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级里新来了一个转学生,叫林家明。他从港岛那边搬过来,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戴着细框眼镜,说话温和有礼。他和我分到了同一组做科学实验。
家明和班里别的的男生不一样,他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而不是烟味和汗味。他会耐心地讲解电路图,会在我手忙脚乱打翻试剂时,默默帮我擦干净,然后笑着说:“没关系,慢慢来。”
放学时,他有时会推着自行车,和我同走一段路。他会聊起港岛的书店,聊起暑假去看的电影,聊起他梦想考取港大的医学院。他的世界干净、明亮,有着清晰的、可以预期的未来。
有一次分组活动,阿珍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彩妮,林家明好像对你有意思哦,他老是看你。我觉得他比……比天雄哥好多了。”她没敢把话说透,但意思很明显。在陈天雄这个名字渐渐成为学校里一种禁忌的传闻时,家明这样的男生,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那天下午,我和林家明留在教室做最后的实验记录。结束时天色已晚。他推着自行车,送我走到街口。喧嚣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林家明微微蹙了蹙眉,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家明。”我停下脚步。
“没关系,看你进去吧。”他温和地笑笑。
就在这时,街对面游戏机中心的侧门被猛地推开,几个人影晃了出来。为首的那个,穿着黑色背心,露出胳膊上新鲜的青紫痕迹,嘴里叼着烟,正是阿雄。他正侧头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脸上是我熟悉的那种混不吝的狠厉。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扫过街面,瞬间就定格在我身上,然后,落在我身边推着自行车的林家明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雄的眼神在零点几秒内从狠厉变成惊愕,然后迅速沉了下去,像结了一层冰。他身边的兄弟也注意到了,嬉笑着起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过来:“雄哥,乜情况啊?”(雄哥,什么情况啊?)
阿雄没理他们,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然后看也没再看我们一眼,转身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街边一条更深、更暗的巷子里。那个背影,充满了孤绝和一种被刺伤后的冷漠。
“那个人……你认识?”林家明有些担忧地问。
“……嗯,邻居。”我含糊地应道,心口像是被阿雄刚才那个眼神冻穿了。
那天晚上,阿雄没有来敲我的窗。
第二天放学,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爬上了街边一栋旧唐楼顶楼的废弃天台。这里曾经是我们小时候的秘密基地。风很大,吹得校服裙摆猎猎作响。
我刚站定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很沉,带着一种我熟悉的节奏。
我转过身,看到阿雄靠在入口处的铁门上。他今天穿了一件长袖衬衫,大概是遮住了手臂的伤。他没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个四眼仔,唔错啊。”(那个四眼仔,不错啊。)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浓浓的嘲讽味。
“他是我同学。”我试图解释。
“同学?”他嗤笑一声,一步步走过来,直到离我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昨天新添的草药味。“同学需要送到街口?需要含情脉脉?”
“陈天雄你讲不讲道理!”我被他的语气激怒了。
“道理?”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压抑的怒气,“郭彩妮,你睇清楚!”他拽着我,走到天台边缘,指着下面,“你睇下呢度系乜野地方!系元朗!系我陈天雄搏命嘅地方!”(你看清楚!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元朗!是我陈天雄搏命的地方!)
他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个四眼仔嘅世界系干净嘅,系光明正大嘅!我呢?我嘅世界就系咁样!污糟、血腥、见唔到光!你同我讲道理?呢个世界几时同我讲过道理!”(那个四眼仔的世界是干净的,是光明正大的!我呢?我的世界就是这样!肮脏、血腥、见不到光!你跟我讲道理?这个世界几时跟我讲过道理!)
他吼完,胸口剧烈起伏,抓着我手腕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看着他又恨又痛的眼神,看着他身后元朗破败混乱的屋顶,再想到家明描述的港岛书店和大学梦,巨大的割裂感几乎将我撕碎。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力。
我看着他,哽咽着说:“阿雄,我从来没想过要去他的世界。”
风把我们俩的头发都吹乱了。他看着我不断滚落的眼泪,眼底的狂怒和戾气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哀。
他松开了我的手,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但系……我嘅世界,就快容唔下你了。”(但是……我的世界,就快容不下你了。)
他说完,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天台。
我独自站在风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天台门口,看着下面那个既生我、也困住他的世界,哭得不能自已。
我知道,林家明代表的那条路,我可能永远也踏不上去了。因为我的根,早就和那个叫陈天雄的少年,一起扎在了这条肮脏、血腥,却又让我无比熟悉的旧街。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