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惑仔乌鸦同人BG)乌鸦与橘子糖》 第1章 烟与糖 放学铃声像是救赎,将学生们从课本里解放出来。我收拾着书包,同桌阿珍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彩妮,刚才下课时候,我又看到天雄哥在校门口那边了,靠着墙,好像在等人。” 我的心轻轻一跳,脸上却装作不在意:“是吗?可能他找别人有事吧。” “还能找谁啊,全校都知道他在等你。”阿珍促狭地用手肘碰碰我,“不过……你小心点哦,我听说他最近跟东星的人走得很近。” 东星。这两个字像是一块冰,滑进我的校服里。我没有接话,只是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走出校门,校门口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鱼蛋的咖喱香、报纸的油墨味、还有角落里若有若无的尿骚味混杂在一起。视线穿过放学的学生和摆摊的小贩,我一眼就看到了陈天雄。 他穿着松垮的白色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开着,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已经有了些线条的小臂。他没穿校服很久了。身子斜靠着斑驳的墙壁,嘴里叼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对面老旧唐楼顶棚伸出的晾衣杆。夕阳给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不羁的金边。 我深吸一口气,朝他走过去。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是我,他眼神里那点游离和冷漠瞬间散了,嘴角勾起一个我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他迅速把烟从嘴边拿开,用手指掐灭。 “放学了?”他的声音有点哑,可能是烟抽多了。 “嗯。”我站定在他面前,看着他手指上的烟灰,“又抽烟,小心我告诉你妈。” “啧,多事。”他抬手,作势要弹我额头,我下意识一躲,他却只是轻轻拂开了飘到我眼前的一缕头发。“等你半天了,走,送你回去。” 我们并肩走在熙攘的街道上。他刻意走在外侧,把我跟行人隔开。一路上,不少穿着花衬衫、眼神飘忽的年轻人都跟他打招呼,恭敬地喊一声“雄哥”。天雄只是淡淡地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阿雄,”我忍不住开口,声音闷闷的,“你真的……不打算回学校了?” 他沉默了一下,踢开了脚边一个空可乐罐,罐子哐当哐当地滚远。“学校有什么好?闷都闷死了。外面才够劲。”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我,语气有点硬,但马上又软了下来,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东西,塞到我手里,“喏,给你。” 是一颗玻璃纸包着的瑞士糖,橘子味的。是我从小最喜欢吃的那种。小时候我哭闹,他总是用这种糖来哄我。 我看着掌心里那颗亮晶晶的糖,心里五味杂陈。他还是那个会给我带糖的阿雄,但好像又不是了。 走到我家楼下那个狭窄的楼梯口,他停住脚步。“上去吧。” 我捏着糖,抬头看着他:“阿雄,答应我,别去做太危险的事。”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像元朗夜晚看不到星星的天空。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抬手,用指节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快上去,看你亮灯我再走。” 我转身上楼,在楼梯拐角,我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那里,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像一根绷紧的弦,充满了危险的力量感。 回到家,我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对着楼下那个模糊的身影挥了挥手。他看到了,也抬了抬手,然后转身,双手插进裤兜,晃晃悠悠地走进了深不见底的巷子里。 我剥开那颗橘子糖,放进嘴里,很甜,却甜得让人有点想哭。我知道,我的阿雄,正一步一步,走向一个我快要跟不上的世界。 (第一章完) 第2章 乌鸦的嘶鸣 那颗橘子糖的甜味,在我舌尖缠绕了好几天。我把它当成一种隐秘的承诺,试图说服自己,阿雄再怎么样,也还是那个会给我糖的少年。 直到那个周末的傍晚。 我妈让我去楼下的凉茶铺买碗祛湿茶。天色将晚未晚,霓虹灯逐一亮起,把街道渲染得光怪陆离。我拎着保温壶,小心地避开行人和摊贩泼出的污水。 就在经过那家熟悉的游戏机中心门口时,一阵刺耳的喧哗和打砸声猛地撕裂了街市的嘈杂。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游戏机中心是阿雄最近常混的地方。 玻璃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瘦小的身影惨叫着滚了出来,重重摔在路边,是经常跟阿雄一起玩的一个叫“细B”的男生。紧接着,四五个穿着背心、露出纹身的社会青年骂骂咧咧地跟了出来,领头的那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粗金链。 “东星仔也敢来我们的场子撒野?扑街啊!”金链男一脚踹在细B的肚子上,细B痛得蜷缩成一团。 周围的人群瞬间散开一个圈子,既害怕又忍不住看热闹。我僵在原地,血液好像都凉了,目光死死盯着那扇还在晃动的玻璃门。 然后,他出来了。 阿雄走在最前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戾气。他白色的衬衫领口被扯开了,嘴角有一块新鲜的瘀青。他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年纪相仿的兄弟,都眼神凶狠,但气势明显被对方压了一头。 “暴龙,动我的人,问过我没有?”阿雄的声音不高,却像砂纸磨过石头,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嘶哑。 那个叫暴龙的金链男啐了一口:“陈天雄,你以为你算老几?一个刚扎职的四九仔,敢跟我大声?”他指了指游戏机中心里面,“你们东星的人出老千,今天不断只手,别想走!” “谁看见出老千了?”阿雄往前踏了一步,几乎和暴龙脸贴着脸,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你的场子?这元朗,什么时候改姓洪了?” 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看到阿雄垂在身侧的手,小臂的线条绷得死死的,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张狂有底气。 暴龙被他怼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猛地伸手想去抓阿雄的衣领:“妈的,跟你大佬骆驼说话都不敢这个态度!” 就在暴龙手伸出的瞬间,阿雄动了! 快得像一道闪电。他没有躲闪,反而左手一格,架开暴龙的手臂,右手几乎同时从后腰摸出一个东西——在霓虹灯的反射下,玻璃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是一个啤酒瓶,瓶身下半部分已经被敲碎,参差不齐的玻璃碴子,像野兽狰狞的獠牙! “阿雄!不要!”我失声喊了出来,声音淹没在周围的惊呼和叫骂里。 他好像听到了,动作有万分之一秒的迟疑,侧头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疯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但就是这瞬间的迟疑,给了暴龙机会。旁边一个洪兴仔趁机一脚踹在阿雄的腰眼上!阿雄一个趔趄,眼中的慌乱瞬间被更深的暴戾取代,那是一种被挑衅后彻底失控的野兽般的凶光。 “操!”他骂了一句,再也不管不顾,握着那个破碎的啤酒瓶,直接就朝着暴龙捅了过去! “啊——!”惨叫声响起。 不是暴龙。是旁边一个想上来帮忙的洪兴仔,手臂被玻璃碴子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场面彻底失控了!两边的人吼叫着打作一团,拳脚、棍棒、还有那个闪着血光的破酒瓶……围观的人尖叫着四散奔逃。 我站在人群边缘,手里紧紧攥着凉茶铺的保温壶,指甲掐进了掌心。我看着阿雄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动作狠辣,完全不顾自己,那个破酒瓶就是他最疯狂的獠牙。他脸上溅到了血点,眼神里是我完全陌生的、令人胆寒的兴奋和快意。 这不再是学校里的小打小闹,这是真正的江湖厮杀,血腥、野蛮、你死我活。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没有吐出来。我不敢再看,转身挤开人群,拼命地往家跑。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打斗声、叫骂声,还有阿雄那双疯狂的眼睛。 他一直都是那个带着伤的少年,但这一次,我眼睁睁看着,他亲手把自己也变成了让别人流血的利器。 那颗橘子糖的甜味,此刻在喉咙里,只剩下无边的苦涩和恐惧。 (第二章完) 第3章 黑夜里的橘子味 那天晚上,我没吃晚饭。妈妈担心的询问被我以“不舒服”搪塞过去。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窗外的霓虹依旧,但在我眼里却蒙上了一层阴霾。一闭上眼,就是阿雄握着破酒瓶、眼神疯狂的样子,还有那个洪兴仔手臂上涌出的鲜血。 我害怕,怕他真的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古惑仔。我更怕,怕有一天看到他倒在血泊里,或者……被警察抓走。 夜深了,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给闷热的夏夜带来一丝凉意。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窗玻璃上传来几声极轻的、有节奏的叩响。 咚,咚咚。 是我的阿雄。这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暗号。 我的心猛地一紧,瞬间清醒过来。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交织在一起。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轻手轻脚地跳下床,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条缝隙。 潮湿的雨气混着淡淡的血腥和烟味飘了进来。他就在窗外,靠在防火梯的铁栏杆上,浑身湿透。白天的白衬衫沾满了泥污和暗红色的血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开始变得结实的身形。嘴角的瘀青更明显了,颧骨上也多了一道细小的划伤。 雨水顺着他黑硬的短发往下淌,流过他紧抿的嘴唇和线条硬朗的下颌。他看到我,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那笑容牵扯到伤口,显得有些僵硬,甚至……狼狈。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比白天更哑了。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白天积压的恐惧瞬间化成了汹涌的委屈和怒气,声音都带了哭腔:“陈天雄!你……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吓死!”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用没受伤的那边手在湿透的裤兜里摸索着,半天,掏出一个被雨水浸得有些软塌的橘子糖,递到窗缝前。 “喏,赔你的。” 又是糖。他总是这样,以为一颗糖就能抹平一切。 我没有接,只是红着眼睛瞪着他:“我不要糖!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非要跟他们打打杀杀?今天要不是我喊那一声,你是不是就……” “杀人”两个字卡在我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听到我提起那一声呼喊,他身体微微一僵。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有被打断的不甘,也有被我看到狼狈一面的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固执。 “彩妮,你不懂。”他收回拿糖的手,声音低沉下去,“在这个世界,你不凶,不狠,别人就会踩到你头上。今天如果不是我够狠,躺在地上的就是细B,就是我!”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我,语气突然变得激动,眼神里又浮现出白天那种让我害怕的光,“我不想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我要上位,我要话事!我要所有人都怕我,敬我!这样才没人敢欺负我,也没人敢……”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目光却深深地烙在我脸上。 雨越下越大,砸在铁皮雨棚上,噼啪作响。我们隔着狭窄的窗缝对峙着,一个在安全的屋内,一个在风雨飘摇的窗外。 半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那股戾气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他把那颗湿漉漉的糖强行塞进我手里,指尖冰凉。 “放心吧,我有分寸。”他别开脸,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我不会让你看到最坏的那种情况。”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扶着湿滑的栏杆,几步就消失在楼下的雨幕和黑暗中。 我关上窗,手里捏着那颗被雨水泡得发软的糖,糖纸上的橘子图案已经模糊了。我剥开糖纸,将糖放进嘴里。 雨水和泪水混合的味道,让这颗糖变得异常苦涩。他说他有分寸,可我分明看到,在他转身那一刻,他眼神里名为“底线”的东西,正在被那场雨,一点点地冲刷殆尽。 (第三章完) 第4章 糖纸下的伤口 那天之后,我好几天没见到阿雄。但关于阿雄的流言像潮湿空气中的霉菌一样滋生。有人说东星的下山虎一个人挑翻了洪兴暴龙半个堂口,够狠;也有人说骆驼大佬出面摆平了事端,但警告了阿雄不要太过火。 我刻意绕开游戏机中心那条路,放学就回家。那颗被雨水泡过的橘子糖糖纸,糖纸已经干了,皱皱的,像一颗凝固的心事。 周六下午,妈妈让我去街口的跌打医馆给爸爸拿膏药。医馆的药材味浓重,让我莫名有些心慌。就在我等着抓药的时候,里间帘子一掀,一个熟悉的身影跟着老中医走了出来。 是阿雄。 他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挂起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彩妮?这么巧。” 老中医在一旁絮絮叨叨:“阿雄,跟你讲了多少次,后生仔唔好逞强!筋骨扭伤唔系小事,呢剂药膏早晚敷,唔好再同人动手住,听到冇?”(阿雄,跟你讲了多少次,年轻人不要逞强!筋骨扭伤不是小事,这剂药膏早晚敷,不要再跟人动手了,听到没有?) “知道啦,福伯,你好啰嗦。”阿雄笑嘻嘻地应着,接过药包,动作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利落。 但我看见了他额角细密的冷汗,和他接过药包时,右手几不可查的颤抖。还有,他走路时,左边身体的僵硬,虽然他在极力掩饰。 “走了,福伯。”他朝我使了个眼色,率先走出医馆。 我拿了膏药,赶紧跟出去。他就在医馆门口的榕树下站着,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点着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似乎想用尼古丁压下什么。 “你……伤到哪里了?”我走到他面前,声音忍不住发紧。 “没事,小意思。”他吐出一口烟圈,轻描淡写,“扭了一下而已,福伯就喜欢大惊小怪。” “你骗人!”我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我刚才都听到了!是筋骨扭伤!还有,你走路的样子都不对!” 他抽烟的动作顿住了,看着我发红的眼圈,脸上的痞笑慢慢收敛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用没受伤的右手,有些笨拙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真的没事,彩妮。出来行,早晚嘅。”(出来混,早晚的事。)他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之前的暴躁更让我害怕。 “阿雄,我们不去混了行不行?”我抓住他的胳膊,近乎哀求,“我们去学点别的,开车、修电器,做什么都好……” 他看着我抓着他胳膊的手,那里正是他扭伤的地方。他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强忍着没有抽开。 “傻女,”他声音低低的,“行差踏错,冇得返转头嘅。”(走错了路,就回不了头了。) 他轻轻挣开我的手,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这次是柠檬味的。他小心地把糖纸剥开一半,递到我嘴边。 “喏,甜的。” 我看着他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布满血丝和疲惫的眼睛,又看了看他递到嘴边的糖。阳光照在透明的糖纸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我张开嘴,接过了那颗糖。很酸,酸得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看着我哭,有些手足无措,想抬手帮我擦眼泪,又顾忌着身上的伤,最后只是低声说:“别哭了,我保证,以后尽量小心点,行了吧?” 这句保证,轻飘飘的,像他吐出的烟圈,风一吹就散了。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心”,不是指避开争斗,而是在争斗中,尽量不让自己伤得太重。 他维持着在我面前“还好”的表象,但我已经看到了糖纸之下,那道鲜血淋漓、深入筋骨的伤口。那不是福伯的药膏能敷好的,它正一点点,把他拖向我看不见的深渊。 (第四章完) 第5章 无声的陪伴 我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劝。因为我发现,我的眼泪和哀求,只会让他更烦躁,或者用那种敷衍的保证来搪塞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他偷偷给我糖一样,偷偷地,更仔细地关心他。 我开始留意一些以前忽略的细节。 我去福伯的医馆更勤快了,借口给爸爸买药酒,实则偷偷记下哪些药材对跌打损伤好。我用攒下的零用钱,买了一些效果更好的红花油和膏药,却不敢直接给他。我会在他晚上来敲我窗户的时候,用一个旧文具盒装好,塞给他,只说一句:“福伯说这个好用。” 他接过,从不道谢,只是眼神会柔和片刻。 我留意到他抽烟越来越凶。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在文具店买了一个印着机器猫的铁皮糖盒,把里面装满橘子糖,然后在一次放学时塞给他。“少抽点烟,难受了就吃颗糖。” 他愣了一下,嗤笑一声:“幼稚。” 但后来好几次,我看到他从那个略显滑稽的糖盒里拿糖吃,而不是摸烟。 腥风血雨似乎离我很远,但又仿佛无处不在。阿雄来找我的次数变得不规律,有时连续几天都见不到人,有时又会带着一身疲惫和新的小伤口,在深夜敲响我的窗。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吹嘘自己有多威风,更多的是沉默。我们会一个在窗里,一个在窗外,他靠着栏杆抽烟(或者吃糖),我看着楼下街景,说一些学校里无关痛痒的琐事,比如考试好难,阿珍又换了新发卡。 他很少搭话,只是听着。但我知道,这种寻常的、带着烟火气的唠叨,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得的喘息。 有一次,他来得特别晚,身上没有明显的伤,但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虚脱的空洞。那天元朗的星空很亮,照得他脸色苍白。他破天荒地没有带烟,也没有糖,只是哑着嗓子说:“彩妮,讲点什么都行,别停。” 我就絮絮叨叨地讲,讲我小时候怕黑,他总是笑我,但还是会陪我走过黑漆漆的楼道;讲我们一起在天台分一碗仔仔面,他总是把鱼蛋夹给我…… 我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他只是仰头看着被霓虹灯映成暗红色的夜空,一动不动。直到我的声音慢慢停下,他才缓缓转过头,看着我说:“彩妮,如果……如果我以后变得你不认识了,你会怎样?”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月光下,他的轮廓依然是我熟悉的少年模样,但眼神深处,有些东西正在疯狂滋长,又有些东西在快速死去。 我看着他,很轻却很坚定地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阿雄。” 他听了,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低下头,额头顶在冰凉的铁栏杆上,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那晚之后,我更加确信,我的阿雄还在,他被困在一个名叫“乌鸦”的凶狠躯壳里,挣扎着,嘶吼着,却找不到出路。而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和陪伴,或许就是他唯一能透气的缝隙。 我能做的太少,但这点“太少”,是我现在唯一能给他的全部。 (第五章完) 第6章 天台上的风 班级里新来了一个转学生,叫林家明。他从港岛那边搬过来,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戴着细框眼镜,说话温和有礼。他和我分到了同一组做科学实验。 家明和班里别的的男生不一样,他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而不是烟味和汗味。他会耐心地讲解电路图,会在我手忙脚乱打翻试剂时,默默帮我擦干净,然后笑着说:“没关系,慢慢来。” 放学时,他有时会推着自行车,和我同走一段路。他会聊起港岛的书店,聊起暑假去看的电影,聊起他梦想考取港大的医学院。他的世界干净、明亮,有着清晰的、可以预期的未来。 有一次分组活动,阿珍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彩妮,林家明好像对你有意思哦,他老是看你。我觉得他比……比天雄哥好多了。”她没敢把话说透,但意思很明显。在陈天雄这个名字渐渐成为学校里一种禁忌的传闻时,家明这样的男生,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那天下午,我和林家明留在教室做最后的实验记录。结束时天色已晚。他推着自行车,送我走到街口。喧嚣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林家明微微蹙了蹙眉,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家明。”我停下脚步。 “没关系,看你进去吧。”他温和地笑笑。 就在这时,街对面游戏机中心的侧门被猛地推开,几个人影晃了出来。为首的那个,穿着黑色背心,露出胳膊上新鲜的青紫痕迹,嘴里叼着烟,正是阿雄。他正侧头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脸上是我熟悉的那种混不吝的狠厉。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扫过街面,瞬间就定格在我身上,然后,落在我身边推着自行车的林家明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雄的眼神在零点几秒内从狠厉变成惊愕,然后迅速沉了下去,像结了一层冰。他身边的兄弟也注意到了,嬉笑着起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过来:“雄哥,乜情况啊?”(雄哥,什么情况啊?) 阿雄没理他们,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然后看也没再看我们一眼,转身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街边一条更深、更暗的巷子里。那个背影,充满了孤绝和一种被刺伤后的冷漠。 “那个人……你认识?”林家明有些担忧地问。 “……嗯,邻居。”我含糊地应道,心口像是被阿雄刚才那个眼神冻穿了。 那天晚上,阿雄没有来敲我的窗。 第二天放学,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爬上了街边一栋旧唐楼顶楼的废弃天台。这里曾经是我们小时候的秘密基地。风很大,吹得校服裙摆猎猎作响。 我刚站定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很沉,带着一种我熟悉的节奏。 我转过身,看到阿雄靠在入口处的铁门上。他今天穿了一件长袖衬衫,大概是遮住了手臂的伤。他没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个四眼仔,唔错啊。”(那个四眼仔,不错啊。)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浓浓的嘲讽味。 “他是我同学。”我试图解释。 “同学?”他嗤笑一声,一步步走过来,直到离我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昨天新添的草药味。“同学需要送到街口?需要含情脉脉?” “陈天雄你讲不讲道理!”我被他的语气激怒了。 “道理?”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压抑的怒气,“郭彩妮,你睇清楚!”他拽着我,走到天台边缘,指着下面,“你睇下呢度系乜野地方!系元朗!系我陈天雄搏命嘅地方!”(你看清楚!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元朗!是我陈天雄搏命的地方!) 他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个四眼仔嘅世界系干净嘅,系光明正大嘅!我呢?我嘅世界就系咁样!污糟、血腥、见唔到光!你同我讲道理?呢个世界几时同我讲过道理!”(那个四眼仔的世界是干净的,是光明正大的!我呢?我的世界就是这样!肮脏、血腥、见不到光!你跟我讲道理?这个世界几时跟我讲过道理!) 他吼完,胸口剧烈起伏,抓着我手腕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看着他又恨又痛的眼神,看着他身后元朗破败混乱的屋顶,再想到家明描述的港岛书店和大学梦,巨大的割裂感几乎将我撕碎。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力。 我看着他,哽咽着说:“阿雄,我从来没想过要去他的世界。” 风把我们俩的头发都吹乱了。他看着我不断滚落的眼泪,眼底的狂怒和戾气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哀。 他松开了我的手,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但系……我嘅世界,就快容唔下你了。”(但是……我的世界,就快容不下你了。) 他说完,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天台。 我独自站在风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天台门口,看着下面那个既生我、也困住他的世界,哭得不能自已。 我知道,林家明代表的那条路,我可能永远也踏不上去了。因为我的根,早就和那个叫陈天雄的少年,一起扎在了这条肮脏、血腥,却又让我无比熟悉的旧街。 (第六章完) 第7章 推开的温柔 天台那次争吵之后,一切都变了。 阿雄不再在放学时分出现在校门口。那条我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回家路,突然变得空旷而漫长。深夜的窗台,只剩下雨水敲打铁皮棚的声音,那个熟悉的暗号,再也没有响起过。 我开始刻意在放学后磨蹭,在教室里写作业写到很晚,或者拉着阿珍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只为了能“偶遇”他一次。但元朗好像突然变大了,大到我再也捕捉不到那个穿着黑色背心、眼神不羁的身影。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在后巷的垃圾站旁边看到了他。 他正和几个兄弟蹲在墙角抽烟,大声说着粗话,讨论着哪个场子的看场费该收了。我心中一喜,刚想跑过去,却见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我,就像扫过路边一个无关紧要的垃圾桶,没有丝毫停留,又冷漠地转了开去。 那眼神,比元朗冬天的雨还要冷。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僵在原地,看着他站起身,把烟头弹飞,对兄弟们歪了歪头:“走了,去做野。”(走了,去做事。)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跟着他离开,经过我身边时,有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被他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睇乜睇,行啦!”(看什么看,走啦!)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我第二眼。 那天晚上,我终于在他常去的那个地下桌球室门口堵住了他。他一个人走出来,似乎要去买烟。 “陈天雄!”我喊住他。 他停住脚步,背对着我,点了根烟,才慢慢转过身,脸上是那种混不吝的、对待陌生人的不耐烦:“乜事啊,阿嫂?”(什么事啊,大姐?) “阿嫂”这个称呼,像一根针,扎得我心脏一缩。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声音发抖。 “躲你?”他嗤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我好忙嘎,边得闲躲你?你唔好咁自作多情啦。”(我很忙的,哪有空躲你?你别那么自作多情了。) “是因为林家明吗?我跟他只是同学!” “关我乜事?”他打断我,眼神冰冷,“你同边个拍拖,同边个行街,都唔关我事。我讲得够清楚未?”(关我什么事?你和谁谈恋爱,和谁逛街,都不关我的事。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他上前一步,逼近我,身上浓烈的烟味和压迫感让我下意识后退。 “郭彩妮,你听清楚,”他一字一顿,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我同你,已经唔系一个世界嘅人。你读好你嘅书,将来嫁个好似林家明咁嘅好人,安安乐乐过日子。我嘅事,你以后唔好再理,亦都理唔到。”(我和你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读好你的书,将来嫁个像林家明那样的好人,安安乐乐过日子。我的事,你以后不要再管,也管不到。) 说完,他不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决绝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桌球室昏暗的灯光里。 我站在潮湿的后巷,听着里面传来的桌球撞击声和男人的哄笑声,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他不是不爱了,也不是不在乎了。恰恰是因为太在乎,所以他要用这种最伤人的方式,把我从他的世界里推开,推到他以为的、安全的、有光亮的地方去。 这是他陈天雄能想到的,最后的温柔。而这种温柔,像一把钝刀,割得我生疼。 (第七章完) 第8章 正常的滋味 我病了几天,大概是那天晚上在后巷吹了风,又或许是心里堵着的东西终于发了出来。发烧的时候,眼前晃来晃去的,还是阿雄那双冰冷又绝望的眼睛。 病好后,我好像也把自己从某种执念里烧干净了。我开始接受阿雄用冷漠划下的界限。 我不再绕远路,不再在放学后徘徊。我甚至开始回应林家明的话题。他会跟我讨论功课,借给我从港岛带来的流行音乐磁带,偶尔,他会约我去附近新开的、灯光明亮的冰室温书。 冰室的玻璃窗擦得锃亮,桌子上铺着红白格子的塑料布,空气里漂浮着奶茶和西多士的甜香。家明坐在我对面,衬衫领口洁白,手指干净修长,在草稿纸上画出清晰的辅助线。他的世界井然有序,连未来都像这纸上的几何题,有清晰的公式和可解的答案。 这确实是一种“正常”,是我妈口中“应该”过的生活。我小口吃着菠萝冰,听着家明温和的嗓音,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安稳里。偶尔走神,看向窗外街道上熟悉的混乱景象,会觉得玻璃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我现在,正坐在“好”的这一边。 有一次,家明送我回家,走到街口,他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包装精美的诗集。“送给你,我觉得里面的诗……很安静,你可能喜欢。” 我接过书,轻声道谢。就在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巷口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地隐没。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晃而过的、猩红的烟头。 我的心像是被那只烟头烫了一下,猛地一缩。 家明似乎没有察觉,他看着我,眼神温和而真诚:“彩妮,下周末,港岛有场艺术电影,要不要一起去看?”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一个踏入他那个“正常”世界的邀请。 我捏着那本硬皮的诗集,书角的坚硬触感硌着我的手心。我看着家明干净期待的眼睛,又望向对面那条吞噬了那个身影的、幽暗的巷子。 沉默了几秒钟,我听到自己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好啊。” 家明笑了,如释重负。“那说定了,我到时来接你。” 他走后,我独自站在街口,没有立刻回家。我翻开那本诗集,第一页是一首关于海洋和星辰的诗,意境辽阔,文字优美。可我的鼻子闻到的,却依然是这里特有的、混杂着油腻和潮湿的气味。 我抬起头,望向那条巷子深处。我知道他可能就在那里,或者,在某个我看不到的角落。他用自己的方式,把我推到了这里,推给了家明,推向了这本诗集和港岛的电影院。 我尝到了“正常”的滋味,是甜的,安稳的,却像隔着一层玻璃,总带着一丝不真切的冰凉。而那份被我强行压下的苦涩和灼热,却像一颗埋在心底的种子,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破土而出。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