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卓今天没有写日记,可能是工作太累了,除此之外我不想接受其他可能。
今天早晨,我不到八点下山到高卓公司大楼对面的咖啡厅坐着等他,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他的车开进地下车库。这人又起晚迟到了,以前上学的时候早八迟到就算了,现在还迟到,这份工作的工资都不够给他扣的。
这家咖啡和其他所有连锁的牌子一样,三年间不断地翻新产品名和配料表,到头来还是固有的同一种味道,喝一口就知道是哪家做的。我喝完咖啡,出门坐地铁去找魏翛的家。
她家在偏远的城区,和高卓家的楼差不多的造型,但位置相距市中心太远,租金也就便宜些。她家所在的单元防盗门上贴了封条,拉了封锁线,有两个警察在旁边站着。这里治安很好,出了感情纠纷的命案也没有仅作封户处理,但这让我有点失措。
若我直直走上前去,被警察问起来是哪里的住户就会很难办,要是再查我身份证那会更难办。
山神警告过我,不能随意干扰山下世界的正常运行秩序,不要随意纠缠进别人的命运里。每一次将八字交出去算命,每一次主动发起或被动接受一段谈话,都是在交由外人拨动自己命运的弦,会改变生命本初的曲调。
更何况我一个死了的人跑出来让人白日见鬼。
我拐到一个放垃圾箱的巷子里,找好角落里的摄像头死角,把山神的狐尾大衣脱下来叠好放在几块散落的砖头上,露出我死时穿的白色衫帽卫衣和深灰阔腿长裤。这条裤子还是高卓的,让我露着脚踝。
鬼可以控制形态,但只有灵魂具备足够灵气达到化成实体的标准下才能对抗活人的阳气,下山来才不至于被冲撞得魂飞魄散。如果随意飘到这里,甚至还在阳光灿烂的白天,那简直是来送死,送彻底的死。
我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于是我飘起来,死时的衣物随我变得轻盈透明,早上喝下去的热咖啡在胃里升腾的暖意也顿时全无,我又变成了无知无感的一团脆弱易碎的空气。刹那间,我承受住四面八方刺眼眩晕的白光,咬牙飘过两个警察身后的防盗门,去了四楼。
魏翛家的门上贴着封条,我穿过门,看到白漆墙上发黑的血迹和刀痕,旁边贴了标签,上面写了一个“魏”,门上也有血,标签上写着“冯”。周围拉了封锁线。她家两室一厅,靠门的茶几旁碎着一个花瓶,客厅的电视机柜台上放了一个相框,是魏翛和一个女人。我凭这位女士的一双杏眼确认她是金嘉元,她的眼睛和她姐姐金嘉一的一模一样。
研一那年高卓到我家过年,我们说好过完正月十五一起回学校,但十四那天下午他母亲敲了我家的门,我开门和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就认出了她是谁。她说高卓的父亲在楼下等他们,高卓听见了声音说他不走。金姨说高卓的爷爷快不行了,他们接他回家去医院过个年尾巴,不想闹得不好看。我说:“好,你们带他过年,不要打他。”
我让高卓跟她回了家。
高卓的眼睛遗传自金嘉一。
除了客厅前门的血迹和打斗痕迹外,这间房完全是一户在等主人下班回家的普通房子,明显充满了两个女性共同的生活气息。
我晃回小巷,化回实体穿上山神的大衣,计谋一番后,朝两位早已开始絮叨起家常的警察走去。
高卓说过,他以后要把我们俩的故事写成剧本,有没有人买、演、看,他都不在乎。最重要的是他要在细节处来回插叙,下死手地插叙,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是掉落进细节里才开始相爱的。
2015年10月,大一军训结束,正式教学周开始。学校的南边有一处湖泊,湖泊更南边隔一片薄薄的树林连着更加宽阔的草地,草木茂盛,据说是挖湖的淤泥堆在空地上养起来的。
蚊虫猖獗的秋末,正常人不会在没课的傍晚走到这里,我不是正常人。21日,我心情不好,一个人闲逛,逛到了这片草地上。从南湖通往草地的树林间是有一条石板路的,校方或许是为营造旷野般的生命感一直放任杂草不修边幅地肆意生长,从远处根本看不到石板路的存在。
我在南湖旁看了半个小时野鸭子游泳,鸭子们扑腾翅膀飞到湖中央去,我就离开了,不知不觉走到了这条石板路上。我穿梭在杂草里,脚踝上被蚊子咬了五个大包。不是我数的。
我需要低头走路,不低头的话会踩空进石板缝隙之间,还要抬一下腿绕过缝隙间高扬的草秆,否则皮肤碰到草秆会痒痒的,被扎一下蛮痛。所以当我低头专心走路直到察觉前方有什么活物时,我已经离“它”很近了。我见过学校里有松鼠、刺猬、黄鼠狼、貉子甚至小蛇,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活物是什么。
“它”蹲着回头,抬头,是个人。
他捧着书,扭着脖子抬头看我,他的脸型其实很像地铁站广告上某个我记不住名字的小明星,但又因为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刘海堪堪盖住眼睛,掩盖了他看上去乖巧伶俐的五官,所以一时间我差点以为碰见了在草地里当蘑菇的神经病。
在这个光线下看书,想变近视吗?
他的眼神向下看去,盯着我的脚踝,似乎还眯起眼更仔细地观察着。我没兴趣主动开口搭话,抬脚想绕路时,他说:“你脚踝上一共五个包,蚊子咬的,左边两个,右边三个。”
大学里的奇人实在太多了,我没太震惊,就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他又说:“我第一天来这边时还穿着短袖短裤,胳膊和小腿上都被咬满了,回去倒了半瓶风油精。”
我停下回头看他。他站起来,弯腰揉了揉蹲得酸麻的腿,再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半瓶风油精,站直看我说:“我为了在这里待着换了长袖长裤。还有这个,你要不要抹抹?”
他比我矮,残存的夕阳照在他仰视我的眼睛上,像夜间丢进鱼缸反射月光的玻璃珠,水草一样的刘海碎发也挡不住银辉。我接过风油精倒手上搓了搓抹在脚踝上,旋上盖子想还给他。
他早就跳下石板,走到草丛里摸索半天,提出一个沾满草渣的黑书包,把手上的书放进去,拉上拉链拍了拍。
我说:“谢谢,风油精还给你。”
为了展示友好,我微笑了一下,虽然我知道我笑得很难看。
他看见我脸上的笑,愣了一下,从高高的草丛里挤回石板上,从我手指间捏回风油精,很怕碰到我的手一样。
我转身继续走,没走几步他就从后面喊我。
“那个!你……你是人吗?”
这是什么脑回路呢?我当时如果在喝水估计会直接被呛死。
我无语地回头说:“不然呢?”
他严肃起来,说:“哦,那就好。不好意思,我在这待了一个多月,你是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我点点头,继续走我的路。
他又喊我:“那个,我不是故意找事的!你刚才走过来面无表情,看见我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学校的老师警卫什么的,要来赶我走!”
我是很普通的低俗动物,天生的同性恋,但我不会随意地把自己看着顺眼并产生觊觎之心的人拉下水。他的声音很好听,长得也好看,我顿生出一个更崇高的理由给自己辩解:他话这么多,留了我这么多次,这是天赐良机,我要是再点点头走掉那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当机立断,我转身朝他走过去,他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依然强装面不改色。我指着自己说:“那个,叫云束今。云朵的云,束缚的束,今天的今。信息学院大一的。”
我那时看见高卓不是故意板着脸的,只是我最放松的表情就是这样。我想到他初见时说的话,便对着竖在巷子墙根的半块碎镜调整表情,在正常表情的基础上加剧皱眉、抿嘴,保持好镜中的模样才朝警察迈开步子。
迎面对着我的高个警察看到我走过去便止住了谈笑,问我:“你是哪位?来干嘛的?”
他对面的矮个子警察也转身看我,似乎被我运动装加狐尾大衣的奇异造型镇住了。
我保持着正经又担忧的样子,淡定地说:“您好警官,我是法学院的学生,住在对面的小区。我听说这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是关于情感纠纷的,我很想知道这事儿怎么样了?”
高个警察想说话,被矮个子抬手打断:“消息传得这么快?你该不是营销号记者吧?”
我没说话,把眉头拧得更紧盯着他看,他没松懈,和我对视着。我叹了口气说:“算了,不打扰您办公务了。再见警官。”
高个子说:“哎小伙子,区法院过两天会开公审,你查官网信息就好。”
我:“好的,谢谢您。对了,真的死了两个人吗?”
矮个子:“就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重伤送去医院了,还在鉴定。通告很快会发。”
我:“重伤的是另一位女性还是那个拿刀的男的?”
高个子:“那个男的。”
矮个子又皱眉:“通告没出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这栋的居民都没几个这么清楚的,你认识当事人吗?”
我摇摇头,再次拜谢他们后顶着矮个子警察狐疑的目光离开了魏翛家。
我趁着高卓没下班赶到他公司门口,再次坐进咖啡厅里取暖。实体状态下我会感到饥饿寒冷,但现在不能随便变成阿飘,我只好点了个三明治吃着等他的车开出来,再用最后的力气飘到他家门口附近看他一眼。
窗边的位置空出来,我挪到那里。来这个桌上收拾垃圾的店员看了我一眼,随意地说:“您上午来过。”
我:“嗯,以后会常来光顾的,您没换班?”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说这么长的话,她眼神一亮笑了一下说:“该换的,晚班的同事临时有事请假了,我替她。您在附近工作吗?”
我指了指对面的公司大楼说:“我等我男朋友下班回家。”
到底是大城市,店员虽然震惊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恢复自然地说:“啊,您有对象啊,也是,您这个条件一看就有对象的。”
她走了。
我叼着三明治继续看窗外,高卓的车没出来,人却和另外三个人站在一起。和他并肩的中年男人大概是他上司,他陪在旁边,送另外二人上了一辆商务轿车。
高卓帮他们关上车门,和他上司一起朝车里挥挥手。他上司在车开走一万米远后还在挥手,高卓不耐烦了,歪头看别处。
和我隔街隔窗对视。
我不该有心跳,就像我不该感受到饥饿冷暖,不该再有新陈代谢,但托上山点烛的恋人们的福,我的实体让我再次感受到了心脏雷鸣般震颤的幻觉。
吞噬掉的咖啡和三明治终会流向未知的黑洞,心脏迸发出的血液激流勇进地流向死人的爱人。
下一秒,高卓无动于衷地移开视线,脚步跟上了他终于结束挥手的上司,走进了公司大楼。
血液倒流。
我把剩下三分之一的三明治放在桌上,店员在收拾隔壁桌子。我走过去给她道歉,希望刚才没冒犯到她,她赶紧摆手说“大家都一样的,别有心理负担”。
我走出门,回到了问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