    结果刚放下,秦枭便把那手帕拿了回去。


    楚九辩知道秦枭此人没有洁癖,之前都喝了他喝过的茶。


    所以这锦帕也是一样,别说是擦过雨水的手帕,便是在泥地里转过一圈,对方都能拿回去洗洗继续用。


    不过应该不会再用来擦嘴就是了。


    因此楚九辩并没有当回事,甚至都没再多看一眼那张帕子。


    秦枭也没看,他只是将那帕子握在掌心,指尖不时轻轻摩挲一下。


    东侧院除了他们俩便只有几个洒扫的宫人,不过如今外头下着雨,两位主子也不喜欢别人伺候,宫人们便都在屋里。


    因此院中只有楚九辩和秦枭两人。


    雨幕成了最好的屏风,将这片连廊隔绝出一片独立的小空间,雨声伴着时不时的闷雷,将嘈杂的声音也隔断在外。


    秦枭没有追问什么“神力”,楚九辩也没有继续言语。


    他们就这般静坐了许久。


    好似从相识最初,他们二人之间就总是有沉默蔓延。


    但最初的沉默里含着警惕、防备,后来随着合作关系越发稳固,那股防备便被无言的默契替代,但总归有些微妙的尴尬和窒息感。


    到了如今,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时不时的沉默,只觉自在。


    楚九辩微微有些出神,直到秦枭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你之前让我找的人已经找齐了。”秦枭道。


    楚九辩此前给秦枭写了自己想要找的各种能工巧匠,这才没几日,秦枭居然就已经找齐了。


    他接过纸,上面一条条身份介绍写的很清楚。


    农学、律法、算学、医学、木匠、铁匠、纺织刺绣


    共二十人。


    这些人有两个是秦家族中之人,但更多的还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而这些小人物完美符合楚九辩的要求,那就是家世背景清白,学东西脑子要快,以及最重要的,那就是“听话”。


    楚九辩之所以能确认纸上这些人都会听话,是因为这些人都有家人。


    而秦枭将对方的家底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还暗中将他们的家人都保护了起来。


    当然,这样的保护在某些时候,也会成为牵制这些人的绳索。


    楚九辩要将许多高于这个时代的发明和经验,传授给这些人,且这些东西暂时都不能传出去,所以他要这些人对他绝对忠诚。


    但人心难测,用些特殊手段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楚九辩细细看完,便将纸收进袖袋,实则放入了空间。


    “这些人都是在京城以及附近的郡县找的,若是你需要,我可以让人再往更远的地方去。”秦枭道。


    “不必,这些够了。”


    楚九辩不是要培养天才,他是要快速培训出一批讲师,再由这些讲师为后续科举上来的学子们授课。


    能科举考上来的学子,定是出类拔萃。


    但凡接触到楚九辩想让他们接触的知识经验,那他们这些专精于某些方向的学子们,就都会举一反三,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获得更高的成就。


    这些学子的成就,便是高于这些讲师也无妨。


    因为这些讲师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成为楚九辩的“嘴”,帮他去传播这些知识经验,省的他再一批批学子地教。


    而且这样也省了秦枭花费人力物力去找更厉害的人,事半功倍。


    “你不问问我找这些人做什么吗?”楚九辩侧头看向秦枭。


    从这个角度看去,男人侧脸的轮廓线条好的出奇,尤其是英朗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是楚九辩这样混过娱乐圈的人都要赞一声的程度。


    秦枭道:“这是我答应你的事。”


    所以无论楚九辩用这些人做什么,秦枭都不在意。


    楚九辩一笑,说:“你如今在我这里的信誉度高了一些。”


    秦枭抬眉:“之前很低吗?”


    “你说呢?”


    秦枭仔细回想了一下,除了第一次与楚九辩的赌约他耍赖了之外,好像就没再骗过对方,怎么楚九辩就觉得他不讲信用了?


    楚九辩却没继续这个话题:“本来也没想瞒着你。”


    秦枭偏头看他。


    “记得你还欠我一个条件吗?”楚九辩微微抬眸与他对视。


    写过承诺书的条件,自然不可能忘。


    “记得。”秦枭道,“要我做什么?”


    雷声阵阵。


    青年如画般的眉眼间晕开些灼热的情绪,无机质般冷淡的浅色瞳孔中,也带出隐晦的亮色。


    好似电光划过云层,秦枭有刹那间的失神。


    楚九辩开口,语气中隐含着灼灼野心:“秦枭,你想过换一个官场吗?”


    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秦枭眸色也深了些。


    想过。


    他无时无刻都在想这件事。


    大宁的选官制度,就注定了官员之间会牵扯甚深。


    察举制,实在是世家权贵结党营私,把控朝堂最有利的工具。


    秦枭自然想过摒弃这个制度,可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先不说这些朝臣会如何反对,只说该把“察举制”变成其他什么制度,就已经是个难题。


    无论是什么制度,都免不了下官与上官的牵扯,免不了官场打点抱团。


    可大宁需要朝廷,朝廷需要官员,官员的选拔不能停。


    所以想要打破察举制的壁垒,就该有一个更为先进的制度来替代它。


    且这个制度,不能在最初就明确地危害到朝中这些官员的利益,否则很难推行下去。


    秦枭注视着楚九辩,声音微沉道:“你想换掉察举制。”


    “没错。”楚九辩太喜欢这种一开口,对方就能猜到他心思的感觉了。


    “世家权贵掌握着察举的权利,便会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去给他们卖命。我们只要把这个选官的权力收回到朝廷,那便也会有无数人上赶着为朝廷卖命。”


    秦枭自然懂这个道理。


    可便是将这权力收回到朝廷,也需要有人去具体负责落实相关事宜。


    但他手中无人可用。


    便是他手下有了可用之人,那也没有那么多官职空缺可以叫他把自己的人塞进去。


    如今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动了谁,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廷还需要有人做事,秦枭没办法一批批地砍杀下去。


    且这些依附于世家的官员中,也有许多人在兢兢业业为百姓做事,秦枭不可能连这些人也一刀切。


    这就是他暂时没办法和世家撕破脸的症结所在。


    楚九辩知道他的顾虑,也没想一开始就大刀阔斧地干。


    他也没打算一科举结束,就直接派人去地方抢了别人的活,他要的是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般无声无息地完成一步步计划。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只是想开办一个学堂。”


    “学堂?”秦枭蹙眉。


    如今稍微有些底子的家族便会开办族学,由家中长辈教授家中小辈读书识字,然后再挑着那些有天赋的帮着扬名,打点关系。


    而后待到这些孩子年及弱冠,便能顺理成章入朝为官。


    思及此,秦枭便知道楚九辩找的那些各行各业的能人,都是干什么的了。


    他想要那些人教授学子们学习各项技能。


    这不稀奇,便是世家贵族中,也有小辈不适合官场,那便是另一种培养方式,或许是管着家中产业,或许是将某些如“刺绣”之类的手艺精进下去。


    可楚九辩孤身一人,有什么必要办一个学堂?


    他要找谁当学子?


    便是加上秦家族中的小辈,那也没几个人。


    除非


    秦枭忽而想到一个可能,呼吸一滞。


    除非这个学堂中的学子,来自其他家族,甚至,来自整个大宁所有的普通百姓!


    电光闪过,雷声紧随而至,震耳欲聋。


    楚九辩不闪不避地与男人对视。


    他知道只要自己稍微透露一些想法,秦枭就能把一切都想明白。


    楚九辩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办如后世那般的科举,他是想要选一批人进入“国子监”培养,再适度帮这些人扬名。


    等到天下人都知道国子监学子有多优秀,等到百姓们提起“国子监”就心生向往,等到国子监学子的名声和才能都超过朝中大半官员。


    时机便到了。


    楚九辩和秦枭就可以一个一个拔出世家在朝堂上的钉子,然后让国子监的学子们去取代这些人在朝中的各类官职。


    民心所向,顺理成章。


    而这样做的好处,那就是起初不会令世家太过紧张。


    这些世家嚣张了太多年,傲慢和自负已经融进了骨血,他们瞧不起那些普通百姓,瞧不起势弱的小家小族。


    所以,便是知道楚九辩要从这些人中选拔优秀学子,他们也不以为意。


    在他们心里,真正有实力的学子文人,能工巧匠,都只会依附世家。


    但楚九辩不这么觉得。


    大宁这么大,总有世家贵族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也总有看不起世家,想要真正为国为民做些实事的能人。


    这些人,便是楚九辩最初的目标。


    他利用的,就是世家权贵的傲慢。


    秦枭收回望着青年的视线,转而看向连廊外越下越热闹的雨。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锦帕,半晌无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楚九辩欣赏着雨幕,一点不慌。


    他相信自己的这个计划,肯定能让秦枭动心。


    半晌,瓢泼的雨势都小了一些,秦枭才重新开口。


    “政令发出去,需要有人宣扬。”他道。


    此前王涣之命人颠倒是非,说秦枭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王其琛便轻而易举扭转了这个导向。


    小祥子给楚九辩讲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大体意思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王家一些有名望的才子大儒,忽然一个接一个地怒斥王涣之惯子如杀子。


    说王文赋违反朝廷政令,秦枭只是杀了对方,没有祸及家人已经是仁德宽厚。


    而此前评判秦枭的那些人,也都闭上了嘴,连反驳都不敢,毕竟人家说的是事实,王文赋就是最该万死。


    自那之后,楚九辩就知道对方的实力了。


    眼下他手里有王其琛这位舆论小能手,把“科举”的消息传遍整个大宁也是轻而易举。


    “会有人帮忙宣扬的。”楚九辩道。


    秦枭又一次沉默了。


    他起身走至连廊另一侧,任由凉风将丝丝缕缕的雨丝吹到脸上。


    楚九辩没动,视线落在男人挺直的肩背之上。


    半晌,男人回身看过来。


    红木连廊,纯白茉莉,他整个人都好似融入进了雨幕中,与楚九辩眼中的一切浑然成景。


    “我的人会去保护那些报名的学子。”秦枭道。


    这就是肯定了楚九辩的想法,还打算给他绝对的武力支持,以防有些谨慎的老狐狸未雨绸缪,把这些学子扼杀在最初的阶段。


    “这件事我要全权负责。”楚九辩道。


    “可以。”秦枭一刻都没犹豫。


    楚九辩倒是有些惊讶。


    科举之事有多重要,秦枭不会不清楚,但他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让他负责了?


    他起身行至秦枭身侧,忽听对方轻笑了一声。


    偏头看去,楚九辩对上了男人含笑的双眸。


    “用世家贩卖细盐赚来的钱培养可以替代他们的人,公子当真好手段。”秦枭道。


    楚九辩勾唇:“彼此彼此。”


    四目相对,秦枭低笑一声,率先移开了目光。


    楚九辩忽然想起件事,问道:“赵谦和已经流放了吗?”


    “乞巧节那日便走了。”秦枭道。


    上一任的吏部侍郎,就这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京城,无人在意。


    为官数载,最终也不过落得孑然一身,能不能带着那一大家子人到流放之地都难说。


    楚九辩也只是随口一问,得到答案后便又操心道:“河西郡那边确定没问题吧?”


    “我命人去看过,堤坝修的确实好。”秦枭道。


    百里海想要名声,便不敢敷衍了事,但秦枭以防万一,还是派人去看了,得到的结果就是堤坝好的不能再好,用料做工都是顶尖的。


    “那就好。”楚九辩颔首,放下了心。


    ==


    十四日。


    暴雨已经连下了第三日。


    河西郡云庐县县城,苍术医馆。


    一大早的,董三壮便带着大肚子的丹娘冒雨而来,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却把丹娘保护的很好,只鞋袜湿了一些。


    但他进门后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黏腻雨水,小心翼翼扶着丹娘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便忙叫大夫来看。


    “大夫您快看看我媳妇,她方才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不知道有没有事?”


    大夫是个留着长须的老头,闻言也加快了脚步,给丹娘把脉。


    丹娘有些紧张地攥住男人的手,董三壮心里也慌,此刻却还是强作镇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抚。


    过了一阵,大夫才收回手道:“放心,你们这一胎养得好,这回就是动了一点胎气,不妨事。”


    小夫妻俩提起的心瞬间落回了原处,脸上也总算挂上了些笑。


    “我给你们开些安胎药,拿回去吃上几天,保准安安稳稳的。”大夫道。


    董三壮当即谢了又谢,然后跟着去抓药。


    大夫就命小徒儿直接煮了一副,对夫妻俩道:“外头雨大,医馆里也没什么人,你们就先坐着,等雨小些再走吧。”


    两人当即千恩万谢。


    过了一刻钟,外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后屋里的药倒是熬得差不多了。


    小徒将药端出来,丹娘谢过后便呼了口气,想着一口气把这苦兮兮的药都喝了。


    只是唇瓣刚碰到药碗,医馆里就忽然冲进来三、四个身着软甲,腰跨佩刀的军士。


    丹娘手一抖,药就洒了一些出来,烫的她的手抖得更厉害。


    董三壮也吓了一跳,但第一时间就是将妻子护在身后。


    他们本本分分的人家,没得罪过什么人,这些官兵也不能无缘无故对他们出手。


    然而下一瞬,董三壮就见那几位官兵朝自己走过来。


    “你可是董三壮?”领头一军官问道。


    药碗落地,丹娘下意识起身,紧紧攥住男人的手。


    董三壮脸色一白,强作镇定道:“是我,请问官爷”


    不等他问完,那领头官兵就道:“带走。”


    而后另外几位官兵就七手八脚地用绳子将董三壮绑起来,左右抓着他往外走。


    “相公!”丹娘吓得六神无主,忙跟上去。


    董三壮脸色惨白,可听到媳妇的叫声,他当即便回头,冲着人喊道:“丹娘别怕,我没犯事也没得罪人,定是误会,你且回家等我。”


    “相公!”丹娘根本听不进去。


    她泪流满面,踉跄着冲出医馆,一路追着几人的跑,但那些男人走的太快,丹娘根本追不上。


    身后那医馆的老大夫和小徒都追了上来,拉住了人,连哄带拖地将人带回了医馆。


    这要是意外摔了绊了可就麻烦了。


    丹娘泣不成声。


    那大夫和小徒都是个心软的,小徒便道:“莫要哭了,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若是误会,你男人定就回来了。”


    丹娘此刻就是六神无主,闻言直接跪倒地上砰砰磕头。


    大夫忙把人扶起来,小徒也披上蓑衣一溜烟地出了门,朝着董三壮离开的方向奔去。


    小徒年岁小,个子也瘦小,躲躲藏藏一路还真追上了董三壮一行人。


    结果这一看,他就双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


    只见远处那衙门口,整整齐齐站了好几排的官兵,官兵中间是两位抗着长刀的刽子手!


    而就在他们身前,竟跪了数十位身着朴素的农家汉子,董三壮就在那其中。


    他浑身都被绑着,却伸长了脖子嘶吼着“冤枉”,后颈处青筋暴起。


    其他汉子与他都差不多反应。


    在衙门口的三层台阶之上,穿着官袍的县令站在廊下,袍角都没湿一点。


    “你们这些刁民,偷盗建坝材料,还以次充好糊弄上官!”县令好似是真的气急,“都给本官砍了!”


    话落,那两位刽子手便大步向前。


    很快,衙门口的长街便被血色浸染。


    ==


    当夜,沉睡中的楚九辩忽然被一道闷雷惊醒。


    他坐起身呼吸有些急促,心脏也几乎要跳出来。


    一股莫名的心慌蔓延,他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外间已经不留人伺候了,此刻这屋中除了雨声外便没了其他声音。


    可忽然间,他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


    是秦枭。


    这么晚了,对方冒着大雨过来定是出了什么事!


    楚九辩心里一慌,忙下地朝屋门口走去,鞋都没来得及穿。


    他打开外间的门,差点与穿着蓑衣的秦枭撞在一起。


    秦枭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又立刻松开。


    “出什么事了?”楚九辩急问。


    秦枭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几乎是咬牙说道:“河西郡溃堤了!”


    第42章 出发赈灾


    闷雷阵阵,屋内漆黑一片。


    楚九辩心脏一下一下,跳的又沉又急。


    溃堤了,河西郡溃堤了!


    原著里那场洪灾竟然难以避免吗?


    他迅速甩开各种繁杂的念头,问道:“淹了多少?”


    黑暗中,秦枭幽深的双眸好似深不见底的寒潭,声音里也夹着令人胆颤的寒意。


    “两座县城,万亩良田。”


    河西郡是富庶的郡城,下属十三座县城,其中有五座县紧邻着宁河,也是往年受涝最多的地方。


    而这几个邻河的县城中,最少的一座县,也有两万百姓。


    两座县城,那就是近五万的百姓!


    “传信给其他人了吗?”楚九辩问。


    秦枭道:“已经传了二品以上的官员进宫议事。”


    “剑南王那边”


    “秦烈亲自去盯着了。”


    秦朝阳今日早间才冒雨回来,楚九辩本想着明日就处理贵州和广西两地的知府,却不想今日竟发生这样的事。


    河西郡修建堤坝之事,是剑南王全权督办,此前对方夸耀功绩,收复民心,可是出了一阵风头。


    如今出了事,端看他会作何反应。


    “去养心殿吧。”楚九辩抬脚就要往外走。


    秦枭拉住他:“穿衣服。”


    楚九辩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里衣,鞋子都没顾得上穿,便忙回了里间,快速穿戴整齐。


    小祥子等人也被惊动了,几人已经跑到外殿候着,手里拿着蓑衣和手炉。


    这样大的风雨,打伞没用。


    楚九辩披上蓑衣,接过手炉,同秦枭一同出了院门,快步朝养心殿而去。


    这条路他们都走过很多次,可没有哪一次如眼下这般沉重。


    楚九辩一路跟在秦枭身侧,脑海中思绪纷乱。


    从堤坝维修开始,秦枭就一直派人盯着,因为有工部侍郎萧闻道的暗示,下面的人做事都不敢不认真,所有材料用的都是好的,工匠们吃得好,干的也好。


    堤坝修成后,秦枭还让人一点一点检查过,确认每一处可能决堤的地方都修的完善。


    这次剑南王的差事,确实办的很漂亮。


    可如今堤坝还是溃了,楚九辩不觉得用那样好的料子建成的堤坝,会连几日的暴雨都抵挡不了。


    所以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还有此前民间疯狂传扬的剑南王的功绩,想来其中除了萧家,也不乏有心之人的推动,目的就是将百里海捧到绝对的高处,然后再将其重重拉下来。


    登高跌重。


    这是谁要对剑南王出手?


    或者说,这京中到底是谁先坐不住了,要拿萧家开刀?


    两个县城,数万百姓,万亩良田,背后之人下手可真是够狠的。


    楚九辩胸口像是堵着一团什么,让他喘不上气。


    忽而脚下一个踉跄,溅起一片泥泞。


    秦枭第一时间扶住他,楚九辩站稳,脚下不停,继续向前走,而秦枭也没再放开他的手臂。


    与此同时,京中各处高门大院都亮起了灯。


    御林军挨家挨户地通报,命二品及以上的官员入宫议事。


    这些尚书侍郎们早就穿好了官袍和蓑衣,只等人传唤便立刻出门坐上马车,像萧家的萧怀冠和萧闻道,更是直接就坐在马车里等着了。


    得到传唤的消息后,众人便立刻前往皇宫。


    萧家主院。


    侍女小心地帮萧曜穿好里衣,侍从们将他刚刚洗漱过的水抬出去处理。


    屋内灯火摇曳,明灭的光打在萧曜苍白病态的面颊上。


    本该秀美的面容短短几日时间便已经削瘦的不成样子,眼底也泛着淡淡的乌青。


    身上,更是瘦了一大圈,处处都显得病态。


    一旁的府医收起银针,恭敬道:“家主,这曼陀罗的毒性一时半刻消不掉,但您如今已经没有最初那么依赖它了,想来再撑过两次毒_瘾,就能基本戒掉了。”


    曼陀罗没有解药,但府医用此前那三位活下来的舞姬做过试验,发现只要一次次硬生生挺过那种毒_瘾侵蚀的痛苦,就能渐渐不再依赖这东西。


    但能不能彻底清除体内毒素,却说不准。


    甚至这曼陀罗的毒素太强悍,便是已经渐渐摆脱依赖,也很大可能会重新接触,重新上瘾。


    萧曜淡淡应了声,待府医和侍女们都离开后,才有一道黑影落在屋内,单膝跪地行礼。


    “剑南王那边通知了吗?”萧曜问。


    暗卫回道:“已经通知了,王爷会立刻进宫。”


    剑南王虽留在京中,却不住在宫里,而是住在先帝赐予的府邸中。


    而那一片除了剑南王府,还有其他二、三十座府邸,其中有七座属于如今在封地上的七位藩王,剩下的则被朝中一些如“大理寺卿”等在内的官员们租赁着。


    剑南王府灯火通明,院内不少人行色匆匆,显然是已经得了溃堤的消息。


    秦朝阳与手下一位暗卫蹲守在黑暗中,盯着百里海居住的主院。


    主院寝殿本来就有些朦胧的灯光,如今那灯光彻底亮起来。


    侍女小厮行色匆匆,来来往往。


    一刻钟后,寝殿的门终于开了。


    先出来的却不是百里海,而是两位小厮,以及一位面容秀丽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面色冷淡地指挥着那两位小厮,命他们从后面的角门离开,而其中一位小厮的肩上,竟扛着个被草席裹起来的东西。


    是人!


    秦朝阳脸色微微一变,对手下道:“跟上,我等会去找你。”


    暗卫应下,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中,紧跟着那两个小厮离开。


    秦朝阳继续守了一刻钟,这才看到百里海出来。


    他穿戴着蓑衣斗笠,上马车时一晃而过的侧脸苍白阴郁。


    秦朝阳脚下轻轻一点,便跟上前,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皇宫养心殿内。


    小皇帝睡得迷糊,但还是被洪福公公叫起来,坐在了议事堂的主位之上。


    洪福就站在他身侧,向下两侧的座椅上,正对坐着楚九辩和秦枭。


    六部尚书和侍郎则相对而立,在殿内站成了两排。


    “陛下。”礼部尚书王致远率先上前,道,“河西郡维修堤坝一事全权交由剑南王及工部负责,如今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臣以为,该让剑南王和工部负全责。”


    “王尚书此话说的倒是轻巧。”工部侍郎萧闻道反驳道,“剑南王维修堤坝之时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堤坝用料只会比朝廷规制更好,更昂贵。且每一批的砖石材料,都有验收的文书和留档,绝对没有一丝纰漏,这堤坝决堤之事定有蹊跷。”


    “蹊跷?”户部尚书苏盛冷嗤道,“萧侍郎是想说剑南王和工部并没有贪墨款项,这河西郡的洪灾只能是天灾了?”


    “河西郡决堤不是天灾,实乃人祸。”萧闻道蹙眉,掷地有声道,“陛下,大人,臣以为河西郡决堤一事,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有意破坏堤坝,想要嫁祸给剑南王。”


    “你有何证据?”苏盛侧眸看他,眸光冷冽,“每年朝廷都会拨款修缮堤坝,可河西郡却每年都饱受洪灾侵扰,这便是因为工部贪得无厌,贪墨太多,这才导致堤坝时时修不成,如今更是直接决堤!事实如此,谁心里都清楚。”


    “确实清楚。我工部兢兢业业,为了维修堤坝一事上下全体大半个月都没睡过好觉。”萧闻道冷眼看向苏盛,“倒是户部,问你要修缮堤坝的款项都要一拖再拖,若不是剑南王自掏腰包先补上窟窿,堤坝也不见得能维修成新。”


    苏盛没反驳自己有意刁难一事,却也没承认,只道:“两日的暴雨都挡不住,工部和剑南王可不见得多掏了什么银钱,没从其中贪墨以次充好就不错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尚书如今是非要我工部把贪墨罪名坐实了?”


    “若非如此,那豆腐渣一般的堤坝是如何建成的?”


    萧闻道朝上首位置躬身一揖,沉声道:“陛下,溃堤一事疑点重重,定是有小人从中作梗,臣瞧着苏尚书如今迫不及待给工部加罪,莫不是怕大家查出什么内情来?”


    这是在引导众人怀疑到苏盛头上。


    “内情如何大家心中一清二楚。”苏盛丝毫不慌,“剑南王既想要名气,又想要实际的利益,把建坝之事当做儿戏,会造成如今这情况也在所难免。”


    这便是在证明自己清白的情况下,反过去再泼一盆脏水。


    楚九辩冷眼看着众人交锋,心中平静无波,只觉可笑。


    河西郡两县被淹,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可如今这些权贵,却还想着借此机会攻讦政敌,想着如何获取更多利益。


    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试图把他们每个人的内心都看透。


    这毁坏堤坝的幕后之人,到底会是谁?


    屋外,小太监又一次传了最新的消息过来。


    秦枭接过信纸,看到纸页上寥寥几行字,详细写了这次洪灾受灾的百姓人数,以及波及到的地区等等。


    一个个数字,触目惊心。


    他把纸条传给众人,最终传回到楚九辩手中。


    楚九辩细细看去,眉心紧蹙。


    这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此时那小太监去而复返,洪福走出去与对方说了两句,而后便转身回到养心殿。


    “陛下,大人。”他微微垂眸道,“剑南王殿下正在养心殿外候着,口称溃堤之事虽与他无关,但他愿亲身前往河西郡,督办赈灾之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这堤坝是怎么坏的,都与剑南王脱不开关系。


    百姓不知道你官场中的尔虞我诈,只知道这堤坝是你剑南王修的,可如今一场大雨都抵挡不了。


    此前百姓如何夸赞他的功绩,如今便会如何反噬到他头上。


    所以百里海必须摆出一个态度来,必须积极主动地承担一些责任,也就是所谓的“将功补过”。


    洪福汇报完,殿内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道道打量探求的视线落在秦枭身上。


    楚九辩也朝对方看了眼。


    男人眸色淡淡,深邃的五官在摇曳的灯火映照下,显得越发凌厉,叫人瞧不出对方在想什么。


    萧闻道再次开口道:“陛下,剑南王仁德,此次溃堤之事虽与他无关,他却愿意主动担责,不若就命他前往河西郡赈灾。”


    “剑南王这是得了修堤坝的好处,如今又惦记上赈灾款了?”户部侍郎王朋义淡声道。


    “你这是血口喷人!”萧闻道怒斥道,“殿下分明就是为了将功补过!”


    话落,他就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不由朝吏部尚书萧怀冠看去。


    王朋义抓住话头,当即反问道:“萧侍郎这是说剑南王殿下确实有过了?”


    “王侍郎不必抓着个词就不放。”萧怀冠捂着嘴轻咳了两声,这才又道,“剑南王如今既有这个心,不若就给他一次机会。”


    他微微抬眼,浑浊的双眸望向主位的百里鸿,道:“陛下以为如何?”


    百里鸿听了这一晚上,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小小的脸都皱在一起,见舅舅和先生都不说话,他就道:“你们说了这么多,怎么没有一个人说该如何赈灾?”


    眼下当务之急,不该是讨论如何赈灾吗?


    小朋友稚嫩的语气里是单纯的不解,却把在场众人问的哑口无言。


    忽而一声轻笑。


    众人齐齐看向秦枭。


    楚九辩亦然。


    秦枭抬手,将手中茶盏置于桌上。


    伴着一声脆响,那瓷杯上顷刻间就布满了被破坏的纹路,但却没有彻底碎裂。


    而茶杯之下,红木方几却在瞬间就裂开了一道道如蛛网般的痕迹,好似只要轻轻一碰,那裂痕便会使得方几全部碎裂开。


    “听见了吗?”秦枭抬眸,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可却只让人觉得心底发寒。


    除楚九辩外的所有人都默默垂眼,没开口。


    直到此刻,他们才终于想起,他们今日到此确实该想出个解决办法来,而不是想着如何把萧家踩下去,或者如何让剑南王将功补过。


    秦枭也没指望他们说些什么。


    他站起身,视线扫过在场众人:“两县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陛下要的是解决方案,你们在干什么?”


    “推卸责任,互相攻讦,在这争谁对谁错,谁清谁浊。”秦枭语气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这朝堂,是你们四大世家的朝堂吗?”


    一番话,令在场众人脸色都微微变了些。


    秦枭这是说他们把控朝堂,心中只有利益,没有百姓。


    这番言论若是传扬出去,他们的名声就都别要了。


    王朋义想说什么,但秦枭却已经接着道:“户部立刻拨四十万两白银出来赈灾,工部派人去建临时堤坝,把洪水拦下。”


    “大人,户部拿不出”苏盛刚起了话头,秦枭就直接截断,“细盐协议上不是有几十万两还没收吗?谁欠你的就去找谁要。”


    与四大世家的细盐协议上,都写了要先付一批款项,后期再分红。


    只是协议签订后,几大世家交钱却磨磨唧唧,一直没收全。


    苏盛垂眸应是。


    萧闻道还想再说请剑南王去河西郡的事,结果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工部尚书,他的顶头上司简宏卓竟然上前一步,道:“陛下,大人,臣愿亲身前去督造临时堤坝。”


    殿内一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他却好似一点没感受到。


    秦枭看着他,几息过后才道:“准了。”


    萧闻道抬眸望着简宏卓的背影,眸色深沉。


    萧怀冠瞥了他一眼,见他不动,这才自己躬身一揖,道:“大人,此次洪灾牵扯甚广,危害极大,恐怕需要一位位高权重者监督才行。”


    堤坝修的多好他们自己知道,所以后面一定能洗清剑南王贪墨的嫌疑。


    但赈灾之事也要为剑南王争取一下,这次差事若是办的好了,便又是一项难得的功绩。


    “本王会亲自去盯着。”秦枭一句话,在场所有人表情都是一变。


    若是秦枭不去,他们完全可以想尽办法将不利于自己的事抹除掉,最后这堤坝损毁之事,都只能怪到天灾上头。


    便是有人祸,那便也只要杀了一批工匠或者地方官员便能了事。


    但若是秦枭去了,他们再想动些手脚都很麻烦。


    可他们也知道,秦枭既然决定了,就一定会去。


    看来这次的事,终归是不能善了了。


    楚九辩的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将他们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和决然都看得一清二楚。


    弃卒保帅,看来要有不少替罪羊自己跳出来了。


    “明日一早启程。”秦枭一条条安排下去,“户部明日卯时前就把银子送到本王这来,工部要去的官员也都在卯时前到皇城外等着,吏部”


    他看向楚九辩,道:“吏部也来个人,牵头从附近郡县调派官员,协助赈灾。”


    从一开始,除了百里鸿之外,就只有楚九辩和秦枭坐在紧邻着百里鸿的下手位置。


    其他人来了之后,楚九辩也没起身。


    身为当朝一品太傅,他有资格坐在这。


    不过眼下,楚九辩却站起了身,以吏部侍郎的身份应下了差事。


    他要和秦枭一起去河西郡赈灾。


    不仅因为他是吏部侍郎,更是因为他手里有粮。


    四十万两白银听起来多,可要真的用起来,处处都是花销,当务之急就是先把临时堤坝修起来,免得洪水淹了更多县城。


    这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之后还要搭棚舍安顿灾民,给溺亡百姓家里发抚慰金,每日的施粥,防疫病的药物等等,这些钱估计很快就能见底。


    他们应该去不了几日,且宫里有安无疾,还有已经掌权的洪福,倒是不必担心百里鸿。


    屋外大雨倾盆,得了令的官员们都匆匆离开养心殿,去准备该准备的东西。


    时间紧任务重,所有人都要动起来。


    而养心殿正院外面的台阶下,剑南王百里海站在雨中,没有伞,没有蓑衣,瘦弱的身形摇摇欲坠,把自责可怜的姿态做的很足。


    瞧见众人出来,百里海终于像是站不住,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萧闻道忙上前去搀扶,其余众人也都象征性地关怀两句,然后都劝他离开。


    “河西郡那么多百姓因本王受累,本王实在是”百里海声音有些哽咽。


    王朋义在人群后头瞧着,差点就不顾仪态翻个白眼。


    萧怀冠则心疼道:“殿下,这件事如何能怪到您头上?您就是太心善了。”


    正说着,宫道尽头便有一八人抬的步辇行来,上头坐着仪态端庄,却面色焦急担忧的太皇太后萧若菡。


    众位官员行了礼,便也不多留,纷纷离开,只留下祖孙两个又是一阵哭泣不止,直到百里海晕倒,这才被萧若菡接去了慈宁宫看太医。


    屋内,秦朝阳不知何时从何处而来,身上沾满了泥污。


    洪福已经将百里鸿带去寝殿,但小孩现在没了睡意,正缠着洪福给他讲今晚殿内众人说的话都有什么深层含义。


    洪福便一五一十地边讲边教。


    因此如今东侧院的议事堂内,只有相对而坐的秦枭和楚九辩,以及刚刚回来的秦朝阳。


    秦朝阳将肩头扛着的草席放到地上,打开,露出一具尸首。


    楚九辩眉心一蹙。


    “怎么是个孩子?”他问。


    这草席里裹着的,便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身上没有外衣,就这么一张草席。


    因此草席一打开,孩子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便完全露了出来。


    秦朝阳脸色也不好看,道:“这孩子是从剑南王寝殿里抬出来的。”


    只一句话,楚九辩和秦枭便瞬间想通了一切。


    “我叫人去查了,这孩子名为孙小田,是一农户之子。”秦朝阳看向两人,“他母亲,曾在便民街上卖绢花。”


    绢花?


    楚九辩想起了百里海修建堤坝回来那日,就是在便民街上高价买了一朵绢花,还因此被人传颂说仁德爱民。


    好一个仁德爱民的剑南王!


    秦枭阴沉的视线落在孩子头上。


    这孩子的头发被人刻意剪短了,短的就如同


    “带下去好生葬了吧。”他道。


    秦朝阳应是,将孩子裹好带了下去。


    屋内只剩了秦枭和楚九辩二人。


    静默蔓延,屋外狂风暴雨愈发肆虐。


    “那孩子像我。”楚九辩忽然开口。


    几乎是同时,秦枭手边裂开了缝隙的茶几便轰然塌落,茶杯也随之落地,发出脆响。


    楚九辩看着秦枭阴沉的脸,缓缓眨了下眼。


    “去收拾一下,卯时出发。”秦枭起身,大步出了门去。


    楚九辩看向墙边并排放着的两件蓑衣,片刻后也起身,穿上其中一个回了瑶台居。


    卯时未到,以秦枭为首的赈灾队伍,便冒着大雨朝河西郡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通宵了,真酸爽[三花猫头]


    第43章 郡守吕袁


    河西郡郡守吕袁,在十四日淮县和蒲县溃堤之后,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维修堤坝这事他虽然没有亲自盯着,都叫那位萧家女婿,也就是郡丞周伯山跟着剑南王得些功绩,但在堤坝建成后,他也是亲自去看过的。


    这河西郡能把堤坝修好,对他来说也是大功一件,自是也盯得紧。


    那堤坝修的他都啧啧感叹,想来剑南王为此真的垫了不少银钱进去,不过再多的银钱,能换来功绩、名声和民心,都是值得的。


    而就这样的堤坝,却被毁坏了?


    而且偏偏就是两个村庄和田地都更靠近宁河的两座县城,这一场洪涝,来的又急又快,直接就将两座县城十几个村庄都淹了。


    良田家产没了不说,便是百姓都被卷走了数千人。


    功绩瞬间就成了催命符,吕袁当即就叫了人来商议。


    他先是叫人去查了堤坝是否为人为破坏,又亲自写了奏折命人快马加鞭送去朝廷,又给萧家传了密信。


    做完这些,他便又叫官兵去淮县和蒲县盯着,莫要让那些灾民流窜到其他县城,更不要来了郡城。


    只是这么大的事,上头的人也不知道会论出什么对错来。


    是“天灾”还是“人祸”,是有人嫁祸,还是堤坝确实修的不好,这些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上位者最后给了什么结果,他照做就是了。


    若是天灾,那便是堤坝修的不好,他找上一批人杀了砍了,便也就算交了差。


    若是人祸,那便是有人栽赃嫁祸,他就该找出是谁毁了好好的堤坝,至于这背后究竟该牵扯出哪些人,也只能等上头的人决定。


    他又叫人去邻近淮县和蒲县的县城,叫县令们准备些米粮,若是有灾民真的流窜过去,就叫他们先煮些粥水施粥,也算是做给朝廷看。


    如此,他身为郡守能做的便都已经做了。


    尽人事,听“天”命。


    吕袁站在窗前望着外头瓢泼的雨势,心中始终安定不下来。


    而被他派去查验堤坝损毁情况的郡丞周伯山,心里却惊恐万分。


    堤坝是他陪着剑南王一起建的,如今堤坝出了问题,剑南王位高权重定然没事,而他这个郡丞说不得就会成为替罪羊,成为萧家的弃子。


    不可以,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匆匆回到家中,叫人给自己修整行李,他得去淮县和蒲县看看是怎么回事。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给自己留个退路。


    “来人。”他扬声叫了侍从过来,低声吩咐道,“去查查淮县和蒲县的堤坝是哪些工匠和村民修的,查到后把名单交给当地县令,就说这些人偷了建坝材料,以次充好,叫他们把这些村民和工匠都砍了。”


    他不能成为替罪羊,只能让那些村民和工匠来替自己死了。


    ==


    京城的赈灾队伍,于十五日卯时准时出发。


    此次赈灾的队伍中,大多以户部、吏部以及工部的官员组成,加上太医院的八位太医,共三十人。


    秦枭还命兵部从邻近的京安县等地调了三百军士过来,又从城防军里调了三百人,一路护送赈灾队伍。


    城防军是由原秦家军拆分后组成的,对秦枭忠心耿耿,让这些人护送会更安全。


    从京城到河西郡的地界快马加鞭只要一日多,但此次队伍中带着赈灾的银粮,还有不少文官,加之大雨不停道路泥泞,队伍行进的就更慢了些。


    秦枭没与队伍一起,他先一步领着工部尚书简宏卓,以及几位都水司的官员,朝河西郡受灾最严重的淮县以及蒲县去了。


    修筑临时堤坝之事重中之重,他们早一日去,就能早一日拦住洪水蔓延,以免淹了更多地方。


    楚九辩留下来跟着队伍,得了最高的指挥权。


    出发这日,午间他也只给了众人一个多时辰吃饭休息的时间,其他时间都在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赶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到了一处官驿。


    秦枭此前带人经过的时候,就派人给这些驿站都留了话,准备好接待后面跟来的赈灾队伍。


    因此楚九辩他们的队伍刚刚停下,驿丞就领着一众小吏迎了上来。


    “下官东阳驿驿丞石季同,见过太傅大人与诸位上官。”


    “免礼。”楚九辩道。


    “是。”石驿丞也不废话,忙领着众人往驿站里走,边走边道:“诸位大人赶路辛苦,下官已经命人烧了热水,煮了茶饭,房间也都为大人们准备好了。大人们可以先回房间修整一番,下官命人直接将茶饭送到各位房间内。”


    另一边的小吏们也已经帮着运粮的军士们安顿队伍,喂养马匹,又招呼着众人到大堂内用饭。


    大宁下属很多官驿,方便赶路的官员们歇脚。


    这东阳驿只能算是中等大小的驿站,但这位石驿丞做事有条理,因而同时接待这么多人倒是也忙的开,并不显杂乱。


    楚九辩与其他官员们一同上了二楼,房间不少,但在场二十几位官员,总不可能一人住一间。


    因而除了楚九辩以及户部郎中晁顺住单人间之外,其他下官便都是两人一间。


    楚九辩进了卧房,见里面已经备好了擦洗用的热水,并且还是浴桶。


    想来这整个队伍中,只有他这位一品大员才有这般待遇。


    今日的雨就没停歇过,一路上的颠簸泥泞,楚九辩也是硬扛下来的。


    因此他也不矫情,说什么要和大家一样吃苦之类的话。


    他褪去衣衫,身上那些凌乱交错的疤痕几乎已经瞧不出,白皙嫩滑的肌肤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出如珍珠般的莹润色泽。


    只是那肩膀、手臂、腰臀以及腿部,几乎所有可能受力的地方,都有了不同程度的青紫。


    这都是在马车里颠簸着撞出来的。


    楚九辩没管那些,直接进了浴桶,将自己好生擦洗了一番。


    温热的水流没过全身,冲淡了身上的疲乏。


    泡了一阵后,楚九辩才从桶里出来,换上干净的里衣。


    衣物免不得有些潮气,但这般天气也实在没办法。


    命人把水抬出去,又吃了碗热乎的汤面,楚九辩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他披上外衣走出房间,来到一楼。


    军士们也都擦洗换了身干爽些的衣服,正吃着饭,大声聊着些半荤的笑话。


    注意到楚九辩下来,当即便有军士肃了脸,起身朝他拱手行礼。


    接着,其他人也都起身行礼,齐声道:“太傅大人。”


    他们中大部分都很恭敬,但也有些心中不满的,就把脾气带到了脸上。


    楚九辩并不在意,急行军确实是苦了这些始终在雨中淋着的军士,有些脾气也正常。


    而楼下军士们的齐声称呼,也传到了楼上。


    楼上的文官们都闻讯从房间内出来,行至楚九辩身后,猜到对方是有话要说。


    楚九辩走下楼,身后的官员们也跟了下来。


    “这几日确实要辛苦诸位。”楚九辩温声道,“只是洪涝凶险,河西郡的百姓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他们就等着咱们这批钱粮才能活下来。”


    “再有两日脚程咱们便到了,大家便再坚持一下,本官记着诸位的功劳,也先替河西郡的百姓们谢过诸位。”


    言罢,楚九辩就对着众人作了一揖。


    大家哪里见过上官对着自己行礼,一个个惶恐至极,忙俯身回礼言道“不敢”,腰弯的一个比一个低。


    这些军士们其实都糙惯了,平日里练兵的时候比这累的时候也多了去了。


    且这本就是他们职责所在,所以虽觉得辛苦,心里有些牢骚,但也没谁会说出来。


    如今楚九辩这样的一品大员如此温和地和他们说话,还说记着他们的功劳,众人自是一点怨言都没了。


    不就是两日脚程,咬咬牙就过去了。


    这就是上位者。


    他们的一点所谓“亲切”,就能让下位者感激涕零。


    不过与他们不同,那二十几位文官的脸色却并不怎么好。


    他们本就比不得军士们强壮,更有人从未离过京城,更遑论在这般恶劣的风雨中颠簸前行,简直是要了他们半条命。


    “阿嚏!”户部郎中晁顺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楚九辩朝他看去,对方忙作揖,想道声抱歉,结果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在上官面前这实在有些无礼,晁顺脸都红了,连连告罪。


    楚九辩又看向其余的文官们,一个个的脸色都有些白,想来确实是遭了不少罪。


    “楚大人。”太医院院判张子良主动道,“下官已经命人煮了些预防风寒的药,不若先给大家喝上吧。”


    太医院这些人此次跟过来,就是为了预防疫病,自然也要保证这些官员军士的身体健康。


    楚九辩颔首:“去吧。”


    张院判便立刻吩咐人去拿药,给所有人都吃了一碗。


    楚九辩不愿吃这个苦,但也不好搞独立,便也跟着吃了一碗。


    “明日咱们再辛苦些,早些起了,卯时出发。”他吩咐道。


    众人经过这么一遭,对楚九辩的印象好了许多,此刻便也无有不应。


    只是到了第二日集合的时候,众人却发现晁顺一直没下来。


    户部一属官去敲了门进去,而后急匆匆跑下来对楚九辩道:“大人,晁大人好似高热了。”


    楚九辩眉心一蹙,立刻上了楼。


    张院判也忙跟上。


    一进屋,楚九辩先是感觉这屋中格外湿冷,视线扫过窗沿,见那处有些没擦干净的水痕。


    他眸色微凉,瞥向床榻之上。


    晁顺就躺在床上,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眉心紧蹙,呼吸灼热而沉重。


    张院判上前检查一番,蹙眉道:“晁大人这是高热了,需快些解热才是。”


    只是他如今这个样子,都烧的有些迷糊了,很难上路。


    楚九辩不可能让所有人在这等着,但晁顺是户部郎中,亦是本次赈灾派来的户部主事人,若是他不去,这钱粮数目便没人能全权盯着负责。


    凡是其中有了什么疏漏,户部,至少晁顺自己只能算是“因病误事”,却不必承担太大的罪责。


    屋中众人神情各异,都有意无意看向楚九辩,等他定夺。


    楚九辩冷眼看着床上的人,然后转身叫了户部那位小官过来,道:“你留在这照顾晁大人,再给你们留两位军士和一位御医,好些了就立刻赶上来。”


    说罢,他就假装从袖子里掏了掏,实则从空间里拿出了两片退烧药,递给小官道:“这药片你拿着,现在先喂一片,等晚上还不退热就再吃一片。”


    小官忙应是,伸手恭敬接过,心中也不免松了口气。


    不用跟着疾行军真是太好了。


    张院判瞧见那两枚药片,眸光便是一亮。


    此前陛下高热不退,便是楚太傅帮忙退的,想来用的也是此类药片。


    只是这东西不知道如何做成,若是能普及开来,那高热也便没有那么凶险了。


    而这次来赈灾之事,本来太医院院使大人准备亲自来,但张院判愣是送了不少好处,把这并不容易的差事接了下来。


    他就是想着若河西郡真的有了疫病,那楚九辩说不得就又会显出神迹,弄出些神药来。


    届时,身为院判的他定然是最有可能接触到药方的。


    若是他手中掌握着这样一个药方,那之后等院使大人从位置上退下来,他便是最可能成为院使的人。


    因此,即便此刻留下来照顾晁顺可以不用继续疾行遭罪,他也不愿留下。


    他只想时时刻刻跟着楚九辩,最好是能将对方伺候好,留下个好印象,这才能得到更多好处,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不愿留下,却有的是人想要借这个机会脱离赈灾队伍,也能松快些。


    守在屋内的一位李太医最会察言观色,见张院判没有第一时间说要留下,他便知道对方有其他打算。


    那这么好的差事,便是谁先抢了就是谁的。


    于是这李太医便上前一步,躬身道:“太傅大人,院判大人,下官愿留下照顾晁大人。”


    张院判看向楚九辩。


    楚九辩颔首允了,又叫了两位城防军的军士过来,叮嘱他们留下看顾晁顺等人,这才又带着赈灾的队伍上路。


    天还未亮,雨势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楚九辩闭目靠在车厢内,里面铺了软垫锦被,可路不好走,他便是想眯一会都不行。


    秦枭那边应该已经到地方了,不知道情况如何。


    但愿没到挽救不了的地步。


    ==


    要去河西郡受灾的两座县城,必须要经过郡城。


    秦枭领着简宏卓一行人走了一日一夜,到达河西郡郡城的时候,已经是十六日清晨。


    天才蒙蒙亮,大雨模糊着视线。


    因为秦枭他们没与赈灾队伍一起,所以郡城里的官员们好似不知道他们会提前过来,并没有在郡城外头迎接。


    但要去淮县和蒲县,秦枭需要当地的官员,所以他便驾着马,带着简宏卓他们一起到了郡守府才下来。


    一位军士上前去敲门。


    不多时,便有小厮打着哈欠过来开门。


    见着外头这一队人,他悚然一惊。


    怎的还有军士?!


    “你们吕大人何在?”敲门那军士冷着脸问道。


    那小厮磕磕巴巴道:“你、你们是”


    “宁王大人亲临。”军士沉声道,“快叫你们吕大人出来。”


    “是!是!”小厮吓得六神无主,连伞也忘了打,一路朝后院跑去。


    秦枭抬脚,领着众人直接进了院子。


    ==


    十六日午间,雨势稍稍小了一些。


    赈灾队伍寻了处宽敞的地方用油布搭起了临时的棚子,众人便凑合着吃了一顿饭。


    楚九辩命人烧了热水,在里面放了预防感冒的药,叫众人都喝下去。


    这般修整一个多时辰之后,队伍便又再次出发。


    昨日疾行了一日,众人身上心里都不舒坦,但因为楚九辩温声细语和他们说了那么多,大家便都觉得可以再忍一忍。


    可连着赶了两日的路,很多军士对楚九辩以及另外的文官们就都有怨言了。


    想着这些上官们倒是好,在马车里不用风吹雨淋,不像他们这些糙汉子,吃苦受罪,还得不着实际的好处。


    尤其是楚九辩的马车,又大又宽敞,里面还铺着软垫被子,说不得在他们费劲心力赶路的时候,人家都在马车里睡觉呢。


    可事实上,楚九辩别说睡了,就是坐着都坐不稳当。


    而且这所谓宽敞的车厢,其实和其他文官的都一样,只是因为只有楚九辩一个人,才显得宽敞。


    不过此刻的车厢内,却不止有楚九辩一人,还有一个暗卫,以及被对方五花大绑送来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藏青色官袍,嘴里塞着布,眼底满是惊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户部郎中晁顺。


    晁顺双手被绑在身后,正对着楚九辩的方向跪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磕着头。


    楚九辩垂眼看他,眼中没什么情绪。


    晁顺呜呜咽咽,好似有很多话想说,整个人都狼狈不堪。


    楚九辩示意暗卫拔出他嘴里的布。


    晁顺能开口后当即颤声道:“大人饶命!下官知错了!请大人看在下官并为造成恶劣后果的情况下,饶下官一命!”


    他一下一下磕着头,却根本不敢直视楚九辩。


    对方给他的压迫感太强,他甚至能感受到楚九辩那如有实质的杀意。


    会死的!


    楚九辩真的要杀了他!


    他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就这般死了。


    因而也顾不得其他,晁顺苦苦哀求道:“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下官真的是迫于无奈!”


    半晌,在他嗓音都变得粗哑,楚九辩才开口:“四十万雪花银。”


    晁顺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们这次又打算贪多少啊?”楚九辩声音清冷,毫无起伏。


    今早他一走进晁顺房间,便觉湿冷,窗台边还有未干的水痕,显然是这位户部郎中开了一晚上的窗户,刻意把自己弄病了。


    发了高热,烧的神志不清,自然就不能第一时间跟上救灾的队伍。


    而他一旦脱离了队伍,那之后就不一定要多久才能赶上。


    楚九辩和秦枭手中无人可用,河西郡又有太多事需要他们去监督,去亲自安排,便总会有疏漏和力不从心的地方。


    而救灾一旦开始,救灾银款每日便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消耗。


    户部的职责就是将这些账记得清楚明白,确认每一笔银子的去向,保证这些钱都用在了救灾之事上。


    可若是有人在账目上动手脚,那便会有很多银子不翼而飞。


    那么多细碎的账目,楚九辩和秦枭也不可能一条条去核验,到时候有多少银子用在了正途,又有多少流进了某些人的口袋里,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楚九辩和秦枭并不好糊弄,他们很有可能会发现账目有问题。


    而晁顺身为此次赈灾事宜的户部主事人,一旦账目出了问题,第一个就要拿他开刀。


    他是怕了,这才故意让自己发烧,脱离队伍。


    这样等之后他再赶上来的时候,账目已经乱了,该贪的也都贪完了。


    若是楚九辩和秦枭问责,他也能以自己生病,一直没能赶上来作为借口,把锅都给手下人背,他自己则可以从这件事里完全摘出去。


    可这样一来,他是安全了,那些赈灾银却用不到正途,受灾的百姓们也会吃更多苦,死更多人。


    晁顺痛哭出声:“下官身上背负着整个晁家的未来,若是我不这么做,那我的家人就、就”


    晁家就是个小家族,依靠着大树才好乘凉。


    若非如此,他也走不到如今这个位置,而这一路爬上来,他早就已经与那颗大树融为一体。


    离不开,更不敢违逆。


    他没办法阻止那些人贪走赈灾银,也知道若是出了事,他就是最大的挡箭牌,是那枚弃子。


    所以他只能让自己病重,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保住自己这条命,保住身后的晁家。


    楚九辩在吏部这段时间,已经把朝中这些官员,极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都了解的差不多了。


    眼前这位户部郎中,出身也不算太低,身后的晁家在京中那些权贵世家中,也能排到中上的位置。


    不过他们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靠的却是邱家。


    而这次想要在赈灾之事中贪一笔的,显然也是邱家。


    楚九辩想起了那位刑部尚书邱衡,对方总是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可从拍卖会之事,到拖欠细盐款项,再到现在准备贪了赈灾银。


    这位邱尚书做的一切,可一点不光明磊落。


    “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楚九辩开口。


    晁顺几乎喜极而泣:“请大人吩咐!下官赴汤蹈火也替您办成!”


    “用不着你赴汤蹈火。”楚九辩淡声道,“你只需保证这四十万两,必须全部用到赈灾之事上。便是差了一文钱,京中都不会再有什么晁家。”


    晁顺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冷汗岑岑。


    邱家要贪,他却不让,那邱家定不会放过他。


    可若是他让邱家贪了,楚九辩也不会放过他。


    进退两难,怎么都是死路。


    除非他任由邱家去贪,但他要自己再把窟窿补上。


    可是邱家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他晁家能补得起吗?


    “你还烧着,去休息吧。”楚九辩道。


    明明是关心之语,晁顺却只觉得胆寒。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出了车厢。


    只是他脚步虚软,出了车厢后脚下就是一个踉跄,整个人都从马车上跌下来,砰地砸进泥地里。


    离得近些的军士都瞧见了,惊疑不定。


    这晁顺不是留在驿馆里养病吗?


    什么时候赶上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进了楚九辩的马车?


    晁顺却顾不得众人打量的目光,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自己此前乘坐的马车上,在军士的搀扶下爬上了车,钻进车厢后便再没出来。


    而不多时,此前留在驿馆中的两位军士便骑着快马,把李太医和户部那小官都带了回来。


    四人浑身都湿透了,很是狼狈,但他们却没人敢有丝毫怨言,静悄悄地就汇入了队伍中。


    等别人问起都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敢多言,只看向楚九辩马车时,眼底那敬畏恐惧的情绪却难以隐藏。


    队伍中气氛有些微妙,众人心中猜疑不定,倒是少了些怨气。


    就这般一直走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又到了一处官驿。


    众人自是进去安顿修整。


    楚九辩洗过澡吃了饭,算着时间明日傍晚便能进到河西郡地界,届时就不休息了,直接进了郡城再说。


    只是他刚准备歇下,暗卫就忽然敲响了窗,然后递了一张信纸进来。


    是秦枭的信。


    楚九辩立刻起身拿起。


    打开信纸,只看了第一行字,他的心就彻底沉了下去。


    【河西郡郡守吕袁,于我们到达郡守府前半个时辰,畏罪自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别急,这是一个几方博弈的阴谋,下章或者下下章真相就会一个个浮出水面啦[狗头叼玫瑰]


    第44章 肉身堵堤


    楚九辩快速将信上剩下的内容看完,越看,心便越沉。


    秦枭到了河西郡郡守府后,就发现郡守吕袁在自己卧房内服毒自尽了,还留下了一封遗书。


    遗书上自述他身为郡守却没能护住百姓,甚至在堤坝决堤之后,还命人嫁祸并斩杀了无辜百姓和工匠,只为了逃避罪责。


    如今知道宁王亲自来赈灾,他便心中不安,自觉罪该万死,于是先一步自裁谢罪,只求秦枭能饶了他无辜的家人一命。


    秦枭看完遗书后,直接就叫来了当地的郡尉。


    大宁的地方官制有些差别,朝廷管辖的地方,最高便是郡,相当于后世的省,最高行政长官就是郡守,最高军事长官便是郡尉,两者是各管各的。


    再往下就是府,最高长官是知府,而后才是县和乡。


    而藩王管辖的地方,藩王和自己的“小朝廷”是最高衙门,再往下直接就是府,然后是县和乡。


    像是此前旱灾时不作为的贵州和广西两地,因为成宗时期也是一位藩王的封地,后面才被收回来,而英宗也一直没管过,所以那边最高的行政长官便是知府。


    如今那两地知府都被秦朝阳押回京城了,暂时由南直隶过去赈灾的官员管着,等后面秦枭还是要派专门的人过去接管。


    话说回来,今早秦枭看完吕袁的遗书后,就叫了河西郡郡尉过来,命他带人将吕袁的家人都抓了起来,郡守府也被包围。


    而后秦枭留了两位跟他一起过去的京官,让他们查清楚吕袁“自杀”的真相。


    他自己则继续与简宏卓等工部的官员,在河西郡主簿崔谨的领路下,去往淮、蒲两县。


    这两座县城紧紧相连,倒是省了奔波。


    而且据说郡丞周伯山已经于两日前去往灾地主持事宜,不知有没有控制住事态发展。


    楚九辩看到信件最后,写着:【此地隐情重重,本王孤力难支,盼公子驰援。】


    堂堂摄政王,倒是很会示弱。


    楚九辩却没心情笑他。


    他烧了信纸,而后快速穿上外衣出了门,让驿丞将所有人都叫起来,收整行装准备出发。


    楚九辩坐在车厢里,听着外头人忙碌的声音,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若是连夜赶路,想必能赶在明日午时到达河西郡。


    这信是秦枭今日午时前让人送出来的,今夜里楚九辩就收到了,说明以秦枭的速度,等赈灾队伍明日到郡城的时候,对方或许已经从淮、浦两县回来了。


    若是秦枭没来得及回来,他就直接带着赈灾银粮去这两个县城,不多在郡城逗留。


    只是眼下夜黑风高,又伴着这般大雨,队伍行进过程定是比白日更难。


    万一不小心陷了车马,就要耽误更多时间。


    思及此,楚九辩掀起车帘,探出一只手轻轻招了下。


    不过两息,车帘便被掀起,一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暗卫出现在车厢中,单膝跪地,低着头,没有和楚九辩对视。


    这些暗卫都是之前秦枭派来保护他的,如今叫他们帮着办事跑腿倒也方便听话。


    楚九辩从系统商城里买了三个可遥控的强光防水手电筒,将其交与暗卫,吩咐他将手电固定在第一辆和最后一辆马车的车顶,自己乘坐的马车在中间位置,便也让绑了一个。


    这样等一会三个灯都亮起来,整个队伍就能看得清路了。


    暗卫领命退下,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多问。


    暗卫身形缥缈,但蹲在车顶这么明显的事,还是被一些军士发现了。


    但他们知道那是楚九辩的暗卫,便只以为对方可能是在核验银粮数量对不对,便没当回事。


    他们眼下真正在意的事,其实是这么晚赶路实在不便,也实在遭罪。


    “昨日还能在驿馆歇歇脚,勉强睡上一会,如今倒好,竟要咱们连夜赶路,也不知道楚大人是怎么想的。”


    “可不是。便是明日晚些出发,也能在夜里到了河西郡,眼下如此急着作甚?”


    “倒是可以理解大人心急,只是雨这般大,路上全是泥泞根本不好走。白日里还好些,如今夜里连路都看不清,怕是走两步就要陷泥里。”


    “咱们不若去找大人说说,大不了明日再早些出发,也免得走夜路。”


    那些文官们心中也是差不多想法,只是他们都瞧见了晁顺今日的反应。


    对方身为户部郎中,是他们这些官员中品阶最高的了,此前他对楚九辩就是恭恭敬敬,如今病了一场,更好似多了点敬畏。


    方才楚九辩说要连夜赶路,对方便是第一个响应的,还到处指挥人做事,要多殷勤有多殷勤,一点看不出还发过一次高热。


    众人猜测是楚九辩的药太好用,所以晁顺好得快,对给他药的楚九辩也多了感激。


    只是也有人提及了他的另一重身份——仙人。


    觉得是楚九辩给了晁顺仙药,对方感受到了仙力,这才更加敬畏。


    不过有这般想法倒不多,毕竟此前他们这些小官也没机会接触楚九辩,便是京中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些“神迹”,他们也都是道听途说,半真半假。


    甚至有那自诩聪慧的,瞧着楚九辩与众人同吃同住,除了头发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便只觉得传言有误,这楚太傅明明就是个正常人。


    所以他们眼下不愿去和楚九辩唱反调,并非忌惮他神明的身份,而是单纯因为楚九辩是上官,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他们这些小官可不想当出头鸟。


    说来说去,这些文官还是比武官更会审时度势,想的也更多。


    因此最后,还是那些军士中做主的一位临时校尉找上了楚九辩。


    “大人。”校尉站在马车外,抱拳恭敬道,“下官有事要禀。”


    楚九辩掀开车窗帘子,朝外看去。


    云层将月光完全遮住,外面说是漆黑一片都不为过,只当车帘掀开后,车厢内的油灯光亮才洒出去,映着了那校尉的神情。


    校尉并未抬眼,感受到光亮便知上官是给了他回话的机会。


    与此同时,周围也投来几百道若有似无的目光。


    知晓有校尉去找楚九辩提建议,便是因为雨声阵阵,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众人也都把注意力投向这边,便是手下做事的动作都慢了些。


    “何事?”楚九辩嗓音清冷而疏离。


    校尉这才继续道:“大人,夜路难走,恐会陷了车马,不若咱们等明日早些出发。”


    官道笔直,倒是不怕走岔路。


    但如今的路上铺着的可不是什么沙石,全是土路,日久年长的总有些坑坑洼洼,下了雨后土质松软,若是不避着些确实有可能陷进去。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时不时还伴随着些云层中的电光和闷雷。


    楚九辩摩挲着手中的遥控器。


    手电方才就都已经绑在了车顶,因为是系统出品,所以性能都是绝佳的,遥控便是隔了一千米都能用。


    所以此刻只要他按下开关,那三个强光手电便会瞬间亮起。


    视线扫过外头那些心不在焉的军士,见所有人都注意着这边,楚九辩才按下开关。


    瞬间,三辆马车之上便亮起恍如白昼的亮光,强光手电筒将前后几百米的路都照的一清二楚。


    众人的惊呼声伴着马匹些微的惊动,整个队伍都躁动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天亮了?!”


    “不是天亮,是只有咱们这头有光,其他地方还是黑的!”


    “这是……是楚大人……”


    众人看向楚九辩所在的马车,被那车顶的白光刺的眼晕,他们或惊恐或紧张,又带着莫名的兴奋和颤栗。


    这是神迹,他们竟然见着了神迹!


    离楚九辩最近的校尉受到的冲击最大,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刚说完“天黑难行”,这天就瞬间亮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头看向车内的人,眸中情绪从茫然到惊骇只用了一息。


    外头亮了,马车内的光便暗了。


    校尉只看得楚九辩一张精致的脸映着油灯暖黄的光,墨色碎发微微遮蔽着眉眼,散在肩头的银白色长发像是泛着神异的光晕。


    恍如谪仙。


    校尉听到自己的心在疯狂跳动,腿都有些发软。


    “可以走了吗?”楚九辩淡声问。


    很巧的,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惊雷炸响,校尉腿一软差点跪下。


    对上楚九辩淡漠的双眼,校尉牙齿都在打颤,勉强开口道:“可、可以。”


    亏得楚九辩得到回答后便放下了窗帘,否则他肯定连站都站不住了。


    躁动的队伍惊慌过后,就更加忙碌。


    所有人都用最快的速度收整行李物品,不敢再有任何异议和想法,满脑子都只有两个字——神迹!


    能令黑夜瞬间恍如白昼,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有人好奇心重,悄悄朝那车顶光源处看去,当即就被那强光刺了眼,当即不敢再看,心中更是惊骇。


    那莫不是日头?


    为了赶夜路,楚大人竟然将日光借了下来!


    这便是鬼神手段吗?


    楚大人,果真是神仙无疑了!


    车厢内,楚九辩看到信仰值蹭蹭涨了三十几个点。


    车队一路颠簸前行,因为有光亮,所以这一路走的还算稳当。


    待到天渐渐亮起来,楚九辩就关了灯,命暗卫去把手电筒收了回来。


    暗卫将东西恭敬交给他后就打算离开,楚九辩就叫住对方,将提前备好的预防感冒的药片递给他:“再吃一片吧。”


    之前给车队众人吃药的时候,他也给暗卫们准备了,在夜里疾行,最怕的就是着凉风寒。


    暗卫第一次的时候还有些惊讶,微微失态了下,这次却已经熟练接过,沉默地磕了个头便离开了。


    就这般行了一上午,将近午时的时候,车队果然进了河西郡的地界。


    距离郡城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了,于是楚九辩就没让休息,直接一鼓作气去了郡城再说。


    众人如今对他已经是言听计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队缓缓前行,却一直到郡城门口都没见着一个灾民。


    是淮浦两地的灾民都被安顿好了?


    还是说这两地距离郡城有些远,那些灾民都在沿途的县城或者府城留下了?


    楚九辩微微凝眉,总觉得事情有些古怪。


    那么大的灾,两个县城数万百姓,被淹没的良田村庄数不胜数,这些灾民不可能全都乖乖留在原地,定会有不少人逃难到更大的府城甚至郡城。


    除非,这些百姓被强权压制在了原籍地,根本出不来。


    想到秦枭信中说河西郡郡丞周伯山早两日便去了灾地,楚九辩心里当即有了个猜测。


    若对方真的命人将那些灾民都聚集在了一处,那他有粮吗?


    能保证百姓不被饿死病死吗?


    若是有病死饿死的,他又是如何处理的?


    是烧了,还是就那样在雨里、泥里泡着?


    若是后者,那么多尸体腐烂,加上雨水和洪水中的脏污,简直就是疫病的温床!


    又或者,有人采取了更决绝更狠厉的手段


    但愿事实不是他想的那样。


    “大人,郡守府到了。”车外有人禀报。


    楚九辩下了车,被秦枭留在府里处理相关事宜的官员们已经迎了出来。


    为首的便是一名为寇子默的兵部员外郎,这人楚九辩知道,是朝堂中少数明面上站队秦枭的人。


    出身秦家军,后升为兵部员外郎,只是他官职小,在朝堂上没什么话语权,且斗不过那些文官的嘴和脑子,便一直没能怎么帮得上秦枭。


    寇子默自然也知道楚九辩和自家大人的关系,见着他便觉得亲切,忙上前作揖行礼,开口寒暄。


    楚九辩却截断他的话,问道:“秦枭还没回来吗?”


    如今朝中内外谁不知道他和秦枭是站在一处的?


    而且他俩那“情劫”之事也越传越真,不明真相的人倒真以为他们二人有点什么。


    秦枭没有刻意去打压或者反驳谣言,楚九辩就更不可能了。


    因此,楚九辩也不介意平日里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与秦枭相处的不同来,比如——直呼对方大名。


    寇子默听到他口称“秦枭”,有一瞬诧异,不过转念就理解了。


    人家是一家人,叫名字也没什么的。


    于是他很快摆正心思,回答道:“回大人,宁王大人还没回来,早间传信来说蒲县的堤坝已经有了堵截的办法,留了工部郎中刘峻棋刘大人盯着,今日内就能彻底堵住。”


    “这会儿宁王大人应当与工部尚书简大人去了淮县,那处堤坝损毁较严重,堵截起来更麻烦些。”


    楚九辩颔首,又问道:“附近郡县的粮食和官员可都到了?”


    他们在得到堤坝损毁的消息后,就立刻叫人快马加鞭送了信给周边的郡县,叫他们先把手里能拨出来的粮食都送来河西郡,再多派些官员、工匠以及兵卒,这样也能先帮着河西郡缓解灾情。


    等楚九辩他们送银粮过来的时候,便不至于太手忙脚乱。


    寇子默注意着楚九辩的脸色,斟酌着语气道:“安阳郡和柳城郡都送了粮食过来,也来了几位大人和工匠,但粮食加起来也只有几车。”


    如今那些粮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若是楚九辩今晚没能赶来,那灾民们可能今晚就要断粮了。


    对于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来说,生活都已经没了什么意义,很多人精神状态都不好,断了一晚上的粮,或许在平时也就是饿一顿的事,但放到这个神经紧绷脆弱的时候,很可能就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怕那些灾民会暴动,后果不堪设想。


    “断粮?”楚九辩蹙眉道:“河西郡自己的粮食呢?”


    偌大的郡城,不可能连养活两县百姓的粮食都没有。


    “我们和宁王大人来的前一晚,郡内十几座粮仓都漏了雨水,那些粮食都被泡了。而且那些粮食我们查过,都是陈年旧粮,不少都已经发霉,便是没泡水,也没办法给人吃了。”


    发霉的粮食,没有修补的粮仓屋顶,这河西郡郡守可真是拿百姓的命开玩笑,也难怪会“畏罪自杀”了。


    寇子默道:“大人还是先进来歇歇脚再说,下官已经命人备好了午饭和热水。”


    “不必了。”楚九辩道,“把这郡城里所有的粮商都找来。”


    既然都要断粮了,那就再买一些,否则他们带回来的这几车粮食也挺不了两日。


    “宁王大人已经找过了。”寇子默叹气道,“只是这些粮商说此前南地粮价高,他们就把粮食都运去南边了,手下现有的那些早间时候就都给大人了。”


    楚九辩:“”


    真是巧啊。


    一个巧合是巧合,两次就很难再是了。


    河西郡自己的粮仓发霉漏水,郡内粮商手里也都没了粮食,若是朝廷不想出其他办法,这淮、浦两县的百姓岂不是真的要暴动了?


    若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到时候这么大的锅该由谁来背?


    是剑南王?还是皇帝?


    这幕后之人是一点后手都没给大家留,他是准备彻底搅乱局势。


    只是有个疑点,这幕后之人想要造成这般后果,也确实把能截断的粮食都截了,可为何灾民们却还有粮能撑到朝廷的赈灾队伍过来?


    “找个人带路,即刻去蒲县。”楚九辩道。


    他们从京中带来的粮食还能够两县百姓吃两日,这两日时间足够秦枭再想个办法出来,便是没能弄到粮食,楚九辩也有系统。


    就是他如今的信仰值不够多,真到了那时候便需要再收集一些。


    不过他不想要南疆那边的信仰值,他想要的,是这河西郡百姓的信仰。


    不能总是他来救这些人,要让这些人自己救自己。


    用他们贡献的信仰值买粮,救他们自己的命,楚九辩还能得到更多的信仰值和名望,这是双赢。


    ==


    在当地郡官的领路下,赈灾队伍顺利到了蒲县。


    工部郎中刘峻棋正穿着蓑衣,在雨中四处奔波,指挥众人修补堤坝,嗓子都喊得有些哑。


    直到有人提醒他说赈灾队伍来了,他才回身看过来,见着车队后,便忙快步走过来。


    楚九辩掀起车帘便看到了这一幕。


    这位刘郎中是礼部尚书王致远的学生,但如今瞧着倒是个做事实的。


    应当就是秦枭所说那些兢兢业业,但却与世家牵扯甚深的官员之一。


    不过,王家吗?


    楚九辩觉得自己有必要和王其琛打听一下,若是这位刘郎中人品不错,且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那其实可以适当提拔一下。


    工部郎中嘛,再往上自然就只能是工部侍郎了。


    楚九辩垂眸掩下眼底的暗芒,再抬眼时又恢复了淡漠疏离的模样。


    “见过太傅大人。”刘峻棋作揖。


    楚九辩下了车,一军士忙过来为他撑伞,神情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刘峻棋注意到了,也发现不仅是这位军士,而是整个赈灾队伍中的人,无论是文臣还是军士,看向楚九辩的眼神里都带着敬畏。


    可这些人背后的势力其实也是盘根错节,说不得就是哪方势力的探子眼线,但如今他们却无一例外,都变得那样恭敬。


    这才短短几日,楚九辩就把这些人都镇住了?


    刘峻棋压下心里的惊讶。


    楚九辩也对他回了一礼,道:“先给你留两日的粮食和十万两白银,户部的人会帮着你,两日后本官会再命人为你送粮食过来。”


    “是。”刘峻棋忙应下来。


    他正担心明早要断粮,朝廷的赈灾粮便到了,可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只是粮食的事他也清楚,很难在短时间内再弄到粮食,但眼前这位可是楚九辩,任何事情遇上他都会有转机,有变数。


    所以,他便静候佳音吧。


    “对了。”楚九辩又状似无意般问道,“这一路过来,怎么没瞧见蒲县内有太多灾民?”


    这是真的,且这些灾民都有东西吃,有了临时搭建的棚子住,还有御寒的被子,按理说应该状态还不错,可他们却一个个都死气沉沉。


    刘峻棋脸色瞬间难看起来,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蒲县两万百姓已经死了半数以上,剩下这些百姓是侥幸等到了宁王大人,这才活下来。”


    说来可笑,要不是如此,他们手里这些粮食,还真等不到楚九辩来。


    楚九辩心一跳,问道:“可是那周伯山做了什么?”


    刘峻棋诧异一瞬,惊讶于他竟一下就猜到了事实。


    “确实与那周郡丞有关。”他道,“他为了不让灾民们涌向其他县城,引起更多连锁反应,又为了堵住溃坏的堤口,便”


    他缓缓呼了口气,才颤声说道:“他竟叫百姓们跳下湍急的河水,用肉身去堵堤口!”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些内容没写完,大家睡醒可以再看一章[狗头叼玫瑰]


    第45章 凌迟之刑


    用肉身,堵堤坝。


    楚九辩此前就想着那周伯山或许做了什么,才使得灾民们没有往其他县城去。


    可他做过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如此了。


    刘峻棋好似这两日也憋了不少事,竟对着楚九辩有了谈兴,继续道:“还有那郡守吕袁,在得知洪灾发生后,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如何赈灾,而是把贪墨修建款的事嫁祸到百姓头上,把修筑了这两段损毁堤坝的工匠和百姓都砍了。”


    “那些县令也是,他们得了上头的命令,竟也不想想这么做对不对,竟真的照办。据说那云庐县的县令还直接把那些百姓带到衙门口斩首,简直不知所谓!”


    刘峻棋越说越气,甚至不顾仪态地把斗笠都拽下来砸在地上。


    楚九辩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耳中一阵嗡鸣。


    脚下忽而一个踉跄,他忙扶住一旁的车架,为他打伞的军士也忙搀了他一把。


    刘峻棋恨不得骂上几句秽语,见着楚九辩踉跄便吓了一跳,把话都咽了回去。


    他瞧着人,见青年脸色苍白,发丝也被雨水淋湿了一些,显得有些狼狈。


    而直到此刻,刘峻棋才忽然发现这位搅得京中一团乱麻的楚太傅,竟瞧着这么年轻,若不是对方气质沉稳,端看他这张脸,说他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都可信。


    “无事。”楚九辩知道自己这是低血压的毛病犯了,“你先忙吧,我去淮县。”


    “是。”刘峻棋看着楚九辩惨白着脸上车,心中有些怪异的情绪,这情绪就同昨日看到秦枭一口气砍了几百人一样。


    昨日一早他与简宏卓,还有其他工部、吏部与户部的官员们便到了郡城,而后发现了郡守吕袁之死。


    那一刻,包括刘峻棋在内的好几个人,就猜到此次洪灾内幕重重,定有许多隐秘。


    只是这隐秘并不是他们可以探查的。


    秦枭安排了亲信官员留下查吕袁死去的内幕,而后带着其他人,包括郡尉及一千郡军来了蒲县。


    他们到蒲县的时候是上午,可一行人走了一阵也没瞧见灾民,秦枭直觉不对,便快马加鞭来到溃坏堤口所在的三杨村。


    村子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刚入村口水深便已经没过了半条马腿,越往村子里去,这水便越深。


    且渐渐的,水中竟开始有漂浮的尸体。


    那些尸体有的已经泡的如同发面馒头,有的还是刚刚死去的样子,无人收尸,数量也越来越多。


    文官们何时见过这番场面,好多人都吐了出来。


    便是那一千郡军也都脸色难看,但好歹是没那么大反应。


    而前方堤坝处,隐约传来嘈杂声响,好似是哭声,又好似是呵斥声。


    秦枭架着马快速朝堤坝处赶去,水几乎已经到了马腹位置。


    不过也总算是到了堤坝前,秦枭便带着众人上了堤坝之上。


    此处堤坝并没有溃堤,刘峻棋蹲下来检查过,用料确实不错,也扎实,不至于一场大雨都挡不住。


    看来是人祸无疑了。


    而他站起身,就见秦枭已经领着人顺着堤坝往嘈杂声所在处去了。


    刘峻棋也忙跟上,而后看到没多久秦枭一行人便停了下来。


    刘峻棋从人群后挤进去,一路来到秦枭身侧,朝前一看,当即便觉得遍体生寒。


    他们已经走到了极为接近溃堤之处的地方,巨大的豁口直接将一整条堤坝从中间斩断,洪水便是从此处滚滚而出。


    而在豁口对岸,跪着数百军士。


    瞧着穿着规制,应当是蒲县的官兵,以及上一级广庆府的府兵,全都腰挎佩刀。


    本该耀武扬威的众人,此刻却对着秦枭他们所在的位置跪地磕头,瑟瑟发抖。


    而在他们身前的豁口下,滚滚洪水中,几十个百姓正在其中苦苦挣扎哭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在他们身后及腰的洪水中,亦有许多百姓在求饶,哭声震天。


    刘峻棋一时间没看懂这是怎么回事,有些懵,不过就在他愣神的一息之间,秦枭已经从一郡军手中拿过粗长的麻绳,一头塞到几位郡军手中,另一头绑在腰间,而后轻轻一跃便跳入水中,再攀上来的时候不过两息之间,却已经将一位呛了好几口水的妇人救了上来。


    刘峻棋终于回过神,忙招呼众人帮忙,把那妇人翻身,让她趴在堤坝边上顶着腹部,而后重重拍打她的后背,总算让她吐出几口水,重新得了呼吸。


    郡尉也终于反应过来,冲着对面那些府兵官兵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救人!”


    那些兵卒这才手忙脚乱地起来,白着脸开始救人。


    待到人全部救出来,秦枭便带着一行人并还活着的所有百姓,去了村庄右侧地势较高的地方,搭了临时的住所和粥棚。


    他们去的时候带了些从隔壁郡县借来的米粮,找了一户没被淹没的农户家里煮了粥,又从其他人家里找了些还能用的碗盆,给蒲县谨慎的八千多百姓施粥。


    百姓们喜极而泣,还要跪下来给秦枭等人磕头。


    刘峻棋站在秦枭身侧,竟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好似被人扇了一巴掌。


    可他心里疼难受,又酸又涩。


    他从来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权贵与百姓的差距,就好似他终于注意到自己脚下,其实还有无数如蝼蚁般的人在苟延残喘。


    人,他们都是人。


    就因为出身不同,便就过着天壤之别的生活。


    世家权贵之间的斗争,却要让这些百姓买单,可这些百姓却还要反过来给他们磕头。


    好似对他们来说,欺负他们的官只要不杀死他们,那就不算太坏的官,若是有官愿意为他们做主,那便是顶好的青天大老爷。


    可刘峻棋觉得自己不配。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些百姓感激的双眼,不敢心安理得地去接受他们的善意。


    他忍不住去看秦枭。


    秦枭就那么站着,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面色一如既往,冷漠中带着一丝随性,好似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事实上,对方蓑衣之下的袍服却始终未干。


    所以,什么是对的?


    谁是对的?


    刘峻棋想起王尚书时时念叨的一句话:“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所谓君子,看重的是道义,小人看重的才是利益。


    可如今他才发现,周围所有之乎者也,口称“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权贵上官们,却没几个人做到了自己口中所谓的仁义道德。


    他们在意的只是利益。


    今日能用百姓堵决口,明日又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那他此前做过的一些事,会不会也在某些自己都未发觉的地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刘峻棋怔然出神,直到身边的下官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猛然回神。


    而后便对上了秦枭冰冷的视线,他头皮瞬间就麻了。


    “我带你来是发呆的吗?”秦枭语气平静,“和简尚书去看看如何修好堤坝,修不好便用你自己的命去抵。”


    刘峻棋从他平静的语气里听到了愠怒,忙应下来,跟着简宏卓去研究堤坝。


    而与此同时,他看到一千郡军已经把那些府兵官兵,乃至于蒲县县令,广庆府知府等人都押着跪在了秦枭面前。


    在不远处,便是搭起的临时粥棚,灾民们躲在棚下,怨恨的视线死死盯着那些人,恨不得把他们扒皮抽筋。


    雨势未减,雷声阵阵。


    那县令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忙哭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都是孙知府叫下官做的,下官只是听命行事啊!”


    孙知府立刻道:“请大人明察,下官从未说过要让百姓堵堤口!是这县令自作主张,下官今日来此地就是来救灾的,也是来了才知道他这般丧心病狂!”


    说着,他还看向身后的府兵们:“你们快说是不是本官带你们来赈灾的。”


    “是,没错!”


    “我们就是来赈灾的!”


    “信口雌黄!”县城的官兵们也急了。


    “明明是你们下的命令,还说是郡丞周大人让这么做的,我们就是听命行事!”


    “我们可不知道这回事。”府兵们好似终于找到了活命的办法,喊得格外大声,“我们就是来赈灾的!”


    百姓们此刻有人做主,腰板也硬了,闻言便有人怒吼道:“你们胡说!你们就是要拿我们的身体去堵堤口!”


    “没错!你们都是贪官!恶官!”


    群情激奋。


    秦枭看向河西郡郡尉,道:“还等什么?”


    郡尉脸色微变:“大人,那些兵士就算了,可那知府好歹也是四品”


    他被秦枭淡漠的视线盯着,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怎么?”秦枭嗓音有些阴沉,“莫非你才是他们背后之人?”


    郡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忙道:“下官不敢,下官这就处置了他们。”


    刘峻棋站在堤坝上,遥遥看着那处,就见郡军们手起刀落,一个接一个,将那些人无论官职高低全都砍了,一个未留。


    他不由又想起了此前在午门前的那一幕。


    当时也是这样,两个世家子弟,就那样当着众人的面被砍了头。


    秦枭,根本不在乎他们世家权贵,不管他们背后是什么人,总归砍了就砍了,谁又能拿他怎么样?


    刘峻棋从望着楚九辩渐行渐远的马车,神情有些复杂。


    不过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安排留下来的这些京中军士和官员负责赈灾之事。


    而另一边,楚九辩也带着剩余三分之二的赈灾银粮去往淮县。


    至傍晚时分,天色微微开始暗下来,他才到了淮县。


    县城里很静,好似没有人。


    此前去蒲县的时候,楚九辩等人没有经过县城,直接走近路去了三杨村。


    但要去淮县决堤之处,却必须经过县城。


    只是这县城距离溃堤之处还有些距离,洪水还没淹到这,按理说不该如此安静。


    楚九辩直觉前头发生了什么事,便命令军士们警戒,然后与车队一同谨慎向前行去。


    就这般一直从城东走到了城西,越接近城门,便越听得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全部来自于同一个男人。


    楚九辩掀开车帘向前方看去,就见着城门外挤着许多百姓,不少都穿着蓑衣斗笠装备齐全,应当是县城百姓。


    也有些脏污邋遢连蓑衣都没有的,想必是灾民。


    这些人都挤在一处,帽檐磕着帽檐,却无人在意,只一个个踮脚伸脖盯着某个方向看,每一声惨叫响起,人群便忍不住噪乱一番,可却又没有人离开。


    楚九辩蹙眉,命车队停下。


    城门被堵着,他们便是想出去也不能。


    他叫人把车马都停好,时刻警戒,然后自己下了车,撑着伞朝那些人的方向走去。


    有校尉想跟着保护他,楚九辩却没让他。


    他有暗卫,比校尉跟着还靠谱。


    而且他觉得前面这怪异的场景,或许和秦枭有关,甚至他已经猜到对方在做什么了。


    那个下令用百姓堵堤口的郡丞周伯山,萧家某个旁支的女婿,如今可就在这淮县县城。


    只是围观的人太多了,楚九辩觉得自己可能挤不进去。


    正想着要不要叫人给自己开路算了,就忽而听到系统机械音提示道:【宿主,系统可以为您开辟一条路线,保证您不会被人群挤到,只需一积分。】


    系统知道楚九辩现在缺积分,因此要的也不多。


    楚九辩买了。


    下一刻,他就发现本来堵在自己眼前的百姓们纷纷向两侧避开,让出了中间一米多宽的一条过道,一路延伸至最中心。


    最中心是一片空地,摆着一把椅子。


    身着墨色锦袍的男人双腿交叠坐于其上,身侧穿着蓑衣的军士手中举着伞,撑在男人头顶。


    而在他对面十米远的地方,竖着好几个树桩,上头都绑着人。


    最前面的那颗树桩上,一年轻男子赤着上身。


    身侧一军士手拿匕首,正一下一下,从他身上剜下肉来。


    血肉一片片落在地上,鲜血被雨水冲刷,洇染了他脚下一大块的土地。


    是凌迟之刑。


    楚九辩撑着伞,在这一片真空地带沉默而立。


    视线从惨声叫着的人身上移开,看向那坐于椅子上的男人。


    男人似有所感,锐利的视线直直望过来。


    四目相对,秦枭阴沉的眸色微微一变。


    他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甚至就连脊背都绷紧了些。


    又一声惨叫,电光闪过,雷声轰鸣。


    楚九辩听到身边的百姓们窃窃低语。


    “这凌迟之刑好生残忍,宁王大人竟脸色都不变一下。”


    “你不知道吗?被凌迟那人就是咱们河西郡的郡丞周伯山,他在蒲县直接拿咱们百姓的肉身填堤坝,你说他该不该死?”


    “那确实该死!可凌迟也太过了吧,宁王大人心可真够狠的。”


    “若是你被扔进去填了堤坝,看你还会不会觉得残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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