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磬余音尚在耳畔,官员们如潮水般从太极殿涌出,三三两两,低声私语。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朝堂的肃穆与外界隔开,也暂时隔绝了那些或惊疑或揣测的目光。
谢珩步履轻快,走向等候的牛车。他无眸光一侧,便感知到一道嫉恨的视线如影随形。
王昱快走几步,与他走了个并排。
“谢仆射今日,当真是爱才心切,慧眼如炬啊。”王昱脸上挂着虚浮的笑,手中麈尾轻摇,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遭几位放缓脚步的官员听见。
他语带感慨,目光却掠过谢珩,投向远处那个正独自离去的玄甲背影,
“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寒门武夫,竟不惜在御前力排众议。这份魄力,下官佩服。”
谢珩脚步未停,恍若未闻。这等言语机锋,如同夏虫语冰,乏味得很。
王昱见他毫无反应,语气中掺入一丝尖锐:“唉,想来也是。若放在以前,这满朝朱紫,何人不看我琅琊王氏眼色行事?彼时这般狂悖之言,莫说拿到御前,只怕刚出唇舌,便已被杖责逐出朝堂了。如今嘛,确是时移世易了。”
他顿了顿,见谢珩仍不接话,那强压的恼羞成怒终于冲破了伪装,声音也沉了下去:“若非我们王家一时势弱,岂容你谢家在此指手画章,岂容那等卑贱之人玷污庙堂?”
几位旁听的官员神色微动,目光在谢珩与王昱之间逡巡,屏息静气,快步走过。
谢珩已行至车前,脚踏木凳已由侍从放好。他闻言,身形未有丝毫停滞,只缓缓转过身来。
素色的宽袍在微风中轻拂,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寂。他脸上并无愠色,甚至唇角还含着一缕近乎慈悲的笑意。
他目光平静地落在王昱那张强自镇定却难掩嫉恨的脸上。
他摇了摇头,心里暗想着:“徒仗祖荫,不识时务。时至今日,还只会在口舌上争长短,妄图用昔日荣光挽回颓势,真是可悲又可笑。”
没有接他关于时移世易的感慨,亦不屑于在寒门与士族的议题上与他做口舌之争。谢珩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越淡漠,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直刺要害:
“王常侍。”
他用的依旧是对方的官称,礼节周全,无可指摘。
“永乐年间旧事,固然令人神往。然,”他话音微顿,那双凤眸中倏地掠过一丝洞彻世情的了然与一丝极淡的怜悯,如同长者看着不懂事的孩童,非要揭其短处,方能让他认清现实。
“令祖王司徒,当年在太极殿上,亦是因一言之失,触怒先帝,以致……”
他没有再说下去。
足够了。
那一段琅琊王氏极力想要忘却的、关乎家族荣辱与政治生命的惨痛记忆,是王昱心中最深的隐痛与逆鳞。
只需轻轻一触,便足以让这色厉内荏的世家子溃不成军。
王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强撑出来的从容笑意僵在嘴角,化作一片无法掩饰的狼狈。
他握着麈尾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珩不再看他,转身步履从容地踏上牛车。素色的车帘垂下,隔绝了所有喧嚣。
车舆缓缓启动,驶离宫门。车厢内,谢珩闭目养神。王昱的失态未在他心中留下半分痕迹。他指尖上还残留着鼻血,毫不在意的在袖中轻轻摩挲,思绪已飘向别处。
那狼崽子是一把值得打磨的利刃。
只是,利刃易折,需知其软肋何在。
他低声唤来车畔的近侍,声音淡漠:“去查。萧玦家中尚有何人,境况如何。要快。”
“是。”
牛车驶入乌衣巷,停在谢府门前。府内庭轩寂寂,唯几株老桂将疏影斜斜投在青石板上,暗香浮动,方能涤去些许朝堂的浊气。
谢珩刚踏入内院书斋,解下外氅,一道带着嗔意的声音便从屏风后传来。
“今日朝堂之事,我都听说了。” 其妹谢南乔转出身形,着一袭杏子黄绫裙,眉眼与他有三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的娇艳与锐利。
她手中绞着一方鲛绡帕,黛眉微蹙。
“那萧玦是何等样人?不过一介莽夫,骤得高位,只怕是祸非福。若败了,他一颗人头不值什么,岂不连累我谢氏清誉,徒惹王七郎那起小人笑话?”
谢珩已安然跪坐于案前,自顾自执起香箸,拨弄着炉内银叶炭,神情淡漠如常。
她见兄长不语,心中更急,上前一步:“再者,即便要看他的破敌之策,遣一属官前去便是。何须阿兄亲身涉足那等烟熏火燎之地,岂不辱没了身份?”
待她语毕,书斋内只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谢珩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军国大事,非你等闺阁女子所能妄议。”
谢南乔脸颊微热,似有些不服,低声辩道:“我也是为阿兄,为谢氏门楣考量……”
“够了。”
谢珩放下香箸,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终于抬眼看向妹妹,目光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居于长辈的严肃。
“《女诫》有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你平日读的那些书,便是教你这般揣度朝臣,干涉外事的么?”
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谢家的门楣,自有为兄来担。你当好你的谢氏女娘,谨守本分,便是对家族最大的考量。”
她不懂。
这满朝僵局,世家倾轧,君王猜疑,如同一盘死棋。萧玦这等身份微妙,血性未泯的人,正是打破平衡的契机。
用之,可破局,弃之,亦不可惜。
谢南乔语塞,朱唇微张,辩无可辩,只好咬着唇,屈膝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待她走后,身侧的近侍才拱手道:“大人,需要我去军营吗?”
谢珩目光微移,掠过窗棂外摇曳的树影,仿佛已看到那尘土飞扬的军营,和那双燃烧着野性火焰的眸子。
“鹰隼雏时,需亲手调教,方能知其禀性,为我所用。”他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是折翼于地,还是搏击长空,总要亲眼看过,方能放心。”
言罢,他不再多语,径自展开一卷书简。香炉青烟袅袅,模糊了他清寂的侧颜。
半个时辰后,近侍无声无息地归来,将一份关于萧玦的密报呈上时,谢珩展开纸卷,目光扫过上面寥寥数行字,那万年无波的脸上,竟罕见地掠过了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指尖轻轻点在纸卷萧玦的名字上,低语道:“原来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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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权衡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