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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血刃焚香

作者:絮语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三日后,卯时初刻。


    姑臧城外二十里,北府兵左军营地。晨雾尚未散尽,夹杂着泥土与铁锈的气息。


    营寨简陋,但警戒森严,巡哨士卒眼神锐利,步伐沉稳。


    一辆毫无徽记的青篷马车,在数名便装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至辕门。


    车帘掀起,一身玄色常服的谢珩躬身而下。他未戴冠,仅以一根玉簪束发,衣着朴素,却难掩周身清贵之气,与这尘土飞扬的军营格格不入。


    萧玦早已得令,身着整齐甲胄,在营门前恭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行礼,甲叶铿锵:“末将萧玦,恭迎仆射。”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略显紧绷。眼前之人,是三日前决定他生死前途的人,此刻亲临这鄙陋之地,更让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谢珩目光淡淡扫过他,未多言语,只道:“带路。”


    中军帐内,更是简陋,唯有一张粗糙的木案,其上却赫然摆放着一座精心堆砌的泥沙舆图,正是九泉一带的山川地势,城池关隘,栩栩如生。


    “仆射请看。”萧玦引至沙盘前,先前那点紧张在触及自己熟悉的领域时,瞬间化为一种专注的锐气。他拿起一根细木杆,指向泾川弯曲处。


    “胡骑主力在此,倚仗兵力,必急于渡河,直扑我重镇临泉。”木杆移动,声音沉稳有力,“末将不打算死守城池。”


    谢珩眉梢微动。


    “末将愿亲率一千轻骑,携三日干粮,由此处小道迂回,匿于北岸。”木杆点向一片表示沼泽的区域,“待其半渡,我军主力两千人于南岸列阵固守,末将则自侧后突袭其辎重和马群。”


    他语速加快,眼中光芒大盛:“胡人阵势必乱。届时回流沙主力趁势反击,两岸夹攻,彼辈远来疲惫,阵脚一乱,便是溃败之局。”


    帐内寂静,唯有萧玦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看向谢珩,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只凝神于沙盘之上,修长的手指在泾川与回流沙之间轻轻划过。


    半晌,谢珩才抬起眼,目光落在萧玦脸上:“回流沙水道纵横,蚊虻滋生。一千人马匿于其中三日,需忍受何等苦楚,你可知晓?”


    “末将知晓。”萧玦毫不犹豫,“末将与将士同甘共苦。”


    “若胡人斥候先发现你呢?”


    “末将已派哨探摸清数条隐秘路径,昼伏夜出,可保无虞!”


    “若其不分兵渡河,主力直扑你藏身之处呢?”


    “那其侧翼便暴露于我南岸主力之下,我可速退,与主力合击其侧翼!”


    一问一答,如剑刃相交,游刃有余。


    谢珩的问题精准而冷酷,直指计划中每一个可能的风险。萧玦的应对迅疾而坚定,显然已深思熟虑,并非一时血勇。


    谢珩不再发问。他绕着沙盘缓缓踱了半步,玄色的衣摆拂过沾着泥土的帐角。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萧玦,望着帐外操练的士兵身影,忽然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军中粮秣,可还充足?”


    萧玦一怔,随即肃容答道:“回仆射,尚可支撑半月。只是箭矢耗损颇巨,补充不及。”


    谢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萧玦,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他什么也没评价,只是淡淡道: “兵发泾川,越快越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向帐外走去。


    萧玦怔在原地,直到谢珩的脚步声远去,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命令,意味着他得到了机会。


    隔日晨曦初透,姑臧城头的霜露尚未干透。


    谢珩端坐军府正堂,玄色深衣纹丝不动,唯有烛影在他清俊的侧颜上摇曳。


    紫毫在宣纸上行走,墨迹未干,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


    斥候跪在阶前,肩头还沾着破晓的寒露。


    “胡骑开始渡河了。”


    笔尖在纸上微微一顿,谢珩缓缓搁笔:“依计行事。”


    他起身时,衣袖带起一缕冷香。晨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泾川方向的战报陆续传来时,谢珩正在查看粮草簿册。


    “萧将军已率部抵达北岸。”


    “敌军辎重正在渡河。”


    他执笔的手依旧沉稳,只是在听到“回流沙沼泽蚊虻成灾”时,笔锋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暮色渐合时,一骑快马踏碎斜阳。传令兵几乎是扑进堂前,声音嘶哑却难掩狂喜:“大捷!萧将军大破胡骑!”


    满堂烛火似乎都随着这声捷报晃了晃。谢珩缓缓合上簿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一叩:“备车。”


    残阳如血,将辕门前的旌旗染成暗金色。


    凯旋的军队从暮色中行来,为首那个少年将军几乎是跑着上前。


    甲胄上沾满泥泞,臂上胡乱缠着的布条渗着血痕,可那双眼睛却是亮闪闪的,像是把沙场的烽火都装了进去。


    “末将幸不辱命!”


    萧玦单膝跪地,声音虽沙哑,却透着掩不住的雀跃。


    谢珩伸手虚扶,“起来。”


    目光掠过少年臂上渗血的布条,掠过甲胄上每一道新鲜的刮痕,最后落在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


    多日沼泽潜伏,一日浴血奋战,这少年眼中的光芒不但未减,反而愈发灼热。


    “这一仗,打得不错。”


    他语气依旧平淡,却见萧玦的眼睛瞬间亮了又亮,唇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那笑容太过炽热,让谢珩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明日我府兰亭宴席,你既有军功,一起来吧。”他转身先行,玄色广袖在晚风中翻飞。


    身后立即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萧玦快步跟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又掩不住地想靠近。


    隔日晨光透过雕花长窗,谢珩独坐水榭中抚琴,指尖在七弦间起落。


    今日府中有雅集,他特意早起片刻,想在这难得的清静里理一理思绪,主要是关于那个刚立了战功的少年将军。


    琴音泠泠,水波不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仆射。”


    谢珩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抬头就见萧玦站在水榭外,一身崭新的靛蓝常服穿得板板正正,显然是特意打扮过,却因来得太早,额角还冒着细汗。


    “我来早了。”萧玦有些局促地行礼,目光却忍不住往琴上瞟。


    “无妨。”谢珩淡淡道,“既来了,便坐。”


    萧玦小心翼翼地在水榭边的石凳上坐下,那姿势僵硬得仿佛在骑战马。


    谢珩继续抚琴,却听见身旁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少年正偷偷调整坐姿,试图学他端坐的模样。


    琴音又断了一拍。


    “仆射这琴...”萧玦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真好听,比我们军中战鼓清亮多了。”


    谢珩默然。


    这话若是换个士族子弟说,必是刻意找茬,可从这少年口中说出,却带着真诚的笨拙。


    “此琴名鹤鸣,是先帝所赐。”他破例多解释了一句。


    萧玦眼睛一亮,凑近了些:“能摸摸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急忙缩回手。谢珩看着他懊恼的模样,忽然想起军中关于这少年徒手擒敌的传闻,那双握惯了刀剑的手,确实不该碰这精致的丝弦。


    “雅集还要一个时辰才开始。”谢珩起身,“随我去书房坐会吧。”


    他刻意放慢脚步,余光瞥见萧玦紧紧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廊下的竹帘和池中的锦鲤,那模样活像只误入天家的小兽。


    到了书房,萧玦更是看什么都新鲜。他盯着多宝阁上的青瓷笔山研究了半晌,小声嘀咕:“这石头长得真别致...”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那是笔山。”他语气平静,“搁笔用的。”


    萧玦“啊”了一声,耳根泛红,赶紧退开两步,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一卷《孙子兵法》应声而落,他手忙脚乱地去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谢珩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觉得今日的书房,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一个时辰后,宾客陆续而至。


    谢珩端坐主位,看着萧玦被引到末席。那少年显然不习惯跪坐,时不时悄悄调整姿势,却始终努力挺直背脊。


    酒过三巡,席间的暗流开始涌动。


    “听闻萧将军日前大破胡骑?”坐在上首的王穆缓缓开口,“不知将军师从哪位大家研习兵法?”


    这话问得刁钻,谁不知道寒门子弟根本请不起名师。


    萧玦老实回答:“末将不曾师从名家,都是在战场上学的。”


    席间响起几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谢珩垂眸抿了一口酒,忽然开口:“《孙子》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萧将军前日那一战,深合此理。”


    满座皆静。谁都听得出这是在为萧玦解围,便也无人再说。


    清谈渐入佳境,话题从《老》《庄》转到《易》理。名士们言辞交锋,机锋百出。


    谢珩的话并不多,但每每开口,皆能引动全场静听。只见他面色渐渐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微见急促。他不动声色地自袖中取出一枚红色的药丸,含入口中,以酒送下。


    是寒食散。


    席间众人见怪不怪,此乃名士风范。唯有萧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


    约莫一炷香后,药力发作。谢珩原本清冷的眼眸蒙上一层氤氲,他忽然推开琴,起身道:“诸君且安坐,仆…需去行散。”


    他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阁外的庭院。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翻飞,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


    众名士皆知服散后的状态,继续谈笑,并未在意。唯有萧玦,猛地站起身,抓起一旁早已备好的貂裘,快步跟了出去。


    谢珩走的匆忙,连木屐都未穿。现已是深秋,赤足踏在地上,肌肤已冻得发红。


    萧玦快步上前,将貂裘不由分说地披在他肩上,声音带着不解与心疼:“大人,为何无人随侍,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谢珩回过头,药效让他眼神迷离,却依旧强忍着克制。他看着萧玦,忽然笑了,带着一种破碎的美:“是卿来了?”


    这一声“卿”,亲昵至极。


    他再顾不得礼法,将自己的木屐脱下,单膝跪地,用衣袖托起谢珩的脚,而不直接触碰他的肌肤,小心的伺候他穿上还带着自己余温的木屐,自己则赤脚离席。


    谢珩双眼迷离恍惚,伸手去扶,才发觉人早已走远。


    “仆”,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间常见的谦称[橙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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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血刃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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