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为何偏怜我》 第1章 冒死启奏 元熙三年,秋。 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是砸入姑臧宫城死水潭的一块巨石。 “胡骑二十万,连破三城,烽燧狼烟已映红九泉!” 太极殿东堂内,落针可闻。 年轻的皇帝李延祚高踞御座,十二旒白玉珠后的面色晦暗不明。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目光扫过丹陛之下位列朝班的衮衮诸公。 最终,落在了左首第一人身上。 尚书左仆射,兰台谢氏的家主,谢珩。 他未像旁人般低头屏息,只静静跪坐于蒲团,月白宽袍,外罩玄色轻容纱,衬得面容清隽如玉。一双凤眸微垂,落在自己修长洁净的指节上。 殿内关乎国运的争论,于他而言,此刻尚不及袖中一缕冷香值得琢磨。 “陛下,”琅琊王氏的嫡子,散骑常侍王昱手持玉柄麈尾,越众而出,声音带着士族特有的慵懒与笃定,“胡人马壮兵锋,其势正锐。我朝去岁水患,国库空虚,此时若与之硬撼,无异以卵击石。不若效前朝旧例,许以公主、金帛,暂息干戈,方为社稷之福。” 主和之声,随之甚嚣尘上。 皇帝眉头微蹙,看了过来:“谢仆射,依卿之见若何?”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那袭月白身影。 谢珩缓缓抬眼,眸色清淡。他薄唇微启,正欲言语—— “陛下!” 一声沙哑却洪亮的嘶吼,猛地从大殿末尾炸响,精准地打破了他刻意维持的静默平衡。 群臣愕然回首。 谢珩的目光也随之掠过众人,落在那武官班末猛然出列的将军身上。 一身风尘仆仆的征袍,肩甲沾着北境的干裂黄土,与周遭敷粉熏香的宽袍博带格格不入。正是刚从前线带回军报的军校尉,萧玦。 他抬起头,额角新痂衬得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似是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末将萧玦,冒死启奏!”声音震得梁柱似有回响,“胡人虽众,然长途奔袭,补给线长,已是强弩之末!我军若扼守九泉天险,以逸待劳,未必不能一战!末将愿立军令状,只需五千精兵,若不能阻胡马于九泉之北,甘愿军法从事,献上此项上人头!” 掷地有声,带来一片死寂。 片刻,王昱的嗤笑声响起,充满毫不掩饰的轻蔑:“呵,五千破二十万?萧将军,莫非是车骑劳累,神智不清?卿这颗头……” 他麈尾轻点,语气极尽嘲讽:“只怕还不够换胡人一个百夫长之命。寒门庶族,安知国家大事?休要在此狂言惑众!” “寒门庶族”四字,如同烧红的铁烙。 谢珩看见那年轻将军的脊背猛地一僵,双拳骤然握紧,指节泛白,甲胄下的肌肉绷紧如铁。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受了伤却仍试图呲出利齿的孤狼。 倒是有点意思。 就在那狼崽子目眦欲裂,气血即将冲破理智之际,谢珩开口了。声音清越平静,瞬间浇熄殿内所有躁动。 “陛下。” 他身体未曾转动一分,目光平视御座,语调舒缓,字字清晰。 “臣以为,萧将军,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他话音微顿,终于侧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脸色铁青的王昱。 “王常侍所言国弊,俱是实情。然,”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未战先怯,徒长他人志气,更非良策。军心民心,不可失。” 他略一沉吟,仿佛在权衡,随即淡然落下决定。 “萧将军所请五千兵马,可予三千。九泉防线,便交由他一试。”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此刻才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那萧玦身上。 他依旧跪伏于地,身体因激动与屈辱而微微颤抖。 “若败,按军法处置,以儆效尤。”他语调微扬,带着一丝评估器物价值的审慎,“若成则是我南朝之幸,陛下之洪福。” 一锤定音。 没有激烈争辩,没有慷慨陈词。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将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争论,化为了一场风险可控的赌局。 皇帝沉吟片刻,紧绷面容缓和些许,终于颔首:“便依谢仆射所奏。”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百官鱼贯而出。 谢珩并未急于离去。他步履从容,行至那仍跪在原地没有起身,似乎脱力的年轻将军身前。 一双纤尘不染的云头织成履,停在了萧玦低垂的视线前。 萧玦猛地抬头。逆着光,他看清了那清俊得不似凡俗的面容。 谢珩垂眸看着他,目光看似无波,却已将对方瞬间的茫然,感激,以及深藏的恐惧尽收眼底。 “萧将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仪。 “谢仆射。”萧玦随即低下头,喉头干涩,几乎是本能地回应。 谢珩的目光在他染满风霜的铠甲和额角的伤疤上停留一瞬。伤是真的,那股不甘的野性也是真的。 “你的头,”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暂且寄下。” 说完,他微微俯身,靠近些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而清晰地命令道: “三日后,卯时,我要在你的军营,看到你的破敌之策。” 他不叫起身,不问可否,只是下达命令。 言罢,不待萧玦有任何反应,已直起身,宽大的袍袖在空中拂过一道弧线,迤逦而去。 萧玦仍伏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顶着地面,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知遇之恩的灼热,在他胸中激烈冲撞。 直到一滴浓稠且尚带温热的液体,从他低垂的眼前落下,在皇家御用的金砖上,洇开了一小片暗红。 他怔住,下意识地抬手抹向自己的鼻下。 指尖干净,并无血迹。 萧玦猛地抬头,循迹望去。 只见那袭即将消失在殿门外的月白袍袖之上,一滴同样的暗红。 是谢珩的血。 [橙心]尚书左仆射 —— 行政首脑,宰相之职尚书左仆射,就是尚书令的副手。尚书令空缺,左仆射就是尚书省的实际最高负责人,成为真正的宰相[猫头] [橙心]散骑常侍 —— 皇帝近臣,清贵之选,门下省。这个部门的核心职能是服务皇帝,参政议政[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冒死启奏 第2章 权衡利弊 退朝的钟磬余音尚在耳畔,官员们如潮水般从太极殿涌出,三三两两,低声私语。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朝堂的肃穆与外界隔开,也暂时隔绝了那些或惊疑或揣测的目光。 谢珩步履轻快,走向等候的牛车。他无眸光一侧,便感知到一道嫉恨的视线如影随形。 王昱快走几步,与他走了个并排。 “谢仆射今日,当真是爱才心切,慧眼如炬啊。”王昱脸上挂着虚浮的笑,手中麈尾轻摇,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遭几位放缓脚步的官员听见。 他语带感慨,目光却掠过谢珩,投向远处那个正独自离去的玄甲背影, “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寒门武夫,竟不惜在御前力排众议。这份魄力,下官佩服。” 谢珩脚步未停,恍若未闻。这等言语机锋,如同夏虫语冰,乏味得很。 王昱见他毫无反应,语气中掺入一丝尖锐:“唉,想来也是。若放在以前,这满朝朱紫,何人不看我琅琊王氏眼色行事?彼时这般狂悖之言,莫说拿到御前,只怕刚出唇舌,便已被杖责逐出朝堂了。如今嘛,确是时移世易了。” 他顿了顿,见谢珩仍不接话,那强压的恼羞成怒终于冲破了伪装,声音也沉了下去:“若非我们王家一时势弱,岂容你谢家在此指手画章,岂容那等卑贱之人玷污庙堂?” 几位旁听的官员神色微动,目光在谢珩与王昱之间逡巡,屏息静气,快步走过。 谢珩已行至车前,脚踏木凳已由侍从放好。他闻言,身形未有丝毫停滞,只缓缓转过身来。 素色的宽袍在微风中轻拂,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寂。他脸上并无愠色,甚至唇角还含着一缕近乎慈悲的笑意。 他目光平静地落在王昱那张强自镇定却难掩嫉恨的脸上。 他摇了摇头,心里暗想着:“徒仗祖荫,不识时务。时至今日,还只会在口舌上争长短,妄图用昔日荣光挽回颓势,真是可悲又可笑。” 没有接他关于时移世易的感慨,亦不屑于在寒门与士族的议题上与他做口舌之争。谢珩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越淡漠,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直刺要害: “王常侍。” 他用的依旧是对方的官称,礼节周全,无可指摘。 “永乐年间旧事,固然令人神往。然,”他话音微顿,那双凤眸中倏地掠过一丝洞彻世情的了然与一丝极淡的怜悯,如同长者看着不懂事的孩童,非要揭其短处,方能让他认清现实。 “令祖王司徒,当年在太极殿上,亦是因一言之失,触怒先帝,以致……” 他没有再说下去。 足够了。 那一段琅琊王氏极力想要忘却的、关乎家族荣辱与政治生命的惨痛记忆,是王昱心中最深的隐痛与逆鳞。 只需轻轻一触,便足以让这色厉内荏的世家子溃不成军。 王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强撑出来的从容笑意僵在嘴角,化作一片无法掩饰的狼狈。 他握着麈尾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珩不再看他,转身步履从容地踏上牛车。素色的车帘垂下,隔绝了所有喧嚣。 车舆缓缓启动,驶离宫门。车厢内,谢珩闭目养神。王昱的失态未在他心中留下半分痕迹。他指尖上还残留着鼻血,毫不在意的在袖中轻轻摩挲,思绪已飘向别处。 那狼崽子是一把值得打磨的利刃。 只是,利刃易折,需知其软肋何在。 他低声唤来车畔的近侍,声音淡漠:“去查。萧玦家中尚有何人,境况如何。要快。” “是。” 牛车驶入乌衣巷,停在谢府门前。府内庭轩寂寂,唯几株老桂将疏影斜斜投在青石板上,暗香浮动,方能涤去些许朝堂的浊气。 谢珩刚踏入内院书斋,解下外氅,一道带着嗔意的声音便从屏风后传来。 “今日朝堂之事,我都听说了。” 其妹谢南乔转出身形,着一袭杏子黄绫裙,眉眼与他有三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的娇艳与锐利。 她手中绞着一方鲛绡帕,黛眉微蹙。 “那萧玦是何等样人?不过一介莽夫,骤得高位,只怕是祸非福。若败了,他一颗人头不值什么,岂不连累我谢氏清誉,徒惹王七郎那起小人笑话?” 谢珩已安然跪坐于案前,自顾自执起香箸,拨弄着炉内银叶炭,神情淡漠如常。 她见兄长不语,心中更急,上前一步:“再者,即便要看他的破敌之策,遣一属官前去便是。何须阿兄亲身涉足那等烟熏火燎之地,岂不辱没了身份?” 待她语毕,书斋内只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谢珩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军国大事,非你等闺阁女子所能妄议。” 谢南乔脸颊微热,似有些不服,低声辩道:“我也是为阿兄,为谢氏门楣考量……” “够了。” 谢珩放下香箸,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终于抬眼看向妹妹,目光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居于长辈的严肃。 “《女诫》有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你平日读的那些书,便是教你这般揣度朝臣,干涉外事的么?” 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谢家的门楣,自有为兄来担。你当好你的谢氏女娘,谨守本分,便是对家族最大的考量。” 她不懂。 这满朝僵局,世家倾轧,君王猜疑,如同一盘死棋。萧玦这等身份微妙,血性未泯的人,正是打破平衡的契机。 用之,可破局,弃之,亦不可惜。 谢南乔语塞,朱唇微张,辩无可辩,只好咬着唇,屈膝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待她走后,身侧的近侍才拱手道:“大人,需要我去军营吗?” 谢珩目光微移,掠过窗棂外摇曳的树影,仿佛已看到那尘土飞扬的军营,和那双燃烧着野性火焰的眸子。 “鹰隼雏时,需亲手调教,方能知其禀性,为我所用。”他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是折翼于地,还是搏击长空,总要亲眼看过,方能放心。” 言罢,他不再多语,径自展开一卷书简。香炉青烟袅袅,模糊了他清寂的侧颜。 半个时辰后,近侍无声无息地归来,将一份关于萧玦的密报呈上时,谢珩展开纸卷,目光扫过上面寥寥数行字,那万年无波的脸上,竟罕见地掠过了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指尖轻轻点在纸卷萧玦的名字上,低语道:“原来是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权衡利弊 第3章 血刃焚香 三日后,卯时初刻。 姑臧城外二十里,北府兵左军营地。晨雾尚未散尽,夹杂着泥土与铁锈的气息。 营寨简陋,但警戒森严,巡哨士卒眼神锐利,步伐沉稳。 一辆毫无徽记的青篷马车,在数名便装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至辕门。 车帘掀起,一身玄色常服的谢珩躬身而下。他未戴冠,仅以一根玉簪束发,衣着朴素,却难掩周身清贵之气,与这尘土飞扬的军营格格不入。 萧玦早已得令,身着整齐甲胄,在营门前恭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行礼,甲叶铿锵:“末将萧玦,恭迎仆射。”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略显紧绷。眼前之人,是三日前决定他生死前途的人,此刻亲临这鄙陋之地,更让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谢珩目光淡淡扫过他,未多言语,只道:“带路。” 中军帐内,更是简陋,唯有一张粗糙的木案,其上却赫然摆放着一座精心堆砌的泥沙舆图,正是九泉一带的山川地势,城池关隘,栩栩如生。 “仆射请看。”萧玦引至沙盘前,先前那点紧张在触及自己熟悉的领域时,瞬间化为一种专注的锐气。他拿起一根细木杆,指向泾川弯曲处。 “胡骑主力在此,倚仗兵力,必急于渡河,直扑我重镇临泉。”木杆移动,声音沉稳有力,“末将不打算死守城池。” 谢珩眉梢微动。 “末将愿亲率一千轻骑,携三日干粮,由此处小道迂回,匿于北岸。”木杆点向一片表示沼泽的区域,“待其半渡,我军主力两千人于南岸列阵固守,末将则自侧后突袭其辎重和马群。” 他语速加快,眼中光芒大盛:“胡人阵势必乱。届时回流沙主力趁势反击,两岸夹攻,彼辈远来疲惫,阵脚一乱,便是溃败之局。” 帐内寂静,唯有萧玦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看向谢珩,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只凝神于沙盘之上,修长的手指在泾川与回流沙之间轻轻划过。 半晌,谢珩才抬起眼,目光落在萧玦脸上:“回流沙水道纵横,蚊虻滋生。一千人马匿于其中三日,需忍受何等苦楚,你可知晓?” “末将知晓。”萧玦毫不犹豫,“末将与将士同甘共苦。” “若胡人斥候先发现你呢?” “末将已派哨探摸清数条隐秘路径,昼伏夜出,可保无虞!” “若其不分兵渡河,主力直扑你藏身之处呢?” “那其侧翼便暴露于我南岸主力之下,我可速退,与主力合击其侧翼!” 一问一答,如剑刃相交,游刃有余。 谢珩的问题精准而冷酷,直指计划中每一个可能的风险。萧玦的应对迅疾而坚定,显然已深思熟虑,并非一时血勇。 谢珩不再发问。他绕着沙盘缓缓踱了半步,玄色的衣摆拂过沾着泥土的帐角。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萧玦,望着帐外操练的士兵身影,忽然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军中粮秣,可还充足?” 萧玦一怔,随即肃容答道:“回仆射,尚可支撑半月。只是箭矢耗损颇巨,补充不及。” 谢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萧玦,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他什么也没评价,只是淡淡道: “兵发泾川,越快越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向帐外走去。 萧玦怔在原地,直到谢珩的脚步声远去,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命令,意味着他得到了机会。 隔日晨曦初透,姑臧城头的霜露尚未干透。 谢珩端坐军府正堂,玄色深衣纹丝不动,唯有烛影在他清俊的侧颜上摇曳。 紫毫在宣纸上行走,墨迹未干,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 斥候跪在阶前,肩头还沾着破晓的寒露。 “胡骑开始渡河了。” 笔尖在纸上微微一顿,谢珩缓缓搁笔:“依计行事。” 他起身时,衣袖带起一缕冷香。晨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泾川方向的战报陆续传来时,谢珩正在查看粮草簿册。 “萧将军已率部抵达北岸。” “敌军辎重正在渡河。” 他执笔的手依旧沉稳,只是在听到“回流沙沼泽蚊虻成灾”时,笔锋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暮色渐合时,一骑快马踏碎斜阳。传令兵几乎是扑进堂前,声音嘶哑却难掩狂喜:“大捷!萧将军大破胡骑!” 满堂烛火似乎都随着这声捷报晃了晃。谢珩缓缓合上簿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一叩:“备车。” 残阳如血,将辕门前的旌旗染成暗金色。 凯旋的军队从暮色中行来,为首那个少年将军几乎是跑着上前。 甲胄上沾满泥泞,臂上胡乱缠着的布条渗着血痕,可那双眼睛却是亮闪闪的,像是把沙场的烽火都装了进去。 “末将幸不辱命!” 萧玦单膝跪地,声音虽沙哑,却透着掩不住的雀跃。 谢珩伸手虚扶,“起来。” 目光掠过少年臂上渗血的布条,掠过甲胄上每一道新鲜的刮痕,最后落在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 多日沼泽潜伏,一日浴血奋战,这少年眼中的光芒不但未减,反而愈发灼热。 “这一仗,打得不错。” 他语气依旧平淡,却见萧玦的眼睛瞬间亮了又亮,唇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那笑容太过炽热,让谢珩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明日我府兰亭宴席,你既有军功,一起来吧。”他转身先行,玄色广袖在晚风中翻飞。 身后立即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萧玦快步跟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又掩不住地想靠近。 隔日晨光透过雕花长窗,谢珩独坐水榭中抚琴,指尖在七弦间起落。 今日府中有雅集,他特意早起片刻,想在这难得的清静里理一理思绪,主要是关于那个刚立了战功的少年将军。 琴音泠泠,水波不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仆射。” 谢珩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抬头就见萧玦站在水榭外,一身崭新的靛蓝常服穿得板板正正,显然是特意打扮过,却因来得太早,额角还冒着细汗。 “我来早了。”萧玦有些局促地行礼,目光却忍不住往琴上瞟。 “无妨。”谢珩淡淡道,“既来了,便坐。” 萧玦小心翼翼地在水榭边的石凳上坐下,那姿势僵硬得仿佛在骑战马。 谢珩继续抚琴,却听见身旁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少年正偷偷调整坐姿,试图学他端坐的模样。 琴音又断了一拍。 “仆射这琴...”萧玦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真好听,比我们军中战鼓清亮多了。” 谢珩默然。 这话若是换个士族子弟说,必是刻意找茬,可从这少年口中说出,却带着真诚的笨拙。 “此琴名鹤鸣,是先帝所赐。”他破例多解释了一句。 萧玦眼睛一亮,凑近了些:“能摸摸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急忙缩回手。谢珩看着他懊恼的模样,忽然想起军中关于这少年徒手擒敌的传闻,那双握惯了刀剑的手,确实不该碰这精致的丝弦。 “雅集还要一个时辰才开始。”谢珩起身,“随我去书房坐会吧。” 他刻意放慢脚步,余光瞥见萧玦紧紧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廊下的竹帘和池中的锦鲤,那模样活像只误入天家的小兽。 到了书房,萧玦更是看什么都新鲜。他盯着多宝阁上的青瓷笔山研究了半晌,小声嘀咕:“这石头长得真别致...”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那是笔山。”他语气平静,“搁笔用的。” 萧玦“啊”了一声,耳根泛红,赶紧退开两步,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一卷《孙子兵法》应声而落,他手忙脚乱地去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谢珩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觉得今日的书房,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一个时辰后,宾客陆续而至。 谢珩端坐主位,看着萧玦被引到末席。那少年显然不习惯跪坐,时不时悄悄调整姿势,却始终努力挺直背脊。 酒过三巡,席间的暗流开始涌动。 “听闻萧将军日前大破胡骑?”坐在上首的王穆缓缓开口,“不知将军师从哪位大家研习兵法?” 这话问得刁钻,谁不知道寒门子弟根本请不起名师。 萧玦老实回答:“末将不曾师从名家,都是在战场上学的。” 席间响起几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谢珩垂眸抿了一口酒,忽然开口:“《孙子》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萧将军前日那一战,深合此理。” 满座皆静。谁都听得出这是在为萧玦解围,便也无人再说。 清谈渐入佳境,话题从《老》《庄》转到《易》理。名士们言辞交锋,机锋百出。 谢珩的话并不多,但每每开口,皆能引动全场静听。只见他面色渐渐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微见急促。他不动声色地自袖中取出一枚红色的药丸,含入口中,以酒送下。 是寒食散。 席间众人见怪不怪,此乃名士风范。唯有萧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 约莫一炷香后,药力发作。谢珩原本清冷的眼眸蒙上一层氤氲,他忽然推开琴,起身道:“诸君且安坐,仆…需去行散。” 他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阁外的庭院。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翻飞,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 众名士皆知服散后的状态,继续谈笑,并未在意。唯有萧玦,猛地站起身,抓起一旁早已备好的貂裘,快步跟了出去。 谢珩走的匆忙,连木屐都未穿。现已是深秋,赤足踏在地上,肌肤已冻得发红。 萧玦快步上前,将貂裘不由分说地披在他肩上,声音带着不解与心疼:“大人,为何无人随侍,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谢珩回过头,药效让他眼神迷离,却依旧强忍着克制。他看着萧玦,忽然笑了,带着一种破碎的美:“是卿来了?” 这一声“卿”,亲昵至极。 他再顾不得礼法,将自己的木屐脱下,单膝跪地,用衣袖托起谢珩的脚,而不直接触碰他的肌肤,小心的伺候他穿上还带着自己余温的木屐,自己则赤脚离席。 谢珩双眼迷离恍惚,伸手去扶,才发觉人早已走远。 “仆”,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间常见的谦称[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血刃焚香 第4章 河清难俟 许是吃了寒食散的缘故,谢珩昨晚睡的很安稳,一大早便独坐书房,指尖抚过案头那本《云梦泽水战图志》。 今日是云梦泽之战周年祭,姑臧城里的世家们正在大张旗鼓地祭奠英烈。 当年是他的弟弟带领着他一手成立的北府军,击退了南下的胡骑,保住了南朝。而他的弟弟却就此牺牲。 “仆射,许都急报。” 亲卫呈上一封密信,声音压得很低。 信是许都太守的私函,字迹潦草,透着焦—— 清河崔氏的子弟强占流民垦熟的荒地,逼得三百户流民聚众抗议,眼看就要酿成民变。 谢珩放下信笺,目光掠过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北伐的粮草,江淮的漕运,现在又是士族与流民的冲突,这个国家就像一件缀满补丁的旧袍,刚缝好一处破绽,另一处又绽开线头。 “备车,去许都。” 许都官道上,秋雨初歇。 谢珩的青篷马车在泥泞中行驶了一天天。他刻意避开沿途州县的迎送,只在驿馆稍作休整。 每到一处,都要召见当地农人询问田亩收成,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凝重。 第二日午后,马车终于驶入许都地界。 “停车。” 谢珩忽然出声。 只见路旁的田埂边,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正跪在泥水里痛哭。 他们面前是被马蹄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麦田,小麦苗混在泥浆里,上面还残留着深深的车辙印。 “怎么回事?”谢珩下车,玄色深衣下摆沾了泥水也浑然不觉。 老农抬头看见他腰间玉带,吓得连连叩头:“贵人明鉴,是崔家的郎君们前日来狩猎,纵马把我们的麦子都糟蹋了……” 谢珩俯身拾起一株沾满污泥的冬麦:“这是你们开垦的荒地?” “是……是的。”老农声音发颤,“这原是没人要的沼泽地,我们父子三代人排水施肥,好不容易才……” “不必说了。”谢珩打断他,转身对亲卫吩咐,“去请崔氏的话事人来太守府回话。”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握着麦苗的指节微微发白。 许都太守府正堂,气氛凝重。 崔氏来的是一位年轻郎君,锦衣华服,进门时还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不过是些流民闹事,何劳谢仆射亲自过问?”他随意行了个礼,“那些田地原本就是崔家的产业……” “哦?”谢珩抬眸,“地契何在?” 年轻郎君语塞。 谢珩从案头推过一本册子:“这是元溪二年许都的鱼鳞图册,上面明白记载着这片是官田。”他又推过另一卷文书,“这是去岁流民在此垦荒的登记文书,太守府盖过印的。” 每推出一份文书,崔氏郎君的脸色就白一分。 “按我朝律法,强占官田该当何罪?”谢珩的声音不大,却让满堂官吏都屏住了呼吸。 “杖八十,徒三年……”许都太守小声答道。 年轻郎君终于慌了:“谢仆射!家父与谢老太爷可是故交……” “故交?”谢珩轻轻重复这两个字,忽然起身,“那就请转告令尊,谢某今日怕是要得罪了。” 他走到堂前,望着门外越聚越多的流民: “传令,即刻归还流民田产,崔氏赔偿麦苗两百石。涉事子弟按律处置。”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 处理完此事,谢珩独自站在驿馆的窗前。 亲卫来报,崔家的人已经快马加鞭往姑臧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明日弹劾他苛待士族,纵容流民的奏章就会雪片般飞向御前。 这个国家千疮百孔,可总得有人来修补。 即便要得罪整个士族阶层,即便要独自承受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 他也要如此。 正走着神,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一骑快马冲破暮色,马上的骑士高举着一卷黄绫“圣旨到——” 谢珩整理衣冠的手微微一顿。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缓步走出房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道清瘦的身影立在阶前,像一株挺立在风雨中的青竹。 传旨宦官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刺耳。而谢珩的目光,却越过宦官的肩膀,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那里有个年轻的身影正快马加鞭而来,玄甲在夕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是萧玦。 谢珩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传旨宦官的声音响起:“诏曰:尚书左仆射谢珩,处置许都流民事宜,虽存恤民之心,然操切过甚,有伤士族体统。着即闭门思过三日,静思君臣相得之道。” 谢珩垂首接旨,玄色深衣在晚风中纹丝不动。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不过是三日禁足,看来陛下还在他和士族之间权衡。 “谢仆射,接旨吧。”宦官将圣旨递过时,压低声音道,“崔家的人已经在姑臧活动了,您……好自为之。” 谢珩正要开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仆射!” 萧玦几乎是滚鞍下马,玄甲上还沾着千里奔波的尘土。他看也没看那传旨宦官,径直冲到谢珩面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们在为难您?” 少年的手按在佩剑上,目光如刀般扫过传旨宦官,吓得那宦官连连后退。 谢珩轻轻按住萧玦的手腕:“圣旨已下,不必多言。” 他的指尖微凉,触到萧玦因紧握剑柄而发烫的手腕,让少年猛地一震。 “可是……” “没有可是。”谢珩转身对宦官道,“有劳中使回禀陛下,臣,领旨谢恩。” 他行礼的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接下的不是申饬,而是什么封赏。 萧玦在房里来回踱步,甲叶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们怎能这样!您明明是为了百姓……” “坐下。”谢珩执笔批阅着公文,头也不抬,“你这般躁动,是想把地板踏穿么?” 萧玦不情愿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仆射,您就一点都不生气?” “生气?”谢珩笔尖一顿,抬起眼来,“你以为崔家弹劾的只是我谢珩一人?” 他放下笔,将一份密报推到案几另一侧:“看看吧。” 萧玦接过细看,越看脸色越沉。这不仅是崔家的报复,更是以太原王氏为首的几大士族联手施压。 他们不满谢珩近年来提拔寒门,清查隐田的做法,借此事发难。 “他们……这是要逼您让步?” “不止。”谢珩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们想让我明白,这个国家离开士族就无法运转。”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萧玦感到一阵寒意。 “那您……” “我偏要让他们明白,”谢珩转身,烛光在他眼中跳动,“这个国家,更不能没有那些在泥水里耕种的百姓。” 萧玦怔怔地望着他。这一刻的谢珩,不再是那个清冷矜贵的士族领袖,倒像是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赌徒。 “随我回姑臧,我有办法了。” 第5章 推行土断 太极殿的晨议一直拖到巳时三刻。 谢珩立在玉阶下,手中象牙笏板已握得温热。朝堂上关于土断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从《周礼》井田制说到前朝桓温变法,引经据典背后,是各方势力**裸的角力。 “陛下。”御史中丞崔晏出列,“谢仆射所请清查隐户,立意虽善,然士族荫户自古有之。若强行清退,恐使数千流民失所,反生祸乱。” “崔中丞此言差矣。”谢珩转身,玄色官袍在殿中划出利落的弧度,“所谓失所,是因田产本就被侵占。若按国法归还其田,何来失所之说?” 龙椅上的皇帝忽然开口:“谢卿,依你所见,推行土断需多少时日?” “三年可初成,五年可见效。” “三年……”皇帝轻叩御案,“北境等不了三年。上月云中又失三城,胡骑已至滏口。” 殿中一静。 这正是谢珩要的机会:“正因北境危急,才需速行土断。臣算过,若得江淮隐户三十万,岁可增赋八十万贯,足供五万边军三年粮饷。” 这个数字让满朝文武暗吸凉气。 “既如此——”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便准谢卿所请。即日起,擢尚书左仆射谢珩总领土断事,各州郡需全力配合。” 谢珩躬身:“臣领旨。” 皇帝的话还没完:“另,为防新政操切,着扬州刺史府选派干员协理。朕听闻琅琊王氏有子弟王衍,通晓户籍田亩,可堪此任。” 殿角传来衣袖窸窣声,几位王氏门生松了口气的动静。 谢珩持笏的手紧了紧,面上却无波澜:“臣遵旨。” 散朝后,萧玦小跑着跟上谢珩,微喘着气道:“谢仆射,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还能保护你。” 谢珩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以示同意。 一周后,谢珩命萧玦带着二十亲兵一起前去丹阳郡。 “谢仆射奉旨推行土断,下官自当全力配合。”太守陈裕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王参军是刺史府特派来协理丹阳户籍事务的,二位正好……” “协理?”谢珩放下茶盏,瓷底碰在紫檀案几上,发出清脆一响。 堂下端坐的王衍起身行礼,绯色官服崭新得刺眼:“下官王衍,奉刺史府令,协理丹阳土断事务。”他特意强调了协理二字。 萧玦按剑立在谢珩身后,目光扫过廊下不知何时多了几名佩刀随从,虽着郡兵服饰,站姿步态却像私兵。 “协理何事?”谢珩问。 “自然是户籍田亩。”王衍微笑,“刺史府担心丹阳户册繁杂,特遣下官协助清点。” “本官记得,尚书省公文上周已至扬州刺史府,言明土断由尚书省督办,地方只需配合。” “正是配合。”王衍从袖中取出一卷公文,“按刺史府新颁条令,凡核查百户以上者,需先报备,以防扰民。” 谢珩缓缓抬眼:“本官奉的是尚书省钧令,持的是陛下特许。” “下官不敢违逆。”王衍将公文双手奉上,“只是条令在此,仆射若强行查抄,恐于法不合。” 萧玦忍不住开口:“尚书省钧令在前,刺史府条令在后,当以何为准?” 王衍这才看向萧玦,眼神里带着士族看寒门武将时惯有的轻慢:“萧将军有所不知,地方政务,自有地方的规矩。” “规矩?”萧玦踏前半步,“北境将士饿着肚子守边时,怎么没人讲规矩?胡骑破城掠民时,怎么没人讲规矩?” “萧玦。”谢珩淡淡开口。 少年咬牙退后,手背青筋暴起。 谢珩这才看向王衍:“王参军要报备,可以。丹阳郡在册户两万三,去岁纳口赋者仅一万七,空缺六千户。本官今日就要查这六千户,请王参军即刻报备。” 王衍笑容一僵:“这……数目太大,需详拟文书……” “那就拟。”谢珩示意主事铺纸研墨,“本官在此等着。今日拟完,今日报备,今日开查。” 堂中空气凝固了。 王衍收起笑容:“谢仆射何必急于一时?土断乃百年大计,徐徐图之方是正道。” “北境将士的性命,等不得徐徐图之。”谢珩起身,“萧玦,持我令符,调郡兵三百,现在就去封存户册库。” “且慢!”王衍也起身,“郡兵半数在修河道,半数在防秋汛,眼下能调动的不足百人。” “那就调刺史府兵。” “刺史府兵上月已奉调赴广陵剿匪。” 谢珩终于转身,正眼看向王衍:“这么说,丹阳郡无兵可用?” “非是无兵,是各有职守。”王衍拱手,“仆射若急用兵,可向朝廷请调。只是这往来文书,少说也要半月。” 半月。那时秋收已过,田亩界线一旦被毁,隐户更无从查起。 萧玦按剑的手在发抖,不是怕,是怒。 他在北境见过冻掉手指还在守烽燧的士卒,见过为省口粮一日只食一餐的老兵,而那些被士族隐匿的荫户,原本都该是纳粮当兵的丁口。 谢珩沉默良久,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却让王衍心头一紧。 “既然无兵可用,本官便亲自去。”他整了整衣袖,“萧玦,点我们带来的二十亲卫。” “仆射!”萧玦急道,“二十人如何够?” “不是去打仗,是去封库。”谢珩已朝外走去,“本官倒要看看,谁敢拦尚书省办案。” 王衍快步跟上:“下官岂敢阻拦?只是为仆射安危计,户册库地处偏僻,若遇流民滋事……” “那便正好。”谢珩在堂口转身,晨光从他身后照入,“本官也想问问那些流民,为何宁做士族荫户,不做朝廷编民。” 马蹄声在晨雾中远去。 王衍站在阶上,脸色渐渐沉下。心腹凑近低语:“大人,真让他去?” “让他去。”王衍冷笑,“户册库今日恰好整理库房,所有册籍都已装箱待移。他封,也只能封到一堆空箱子。” “那真正的户册?” “今早已从密道运往别院。”王衍望向长街尽头,“谢珩想查?我让他连册子都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