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罗兰》 第1章 2025年11月8日 星期六 我去离家最近的甜品店买了一块红丝绒蛋糕,其实我想吃黑森林蛋糕,我最喜欢巧克力制品,但——温柔的店员姐姐递给我试吃的叉子,我接过吃掉了上面的小块,她甜美的声音询问我:“好吃吗?这是我们新出的红丝绒蛋糕。” 于是,这块红丝绒蛋糕就是我明天的早餐了。是的,我在晚上来甜品店是为了搜寻早餐的,今天突发状况加了个班,明天我打算晚起几个小时,不想做饭,提前准备好吃的会好一点。 可是,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早餐不要吃太甜的,中国人的胃还是吃点传统的早点吧。我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大概是个北方人吧,估计到我家楼下早餐铺吃几个生煎都会嫌甜。但我听话、听劝,所以还是拐了个弯,找了另家还在营业的包子铺买了个茶叶蛋。 奇奇怪怪,明天早上我将一口茶叶蛋配一叉子蛋糕,再喝包牛奶,奇奇怪怪。 我走到家门前,看见门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这本日记。准确一点,是崭新的日记本。 日记本应该是小契给我买的。她前两天说我越来越忘事,最好写写日记,日后不时翻看时一定会惊讶原来自己做过这么多事,有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金小契是我三年前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可以同时称得上是我的家人和朋友的人。 我不记得三年前我为什么会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也不记得在那之前发生过什么。我接受了自己“失忆”的现实,也追问过小契我以前的事情。 小契给我讲了爸爸妈妈的事,他们在我出事前去爬珠峰,在我昏迷的前一天,他们出意外死掉了。我不记得他们。 小契说,他们对我很好,我也很爱他们。但我不记得,只是本能地难过。 小契说,她也不知道我怎么出事的,出事前发生了什么,当时她调职去外市出长差了,赶上到处都管控,不好常回家。 小契说,她现在住的房子也是属于我的,和我家楼上楼下。她是被我爸爸妈妈收养的孩子,和我们的妈妈姓,是看着我长大、大我五岁的姐姐。 小契说,爸爸妈妈的丧事不用担心,她会操持好,让我安心养身体。 我无法接受,因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最后,小契说,那就暂时把她当成楼上的邻居吧,把她当成靠谱的朋友。 医院的人说,我是在路边昏倒的。那条路是立交桥下的人行道,那时和现在一样,是个夜晚。我倒在斑马线上,差点吓死一个过路的人。那人描述了一下情况打了120,据说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操,大半夜的路上倒个人吓死我了”,然后他就走了。 小契说,好在那条路偏,是通往问云山的路,晚上很少有车过。否则,我在吓死路人前就得被碾成肉泥了。 我也不记得什么是问云山。 我给金小契发了信息,谢谢她给我买日记本。 不写日记前,我会从九点半开始待在书房,找本书一直读到十一点半。但从今往后我得写日记了,我想写得详细一点,写好一点,说不定以后能出书,给不嫌弃我无聊的生活的人看,所以我规定日记一定要从九点半写到十点半,写够一个小时再去读书。 现在是九点四十五分。 三年前,金小契接我出院回家,照顾了我一个多月才回去上班。我昏迷了一周,醒来记忆全无。小契说,我的实习公司给我发了实习证明,在我的电子邮件里躺着。原来我差半个月就可以转正,但出了意外没人帮我请假,算无故旷工,取消转正资格。小契配合警方查看我的手机时看到工作群的信息,帮我给公司发了邮件,公司领导人不错,还是给我开了实习证明。 小契拿了本英文书给我看,我还是会读的。她又拿了我的大学毕业证,指着我的专业给我看,我摇摇头。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说:“没事的,弟,你是文科生,大学是好大学,专业是烂专业,找工作用得上你的大学,用不上你的专业。” 毕竟我失忆了,她话锋一转肆无忌惮地指控昏迷前的我曾是多么的混蛋,浪费高分报了只有情怀的专业,还扬言“家里的钱足够活着”“不大手大脚就能一辈子不愁衣食的幸运儿不活得幸福一点哪还有谁能幸福呢”,气得爸妈要断我经济。 “上次爸妈这么生气还是……” 她话说了一半,不说了。我追问她,她摇摇头说不重要。她又拿起手机,指了指电子版的实习证明,一本正经地回归正题:“实习公司是个大公司,很好,带着你的文凭,再加上这个,够了!咱脑子在,江山在!” 小契给我打完气,让我把意外当作无事发生,赶紧找工作回归人类社会。 我醒来后,在家闲来无事,翻遍了手机备忘录、社交软件、网盘、相册。社交动态一无所有,备忘录是云里雾里的随笔,相册基本都是风景,活物只有小猫、小狗和小鸟。书房里的东西我也翻了个遍,除了爸爸留下的日记——里面写满了他如何追求我妈,追到之后就没再写了——之外,没有任何能帮我回忆过去的物件了。 通讯录里的联系人个个名姓陌生,除了金小契,其他我都不记得。我把和每个人的聊天记录都看了一个遍,大概掌握了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个多月过去,只有一个名叫“崇井”的人给我发了问候,还是条语音。我往上翻了翻,这人好像是我的高中同学。 “卓儿,最近怎么样?转正的事儿弄好没的?” 我听了自己之前给他发的语音,模仿着放松的语调回:“没呢井儿,我生病住院耽搁了,现在养病找下家呢!” 崇井立刻打来了一个语音电话,我犹豫着还是接了。他在电话里头大喊:“我去你大爷的,生病了不跟兄弟说一声的,你真行啊高卓!生的啥病啊?我去你家看看你。” “别,你可别来,等我回头好了请你吃饭。我自己歇段时间哈!” “契姐照顾你呢?” “嗯嗯,她也上班去了,我忙找工作啊,找到就给你打电话。” 我又礼貌的问了问崇井的近况,挂了语音。我和他聊的挺开心,他是我会交心的那类人。 小契喊我上楼吃饭,我给小契打了招呼,让她帮我瞒着失忆的事情,顺便问她我的人际关系何如。 “呵呵,除了崇井没人受的了你,我跟爸妈就没见过除了他之外的人来咱家!你说说你光看脸多讨人喜欢,就这一张嘴多说上两句话就把人推远了!我告诉你啊高卓,你这算重生了你知道吗?重生一次,成为受欢迎的人吧!” 我赶紧在她长篇大论前撂下筷子跑去洗碗,然后在她新一轮举证前关上她家门,跑下楼回到自己的家。 至此关于失忆前的其他线索是完全没有的了。哦对,除了一个人,我的聊天栏里最下面的一个联系人——云束今。 我和云束今的聊天内容显然是被清空了,空有一个人名在首页,点进去空空如也。我故意发了条信息又撤回,对方没有扣问号。过了几天我自己扣了个问号过去,对方还是没动静。 我搜了一圈同学录,没找到这人的信息。后来我接到了几个面试邀请,忙起来就没再管他。 小组面试,面试官问了我们几个工作问题,都是要抢答的,我觉得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至于工作热情只能看谁回答问题时更亢奋。撑了四十分钟,大家准备收拾东西走人时,面试官突然发话要加试三道口译题,不可不谓猝不及防,和我一起面试的另外四人都愣住了。 天上掉下大馅饼,专捡幸运的人砸。越幸运,越幸运。 幸运的我钻了空子,悠哉地举手发言。 三个小时后,当场办理完入职手续的我冒着快乐的泡泡荡漾地走出了公司大门。 我当即叫了市里有名的黔南菜馆的号,如约请崇井吃饭去了。这顿饭吃得相当愉快,崇井说这是“心情好,吃嘛嘛香”,我倒酒敬他。吃完饭已经入夜,我俩站在路边打车。饭饱喝足,崇井蹲在路边给我八卦高中同学的近况,我谁都不认识,也就敷衍地应着。 我的车显示到了,司机师傅停在了对面。我骂了一句,给师傅发了个信息,抄回手机准备往对面跑。 “高卓!” 崇井突然喊住我。 “那个,卓儿,你生病不让我去看,我就没去。其实我是担心你……你那个精神状态……你是不是跟你男朋友分了啊?” 我愣在原地。 一个骑电动车的阿姨差点撞我身上,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骂,主旨“珍爱生命,走路看路”,我连连道歉,又看向崇井。 “唉,你照顾好你自己,我老早之前就想说,云束今这人虽然长得帅也体贴你,但总感觉哪里奇怪,瘆人!但我当朋友的,背后说他总归不好……” 师傅又给我打电话催我过去,我趁机装醉冲崇井摆了摆手,逃也似的一口气跑过马路,钻进出租车里。 出租车飞驰在高架桥上,我盯着窗外模糊的街景,大脑一片空白。 前面有个车祸,连环追尾,最后面的是个大货车。师傅降下车速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嘴里喃喃地说:“哎哟,这大半夜撞的,人别有事啊!” 他一开口,把我的神从云游的路上拽了回来。 我像刚学会呼吸一样深吸一大口气,吐出来,才拨通了金小契的电话。 “滴,滴,滴……喂?啥事儿啊弟,我不在家,加班呢!” “我操,你怎么没跟我说过,我他妈还是个同性恋?”我没忍住,也不知道怎么就冲电话那头无辜的金小契吼了出去。 师傅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怎么着,猛踩了一脚油门,我的身体霎时往后贴在椅背上,撞得紧紧的。 出租车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马,骤然往前冲出了十几米。 写累了,正好十点半,今天的日记到这吧。 等等,加句话。 金小契养生,十点半左右就睡觉,她睡前回了我的信息。 她说:“行,想要啥样的日记本?姐明天给你买去。” 第2章 Re: 251108 高卓的字迹在我面前的纸页上浮现。他的字一笔一划,一个接一个,行文流畅,没有丝毫卡顿,不愧是学文学评论的,文学素养有得很,那张毒嘴说起话来更是带劲。 看到他写“我他妈还是个同性恋”时,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整个灵堂空空荡荡,我的笑声在墙壁之间跳跃回响,余音绕梁,略显惊悚,让我一个生前为人的鬼都有点害怕。 十点半了,他准时停笔,宣纸上不再有墨迹。我看得意犹未尽,只好拿起这张泛黄的宣纸,又从头开始读,手指描摹着熟悉的字迹,心头泛酸。读着读着,想到明天后天大后天我都能坐在这里看高卓给我写故事,我顿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鬼。 第二遍读到最后,突兀地多了一行字,应该是刚才写上去的,是金小契的回信:“行,想要啥样的日记本?姐明天给你买去。” 戛然而止。 三年前我死了,死后,我听见山神唤我。 山神看上去三十多岁,长发及腰,面部五官是说不出的棱角分明,打扮得雌雄难辨。他生理性别为男,张口却是个御姐音。用他的话说,他其实也是鬼,只不过当鬼的资历长了就在问云山熬成了山神。 我醒来时,一位名为“白翳”的漂亮小鬼告诉我,是山神把我引过来的。我跟着山神飘到了问云山上,他要我以后喊他母亲。 我是万万不肯的,我有妈,我死得早没给她尽孝,生前对她本就愧疚了,更别提死后再胡乱认娘,没这道理! 山神幽幽地说:“所谓的‘正常人’,他们死了就死了,黄泉路上赏赏彼岸花,忘川河边流尽眼泪,读上千百遍三生石刻的前世今生来世,奈何桥上喝碗孟婆汤,魂魄进入转世轮回,下辈子还是‘正常人’。其实孟婆也在等着咱们呢,咱们还没过去罢了。” 我跪在他面前惊讶地抬起头,疑问启口欲出。山神俯身下来,跟我几乎鼻尖相碰,蛊惑般地问出了我的疑惑:“那么,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摇摇头,山神满意地靠回他的主座,抬起长袖一扫厅堂里的男女老少大鬼小鬼,估摸有百十来个。 他说:“因为我们都是这座城市里放不下爱人的同性恋。” “爱人”还是“同性恋”,都让我想到了还在昏迷的高卓,但我下意识地说:“我不是本地人,我妈把我骨灰带回老家了,为什么我死了魂儿还留在这里?” 众鬼哄堂大笑,山神笑得最猖狂,这种笑我现在已经学会了。 山神笑够了,说:“你的小男友只要在这里活得好好的,你又放不下他,你就离不开这座山!” 他手一挥,白翳就给他“母亲”鞠了半躬,把我带下去了。我魂不守舍地跟着白翳走到了一间灵堂,里面明晃晃一排白蜡烛映着墙上的黑白人像给我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我是在到这座南方城市读大学后才知道这里有很多鬼神崇拜的。市西环山,小山丛丛,有仙则名。高卓也给我讲过这处环山,什么山负责什么愿。 他神秘兮兮地说:“本市老人传言,问云山的仙子是女同性恋,谈的是玉皇大帝的某个女儿,玉帝老人家发现后赐死了女儿,把仙子贬入凡间,固守问云山,世称问云仙子。” “为什么赐死的是自己的女儿?”我搂着高卓毛茸茸的脑袋听他讲睡前故事,困得睁不开眼。 高卓从我怀里挣脱,仰头亲了我一口,说:“玉帝老人家觉得这是家丑啊!就拿我来说,我爸妈分不开咱俩,现在就想怎么能弄死我,但他们觉得你只需要赶紧毕业滚蛋就行了。” 我向山神求证过,山神也肯定了高卓的说法。他说,自问云仙子成为山神以来,问云山就成了市西环山中最不受待见的山。古往今来,上山祈福的只有断袖们,所以连上山的小路都是不受人待见的。你在上山路上晃一圈,老远望见你的人就跑回村造谣去了。 我说:“现在上山路旁边没村了,都是市郊,早就修大路了,最近又有了环市立交桥,往市区走很方便,还挺发达的。” 山神说:“去你的,老娘知道,你以为我死了几百年吗?老娘当鬼也就四十多岁!我说的这些事都是有参考文献的,引经据典你懂吗!我这个灵堂后面是书库,一代一代山神留下来的,最里面的书架上还有问云仙子的亲笔签名呢!你有空可以去看看,老娘授权给你了!” 我没理他也没谢恩,独自去书库找参考文献了。 其中一篇论文称,该鬼钻研十余载,以多位问云鬼为观察对象,得出结论:问云山上的鬼会在爱人死去时离开问云山,踏上黄泉路,进入转世轮回。如果爱人打心底放下了我们,转而爱上别人,我们也会如此真正死去。 问云山有屏障,屏障内大大小小的灵堂都是聚灵点,山内灵气靠上山点烛祈福的道友们提供,足以维持我们的魂魄。多亏了他们,我们大部分时间可以成为半灵半实的状态,拿点轻物,落地走走,都是可以的。 而近年来,敢于直面回村造谣一类社会废物而上山的道友们越来越多,我们的灵气也就越发充盈。我们之间的一些人开始化成实体,走下山去。 我不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但是我遇到了自诩幸运儿的高卓,也就沾他的光越来越幸运。 今天一早,我醒来时没飘起来,我懵了一会儿才试着翻身下床。三年没这么做太不适应,膝盖磕碰在床沿上,碰出一道淤青。 我呆滞地感受疼痛,心脏突然砰砰跳动起来。大喜,我瞬间恢复了行走奔跑的记忆,一路狂奔到山神的灵堂后房,敲他的门。 山神估计很久没听到敲门声了,他问:“谁?怎么没摇铃?” “我!云束今!” 里面安静了一瞬,山神猛地飘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我任他看。 他伸手戳了我左胸一下。 我挺着心脏任他戳。 末了,他真像是个欣慰的老母亲,慈悲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能下山了。” 他说罢,进屋翻箱倒柜,我看他找得勤奋,才感觉一路跑来有些冷。他打开一个破木箱,里面的绸缎绫罗光耀如昨,最底下是一件上了年代的深栗色大衣。他递给我大衣,我看了看领口的狐狸尾巴,还挺帅。我问他,您老人家这条尾巴非法否,他让我闭嘴老实穿上,否则实体生病会灵气大伤。 他往灵堂跪垫上盘腿一坐,问我:“你想不想见高卓去?” 我点点头,理智地说:“可是我死了。” “他知道你死了吗?” “我也不知道。” 山神摩挲下颌,想了半晌,一脸兴奋地看着我:“喊声‘母亲’给我听听,我赐你个好东西。” 我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山神说:“哈哈,好一个宁死不屈!看来他对你来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他起身要回房。 我扑通跪在他起身的垫子上,学着高卓跪在他父母面前不卑但亢的厚脸皮,以普通话一级甲等的水平一字一顿道:“母、亲。” 山神转身把手抚在我的顶上,拍了几下,绕过房门去了后堂书库。不到四十分钟,他抱着一摞泛黄的宣纸和一瓶矿泉水走了出来,放在我身前,然后走到他的灵堂香台前。白蜡烛间堆满了钱币,新的旧的都有,他挑了几张新点的纸币和几枚光亮的硬币,放进我的大衣口袋里。 “你想个办法,买个纸本给高卓送去,水撒到里面的纸上,不会湿的。他在上面写字,你在这边的宣纸上能读到他写的东西。至于他收不收下本子,提不提你,全看你俩缘分了。” 我震惊地说:“这有点变态了吧?” 他不置可否,只是说:“咋?你出柜的时候没被骂过?当时不在意这会儿在意了?” 好吧。 山神接着说:“你想给他写,他那边也能看到。你自个斟酌吧,别吓着他。不过你说过他知道问云山的传说,这三年你在山上当鬼也算健健康康风生水起,他应该也不会意外到哪去吧?” 我谢过他,刚要走,他拉住我的大衣衣角,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扯扯大衣,他不松手。 我只好咬牙切齿道:“谢谢母亲大人。” 他松开了我的衣角。 为老不尊的家伙! 我把空余的宣纸裁剪下来和其余的一摞纸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折好写有高卓日记的部分,压进檀木盒里。收拾停当,我爬上了我的床,其实是白翳当时给我设的停尸台。我现在是半灵半实的状态,实体状态的节能模式,感受不到冷热,但还是象征性地给自己掖了掖被角,努力活得像个人。 高卓察觉到日记本的古怪了吗? 他是不是没看见我在扉页上给他写的留言? 我的字他认不出来了吗? 金小契的话让他害怕了吗? 他现在怎么样了? 鬼也是要休息的,当阿飘累得很,维持灵魂状态不费劲,但白天我化成实体状态下山转这一遭,差点给我这个三年老鬼累个半死。身上很疲惫,心里却因高卓的日记提到自己而感到暖暖的幻觉。 只是,我没想到高卓会失忆。 没关系,他失忆了都没忘了我,我还算活得好好的,来日方长,还有机会。 第3章 2025年11月9日 星期日 又是阴天,外面断断续续地下雨,我站在阳台上看楼下的行人撑伞又合上,真替他们麻烦。 小契难得早下班,她给我买了日记本,给我送来顺便叫我去楼上吃饭。我今天状态不好,昨夜想事情失眠,好不容易天快亮了才睡着,睡了还多梦,梦里全是不熟悉的脸和声音,时间混乱的蒙太奇。我不想让小契担心,努力舒展因偏头痛而不断皱起的眉头,更没有提日记本的事。 这到底是谁给我买的日记本?除了小契和崇井,难道还有别人知道我的住址? 是不是外卖员送错地方了?可塑料袋里也没有订单。 昨天没仔细看,我又把这个本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一片崭新的空白,除了扉页右下角有一行手写的字—— “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字写得很小,很遒劲,很莫名其妙,像是我手机备忘录里的那些随笔,故弄玄虚。失忆前的我大概会很喜欢吧。 差点忘了,红丝绒蛋糕配茶叶蛋还真挺好吃的,咸甜永动机。 我怕小契日后会询问我日记本的事,特地告诉她我顺了公司的文创本回来先写了,而我有强迫症,必须用完一个本子才能用下一个。小契说随我的便。 公司这段时间招聘了很多实习生暂充空缺职位。这三四年很少有年轻人在一个岗位上工作超过两年,跳槽裸辞都是常态。实习生开资少,又能顶事,招来应付离职同事留下来的琐碎工作再合适不过。 前段时间上司塞了俩新人给我,让我教他们弄创作和校对的事。我扔给他们俩几个网宣策划案,让他们先试着给AI发指令出文案。 小A是个有些柔弱的男生,对任务欲言又止。我本来想让他有话说话的,但我实在嫌麻烦怕麻烦不愿找麻烦,就没说,随他纠结去吧。 但小B是个干练爽快的女生,比小A大一级,胆子就大了一点。她接过策划案,问我要了电子版,用相当委婉的说法对我说:“高组长,我们在大学里就是学中文的,这点文案也要给AI写吗?创意创新可都在我的脑子里呢!” 小A闻言也一扫阴霾,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想,如果是失忆前的我,那个浪费高分的混蛋,一定会和他们同仇敌忾。可惜我没有那位高卓应有的魄力,所以我只能说:“市场现状,没办法。这些网宣文案配不上你的创意,好的想法还是留给你自己的创作吧!” 几句话哄好两个小兵,我相当得意,得意没多久想到自己三年只升职了两次,就蔫了下去。 我吃完蛋糕和鸡蛋,喝了袋冰牛奶,舒舒服服地躺回了被窝。小A和小B给我发了他们做好的文件,我也懒得点开,明天再看比较好。人是战胜不了激素的,我的身体不断给大脑发送着“我不舒服”和“我什么也不想做”的信号,于是我慵懒地躺在床上,想开投影放个电视剧看。天不遂人愿,可恶的上司又打来了电话。我都不知道他在急什么,明天就周一,他非要扰乱我周日的心情。 “高卓,周末愉快啊!” 愉快个鸡蛋! “刚有合作方联系我们,最近那什么话题……啊……很火热!大家的接受度都在变高!我们想炒作一下问云山的民间故事,弄点文创产品,以后可能还会跟市文旅局搞周末出游系列活动。我正在挨个联系公司里的本地人,你也有空问问家里老人这方面的事情,写文件发群哈!我联系好大家就拉群。” 问云山,我昏倒的那条路所通往的山。 据我所知,那可不是个普通的地方。 书接上回,我在出租车上给金小契打了通震碎司机师傅道心的电话。金小契在那头沉默成了哑巴,我不耐烦地催她说话,她丢下一句“回家说,直接来楼上”就挂了电话。 师傅在后视镜里频频瞄我,我受不了车内奇怪的静谧和他窥探的视线,便带笑说:“不好意思啊师傅,刚吓到您了。” “没事,不要紧的。” 车继续往前开出一公里,是他犹豫的距离。 “那个,哈哈,喜欢什么性别的人也要别人告诉的吗?哈哈……” 我能感受到他在努力地打趣,又不想冒犯我。我不想辜负他的好心,就好心地解答:“我刚活过来没多久,上辈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好些都没问清楚呢。” 师傅不说话了,也不从后视镜里瞄我了。 后半程路他开得飞快,把我扔在街边小区门口,也不等我线上支付结束,就一溜烟开走了。 我甩手在鼻子前扇走汽车尾气,走进小区。 我家的楼是老楼,在离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商业地带不到十公里的居民区里。小区门口说白了更像是街边小巷子的开口。我父母的工资中规中矩,他俩都是独生子,从祖父母辈那里继承了三套房子,卖了一套地理位置最差但依旧房价登天的,边工作边吃着天价存款才过上了偶尔能晒晒国内外旅游定位的小资产阶级生活。 当然了,对于生活在九重天之上的人来说,我说的“天价”可能是依然是在地上。但我还是觉得他们已经很幸运了,我也很幸运了,金小契作为被收养的孩子更是觉得自己幸运得不得了。 我轻跺了一下脚,踩开楼道声控灯,爬上楼去。 金小契给了我她家的钥匙,但我还是敲了门。她开门,让我随便坐。她跑去厨房给我倒了杯水,给自己也倒了杯,试图忙得团团转。我如她一般保持沉默,忍到她终于舍得坐下来跟我面对面。 我看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又喝一口,好歹是丧失耐心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她放下玻璃杯,问:“云束今又回来找你了?” 我挑眉,舔唇说:“不愧是我姐,聪明。” 这是我醒来后第一次喊她姐姐,她却来不及感动。 “你还记得他吗?” 我摇摇头。 小契起身走到我身边,拉我进到了里间。这间房对应我家书房的位置,被她改造成了间祭堂,台子上摆放了我们父母的遗像,相框前是蜡烛和祭品。 她指着祭台,告诉我:“爸妈走之前,你发过誓,这辈子不再见他。你现在失忆了,记不得他了,这正好,你现在再跟他们说一遍。” 我告诉她,这样做没意义,父母已经去世了,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除非他们是鬼,正飘在这间房子里的鬼。 金小契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我从来想不到她力气能这么大。到今天我想起这一巴掌,左脸还会感到隐约的痛。 “他们没出意外之前你就快把他们气死了!养你大的长辈你不管不顾,你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男的跟家里翻脸!我看你失忆就是报应!现在住在他们留给你的房子里吃利息活着,到他们跟前来还不会好好说话!我还真以为你能重新活一次呢,真天真!狗改不了吃屎!” 我捂着脸,咧着嘴说:“那他们在山上出意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的报应?” “你他妈今天给我从这犯病是不是?” 金小契抬手又要打我,我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冷静下来。我是把自己当做完全的客体来收集情报的,不是来找打的。 我安抚暴怒的小契,让她给我讲讲以前的事。大半夜的,她怒吼的时候对门阿姨拍了几下家门,总体起到了一个镇静剂的作用。 小契深呼吸,平复了十来分钟,我坐在她旁边安静了十来分钟。最后,她声音颤抖地问我:“云束今找你说什么了?” 我想了想,说:“他听崇井说我病进医院了,就来看我一眼。” 小契狐疑地看我:“没别的了?” 我摇摇头。 “你告诉他失忆了吗?” “你知道的,这事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 “他回他家那边了?” “……嗯。” 金小契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抱了抱我,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弟,我不想瞒着你,但也不想跟你说这些。这事翻篇了好不好?你工作有了,都正常了,以后的日子咱姐弟俩好好过。” 她好像真的应该是我的姐姐。 我也抱着她,拍拍她的后背,答应下来:“好。” 我把小契扶到卧室,看她睡下后轻手轻脚地关门下楼。一进家门,我就给崇井发了语音:“我是和云束今分了。井儿,你懂我的,我现在需要你作为我最好的兄弟,站在你的视角给我从头到尾讲一遍你眼中我俩的故事,越详细越好,懂不?” 崇井秒回一条语音:“卓儿,我懂你,你是要化悲愤为力量,要创造黄金档的爱情故事了。咱身上发生的悲惨现实就得这么用!跟云束今分了不要紧,他能给你提供这段经历,那他就是一朵好云!” 第二条语音:“我明天上班摸鱼的时候好好想想,我得写个回忆稿,兄弟的事很重要,不能张嘴就来,哈哈!我睡了,晚安卓儿!” 我也放下手机,洗漱后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问云山,就是崇井在他写的回忆稿里提到的地方。据他所说,我和云束今去那山上参拜过,那里有很多庙堂,庙里可以点红烛放钱币来许愿,祈求问云仙子保佑相爱的同性恋人永结同心,但实际上当地人认为这相当于外国人去教堂结婚请神父主持仪式。 崇井说:“你没跟我描述过上面是怎么样的啊!哎对了,那天你不是有课喊我帮你代课吗?你学生问高老师怎么了,我说你去结婚了,哎呦他们那八卦的小表情真是笑死我了!” 他这么一提,我又跑上楼问小契我之前在学校做什么。她愁坏了,她说:“我只知道你本校保研后带了门大一学生的课,后来就毕业了。你很少跟我们说你的学习情况的。” 我又给崇井发了条语音:“井儿,你懂我的,我现在需要你作为我最好的兄弟,站在你的视角给我从头到尾讲一遍你眼中我的故事,越详细越好,懂不?” 崇井再次秒回一条语音:“卓儿,我懂你,你要写自传了。” 到点了,我该读书去了。今天这日记写得我一直在笑,一笑就头疼,崇井这人真好玩。 第4章 Re: 251109 清晨醒来时我恢复了实体状态,山神支使白翳来看我。白翳见我精神抖擞,直夸我天赋异禀,生来就是为了做人的。实际上是因为昨天半夜三更有一对苦命鸳鸯来我的灵堂祈福,蜡烛一点幸福的灵气就溢了出来。 我起床后绕到前堂,一眼看见了那对挂着崭新烛泪的烛台。 白翳是我在问云山上除了山神之外对话最多的鬼。我生前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上学时讨厌教室,外出时讨厌商场。考上大学后强忍剧烈的不适感坐了一路高铁,第一次离开生活十七八年的故乡到这里,在校园里闲逛的时候遇见了高卓。 他也不喜欢围着人转,但我们俩都喜欢围着对方转。 山上的鬼是孤独的,没有化成实体就不能下山,轻易脱离问云山的屏障就会直接堕入轮回。 山神说,固守于此是生离死别的一种,而我们的鬼身是凭借爱而存在,比其他生死离别更加浪漫。普通人死后不会知道爱人是否还在牵挂自己,但我们靠确认自己的存在可以得知。遗憾的是,爱人往往不知道他们牵挂的人也在因牵挂他们而迟迟不肯离去。 我不擅长处理这些绕来绕去的文字,但高卓擅长。我当初大概是下意识觉得高卓会喜欢山神的这段话,才能把它记得这么牢固。 大家常常聚集在某个灵堂里,交换彼此生前的记忆,俗称唠嗑。山神最爱听这些故事,每一次举行聚会大家都会让白翳去通知他,而他就会让白翳喊上我。 我飘在灵堂最角落的位置,耐心地听,但从来不讲。 山神说我自私,这里没人跟我抢高卓,为什么不把我们的故事说给大家听呢? 我不喜欢在这么多双期待的眼睛下说私密的事情。 况且,他山神大人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他的故事。 我问过白翳,他说他也没听过。 算起来,鬼保持在死时的模样,那山神的人鬼年龄加起来应该七十多岁了,他的爱人居然还没死! 我希望高卓能活得比这还要久,哪怕中途丢掉我也没有关系。 白翳看望完我的身体状况,照例和我聊了几句,问了我山下的事。我死时二十五岁,永远二十五岁,算是问云山上的小孩了,但他年纪比我还要小,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三年我没问过他为何如此年轻就死了,这么小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时候想问就问了。 白翳瞥了我一眼,一时间比我飘得还高,俯视我,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用跟小孩子讲话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当鬼当了五十三年,比你资历深多了。” 我瞳孔地震,支支吾吾:“啊……那……岂不是你该是山神,为什么山神那为老不尊的老鬼天天把你当仆从使唤?” 白翳落下来,清清嗓子道:“当年的山神消失之后,我是当鬼最久的了,其次是他,但他非要加上当人的年龄来算,我比他小几岁,口头上他是我娘,我就让着他咯!而且我生前在家里和奴隶没什么区别,他比我父母对我好多了。” “哦。” 我第一次听别人的故事没听够,又怕失礼,没追问白翳。要是高卓在,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我爱上了我的二哥。”白翳突然继续讲了下去,“但一开始,是他让我帮他……呃,用手帮他,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不懂这样做是逾矩的,结果做着被我大哥撞见了,告到了父母那里。” 这么说不太礼貌,但高卓好像写过一篇差不多的小说,还拿给我看过。 “我父母都是公职干部,觉得这丢人的事传出去我们家都可以全家烧炭了。他们先揍了我吊着嗓子在邻里街坊胡乱嚷嚷的大哥一顿,又揍了我二哥一顿,差点把他打死。我害怕,哭着去拦他们,我父亲甩了我一个很痛的耳光,我的左耳从那个时候就会时不时地耳鸣。 “我父亲说,他不信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父亲说,二哥功课好,有个和远方亲戚定的娃娃亲,学校里也有很多女同学中意他,他的家教一直很好。可是我们兄弟三个的家教不都是一样的么?我那个时候读市南最好的男校,在学校里成绩也不错,但对我父母来说不优异就是差,在外面待久一点就是顽皮。 “那天晚上我就梦遗了,醒来之后一切变化得很自然,我先心疼哥哥们身上被揍的乌青,我给二哥涂背上的药,自那再也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太久……他后来说,他就算被打死也会坚持爱我,可他还是娶了从出生起就准备进我家门的小表妹。他成亲的那天,我跳河了。” 白翳又飘起来,指了指我的灵堂东窗,我走过去,除了窗前的杉树,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山下的河里,尸体捞上来后我二哥亲手为我下的葬,上一个山神替我去看的。” 我想问他问云山下哪里有河,下次下山我去看看。但高卓说过,我说话常常不看场合,导致再是出自关心的话也破坏了好氛围。我抹去这个想法,纠结着想说点别的。 “别皱着眉头了,年轻人,那条河早就填了铺路了,铺成了这双双对对上山的路。”白翳笑了。 我问他:“你不难过吗?” 白翳耸耸肩:“一开始难过,现在又难过什么呢?我大哥为了我父亲的仕途做了上门女婿,而我最爱的二哥代我白家子孙满堂,这么多年了还惦记我,让我在问云山上活了这么久,我挺高兴的。” 有个小鬼跑进来,说今天下午去山神的灵堂,有迎新大会。 终于来新鬼了!三年来没鬼上山,我做了三年的老小。山神调侃了三年“这市里没同性恋了”,被白翳批评,要求他改口成“本市所有同性恋都终成眷属相守到老了”。 我忽然想起山神一开始也不是叫山神的,就问白翳山神的名字是什么。白翳想了很久,说:“不记得了,从我见他第一面他就让我喊他‘母亲’,他说我听话的话他就罩着我,喊了四十多年,习惯了。” 这老鬼真是神了! 新来的鬼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活泼得很,一进灵堂用了一分钟时间接受了问云山的一切,一分半钟时间讲了自己的故事,半分钟时间认了山神这个便宜“母亲”。 她的爱人是她的同事,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和前夫过了十多年日子,没有孩子,她入职后爱上了小十岁的她。又过了几年她爱人和前夫和解离婚。没想到多年后,那个蠢笨脆弱敏感自卑的疯男人突然提刀来她家要砍她的爱人,她挡了几刀失去了意识,现在想来是失血过多死了。 她讲到这里掩面痛哭,哭喊想要知道爱人怎么样了。 山神安慰了她,指着角落里的我说:“你用了三分钟就喊我母亲,那个善良的孩子用了三年。他最近能下山了,作为对你的欢迎和鼓励——云束今,过来——他会帮你去看看你爱人的!” 我眼皮抽搐,真想弑神了。 但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没办法拒绝。况且下山我只能远远地看高卓几眼,在没确定他的情况前我没别的事做。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伸出右手。她也伸手想和我握手,但她的灵魂刚被引上问云山,太弱太弱,维系不住半灵半实的状态,从我手中轻轻地划了过去。 她破涕为笑,放下手,飘飘然地自我介绍:“麻烦你了云同学,我叫魏翛。” 山神欣慰地支使我送她去收拾好的灵堂。那是个大些的灵堂,后堂可以住很多鬼,是山神考虑了她性格的因素安排的。山上大大小小的灵堂虽然只有数十座,但鬼总是有地方住的,有些鬼飘来飘去不睡觉也就不在乎落脚的地方。我的灵堂虽然小,却是个好位置,离主山路远,安静。从前住在里面的一位前辈化成实体下过山,但去年消失了,我就成了独居客。 魏翛一路上从我身旁飘来飘去,手舞足蹈地给我描述她家的位置,她爱人名叫金嘉元,那个疯男人叫冯明新。 金嘉元这个名字高卓给我提过,我站住,问她金嘉元是不是和她娘家断绝关系了。 魏翛点点头,问我:“你……认识?” 弑神计划中止,山神这老鬼做得好。 我说:“如果这能对上的话,那她应该是我对象的小姨妈。” 魏翛激动得想拥抱我,但她只能在我身体上窜来窜去,飘过的时候凉飕飕的。她边窜边哭泣着喊起来:“天啊……都是嘉元给我的福气……一家人啊!小云,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好想把这件事讲给高卓听,他一定会哈哈大笑的。他平时不爱笑,但笑起来总是很纯洁很阳光,每次看他那样笑,我也会特别特别开心。不过我天生不太会笑,再开心也只能从笑声上判断我是否乐得真诚,高卓说我露出笑容时的面部肌肉很诡异,这点和他很不一样,不过他喜欢的。 他一直不顾阻碍地喜欢一切诡异的东西。 我送魏翛到地方后她想拉我再聊聊,我说有别的事,拒绝后急忙回来等高卓的日记更新。 我不是白看他的日记的,我这不也在写么?虽然他现在看不到,但等我能见他的那天我会全部带给他看的,他会明白一切来龙去脉。 卓,读到这里的话,顺便接受我的一个表白吧。 我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你也失忆了,不会再记起来。但天无绝人之路,我有我们的记忆,你有我们的生命。而我喜欢你,我爱你,你会再次喜欢我,你会再次爱我。我们要跨越生死继续在一起,永远永远。 这些是我这个文盲能写出的最好的东西了,没有你的文学技巧,全是一个死鬼的真真感情,你接受吗? 我写得有点面红耳赤了…… 要不然你给我写日记,我从此给你写情书吧! 你的工作看上去很辛苦,基础工资别还没有你存款的利息高吧。崇井描述我们的故事我还挺想看的,外人眼里我们是什么样子的?你要写给我看。 算了,我还是正常写吧,等他看到这些的时候也太尴尬了。 说到庙堂和红烛,庙堂就是我们住的灵堂,人人鬼鬼说法不同罢了。我最初在山上游荡时也奇怪过以前见到的红烛都去哪里了,问了山神,他说鬼看红烛是就是白烛,这是仙子的法术,时刻警告我们是鬼,不要妄想太多越过了界。我们一起点过红烛,这些事情我想当面讲给高卓听。许愿祈福的人们有在庙堂放照片的,我们没带照片去,就没放。 红烛是婚烛,我做鬼见不到洞房花烛夜了,好可惜。 第5章 251110 高卓今天没有写日记,可能是工作太累了,除此之外我不想接受其他可能。 今天早晨,我不到八点下山到高卓公司大楼对面的咖啡厅坐着等他,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他的车开进地下车库。这人又起晚迟到了,以前上学的时候早八迟到就算了,现在还迟到,这份工作的工资都不够给他扣的。 这家咖啡和其他所有连锁的牌子一样,三年间不断地翻新产品名和配料表,到头来还是固有的同一种味道,喝一口就知道是哪家做的。我喝完咖啡,出门坐地铁去找魏翛的家。 她家在偏远的城区,和高卓家的楼差不多的造型,但位置相距市中心太远,租金也就便宜些。她家所在的单元防盗门上贴了封条,拉了封锁线,有两个警察在旁边站着。这里治安很好,出了感情纠纷的命案也没有仅作封户处理,但这让我有点失措。 若我直直走上前去,被警察问起来是哪里的住户就会很难办,要是再查我身份证那会更难办。 山神警告过我,不能随意干扰山下世界的正常运行秩序,不要随意纠缠进别人的命运里。每一次将八字交出去算命,每一次主动发起或被动接受一段谈话,都是在交由外人拨动自己命运的弦,会改变生命本初的曲调。 更何况我一个死了的人跑出来让人白日见鬼。 我拐到一个放垃圾箱的巷子里,找好角落里的摄像头死角,把山神的狐尾大衣脱下来叠好放在几块散落的砖头上,露出我死时穿的白色衫帽卫衣和深灰阔腿长裤。这条裤子还是高卓的,让我露着脚踝。 鬼可以控制形态,但只有灵魂具备足够灵气达到化成实体的标准下才能对抗活人的阳气,下山来才不至于被冲撞得魂飞魄散。如果随意飘到这里,甚至还在阳光灿烂的白天,那简直是来送死,送彻底的死。 我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于是我飘起来,死时的衣物随我变得轻盈透明,早上喝下去的热咖啡在胃里升腾的暖意也顿时全无,我又变成了无知无感的一团脆弱易碎的空气。刹那间,我承受住四面八方刺眼眩晕的白光,咬牙飘过两个警察身后的防盗门,去了四楼。 魏翛家的门上贴着封条,我穿过门,看到白漆墙上发黑的血迹和刀痕,旁边贴了标签,上面写了一个“魏”,门上也有血,标签上写着“冯”。周围拉了封锁线。她家两室一厅,靠门的茶几旁碎着一个花瓶,客厅的电视机柜台上放了一个相框,是魏翛和一个女人。我凭这位女士的一双杏眼确认她是金嘉元,她的眼睛和她姐姐金嘉一的一模一样。 研一那年高卓到我家过年,我们说好过完正月十五一起回学校,但十四那天下午他母亲敲了我家的门,我开门和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就认出了她是谁。她说高卓的父亲在楼下等他们,高卓听见了声音说他不走。金姨说高卓的爷爷快不行了,他们接他回家去医院过个年尾巴,不想闹得不好看。我说:“好,你们带他过年,不要打他。” 我让高卓跟她回了家。 高卓的眼睛遗传自金嘉一。 除了客厅前门的血迹和打斗痕迹外,这间房完全是一户在等主人下班回家的普通房子,明显充满了两个女性共同的生活气息。 我晃回小巷,化回实体穿上山神的大衣,计谋一番后,朝两位早已开始絮叨起家常的警察走去。 高卓说过,他以后要把我们俩的故事写成剧本,有没有人买、演、看,他都不在乎。最重要的是他要在细节处来回插叙,下死手地插叙,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是掉落进细节里才开始相爱的。 2015年10月,大一军训结束,正式教学周开始。学校的南边有一处湖泊,湖泊更南边隔一片薄薄的树林连着更加宽阔的草地,草木茂盛,据说是挖湖的淤泥堆在空地上养起来的。 蚊虫猖獗的秋末,正常人不会在没课的傍晚走到这里,我不是正常人。21日,我心情不好,一个人闲逛,逛到了这片草地上。从南湖通往草地的树林间是有一条石板路的,校方或许是为营造旷野般的生命感一直放任杂草不修边幅地肆意生长,从远处根本看不到石板路的存在。 我在南湖旁看了半个小时野鸭子游泳,鸭子们扑腾翅膀飞到湖中央去,我就离开了,不知不觉走到了这条石板路上。我穿梭在杂草里,脚踝上被蚊子咬了五个大包。不是我数的。 我需要低头走路,不低头的话会踩空进石板缝隙之间,还要抬一下腿绕过缝隙间高扬的草秆,否则皮肤碰到草秆会痒痒的,被扎一下蛮痛。所以当我低头专心走路直到察觉前方有什么活物时,我已经离“它”很近了。我见过学校里有松鼠、刺猬、黄鼠狼、貉子甚至小蛇,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活物是什么。 “它”蹲着回头,抬头,是个人。 他捧着书,扭着脖子抬头看我,他的脸型其实很像地铁站广告上某个我记不住名字的小明星,但又因为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刘海堪堪盖住眼睛,掩盖了他看上去乖巧伶俐的五官,所以一时间我差点以为碰见了在草地里当蘑菇的神经病。 在这个光线下看书,想变近视吗? 他的眼神向下看去,盯着我的脚踝,似乎还眯起眼更仔细地观察着。我没兴趣主动开口搭话,抬脚想绕路时,他说:“你脚踝上一共五个包,蚊子咬的,左边两个,右边三个。” 大学里的奇人实在太多了,我没太震惊,就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他又说:“我第一天来这边时还穿着短袖短裤,胳膊和小腿上都被咬满了,回去倒了半瓶风油精。” 我停下回头看他。他站起来,弯腰揉了揉蹲得酸麻的腿,再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半瓶风油精,站直看我说:“我为了在这里待着换了长袖长裤。还有这个,你要不要抹抹?” 他比我矮,残存的夕阳照在他仰视我的眼睛上,像夜间丢进鱼缸反射月光的玻璃珠,水草一样的刘海碎发也挡不住银辉。我接过风油精倒手上搓了搓抹在脚踝上,旋上盖子想还给他。 他早就跳下石板,走到草丛里摸索半天,提出一个沾满草渣的黑书包,把手上的书放进去,拉上拉链拍了拍。 我说:“谢谢,风油精还给你。” 为了展示友好,我微笑了一下,虽然我知道我笑得很难看。 他看见我脸上的笑,愣了一下,从高高的草丛里挤回石板上,从我手指间捏回风油精,很怕碰到我的手一样。 我转身继续走,没走几步他就从后面喊我。 “那个!你……你是人吗?” 这是什么脑回路呢?我当时如果在喝水估计会直接被呛死。 我无语地回头说:“不然呢?” 他严肃起来,说:“哦,那就好。不好意思,我在这待了一个多月,你是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我点点头,继续走我的路。 他又喊我:“那个,我不是故意找事的!你刚才走过来面无表情,看见我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学校的老师警卫什么的,要来赶我走!” 我是很普通的低俗动物,天生的同性恋,但我不会随意地把自己看着顺眼并产生觊觎之心的人拉下水。他的声音很好听,长得也好看,我顿生出一个更崇高的理由给自己辩解:他话这么多,留了我这么多次,这是天赐良机,我要是再点点头走掉那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当机立断,我转身朝他走过去,他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依然强装面不改色。我指着自己说:“那个,叫云束今。云朵的云,束缚的束,今天的今。信息学院大一的。” 我那时看见高卓不是故意板着脸的,只是我最放松的表情就是这样。我想到他初见时说的话,便对着竖在巷子墙根的半块碎镜调整表情,在正常表情的基础上加剧皱眉、抿嘴,保持好镜中的模样才朝警察迈开步子。 迎面对着我的高个警察看到我走过去便止住了谈笑,问我:“你是哪位?来干嘛的?” 他对面的矮个子警察也转身看我,似乎被我运动装加狐尾大衣的奇异造型镇住了。 我保持着正经又担忧的样子,淡定地说:“您好警官,我是法学院的学生,住在对面的小区。我听说这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是关于情感纠纷的,我很想知道这事儿怎么样了?” 高个警察想说话,被矮个子抬手打断:“消息传得这么快?你该不是营销号记者吧?” 我没说话,把眉头拧得更紧盯着他看,他没松懈,和我对视着。我叹了口气说:“算了,不打扰您办公务了。再见警官。” 高个子说:“哎小伙子,区法院过两天会开公审,你查官网信息就好。” 我:“好的,谢谢您。对了,真的死了两个人吗?” 矮个子:“就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重伤送去医院了,还在鉴定。通告很快会发。” 我:“重伤的是另一位女性还是那个拿刀的男的?” 高个子:“那个男的。” 矮个子又皱眉:“通告没出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这栋的居民都没几个这么清楚的,你认识当事人吗?” 我摇摇头,再次拜谢他们后顶着矮个子警察狐疑的目光离开了魏翛家。 我趁着高卓没下班赶到他公司门口,再次坐进咖啡厅里取暖。实体状态下我会感到饥饿寒冷,但现在不能随便变成阿飘,我只好点了个三明治吃着等他的车开出来,再用最后的力气飘到他家门口附近看他一眼。 窗边的位置空出来,我挪到那里。来这个桌上收拾垃圾的店员看了我一眼,随意地说:“您上午来过。” 我:“嗯,以后会常来光顾的,您没换班?”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说这么长的话,她眼神一亮笑了一下说:“该换的,晚班的同事临时有事请假了,我替她。您在附近工作吗?” 我指了指对面的公司大楼说:“我等我男朋友下班回家。” 到底是大城市,店员虽然震惊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恢复自然地说:“啊,您有对象啊,也是,您这个条件一看就有对象的。” 她走了。 我叼着三明治继续看窗外,高卓的车没出来,人却和另外三个人站在一起。和他并肩的中年男人大概是他上司,他陪在旁边,送另外二人上了一辆商务轿车。 高卓帮他们关上车门,和他上司一起朝车里挥挥手。他上司在车开走一万米远后还在挥手,高卓不耐烦了,歪头看别处。 和我隔街隔窗对视。 我不该有心跳,就像我不该感受到饥饿冷暖,不该再有新陈代谢,但托上山点烛的恋人们的福,我的实体让我再次感受到了心脏雷鸣般震颤的幻觉。 吞噬掉的咖啡和三明治终会流向未知的黑洞,心脏迸发出的血液激流勇进地流向死人的爱人。 下一秒,高卓无动于衷地移开视线,脚步跟上了他终于结束挥手的上司,走进了公司大楼。 血液倒流。 我把剩下三分之一的三明治放在桌上,店员在收拾隔壁桌子。我走过去给她道歉,希望刚才没冒犯到她,她赶紧摆手说“大家都一样的,别有心理负担”。 我走出门,回到了问云山。 第6章 2025年11月11日 星期二 破工作从心理上和精神上双重折磨我,真想辞了。 狗上司拉了群,狗腿同事就往群里丢问云山的信息,从问云仙子的传说到近几年同性恋人上山祈福的街角新闻,最后跟同性恋沾点边的东西都会跟丢垃圾一样丢进来,中间还得夹杂几句臭不可闻的调笑和黄腔。有几个同事潜水没动静,上司又没定指标,我就也什么都没发,任他们从那开着事不关己的精神淫趴。 上司私聊我,让我整理这些信息,筛出来有用的给他。我挑了百十条能看的信息,转给了小A和小B。我手上还有三个新产品的宣发销售售后一条龙策划案要做,两个美妆产品,一个保健医药,周三下班前要赶其中两个的ddl。这两类产品的营销词都很敏感,需要和产品方来回交涉修改确认。 我开会开得想吐,刚才吃着饭还在看明天早上开会用的文件,真是精神崩溃。如果没有金小契三年前按着我在爹娘遗像前骂的话,我估计早就辞职闭眼躺家里吃遗产存款利息苟活了。 好了,躁郁的心情平复很多了!平静到可以做到追根溯源找出精神决堤的真相……这个真相的最表面很好找,一定是从狗腿同事们开始的。他们不尊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不接受另一种观点,和小契口中的爸爸妈妈一样。 我能理解。 但是我需要往下一层的真相,我为什么会不高兴。 三年前的小契说,云束今已经离开了,你不记得他了,你也不再是上山路上的人了。我好像正站在山脚,可以选择向上,或者掉头回城。 接受自己失忆前是同性恋没什么难的,或许真的是基因吧,哪怕是爸爸妈妈这对异性恋的基因遗传给我时突变了,那也是写进骨骼与血肉的代码,不是失了忆说忘就忘的。 崇井几十条一分钟的语音说,我在高中时是个对外阴郁、对内开朗的优等生。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是长得好看,是不具有攻击性的长相,看一眼就能让人产生想和我搭话的想法。 有几个女生想追我,被我冷走了,渐渐地就没有女生再来找我搭话。 而想和我搭伙吃饭当朋友的男生,最后会变成从背后指指点点我、见了我当空气绕行的人,因为我整天格格不入又不知好歹地抱着他们看不懂的书:中午从食堂回到宿舍,舍友在聊天,我在读书;晚自习前的课外活动时间,同学要么去操场打球,要么躲在宿舍玩手机,我在读书。 于是我的报应就在体育课上降临了。我们高中很重视体育锻炼,学校有设施条件让我们去学习的运动项目基本都会教给我们。高一军训结束后,体育课继续上了一个多月的体能课,我们才正式开始学习排球。第一次课,老师要求两个人一组练垫球,我们班男生女生都是整双数,没多久大家就分好了组,除了我、崇井和他的两个哥们。 崇井用他求赞美的语气邀功:“哎呀,卓儿,你当时站在球场边儿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国旗飘呀飘。那俩哥们叫啥来着?他们要求剪子包袱锤,输的人去和你一组。我就想着你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虽然一脸看不起所有人的逼样儿,但怎么就被孤立成这样呢?那会儿连我这个刚搬来这里不适应气候也不适应人、开学做自我介绍被全班嘲笑口音的人都没被孤立,为什么是你呢?我一张嘴被全班笑的时候老尴尬了,可我一低头就看见你面无表情地坐在第一排,没多友好但也没笑我,我就想之后一定找个时机跟你说两句话。哎,可是之后他们都说你跟鬼附身了一样不好接近,我怕被他们扔下,一直没找你。” 那节排球课是命定崇井和我正式相识的时机,他在那两个哥们争着是三局两胜还是一局定胜负的时候跑过来,找到了我。 我能根据他的描述想象到高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因为我现在依然那个样。下班是准时的,同事聚餐是不去的,被上司强行拉去联谊打交道是交人不交心的。但对小契和崇井,我的面具自然而然就摘下来了,寒毛倒立的冷笑话也好,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罢,见到他们就像高压锅憋到临界值一股脑地不住喷出气了。 崇井说:“我高一的成绩没多好,也不爱学习,你看我爹现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当时只有一家小店儿,我总想考个差不多的学校毕业回家看店去。和你打了一节课的排球后,我和班里其他人越走越远了。午休和课活回宿舍碰见他们会很尴尬,我就跟着你回教室或者去图书馆。 “我虽然一直说是你救了我的学业,让我爱上了学习,懂得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稍微打拼打拼,但其实归根结底是你的一段话让我转心的,你可能不记得了。 “那是一个阴雨飘飘的下午……我在图书馆找了本言情小说学习恋爱范式,你在我旁边读艾略特、德里达和罗兰巴特。我看你读得忘我,好奇去拿了你放在旁边的书,我翻了几页,看不懂。那本言情小说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但这三个人名我还记得,上了大学后有天我脑子一热跑去图书馆借了他们的书,操,还是看不懂。 “我当时问你为什么能看得这么开心,知道这些理论主义又有鸟用,你说:‘不知道就有鸟用了?不读的时间我去和那群傻**吹牛皮拍皮球,把身体锻炼得和大脑皮层一样平滑,然后穿着一身臭汗回教室,路上看见个从图书馆出来的哑巴就赶紧喊兄弟把两颗思想低俗的脑袋撞在一起,像两条扭在一起的蛆一样数落人家又在装逼?你从这读言情小说都比他们强。’ “哇,你看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我听后对当年嘴不把门的自己感到头疼。 首先,我不爱锻炼,所以我要给爱运动的人道个歉,没有扫射只有针对的意思。 其次,别人读不懂我在读的东西,我并不会认为自己更聪明,我真的觉得是自己幸运,虽然这份幸运在别人眼里可能无所谓。 最后,在高中时有个朋友真的很好,很幸福,不管是能一起在图书馆读书学习,还是在操场上拍皮球吹牛皮。 崇井说,他爹在他查完高考分后想来我家登门拜谢,要下跪的那种,他怕我因此跟他绝交死拦他爹才没来。我们去了同一所大学。我去了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中文系。崇井去了经管学院,时刻准备接班他爹的生意,不过至今尚未成功,还在当他爹的小弟。 大一的寒假前,我们俩都谈恋爱了。 “我想想啊,大一的第一学期咱俩都没怎么见面,主要原因在我,系里的活动能参加的我都参加了,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忙晕了头。寒假前追到了孜曦,第一时间想通知你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竟然那么久没联系了。” 崇井给我打电话,说他谈恋爱了,奔着结婚去的那种。 我第一时间有点犯贱,当起爹来:“从蒙田的婚姻论随笔被后人误传归纳到今天,难道你还没听过‘婚姻是鸟笼,外面的鸟儿迫切地渴求住进去,里面的鸟儿拼命地祈祷飞出来’这句话?” 崇井说:“高卓,你就是高中那群傻**口中的大傻逼,我去你的。我要和她结婚。” 我道歉,崇井接受,说挂了电话重新来。 他又打来电话,说他谈恋爱了,奔着结婚去的那种,他要介绍陈孜曦给我认识。 我回答:“我也谈恋爱了,奔着谈恋爱的那种,我要介绍云束今给你认识。” 一顿扯皮,最后我们四个约在学校附近的餐厅见面,当作一顿新年聚餐,吃完好送各自的对象回老家过年。我和云束今到的晚了点,他俩已经在位置上等我们了。 陈孜曦是个很好很善良的姑娘,面不改色地给旁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欲言又止的大直男崇井倒了一杯免费的柠檬水。他颤抖地接过陈孜曦稳稳递给他的水杯,看到我发了条消息:“孜曦见得了大场面,这个兄弟媳妇我先认了,但你现在配不上她,给我努力一点,好吗(^^)” 这条信息我自己翻到过,下面一句是他回的:“你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句你对象是男的让我有至少这么一点心理准备吗!” 云束今,我手机里没有一张他的照片。这也是至今悬而未决的疑点:我会讨厌摄人像到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拍吗? 崇井继续念稿,时不时来点freestyle:“按我前两天跟你说的,我从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他有点阴森诡异……面瘫你知道吗?不过你俩就一直谈着呗,两只遗世独立的大仙鹤飞一起去了,不着踪影的,谁知道你们一天天跑哪儿去了。偶尔咱们四个一起吃顿饭,你俩看着挺好的,跟我俩一样好。 “然后就大三啦,快过年的时候你跟叔叔阿姨出柜了,金姨那个憔悴的样子……我真以为你们会分手,你不分,高叔要揍死你,你就离家出走彻底住宿舍了,连着三个年都没回家过。当时你说这事儿只跟我说了,我还因为你不去我家过年跟你吵了一架,哎,这事我现在连孜曦都没告诉过啊我告诉你!” 我离家出走,在宿舍独自过了2017年的春节。崇井因为我这事儿大年初一下午就回学校看我,给我带了一盒他妈妈煎好的水饺。 崇井又加戏:“你宿舍冻死个人,我问你云束今晓不晓得这回事儿,你当时说大过年的不舍得让他知道。” 后来日子照过,2018年我依然在宿舍过年,但2019年的春节我是跟着云束今回他家过的,崇井惊得下巴要掉。云束今给他解释说他家里人早就知道他这样,我能去,他们很欢迎。 崇井说:“我记得他妈妈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他家里人,除夕你给我打电话,说2020年还要去,结果年后金姨从学校查到他家地址,和高叔连夜坐火车杀到他家把你揪回来了。哎,我也没问你,后来咋处理的啊?金姨做事儿体面,看着他们应该也没棒打鸳鸯,你三寸不烂之舌给他们说服了?” 我当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失忆了,想棒打鸳鸯的人去世了,而鸳鸯的另一只不知道飞去哪里了,可能早就和别人凑成新鸳鸯正在戏水呢! 2019年我们本科毕业。云束今保研去了本市另外一所高校,是对家院校,他读的专业的教学水平在业内评价更好,因此被崇井视为叛徒骂了一段时间。陈孜曦考了更好的大学,暂时离开本市,和崇井谈了两年稳定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异地恋。崇井和我保研本校。 云束今和我在外面租了房子。 我成熟了些,为了生计,我拿着好成绩跨专业去崇井他们学院读了市场营销方向的研究生。我大二时选过一位老教授的英美文学课,我的结课论文受他欣赏,他关照我,常给我发国际论坛上有价值的前沿文章看,后来结课了我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系,隔三差五我会请教他一些专业问题。他知道我本科后两年在学校过年的事,以为我有经济上的难言之隐,就介绍我去教经管学院大一新生的英语,有聊胜于无的工资拿。 2021年研究生毕业前,我和云束今登上问云山。 崇井的最后一条语音:“哎,人结了婚果然是会变的,你俩从山上回来后,你就很少跟我说你们俩的事了,不过也是要忙工作对吧。之后就到了上月初,我看看通话记录……2022年11月10日,你在家养病,连住院都不告诉我,出来吃饭也没提云束今的事。我好几个月没听到他的情况了,他朋友圈又一直是白的,跟死了一样。我挂你电话后给他发了条微信,他没回,我就猜你俩可能分了。” 我那时才意识到,崇井听我刚出院说要去我家看看我,“我家”应该不是我正在住的父母的房子,而是我和云束今租的那个家。 第7章 Re: 251111 我和别人凑成新鸳鸯?气疯了,真想直接把高卓拐山上来锁我灵堂里,直到他帮我找到“别人”我再死给他看。 他提都不提和我对视的那一眼,怎么可能?高卓的记忆力很好,他只要见过我的照片就一定能认出来我。正儿八经的合照我们有几百张,不正经的他手机里更多,他一张都没看到过吗? 我的照片一定被人销毁了。高卓这个笨蛋,嫌麻烦的大懒虫,什么设备都没有密码,上锁的只有他论文的文件夹。排除高卓父母,最大的嫌疑人是金小契,她完全可以在发现弟弟失忆后把他设备里和我有关的数据删除。 他家里人都恐同,高卓说金嘉元大学时谈了女友,他外公让金嘉元滚出家门,她真滚了,老爷子气得把她揪回家请道士作法“治”好,送她嫁了人。我们上大学时金嘉元再次跟娘家断绝关系,连高卓去找,她也不见。金嘉一知道高卓去找她后把他骂了一顿,说她以后没有这个妹妹,高卓没有这个小姨。我们当年一头雾水,现在原因很明了了。 金小契对母命向来奉令承教,金嘉一说一她不说二。二老出事是我想不到的意外,他俩生前管不住高卓,一直想尽办法赶我离开这里。金小契极有可能把这件事当作他们未了的夙愿奉行一生。 白翳走进来问我:“在生什么闷气?本来脸就绷得跟僵尸一样,拉着嘴角更吓人了,合适出门去找个鬼屋NPC的工作赚钱。还有,你别老是从灵堂拿钱,再出几次门你这台子上就没钱了,上山的人看到你这里空着没仙气转头就去隔壁了。” 难为他老人家这几年听新来的鬼讲故事还懂了鬼屋NPC。 白翳飘出去又回来,拎着杀鱼摊上装水产的黑色厚塑料袋扔给我,里面全是他的钱。他说他不能下山,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了,用不到这些钱,让我拿去用。 “为什么不下去?你一次都没下去过吗?” “我从来没有化成过实体,山神也没办法。” 我很难想象他在这里飘荡着活了五十三年,孤独又热闹地靠着对哥哥的想念寸步不离问云山。 我谢过他后去找魏翛。她得知金嘉元没事后又嗷嗷大哭起来,一间堂的众女鬼纷纷安慰她。她哭了半天摸摸心脏又揉揉眼睛,问:“我怎么没岔气也没眼泪?” 女鬼:“咱没这功能了!看你顺着肌肉记忆咧着嘴哭的傻样子,咱刚才也不敢笑啊!” 我:“你把手放在鼻子底下,看看有气出来么?” 魏翛:“还真没有!好神奇啊!那为什么我的肚子还在一鼓一鼓的呢?” 她拉过旁边一个女鬼,手放在她腹部,欣喜地说:“姐,你的肚子就没动静,为什么不用呼吸啊!” 女鬼:“小傻子,我们都不用呼吸。” 高卓喜欢吃鱼,我们俩常去超市买鱼。一条大黄花刚被宰了扔在案板上,鳃还在微微翕动,和旁边死了很久仿佛已经风干石化的小黄花对比鲜明。 高卓说:“这刚死的就是不一样,尸体还没忘了怎么活呢。” 杀鱼的师傅:“哎呦,小伙子讲话挺有哲理!” 我当时一本正经地快速说:“人刚死了能膝跳反射,刚砍下的蛇头会咬人,鸡被砍头后还能跑一会儿。这条鱼死了,身体各部分的神经细胞和肌肉细胞并不会立刻全部死亡,存在着相对独立的神经反射弧,所以,甚至只是空气流动这般微弱的刺激信号,仍然可能被它尚未完全死亡的神经末梢接收。还有,肌肉的收缩需要ATP,它死了,细胞内的ATP不会瞬间消失,还会残留一段时间。它现在正在用这些残余的ATP进行最后一次或几次无意识的动作。” 杀鱼的师傅:“这位就很渊博!” 高卓说:“分手。” 杀鱼的师傅砍刀一顿:“……” 我:“你刚死没多久,当鬼了还记得怎么活呢。我们都习惯不再呼吸了,你努力努力,别习惯了,还是活着好。” 女鬼:“……” 我听见她们交头接耳地嘀咕。鬼1说,云束今跟亲戚说话就是不一样,话多还顺耳。鬼2说,能学不会好好说话吗?一家子里两个同性恋,带回家了就是四个,家里的老祖宗急都急死了,得哄! 魏翛“嗷”一嗓子又哭了,她哭喊:“小云你怎么这么好,你说说如果我们活着的时候能当一家人那该多好!” 我想也是,高卓一定会喜欢她的,她也会比起我更喜欢高卓的,可惜没如果。 我们的信息很闭塞,山上没有通讯设备,最主要的原因是没一只鬼有身份证能扯根网线上来。 山神说,最热闹的时候是几十年前,有人爬山摔伤,市里派人来修路,每天浩浩荡荡几车的工人铺石板挖土块,还拆了几个挡路的破庙堂。除了祈福者、定期巡防的护林员,这里也见不到几个活人。 所以眼前的景象是前所未见的—— 几个身着运动装的人为首,看着像问云山所在的区划居委会的人。他们身后跟了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旁边是迈不开腿的包臀裙小秘书和举着大炮的摄影师。 在后者显然是有备而来。穿西装来爬山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为了应对镜头。 我们飘在他们旁边,看他们一板一眼地采访。镜头里外,西装男的语气判若两人。 镜头移开,西装1换上不屑地语气,指着破灵堂问:“就是这里?” 居委会1:“对,就是这种东西,我们其实也不太晓得这些木房子的是哪个建起来的。这才半山腰呢,越往上走这东西越多,老板你们还好?我们向上走走看。” 西装2:“那走吧。” 小秘书一瘸一拐地跟上他,看来她是只跟这位的。 白翳问:“咱们东边的缔山前年是不是开发成森林公园了?” 魏翛答:“是啊,这几十年缔山神庙都接受香火发放平安符,我听嘉元说是庙里的老仙道羽化了,那几个小道士哪还愿意光在山上待着?市里给他们钱,签了协议重修缔山,他们就是帮市局管山的公务员。” 那一行人沿着经年失修的窄路登上山去,小心翼翼的背影越来越远。山神的眼神罕见地阴鸷着,招呼我们跟上去,他说:“我们和缔山不一样,他们山上都是活人,我们是死人,是心里有鬼的人最怕的鬼。没人能收编我们。” 我不知道活人眼里的灵堂后房是什么样的。 居委会的人带着西装包臀裙和大炮走进山神的大堂,对着满厅台的红烛残段惊叹一番,之后集体陷入沉默。 西装2:“这些黑白照片怎么回事?是遗照吗?” 小秘书:“哎,王总,这角落里有张彩色的,还是拍立得呢。” 山神:“……那是前天下午人家俩小姑娘刚上来照的。” 西装2把秃了半边的脑袋凑上去眯眼看了半天。 居委会1:“哈哈,都是些同志上来点蜡烛许愿贴上的,也不知道一个两个的这会子都怎么样啦!” 居委会2:“我的天啊老大!我们之前怎么没注意这可是有问题的?天天点火不是烧山的隐患吗?” 我们鬼面相觑,心道不妙。 居委会1:“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吗?给上头的文件里我写了,没人管!山下头的告示牌上也挂了禁止携带火种,山火真来了也罚不到咱头上来!” 西装1:“天真了大爷,起火了他们不会管你写没写报告,他们只会问你为什么不让护林巡查员把蜡烛扫走。” 西装3:“不过我们真要开发这里的话,这个项目还真得保存。我看那些传说和民俗活动里点蜡烛是很重要的环节,而且这山顶上的树木还是很稀少的,空地上杂草比较多,到时候派人来看着点就行。” 西装2:“日日夜夜守这里吗?” 西装3:“保险弄好,价格开成最低工资也会有人来的。” 居委会3:“哎呦老天爷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天天住山上还给人开最低工资,得有良心呀!” 居委会的其他人瞪了她一眼。 西装2赶紧笑笑打圆场:“姐,傅哥就说个极端情况,哪能真开最低呢……” 小秘书喊:“王总,这后面还有空房呢!” 我立刻看向山神,山神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跟上他们,几个按捺不住的小鬼跟上了我。这群活人站在山神房里,竟然看不见床铺和满墙根的木箱。西装1走到山神的床上,半截身子露出来。我身后有鬼叫出声来。你看,常识是鬼吓人,但人也照样能吓鬼。 他们说,房间破败了些,但算干净,守山的人可以住进这里,省去了他们一笔盖房费用。 天色渐暗了,他们几个人摩挲着手臂冷得哆嗦,只好陆续下山。他们换了一边路,朝我灵堂的方向走去。 他们进了后堂,从地上抄起半截宣纸。 山神见状转头冲我大怒:“云束今你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箱子外面?!” 我收好才出来的,那半截大概率是动作途中飘散出来的。 我:“为什么他们能看到宣纸?” 山神:“蠢货儿子!这是问云仙子的宝贝!她当年是人不是鬼!人用的东西,人当然能看见!” 我紧张地看着半截宣纸在几个人的手中传来传去。 居委会2:“我去,这该不会是文物吧?你们看着上面的印花,这纹路,不像是现代的工艺,说不定整段的纸就在别屋!” 西装3:“得了吧,这个裁痕是用笔沾墨趁湿划开的,不值钱。就算是文物,纸这种东西碰见空气不散干净的也不老,不老就不值钱。” 传到小秘书手里,她嫌弃地丢掉了,半截宣纸落回地上。 他们走了。 第8章 2025年11月12日 星期三 昨天晚上没睡好,断断续续地做梦,醒了想不起来梦的内容。都冬天了,楼下的狗发春似的叫,叫叫叫,引着野猫一起叫,猫狗大合奏,吵得我脑仁痛。好在今天是难得的大晴天,我心情还不错。 上司喊我去他办公室,夸我们组信息整理得好。我没揽功,报了小A和小B的名,上司说等他们实习期结束考虑优先转正。 大领导傅总昨天亲自去问云山考察,叫了公司的摄影师录下过程,方便项目落实后制作纪录片。 上司:“标题就叫《问云山:从0到∞》,到时候交给你们组弄宣发,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行。”你们先把项目成功弄下来吧。 后半句没敢说,我鄙视自己。 他放我走了。 中午小A、小B和我在公司食堂吃饭,听大学生聊天新奇又好玩,我没顾得上看手机,就没接到金小契打来的几个电话。一般情况下她只会发微信,连语音电话都不常打。我回到办公室时才注意她那混在一起三十多条的文字语音信息和七个未接来电。 最后一条信息是医院地址,详细的楼号、病房号和床号。 金小契:【刚才医院的人打电话说外婆晕倒了,我开车刚到医院,下午还要赶飞机去出差,你能过来接我一下照顾外婆吗?】 我抓上外套给上司请假,他让我直接下班。 我到了病房,外婆在输液。小契看看我,又看看外婆。她有话不说硬拖的习惯真的很烦人。我朝她摆手,坐到陪护床上看着外婆熟睡的面容。 外公离世那年,外婆急性心衰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我爸妈意外去世,我昏迷,她老人家伤心请护理医师到家陪护,陈护医从那时留在了她家照顾她。我和小契当然不敢把我失忆的事情告诉她,小契怕她出事,想把她接到楼上一起住,外婆靠着护医不肯来,我和小契只能十天半月的抽空去她家看看。 护士快步走进病房递了几张单子给小契:“您刚才说金嘉元女士也是您接手照顾吗?有位魏先生说他也要照顾。” “金嘉元是谁?”我问小契。她没理我,接过单子和护士出去了。没多久,她填完信息回来把我叫出病房。 金嘉元是妈妈的妹妹,我们的小姨。前两天她家出事,医院只能联系到外婆。外婆带护医瞒着我们来照顾了金嘉元两天,刚才金嘉元醒了,说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外婆一急心脏病又犯了。 护医出去吃饭还没回来,我给同一个病房的病人家属留了手机号让他们帮忙看着点外婆,就跟着小契去看金嘉元。 金嘉元的病房里挤了很多人,警察、医生和比我们更像家属的人。有急切的问讯声,同病房病人家属的抗议,还有医生在愤怒地驱赶警察。 “她这样没办法做笔录……我们怎么保证十几天能好?……记忆丧失的原因我们还没找到,你们这样影响病人恢复的。” 帮腔的病人家属:“对啊警察同志,你们闹哄哄地在这里我老婆怎么养病啊!刑事案件的当事人和关键证人什么的不得单独开一个病房吗?” 警察:“……” 警察刚想走,我和金小契进门,领头的警察问我们是谁。我还没来得及看看金嘉元,他就把我们招呼到走廊上。领头警察从制服口袋里掏出证件:“你们好,我姓孙,这是我的证件,你们看一下。我想麻烦二位简单回答几个问题。小周,你的也给家属们看一下。准备打开记录仪,做好笔录。” 金小契:“孙警官,我小姨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知道吗?” 小契咳嗽两声:“那个,小姨十年前和家里断绝关系了,我和我弟这是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她。” “您和弟弟的姓名?” “金小契,大小的小,默契的契。我弟高卓,卓越的卓。” “你们是亲姐弟吗?” 我抢答:“是,跟父母分开姓的。”小契想说话,我瞪了她一眼让她闭嘴。 “金嘉元女士和家里断绝关系的原因是什么?” 小契:“这和案件有关系吗?您能先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孙警官皱眉:“目前来看案发经过是……金嘉元与魏翛同居,住在魏翛家。金嘉元的前夫冯明新持刀闯入魏翛的家,我们初步推断他意图报复前妻,但乱刀之下致魏翛失血过多死亡,金嘉元受刺激夺刀反杀冯明新。我们查明了金嘉元是2015年8月搬到魏翛家的,是十年前,您觉得这是否是她与您家人断绝关系的原因?” 小契看了我一眼,问孙:“魏翛……女士?” 孙警官严肃地点头。金小契突然让我去看看外婆醒了没,我没动,她只好继续说:“据我所知,小姨在读书时谈了女性对象,跟家里闹得很僵,后来她和前姨夫结婚,家里的关系才有所缓和。外公一直不高兴她没孩子,她十年前离婚了,之后和家里彻底断绝联系,我再也没见过她,我母亲没有告诉我详细的原因。” 旁边的周警官问:“她和冯明新婚姻存续期间与家里关系怎么样?” 小契:“还行吧,她不太去外公家,但常来我家看我和弟弟,她很疼我们。” 孙警官:“她离婚后你们有去找过她吗?” “我和弟弟都找过,她不见我们,母亲其实也不让我们去。” 孙警官转向我:“高先生呢?您有要补充的吗?” 我摇头:“我姐说的就是全部了。” 警察走后,金嘉元的医生正好走出病房。医生说她的失忆大概率是精神受到重大刺激带来的心因性失忆,但是很罕见的广泛性失忆,过去的事情都忘了,行为却正常,不过这种情况可能至多只持续几周。 我趁机问:“如果她三四年后依然想不起来,这种失忆会是永久性的吗?” “三四年?你这个假设发生的概率就很小,不过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记忆确实很难再恢复。影视剧中常演的‘撞到头或出车祸就忘记所有人和事,只保留技能,然后遇到真爱或什么相似性刺激又恢复记忆’的桥段,是器质性失忆和心因性失忆的戏剧化混合,在现实中非常罕见。” 我谢过医生。小契难过地看我,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心里有一种预感,她的失忆和我是一种情况。 金嘉元的眼睛和遗像里的母亲很像。她很平静地仰在病床上,一位老妇人和看着像她儿子的人站在旁边。老妇人帮金嘉元垫枕头,男人在跟护士商量金嘉元住院的事情。 小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之前见过了,小契把我拉过去介绍。老妇人是金嘉元同居对象的母亲,她看见我直说“跟嘉元真像”,让我喊她张外婆。男人叫魏劼,是魏翛的弟弟。他们刚处理好魏翛的丧事,来照顾金嘉元。张外婆说着说着就掉泪,赶紧转移话题问我们关心晕倒的外婆。 张外婆叹气:“我有责任,我没看好女儿,当年翛翛年纪小,我觉得家里至少还有个儿子,就劝她爸任她去吧,让她拆散了嘉元的家庭,这是她的报应。” 她握紧了金嘉元苍白的手,金嘉元茫然地看她们交叠在一起的手。 我说:“您别这样说,你情我愿的事,命里有好缘分的。” 魏劼也劝她:“是啊妈,你看我姐这些年过得多幸福,咱家每年过年多团圆,人家闺女去婆家,你却有两个闺女。嘉元姐对咱们这么好,你怎么能当她面说我姐,她都走了。” “以后只有嘉元了……”张外婆又哭起来,一时间病房里没有人说话。隔壁床的女人和她陪床的老公看戏般乱瞟我们,我走过去把病床中间的帘子拉了起来。 我开小契的车送她到机场,又开回来照顾外婆。楼下恰好有卖她最爱吃的鲅鱼水饺,我买了一份上去。我经过护士站时,护士告诉我外婆醒了,我谢过她往病房走。到病房门口,我听到外婆和护医微弱的讲话声:“……早分了……三年了……小卓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 几分钟里都是护医安慰外婆和外婆的叹气声。我等到没动静了,往回轻走了几步,又脚步重重地走向病房。 外婆床上架着小桌板,上面是喝了一半的小米粥。我问她感觉如何,顺势把水饺放到桌板上。护医说外婆没食欲,只吃了一个白煮蛋喝了半碗粥。外婆强说看见饺子食欲好了,拿起喝粥的勺子挖了个鲅鱼水饺,慢吞吞地吃完两个后却不再多吃了。我没拆穿她,把剩下的饺子吃掉了。 外婆的针全部打完时已经快八点了,我和护医搀着外婆去看小姨。张外婆还在陪,说什么都不肯走,嘴上念叨“亲家身体不好赶快家去休息”,外婆无言地跟她告别出来了。 我开车送外婆和护医回家。这个时间路上堵,等灯时我嘱咐外婆好好在家休息,我加了魏劼的联系方式,老人不能总陪床,医院那边我和他轮流去看。外婆半天不理我,护医替她应下。 “我对不起嘉元,你说如果当时我拦着老金,让她跟那个小姑娘在一起,她就不会十几年后认识魏翛,魏翛和冯明新不会死,她更不会失忆到连我这个妈都喊不出来。” “阿姨……”护医赶紧搂住她。 “小卓,我和你外公怕你和嘉元一样,信了狗屁神仙的话,让爹妈养了你姐姐。外婆做错了很多事,张姐说得对,这些都是报应,我让两个女儿有今天的下场就是我的报应。外婆想开了,小卓,你以后怎么过日子外婆都不会再管了。” 我心沉了一下,又不好接她的话问到底,只能赶紧安慰她:“您别老想这么多,爹妈他们今年都三岁了,您好好活着多活几十年,下辈子当他们的孩子让他们照顾您去。” 外婆笑起来,从后面伸手拍我肩膀:“绿灯了。外婆没跟你说笑呢,要是你爸妈还在,外婆拼上老命也会按住他们支持我外孙的。” 一大波车流如泄堤的瀑布冲下悬崖,我踩下油门飞驰驶过这个回外婆家路上最大的路口。前方一路畅通,无阻无碍,路灯和远处立交桥上络绎不绝的车灯交相辉映。我睁不开眼睛。 “嗯。” “别光嗯,敷衍老太婆呢?小契说你跟小云分手,这都三年了,我怕你烦都不敢问你,只好每天跟你陈姨诉苦。男的女的都一样,小卓,你跟外婆讲你现在有对象没有呀?” 护医说:“外婆总是和我念叨的,小卓一个人孤单,她很内疚的。” 我有些烦躁,车开进了一个转盘,差点没找到出口。我看了后视镜里的外婆,她面上疲惫,眼神却期待着什么,像希望神父赎罪的忏悔者。 “哪有,没有的,我忙工作。” “哦……那个小云呢?他结婚没有呀?” 我怎么知道?这人的存在都是一个谜! “我身边的同学朋友要么结婚晚,要么不结婚,外婆您可能不理解。” “我理解,时代宽容了呀!外婆要是跟你一样大还赶上现在的环境,是万万不肯嫁给你外公的,恋恋爱就够了呀!” 我们三个都咯咯笑起来。 第9章 Re: 251112 外婆活得也很辛苦吧。事到如今,她放高卓自由,还表达了如果我回来就会接受我的意思,这对老人家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事。她能接受活的云束今,那……死的呢? 我想见高卓,我想见他,可他到底有没有看过我的照片?我想不到去见他之后要作何解释。 我问过山神,山神非常肯定地告诉我,他生前是学医的,高卓不可能恢复记忆了。他在我上山后替我去看过高卓,却一直没有告诉我高卓失忆的事,我信不过他。 白翳警告我不能离开这座城市,他认识的一个鬼私自出市,火车即将驶出市的前一秒,那鬼就灰飞烟灭了,若是在监控系统发达的今天,这事一定会成为被压热搜的都市传说。 问云山无法庇护外域,我没办法回家。我死后尚且意识不清时,山神的声音说他去看了妈妈,她在殡仪馆接到我的骨灰坐上了回家的列车。我想见爸爸妈妈,还有妹妹。我猜妈妈和妹妹会把我埋在离家不远的陵园,让我朝南望。 按外婆的话可以推断推断,我死去是我的报应,是招惹高卓的报应。问云山困我于此,至今我才觉束缚,才觉自己竟然无比期盼此生不得的自由。高卓若能立刻爱上什么人就好了,这是唯一一条放我出山的路。 古人死,给高中生的语文试卷上留下别人为他们写的难读的墓志铭。我人死时太急,走马灯都没来得及过,两眼一黑就飘上了山。我只有做鬼再想寻死,才来得及回顾我的一生。 1997年6月26日,我在北城出生,爷爷希望我能活在当下,给我起名束今,意味“束住今日,只看今朝”。我父母恩爱和谐,在我七岁时,我的妹妹束言出生。 我放学后会牵着束言在大院里散步,邻里街坊每次见我们兄妹都会夸耀一番,我礼貌问好,束言就站在我旁边冲他们笑。 我家小区外面的街上有家红心照相馆,从我爸小时候就开着,到我来南市上大学那年仍屹立不倒。馆长是我们隔壁楼的赵姥爷,他只有一个儿子,但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让家中小辈喊他姥爷。 这个谜直到2020年6月26日才解开。那天高卓在家给我过23岁生日,他衣服被我扒了一半,云束言的电话就来了。 我气急败坏接她电话,她开头那句话我再有三辈子也忘不了。束言在扯话题的跳脱程度上比我还南腔北调:“哥,生日快乐!替我问高卓哥好!赵姥爷今天去世了。” 妈妈还有很多邻里都去帮赵叔办葬礼了,没顾得上给我打电话。赵姥爷出殡那天,他前所未闻的女儿回来了,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扑通”跪在捧着赵姥爷骨灰盒的赵叔面前,哭号忏悔她的罪行。 云束言说:“总而言之,是有人说赵姥爷和赵姨的女儿八字犯冲,小女孩一出生就有病,有点风吹草动就能要她命的那种。赵姨害怕女儿死,带着女儿到很远的地方去生活了,没想到一走和父亲竟是永别。” 老邻居知道赵姥爷家里的事,才会在赵姨带着女儿走后让孩子们喊他姥爷。 我牵着束言路过红心照相馆,那时候头发还黑着的赵姥爷喊住我们,让我们站在他馆前的榆树下,我们一左一右拉着手,他让我们笑,我在艰难挤出微笑的刹那听到了快门声。 几天后,爸爸收到那张照片,裱起来放在了电视机上。紧接着的周末,他请假带我去医院做检查。儿科、儿童神经内科、小儿神经科、康复科、整形外科和口腔颌面外科,这些地方我都去过,没用。医生说我奇怪的笑容是非病理性的,我的面部肌肉没有缺陷,大人多鼓励我笑就好了,我不笑,脸上的肌肉自然就退化了。 我端详过和束言的合照,她笑得很可爱。我猜我带她散步时,那些长辈是冲她才会夸赞,客气客气顺带上我的。自那之后我更不爱笑了,爸爸很懊悔他多次带我去医院的事情,他觉得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2016年,爸爸查出胃癌,妈妈和妹妹瞒着我直到他癌转移病情加重。 2022年春天,我辞职和高卓回到北城照顾他,夏天送走了他。这期间我说了很多次“爸爸,没关系”,因为他还是常会抱歉把我生成了这个样子。高卓听到了一次,以为爸爸在说我们俩的事,问我他需不需要提前回去。 我从小到大没喜欢过女孩子。上中学时碰上有女生给我表白,最快的拒绝方法就是对她们笑一笑。我的笑是善意的,但过不了几天就能听到恶意的谣言:云束今中过邪,面瘫。 高二分班,我喜欢上了新班的班长,他对我很好,但对所有人都好。他是第一个忧心忡忡地来问我脸是怎么回事的人,我告诉他我没有病,天生就这样,他舒缓下来,告诉我不要在意其他人的眼光。我暗恋他一年多。 高考前最后一个寒假,他和我们班漂亮大方的文艺委员在一起了,我心死如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了南市最好的大学之一,加上之后在学校遇到高卓,我对他只剩感激之情。 高考结束,他和文委请关系好的同学去KTV,他问有谁会唱刚发行不久的《演员》,我举手主动和他合唱一首。到南市的那天我删掉了所有我认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果真直到死,我都再也没见过他。 离开南市的前一天,我把父母和束言叫到客厅,并不委婉地表明自己喜欢男的。我妈很快接受了,她说她早就有预感,赵姥爷的孙子和我同龄,女朋友换了三个了,我还没动静。我爸进屋抽了根烟,让我在他主动找我之前别跟他说话。束言说,谈了对象给她看看,她爱看。是我的对象,我的,她到底爱看什么? 我本来以为我爸会和我僵持几年,我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元旦刚过我爸就给我打了电话,问我谈恋爱没。我顺势给他介绍了高卓。 我问束言:“妈妈是怎么劝好的老爸?”束言支支吾吾,说爸爸自己想明白的。 想来爸爸是在那时确诊的。 我拉高卓进病房,跟我爸说:“爸,你不要再说对不起我的脸了,是我选基因的时候不会选。但是你刚才说话产生歧义了。” 我爸寻思半天,想明白了,对我们说:“你们在一块儿也要七年了,能一起走,就走一辈子吧。” 我爸病逝那天,高卓还心有余悸地问我:“叔叔是真的祝福我们吗?我对不起他了吗?” 我说:“是真的。你没有。你别成天瞎想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其实是我对不起高卓,害他几乎家破人亡。可是事已至此,外婆都做出了让步,我可以像当年抓住机会和高卓相识那样再重新让他认识我一次吗? 我给他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我将在山神的宣纸上写字。 第10章 山回路转(11.13.Thu) 公司对问云山的项目格外上心,高卓前脚踏进公司,上司的邮件就甩到了他的后脚跟上。手机振动,高卓低头按亮看见比自己先到的待办红点,差点被这封邮件绊倒。 五分钟后,他坐到工位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点开邮件。 又五分钟后,他怒气冲冲地杀到了上司办公室门前。 南市的经济在全国范围来看好歹也算是百足之虫,在要死不死的当季寒冬里更是有大大的希望蜷缩蠕动到下一个尚未可知的春季,再借着春回大地的东风摇身复活化虫为龙。 知足常乐的高卓作为南市里最无忧无虑的打工人总是这样想的,等春天,等春天就够了。他自觉体会不到同事口中的人间疾苦,所以在周围的同事唾沫横飞地往极致的黑暗里描绘抱怨现实时,他只是静静地点开适合在公司看的网络热门小说装死,完全没有幸灾乐祸的爱好。 高卓认为,他从来没有参与过愤世嫉俗的摸鱼话题,但至今没有被同事孤立的原因就在于这些网络小说,如果他仍像高中时抱着别人认为晦涩难懂的书去读,他不相信自己会幸运到能让苍天再降下一个崇井。 上司的邮件开头依旧以“礼”服人:【我的好组长好同事高卓,周四工作愉快!】 下附策划案,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问云山改造计划”“同步宣发与营销推广”“吸引观众眼球的一百个参考关键词”。 是的,不再有“同性恋”这三个字,因为这三个词如同割喉的小刀,上飞机前被安检机器扫出来丢进了置物箱中,再也没法弄哑一个想说话的人。 于是上司又灵机一动,和那几个什么傅总王总的西服男再施一计。他们改变了宣传方向——既然地球上存在同性恋相对的自由的地方,而此地的同志们又不是人人都能享受所谓的“自由”,那我们就创造一个自由的假象。 “问云山,让您和爱人的七夕不再无处可去。” 邮件的最后,是上司对高卓说的车轱辘话,什么“我司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项目,宣发搞出来就算成功”,后面一万字打鸡血的废话,中间掺杂着中年爹味男对现实的思考,有用的主旨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大环境不好说明该花钱的都花过钱了,我们得剑走偏锋,找那些没机会花钱的人来给我们送钱。 高卓怒火中烧地推开了上司办公室的门。 上司不悦地看他:“大早上吃炮仗了?不会敲门出去重新敲。” 高卓站在门口不动弹。 上司心想自己还得指望他,叹气:“算了,什么事?” “部长,这个项目我接不了。”高卓走进办公室,背手带上门说,“我不理解问云山项目的核心理念和公司赋予它的价值。” 先说观点,用点套话,这是写议论文的第一步。 “为什么?你恐同?我们公司现在很难招到你这种思想狭隘的员工了。”上司把他那支快磨秃了的ip*d pencil扔到老板桌上,他是很典型的要靠摔东西才能涨点士气的人。 “那座山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去开发它?您去电影院逛一圈,引进的这种片子要人工智能换脸,一堆电视剧等不到主流媒体播出的那一天。今天您的策划过了,明天山上改好了,后天就可能会封山。”高卓压着火气说,“咱们公司不大,几年前负债没破产都是幸运的,我刚交上去的项目合作方也是这两年口碑不错的大众品牌,一切都好好的,您跟傅总怎么盯上的这个项目?” 上司站起来,任凭他再怎么忍也忍不了手底的下一个小组长给自己甩脸色看。 他走到高卓面前,想要发作又顾及不隔音的办公楼薄墙,只好居高临下地压低声音冲他吼:“傅总是很有眼光的人,他从头牵线的问云山项目,总经理看过,承诺了顺利结项后他这个总监就能升经理,到时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总’,不再跟王总监那种私下省字的货色平级。他把项目给我,我给你,你猜猜我升了总监后是想让谁当这个部长?” 高卓被上司的眼高手低气得差点喷血,他的好上司做梦做得好远!眼前地基还没打完,人家已经想站上天台和问云山对望了! 见高卓沉默了,上司以为他跪倒在了“部长”的石榴裙之下,于是冷笑一声缓和下来:“你也不是刚毕业的学生了,想问题还是不成熟,非钻那一亩三分地的牛角尖。你也知道我们就是个中小企业,但这个项目里,我们才是乙方,签合同前傅总他们亲自约了和甲方合作的管事人上山看过,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只管策划和前期宣发,后期营销活动是要在甲方建好山才搞的。上面想抓谁都抓不到我们头上来!” 高卓的脑子很混乱,有一些漂浮在冰层之下似乎浅显易懂的道理在他眼前飘荡,却看不清道不明。 上司坐回“吱嘎吱嘎”响的靠椅上,等他跪拜认罪。 高卓想要摆脱这种混乱给上司诚恳地道个歉,挽起袖子摘下“部长”这颗月工资比自己高两千五百块的星星,但他眼前的冰层之上又映出了“云束今”三个大字,和金嘉元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 他趁自己对这位横空出世的小姨妈还没达到家人级别的感情,便借她一用道:“对不起,今天是我冲动了,把私事的情绪带到工作上来了。您记得昨天我跟您说,我家里出事要请假吗?是我小姨出事住院,她需要人照顾,我有些分身乏术。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但我……我想请年假。” 上司终于不管办公室的薄墙后面藏了多少对耳朵,大吼:“你他妈不想干就滚!你家里非得你一个当外甥的去照顾吗?” 高卓破罐子破摔:“这个项目我干不了。我爸妈死了,我爸的爸妈死了,我妈的爸死了,我妈的妈生病在家,我姐在外地,我小姨是独身的同性恋,卧病在床等人照顾。” 上司被他一套连招打得眩晕频频,一个屁都放不出,足足一分钟后他才回过神来重拾当领导的威严,避开直刃问高卓:“……你这三年还没休过年假?” “对。” “一起休了吧。那个……早点康复。” “谢谢部长。” 高卓走出办公室,关上门的刹那听见上司低声骂娘:“他妈的生个病都没人管……” 三年不算短,朝夕相处够识人心,高卓不是没想过辞职,但他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别的工作,也就一直混着过日子。金小契下班回家只看电视剧,他学习了他姐的作风,只要工作了就有躺平的权利,这是小有资本不愁衣食的他们仅有的特权。 高卓进这家小公司是作为随行秘书招给傅总的。那时不知这位傅总是本市的业务吃不到还是没吃够,他从人脉手里搞到了加拿大一家半斤八两的广告公司做业务对接,不巧赶上内忧外患,没来得及带高卓走出国门考察情报,耽误了签合同,那家广告公司就趁机找了另一家更便宜的合作伙伴。傅总一气之下上书总经理彻底改变了他手下的部门职能,把高卓扔给了现在的上司当小喽啰。 高卓曾疑惑什么样的蠢货总经理能让傅总这么玩,直到他心血来潮查了一下公司信息,看见总经理也姓傅,且大出了傅总一个能当爹的年纪,他才停止困惑。 他差一点就想再打开上司的门说“我要辞职”,但几个端着咖啡茶水的同事站在茶水间外朝他投来了齐刷刷的探寻目光,让他冷静了下来。 都快年底了,至少拿到今年的辛苦钱吧?况且,他这次的情绪确实来得莫名其妙。 高卓倍感屈辱地提交了年假申请,直通车地休到财务结账结束和年会开始之前。 高卓坐上车,给魏劼说了一声自己休年假的事,让他按住张外婆少往医院跑。 他打算回家收拾点衣物,再洗个澡就直奔医院。 此时的市中心主干道上没多少车,牛马们在上班,未来的牛马们在上学,精英们在领导牛马们,而二世祖们还没起床。高卓悠哉地哼歌,汽车稳稳地滑进停车位。他锁上车门,几步踏上楼梯往家爬。 随后他僵在离家半层的台面上,与站在自己家门前当门神的陌生男人面面相觑。男人冲他笑了一下,俊美的脸庞变得说不出的诡异,高卓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又觉得这男的还挺帅,便多看了几眼这个古怪的笑容。 高卓没往上走,站在原地紧锁眉头,见那笑容没有落下的意思,便仰着头问他:“你找谁?” 男人像是失望地收回笑容,恢复了正常的美男子身份,淡定地回答:“金小契女士不在家吗?” 小契谈恋爱了?高卓想。她上次把男友带回家还是去年年初,谈了不到两个月就分了,还跑到他家喝了几瓶酒并振声宣布“男人没有好东西”后单身至今。 高卓很快反应过来:不对,他不知道她家,否则他就不会站在我家门口。 “不认识,你找错地方了,再跟她联系联系吧。”高卓不动声色地说。他寸步不移,等这个怪异的男人懂点眼色先行离开。 可惜对方没有这个功能,还是呆呆地站在门前,带着点不甘示弱的意味看着他。高卓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别开眼睛时猛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妈的,不会是金嘉元前夫这仇人的亲戚找上门来了吧? 就在高卓瞄准半层楼下的邻居门前竖着的用来砸核桃的铁锤,大脑并用飞速演算跑去拿锤子抡晕眼前这颗大核桃的路线时,男人哑着嗓子开口了:“咳……抱歉,这里楼号太乱了,我可能记错了。” 他走下楼梯,高卓僵硬地侧身给他让路。两副身体相错的瞬间,高卓感觉男人似乎在克制他余光里写满想要看向自己的**。 遥远的一楼防盗门拉开的闷声响起,高卓从半层楼台处的窗户里看着男人的身影离开小区走向街道消失在视野中后,才抬起有些发麻的脚,爬进了家门。 “我在自作多情脑补什么呢?” 高卓关上门,朝客厅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回来,头一次在大白天反锁了家门,随即他给崇井发了条语音:“井儿,你家那个密码锁哪家的?有联系人吗?给我推一个来。” 他紧紧攥着手机,直到崇井发来“AAA品牌bb电子锁小c”的联系人名片,他才喘了一口大气,彻底驱赶了方才门口那个男人带来的阴森,重回人间。 高卓满意地加上AAAbb小c,开始收拾东西。除了必备的洗漱物品,为了以防万一,他还装了几件能在病房当睡衣过夜的外套,一个毯子。结束后,他想起每天晚上的例行活动,又钻进书房找书和日记本。 他把书和日记本塞进背包最里侧,压在毯子后面。整个包鼓鼓囊囊得勉强能拉上拉链,圆滚滚地立在茶几上。高卓看了好几眼圆球背包,确认它不会滚下茶几后,三下五除二地脱得光溜溜,泥鳅一样溜进浴室冲澡。 第11章 上发条(11.13.Thu) 每天都有警察来检查金嘉元的状态,病房外,之前和高卓见过的孙、周警官一直在轮守。同病房的家属坚持不懈地抗议,警方也向医院施加压力,但医院床位实在紧张,好在最终还是赶在高卓发火办转院前给她腾出了一间单人病房。 昨夜魏劼配合两位警官劝说张外婆回家歇息,足足喝了半桶水,才缓解了长篇大论带来的口干舌燥,今早张外婆果然累得起不来床。高卓做好出入登记,走进病房。魏劼看见高卓手上拎着的圆球背包,隐约觉得他得再找半桶水来。 他赶紧接过高卓的包,朝门外一抬下巴:“嘉元姐的病情不需要家属陪床的,陪床要申请,流程很麻烦。” 但高卓想到他那年睁开眼时,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明显熬了几个大夜的金小契。他笑了笑说:“没事,我去办。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陪着她。” 高卓让魏劼回他单位销假,独自和警方来回交涉了三个钟头,最终以“她是我除了外婆姐姐之外最后的亲人了”这句必杀词说服对方,得到了金嘉元的陪护权。待一切办妥后,高卓轻手轻脚地关上病房门,和好奇打量自己的金嘉元大眼瞪小眼。 “小姨,还记得我吗?”高卓轻声问她。 “记得,你昨天来过。”金嘉元笑着说,“还要麻烦你来陪我。” “不麻烦,我休年假,正好没事干。” “没事干在家休息多好啊,我自己没问题的。” “我上班天天混日子的,跟休息没什么区别。” 金嘉元笑了,她这个外甥是下定决心要陪她,她只好继续找话聊:“昨天听妈妈和张阿姨讲了些事情,你能给我再讲点什么吗?我是怎么样的人?还有……魏翛。” 高卓哑口无言。他自我斗争地想了半天,金嘉元安静地等他开口,那对透着不谙世事却坚强不屈的明亮眸子让他决定相信自己的推测一次。 金嘉元在法律上的身份是“被监视居住的犯罪嫌疑人”,这间病房一定是有录音监控的。 高卓坐正身子,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小姨,其实我不记得你,我三年前也失忆了。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我至今没有恢复,估计以后也不会记起之前的事情了。这件事在你之前只有我姐知道,你也要替我保密,好吗?】 他把手机递到金嘉元眼前。金嘉元的一对细眉微蹙,读得很慢。见她渐渐露出了吃惊的神情,高卓收回手机。金嘉元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她轻微但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乐呵呵地笑起来。 高卓放下心来,扬起嘴角问她:“我编的冷笑话怎么样?” 高卓在孙警官的监督下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摆进病房的衣柜里,除了他自己要看的书,他还专门带了几本小说给金嘉元解闷。孙警官注意到他的书都是强理论的,便打探他的学习专业和过往经历,没多久就放心地候在门外了。 日记本被压得实,此时正毫发无伤地缩在毯子后面。警方安排金嘉元在晚上进行一次脑部CT检查,趁得空闲,高卓把日记本抽了出来,提笔欲梳理一下早上的破事。 他翻到昨天收笔的那页,动作僵住,愕然睁大了双眼。 在自己的笔迹下方,平白无故地摆着一行绝非出自他手的字。 【你没有见过云束今的照片吗?】 高卓凝视着这行字,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怕惊动读得津津有味的金嘉元,便佯装舒缓久坐的腰肢站起身走到窗前,借着落日余晖,将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翻回扉页。 【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一眼过去像同一个人写的。 高卓托起日记本,分别贴向两行字。 “的”字是一笔写完的,笔画的过笔顺和起笔收笔的痕迹基本一模一样。 是同一个人的字。 高卓左下眼皮紧张地抽搐起来,好像有人正拿着订书机一下一下订按他的颧骨。他想不动声色地合上日记本,不听使唤的手却夹着纸页清脆地哆嗦着,瞬间,站在自己家门前那个怪异男人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中。高卓深呼吸,咬牙把夹着纸张的手指抽出日记本,背对金嘉元坐回椅子上。 三年前,高卓听完崇井讲述的往事后,问过崇井是否有云束今其他的照片。他为了打消崇井的疑虑,特意强调了“其他的”三字。崇井一脸嫌弃地鄙夷道:“你不喜欢照相,高中毕业都不让我给你照几张,我又为什么会有他的照片?” 刚失忆的高卓到底怎么想的?得知自己有一个谈了七年的男朋友居然都勾不起他一丁点的好奇心去找张照片看看? 病房里的空调吹着暖风,高卓穿着单层卫衣,却惊出一身冷汗。他收好日记本,抓上手机,依次向金嘉元和门口的值警丢下半句“我去下洗手间”,才踩着发软的脚底离开病房。卫生间在电梯附近,他借着从电梯出来的人流遮掩,拐过弯钻进卫生间旁边的消防通道。 整个住院楼没有很高,但金嘉元的病房也算在顶部,走楼梯的人很少。高卓推开沉重的防火门,直冲冲地往楼下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等他走到能听见几层楼之下热闹起来的脚步声时,才回神停住。他在楼梯半节处站了一会儿,终于浑身泄力,顾不得台阶上落满多少灰尘,一屁股坐了下来。 高卓的心脏像临界的超新星,砰砰的跳动叫嚣着要在他的耳廓爆炸开来。他在一片嗡鸣中想,他必须要找到云束今的照片。 找金小契?她的心在安处放了三年,找她问会让她再次应激,外加搬出死去的父母对他进行道德绑架教育。此路不通。 找崇井坦白?三年来崇井从未怀疑过眼前的朋友不是他熟识的朋友,以他没心没肺的性格很有可能会认为自己疯了。就算他再相信自己,高卓又怎么能给他看奇怪的日记本呢? 找……操,好像没人能找了。 高卓出病房时混乱不清,他垂头苦想可行之法,等到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手背上因寒冷惊吓而激起的密密麻麻网状青斑时,他才想起落在柜子里的大衣。 他认命似地起身,回身一步一步往楼上爬。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他所在的正下方那些为了给病人送饭急吼吼上楼的家属纷纷绕过人满为患的电梯,噔噔咚咚地同他一起向上攀登。高卓拖着冷到快捏不住手机的双手爬回病房,耳边萦绕的心跳和脚步声才退潮而去。 “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这么久?你看你冻得脸煞白的。”周警官为他推开病房的门。 “接了同事一个电话,没顾上回来穿外衣。”高卓攥着手机朝他摆手,回到了温暖的病房,“我回来了小姨,你想吃什么,我去买点?” 门还没闭严,周警官又拉开门:“会有人来给金女士送餐,你可以出去吃点或者下楼买些来。” 金嘉元闻言对高卓说:“你去吃点想吃的吧,穿好衣服,不用管我。” “行,我马上就回来,你们安排了几点的CT?”高卓把尚未解冻的身体塞进大衣里。 司法机关委托了具有法定资质的鉴定机构,这两天会陆续来一些专家对金嘉元的失忆状态进行全面的检查,今晚的脑CT是最基础的项目,安排在八点半进行。 高卓体温回暖,理智重新上线。他找了医院附近一家快餐店,坐在角落里翻手机。他三年来第一次点进朋友圈,认认真真地观摩他老同学和同事们的生活动态,企图从中能捕获一根救命稻草。 天道酬勤。高卓叼着薯条把朋友圈翻到半个月前,看到了“花光禄教授”五个大字。 花光禄正是引荐时为研究生的高卓去教课的那位老教授。他五年前退休后搞起了公众号,专门整理有阅读价值但没有进入主流视野的文献链接分享给当今“不学无术”的学生看。可惜学生们该不看的还是不看,在公众号评论区竖大拇指点赞的仍然是和老花共事几十年的老学究们。高卓曾数着那些评论个数,推测这群老人家里有几个没活过腊月年关。 他和花光禄的私信从未断过,大多是正经严肃的学术交流,夹杂着逢年过节的问候。 但在极少数的时间里,老花会突然来一句生活气息极重的念叨,仿佛在提醒高卓他不是一台无休止的筛文机器。比如不久前,老花说:“今早起床心口沉闷,险些喘不过气,伸手要把猫抓下去,发觉猫不在卧室。” 这时候恰好发现信息的高卓就会迅速赶在老花慢吞吞地打出下一句前回复:“猫要是总上床压人您就狠狠心给它关外面,您年轻着呢!” 老花的信息堪堪随后:“猫是老猫,我也是真的老了,看书开始犯困。你师娘让女儿请假带我在医院。” 高卓隐约意识到老花身上的发条在松动了。鼻子一酸,打字:“年轻人碰上这种情况也得去医院做检查,您保重身体,千万别多想。” 失忆的高卓和曾经的高卓在爱好上没什么不同,他醒来后看得最多且最认真的就是和花教授的聊天记录。 高卓曾从某条陈年信息推断,花光禄非常喜欢斯蒂芬·茨威格,于是他从自家书架上抽了一本《昨日的世界》,两天翻看完,只剩一个念头:要是我能失忆再看一遍就好了。 然后,他想起自己可能在失忆前说过这句话,失声笑了。 他斟字酌句,打打删删,向花光禄发送:【老师,您还记得云束今吗?】 老人家消息回得总是慢。高卓端起快要凉透的汉堡,大口咬了下去。 第12章 天无绝路(11.13.Thu) 云束今夜以继日地设想出成百上千种浪漫的重逢,偏偏没想到他们根本不在乐观主义者操控的平行世界里。 他被高卓三言两语“请”下楼,落得如此境地。 他走到高卓家外街上,怨气窜到三尺之高,质问头顶袖手旁观的神明:为什么高卓今天中午会突然回家?他不应该正在上班吗! 云束今往积年累月遭受风吹雨打褪色的老砖墙上一靠,摆出了一副疑似等待街拍的忧郁姿态,又将怨气转向自己:为什么我非要决定今天私闯民宅?我不应该老老实实依据高卓看到我写下那行字的反应再做行动吗! 有了私闯魏翛家那一次,他就生出要去高卓家的念头。天天想着这事就要行动,这下事态变得复杂了。高卓不会忘记这次的照面,他下一次要如何面对高卓? 云束今会说:“嗨,我是你男朋友。不是前男友哦!也没有那样的别人和那样的新鸳鸯!” 高卓也许会生气地质问他:“藏了三年才出来,这三年你死去哪里了!” 他就会回答:“我真的死到山上去啦,但我忘不掉你呀!你看,我这一能下山,不就立刻来找你啦?” 接下来,高卓会惊恐地担心他:“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死掉呢?” 他会饱含热泪:“我是为了保护你呀!现在没事了,你看,你身边没有别人,让我重新待在你的身边吧!我是鬼,这对你太残忍,所以如果你以后爱上了其他活人,再不要管我就好啦!” 然后他们相拥在一起。 云束今脑补到这里,自我陶醉地鬼笑几声。 街对面有两个姑娘狩猎般盯上了正在幻想剧场的云束今。她俩长发飘飘地嬉笑打闹,你推我搡,互相撺掇对方去要他的联系方式,还没决出谁去当前锋,就见帅哥一笑,她俩顿觉他不是运营街拍账号的好钓之鱼,而是一个精神病。下一秒,她俩长发飘飘地跑开了。 走出幻想回到现实的过程是很残酷的,往往需要幻想者极大的毅力才能将这种虚妄的欢乐压抑下去,换回清醒的理智。云束今的笑容渐渐消退,剧场闭幕,观众带着回味走出故事,重新推敲起台前幕后。 高卓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一个完全的自我主义者。他如果身体不适,必定会直接请假,而今天刚到公司没多久就打道回府,一定是遇到了意外情况。 2015年的冬天,云束今和高卓在学校餐厅吃饭,高卓接了金小契的电话,没听金小契讲几句,他手中的筷子就放到了碗沿上。高卓问了几个问题,那边的回答很长。许久,云束今扒干净一碗炒米,高卓应了几句“我想办法去看看她”后挂断通话。 高卓看着自己剩下的半碗米饭,没了食欲。半晌,他对云束今说:“我得把你多藏一段时间了。” “我小姨要和家里断绝关系,我外公正在家里吼什么‘她以前的老毛病犯了‘。”高卓将家里的破事一五一十地转达给云束今听,“我觉得他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再失去一个外孙。” “没关系,你藏我一辈子都没关系。”云束今说,“我还不知道下个月回家过年会不会被我爸扫地出门。” 这个坎儿都过了,现在还能有什么意外过不去呢?云束今想。他重拾信心,靠为数不多的线索推断出最有力的可能:高卓遇到的意外情况是金嘉元吗?独身一人的金嘉元出事,外婆年纪大了,警方不可能不通知金小契和高卓。 他当机立断,跑出外街到主干道旁,试图拦下一辆出租车。这年头,在南市,很难恰好遇上瞅着路边搭车客的空出租。他紧张地盯着从高卓家拐入主干道的唯一出口,生怕他还没叫到出租,高卓的车就出来了。 云束今不能坐以待毙。他记得沿顺行方向往前快到路口有家连锁酒店,很可能碰上以此为目的地的网约车,而且他一路跑过去也能看着车流动向。 幸运地,当他大步流星地冲到酒店门前时,身后刚好停下一辆出租车吐出两位房客。云束今走上前拉开副驾驶的门,问司机:“师傅,能走吗?” “哎呀我前面有下一单的,你哪里去的?我看看顺不顺路。” 云束今摸了下口袋里白翳给的几百大洋,多花钱买方便不会有错,如果买不到那就是钱不到位。他底气十足地说:“我多付您一百,您取消一下吧。” “要扣我服务分的呀,小伙子。” “二百。”云束今加码,再递个台阶,“麻烦您了,我真的很着急。” 司机让他上车,问他去哪里。 “等一辆车过来,我喊您,您跟着走就成。”云束今向前倾身眼睛找寻着高卓的车,好在再向前几百米就是红绿灯,车开的都不算太快。 “哎呦,我第一次接跟踪的活。”司机打趣,“是正经的事吗?” “不正经的您不接?”云束今挑眉。 司机嘿嘿一笑:“要是抓奸这种我必须得接,那是真急事。” 云束今一脸悲痛地正色道:“确实是要追我对象的车。” “不是吧?真是抓奸啊?”司机兴奋地一搓手,上下打量他几眼,“你对象那奸夫得长成什么天仙样,才舍得出你的轨啊?” 云束今顾着盯车,不自觉间给自己挖了个大坑,闭着眼往里跳:“不是这回事。” 司机一听,不动声色地往他大腿瞄了一眼,再和他对视,一副“咱都懂”的同情调,哀叹道:“哎,人啊……” 直行绿灯亮起,一辆黑色轿车从后飞驰而过,云束今没来得及理他的目光,一手拍在手套箱上,一手指着那辆车:“师傅,那台雷克萨斯,快!” “哎,你家车还不赖!” 司机一看后视镜,一脚油门踩到底,擦着外车道的一个车屁股挤进主干道。等车堪堪跟上高卓的车越过绿灯时,云束今才咂摸出司机那不怀好意的意思,心里骂了句,有苦说不出。 目的地如云束今所料,在医院。 云束今拿出现金的时候司机愣了一下,皱起眉:“你这抓奸抓到医院来我看不了戏,我还没说什么,你再给我现金我怎么敢收?” “保真,我忘带手机但我对象家门都不让我进,那辆车牌号您记住了吧?有一分是假的您顺着车牌号找我。”云束今把钱塞到司机手里,临关门时回头说,“还有,我没那问题。” 云束今遮遮掩掩地跟着背了个球的高卓挤进住院楼的电梯间。他在墙角等电梯门一关,才走出来记忆它依次停靠的楼层。 五分钟后,漫长的等待到了顶。他默背着楼层数,刚想去爬楼梯时脚步一转,叫住了一位过路护士寻问单人病房的位置。得到答案后,他锁定了三个楼层,重新等在电梯前。 他多等了两趟。电梯门一开,一个和魏翛眉目相似的男人走了出来,神色疲惫。云束今想到魏翛说过她有个弟弟,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上了电梯。 一层又一层地排查,他爬上最后一个楼层。云束今远远地看到高卓站在一间病房外和另外两个人讲话。 “便衣警察么?”云束今探头瞧。他不敢再贸然上前,只得第二次倚在墙上想:我现在只能做到这样了。 一来一回的折腾,他感觉有些疲惫,也许映照司机所示,自己大概真的有点虚。 高卓还在和两个警察争论着,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警察们安静下来,其中一个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打起电话。高卓靠在墙上,缓缓地蹲下。 云束今想,很累吧,辛苦了。 他看了一会儿,直到有个护士拍拍他问要找谁,他才挥挥手,走进下乘的电梯。 高卓顺着联系人列表找当年的同学,有个信院的人和云束今是同班,但他们的聊天记录是空白的,高卓悬在屏幕上的手指将落不落,就见一个新红点冒了出来。 花老师:【当然记得,很久没有听你提起过了。】 高卓在等金嘉元在里面做检查,他飞快地按着手机:【您方便接电话吗?】 得到肯定,他给孙警官打了声招呼,跑到医院外给花光禄拨去电话。 “花老师。”高卓吸了吸被冷气一激有些发痒的鼻子。 “哎,好久没听见你的声音啦!”花光禄那边还有一位妇人念叨的动静,随即一道关门声,安静下来,“你们还在一起呢?碰到什么事情了?” “云束今失联了,我到处联系不上他。我记得学校那边会有存档的个人信息,我想知道他老家的地址,只能求助您有没有认识的老师能帮我。” “……我记得他是信息学院的?我可以帮你问问信院的老师,但是你要告诉我你们……怎么了?他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失联?” 高卓胡扯时脑子从不打草稿:“是我的原因,三年前我父母出事都不在了,我情绪太差和他分开了,现在我想去找他看看。” “你啊你!”花光禄陡然提高嗓门,叹了口气又骤然落下去,“这么大的事小卓……节哀。” “我没事了。”高卓感到内疚。 “我以前告诉过你,这个社会没有开放到绝对包容你们的程度,你更要努力落稳扎根,变得更加强大,才能经得起风吹雨打。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高卓更加内疚了。 “我去帮你问,但你要把握好分寸。到了他家有话好好说,不要闹得难看,做人最重要的是能自尊体面地活,你读了这么多书,不要白读。” “我知道,老师。” “还有,小卓。”花光禄沉默了片刻,决然续言,“如果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那就算了吧。放过自己,听到没有?” 高卓的眼眶无缘地发热,他的身体仿佛有肌肉记忆,而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好像真的动了情,鼻腔闷出沙哑的嗓音:“我也是这么想的,您放心吧。” 花光禄又嘱咐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高卓揉了揉眼皮,揩去眼角的泪花,心想自己这算什么煞有介事的反应。 突然发现限制日期的太难写……我本来想写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只发生在这一个冬天。果然想和做是两码事儿!还有几个大考试在等我,欲哭就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天无绝路(11.13.Thu) 第13章 是也不是(11.14.Fri) 云束今托着柔软的宣纸,手中沾着墨汁的毛笔悬在空中,油亮的笔肚快要干涸出一层坚硬的外壳时,他还是游移不定,再次放下纸笔,瘫回被窝。 高卓是彻底不打算碰灵异的日记本了吗? 时间过得太慢了,云束今有些坐不住。他丢掉了山神给他的狐尾大衣,找了几件正常人穿的外套,边往身上套边想:高卓在做什么呢? 另一边的高卓一大早开车赶去机场接回金小契,她的精神看上去实在不算好——她不放心把金嘉元的事交给几乎一无所知的高卓,她前天刚到外市就连夜赶出了未来三天开会要用的报告,甚至做好了预见性问题的解答,昨天马不停蹄地奔波几处项目,一路上边走边做记录,将这些文件一同交接给同事才和领导请了假,订票提前回到南市。 她在飞机上睡了两个小时,正催高卓直接带她去医院。 “小姨状态很好,你可以先回家洗澡睡一觉,早上孙警官说法院的人下午才到。”高卓看金小契一头因疏于护理而微微炸起的头发,试图劝道。 金小契打了个哈欠:“看一眼吧,外婆说她也要来,我正好在医院和她打个招呼。这段时间肯定要和警方法院耗着的,我得让她老人家老实在家待着。” 她顿了顿,瞥了认真开车的高卓一眼:“你昨晚睡得不错,小姨病房里的陪床装得下你不?” 高卓停在红灯前,伸了个懒腰道:“和多人病房里的小病床一样的大小,舒服得很。” “昨天你说要申请陪护真把我吓了一跳。”金小契说,“我原本打算回来后看看能不能陪着她,弟,你和她又没感情,怎么想的?” 高卓说:“当年我住院,半夜醒来睡不着了,只能听隔壁病床上的人打呼噜。等我想下床喝水的时候才看到你在旁边陪床上缩着睡觉,特别安静。那个陪床就是个大点的折叠椅,我想那样肯定很不舒服,就想喊你起来到我病床上睡,反正我也睡不着。” 他踩油门跟上前车:“但是我又一想,你是陌生人,是以前的高卓的姐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喊你。我站在你跟前纠结,没几分钟你就睁眼醒了,问我是不是渴了。” 金小契鼻子一酸,说:“以前的高卓归以前的金小契,我是你的姐姐。” “所以啊姐,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浅,半夜听见小姨翻身找水喝,我也下床给她倒了杯水。”高卓冲她笑了一下。 他们到医院时,陈护医搀着外婆在门外和轮值的警察说话,旁边还站着一位身着灰色条纹西服的男人。金小契往前快走了两步和高卓拉开一段距离,做出母鸡护崽的架势,在高卓开口询问前揽回控场权。 “外婆,我回来了。您好,我是金小契,您是卞律师吗?久仰。”金小契握了握外婆的手,随即把目光转向灰色西服。 “您好金小姐,我是卞言。”卞言朝外婆做了个礼貌的指示,“朱阿姨请我来的,应该提前跟您说过了。” 金小契点头,问:“小姨的案子怎么样了?” 卞言身子微微前倾,用他惯有的沉稳语调说:“案子本身简单,但法律程序上有些复杂。冯明新的家属已经提起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对我们而言,核心任务是构建完整的证据链,向法庭证明金女士的行为完全符合特殊防卫规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无限防卫’。如果能成功,就是无罪。” 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在的难点在于,金女士出现了记忆缺失。作为现场唯一的亲历者,她无法提供直接证言,这确实会让证据链变得脆弱。不过我们也不必过于悲观,即便在最保守的情况下,考虑到本案的起因和金女士的状态,争取缓刑的可能性也很大。加之目前案件已有一定的舆论关注,法院在裁量时即便认定防卫过当,也极可能倾向于免除处罚。” “舆论?”高卓皱眉问。 “你没看本市新闻吗?已经上了两轮小热搜了。”金小契对他说,“算了,你别看了,说什么的都有。” 卞言安慰说:“大多数人是同情金女士的。” 高卓站在旁边听他们讨论案件,后面还谈到张外婆和魏劼那边单独起诉冯明新家属赔偿的事。 鉴定机构的报告要两天后送回法院,如果金小契没有医学认定的脑部损伤或者其他引发失忆的病理特征,她的离奇失忆就会给案件审判造成很大麻烦。 正当各方把能聊的话都过了一遍,准备开始第二轮过场的车轱辘话时,花光禄给高卓发了云束今家的地址。高卓看到北城二字,几乎想都没想就给崇井甩过去一条信息:【井儿,你们家多久没回北城看看了?】 半分钟过去,崇井还没回复,高卓转念一想这样太鲁莽,赶紧撤回信息。谁知他刚撤,崇井就回:【五六年了吧,把老人都接过来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高卓心骂他:操,回信息这么快,天天抱着你那破手机从这刷! 崇井:【咋了?】 高卓:【没事,突然想起来问问。】 崇井:【想你前任了?】 崇井:[大笑] 高卓翻了个白眼,看了看正在发表长篇大论的外婆和各方表面上认真聆听的观众,悄悄溜到另一侧的走廊尽头。 高卓:【现在方便电话吗?】 崇井直接拨了过来,高卓接起来就骂:“你他妈上班住微信里上的?” 崇井讪笑:“那倒也不是,我的微信永远为你开着特别关心。” 高卓:“……” “不是,真想他了啊?”崇井震惊。 高卓往墙上一靠,等一个护士从他身前经过才说:“怎么了?你也说了,他除了怪了点不是一直都对我很好么?我想他不正常?” 崇井相当流氓地笑了一声:“哦,这是三年没动静,你想那个了。” “滚,多聊两块钱正经的会死?”高卓气笑,然后他迅速地反思了一下,发觉他这三年还真就清心寡欲地过来了,莫非是明年就奔三了,**大不如从前? 崇井相当上道:“行,聊两块钱正经的。你说你不找别人,现在念叨人不如故了,那他万一找了呢?” 高卓说:“所以我想去趟北城。” “噗。”电话那头的崇井喷了口咖啡,“卓儿,你太饥渴了。” “操!挂了!跟你聊不出个一二三来!” 高卓在收到花光禄的信息前没想到云束今和崇井还是老乡,抛去崇井,细想以前他和金小契谈起云束今的家也都用“他家”代替了,而他也没想起来摸个底。他刚才还想旁敲侧击崇井几句,谁知道这已婚男士依旧满脑子黄色废料,宛若没长大的中学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高卓。” 金小契冷冷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高卓白日见鬼般打了个冷颤,心道:不好,她连“弟”都没喊! 然而他还是淡定地转身,九曲十八弯地回得不淡定:“嗯?和律师他们聊完了?” 神出鬼没的金小契无视他打的太极,一如既往地在这个话题上长驱直入:“你去北城干什么?” 高卓继续淡定地调出和崇井的通话记录,大大方方地给她看:“喏,崇井老家不是在北城么?他刚跟我说要回去探亲,远房表姑什么的,应该是生病了,孜曦要上班,他问我能不能陪他去一趟。” 金小契看着那条单薄而毫无说服力的通话记录,说:“你说的是你想去。” 高卓一本正经地胡扯:“他自己说了一半开始左右脑互搏,又说太麻烦我了,北城过两天还要下雪,到那边不方便什么的。我说下雪正好,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雪,所以我想去北城。” “怎么没见过雪?你初二的时候咱们一家四口去了……”金小契猛地停住,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讪讪地话头一转,“崇井什么时候回去?” “过两天吧。” 金小契投降地说:“那你去吧,他一直很照顾你,你好好帮他,家里的事交给我。” 高卓心想,其实这次还是崇井在帮他罢了。他心下有得逞的窃喜,好歹还是面不改色地问:“姐,你过来找我什么事来着?” 金小契揉揉额头说:“外婆在病房待着和小姨聊天,你送我回家吧,我得洗洗休息一下。” 高卓把金小契安顿好,跑回家再次给崇井打电话,三言两语交代完前因后果请求配合,甚至低三下四地喊了八万个“崇总”生怕对方撂挑子不干。令他没想到的是崇井听完立刻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他,崇总钱多心善,末了还补一句:“这两天你计划计划吧,等会儿我订机票,你能收到信息。” 再次回到医院,高卓整个人通体舒畅,像是了却一桩大心事。他给外婆和金嘉元报备了行程,跟着不同的警察和护士前前后后跑到医院各个角落替金嘉元签了一堆文件,等忙完这一遭,太阳已然西斜。 金小契刚睡醒,正赶来医院的路上。要到饭点,高卓去医院外的街上逛着找适合众口的食物,外婆正好打来电话叫他多买几碗馄饨上来和轮值的警察一起吃。高卓看到一家馄饨店的招牌,他家外面街上也有分店,金小契说他们从小吃到大。他买好馄饨,小心地穿过分外拥挤的车流,朝住院楼走去。 高卓拎着沉甸甸的馄饨袋子,走到住院楼的侧门,戛然止住脚步—— 那天在他家门口逡巡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侧门口望向他! 高卓往身后扫视一圈,全是匆匆而过的病人和家属。他回过身,男人还在讳莫如深地盯着他。高卓顿时脾气上来,直冲冲地向男人走去,一副挑事的架势,如果有打架的需要,连他手上的馄饨都能立刻变成流星锤。 流星锤即将要超远距离发射向那张帅脸上的前一秒,高卓感觉男人看向自己的眉目间隐约溢出近似于疼爱的欣慰,这让他倍感惊悚地止住要丢出馄饨袋子的念头。他隐忍着被耍的气愤,走到了男人面前。 “你怎么在这?”高卓语气不善地问。 男人从容回答:“金小契女士让我在这里等她。” 高卓听到金小契的名字,心下有所和缓,他换上对陌生人的平常态度问:“追求者?” 男人挑了下眉笑说:“是也不是。” 金小契要是找他做姐夫回家,我就扣一盆滚烫的海龟汤到他头上!高卓心想。 高卓点点头,说完“你从这等吧”就绕过他往里走,谁知男人一点等在原地的意味都没有,反而跟上他毫无边界感地问:“你想去北城?” 高卓停下来,紧接后面拎着三层饭盒的大爷没刹住车,撞他满背。高卓趔趄一下,馄饨差点没拿稳,男人伸手扶了他的胳膊一下,见他站稳又很有礼貌地放开。大爷的饭盒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男人走过去帮他捡起来。 看上去本想说教两句的大爷最终只是瞪了高卓一下,从男人手中一把夺过饭盒,又忙不迭地挤电梯去了。 “别激动,金女士跟我提了一下,我老家就是北城的。” 云束今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虚空握了两下,也不知道隔着厚厚的大衣只是抓了下胳膊怎么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高卓又瘦了。 “我姐跟你有这么熟?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高卓皱眉三连问。 “我先走了,我不想这么早来找你的,但既然你要去北城,我必须跟你说句话。”云束今顿了顿,“别害怕,高卓。” 男人说完,转身就走。电梯“叮”一声抵达一楼,住院楼侧门瞬间拥出一波人,高卓被左右的人流挤了两下,负责电梯乘务的工作人员喊他:“先生?您上吗?” 高卓觉得自己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这个场面,他客气地回绝乘务员,想再追问男人几个问题,谁知再回头男人早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纵使他追到楼外四下张望也无济于事。 金小契来时馄饨都快凉了,高卓在外婆“吃完再讲话”的教训下堪堪吞掉一整个馄饨,试探地问她:“姐,楼下那个男的找你?” 外婆抬头看金小契,金小契看他,有些不自然地说:“我看到他了。” 果真有其事! 高卓问:“你谈恋爱就谈,怎么还瞒着我?你让他要追到家里去了,我还懵着。”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外婆举着筷子,转向金小契,“卞律师是个不错的对象,你还说你俩这么多年都对对方没有想法了,我叫他来看案子你还闹脾气,哦呦呦还有这一遭的呀!你要谢谢外婆的……” 金嘉元嚼着馄饨一脸无辜,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热闹。两个新轮值的警察也在喝汤,十分有职业素养地装聋作哑起来。 高卓愣住,不对,虽然他今天只草草见过卞言一面,但是那个男人绝对不是卞言。 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金小契把筷子拍到桌子上:“外婆!” “不得了,不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外婆絮絮叨叨地转向金嘉元,“元元啊,你这个外甥囡哦……” 金小契埋头苦吃起来。 高卓低声问她:“你跟卞言怎么回事?我失忆之前谈过的前任?” “是也不是吧。”金小契闷闷地回答。 又快要做pre……临睡前躲进赛博世界敲键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是也不是(11.14.Fri) 第14章 亘古(11.15.Sat) 高卓只在医院睡了一天,就被家中的女人们赶回了家。昨夜大风,气温骤降,他忙了一整天,躺到床上时还穿着薄毛衫。日记本上的陌生字迹已经不会让他颤栗,倒是他睡前抱着日记纠结时,听着窗外的梧桐叶随风簌簌,一时犯困,竟然忘记换睡衣开空调,就这么睡了过去。 拜这个疏忽所赐,在这个静默的周六早晨,高卓在冰冷的空气中睁开了眼睛。他眨眨眼,只能感受被窝里的身体是暖和的,但这种暖转瞬即逝,随着他从睡梦中清醒而渐弱,很快就消失殆尽了。他的整个肩膀暴露在外面,胳膊僵在胸前,日记本滑落到一边。 窗外有几只没来得及南飞的鸟啼叫几声,高卓神游天外,感觉自己像躺在冰柜里的睡美人标本,一动不动地装死等待王子的到来,直到他感受不到任何冷暖,而鼻下恰好流出一道清痕,他才意识到:完蛋,感冒了。 高卓爬起来,哆哆嗦嗦找到空调遥控器,召唤出暖风。老房子的空调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装的,都是父母留下来的,高卓站在出风口正下方等着暖风送出,心下怀疑自己去年和前年的冬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披上更厚的外衣,用好不容易才感知到热度的双手覆上冰凉的双颊,再捏捏总是暖不热的耳廓,目光四下轻扫,落到倒扣的日记本上。 从金小契的反应来看,她并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男人是谁,而高卓从外婆口中听到卞言的名字时,又近乎警觉地止住追问,他觉得自己再多描述几句,金小契就会认为他疯了,然后再深度怀疑他沾花惹草,招惹了不三不四的坏男人。他做贼心虚,竟也忘了趁机打探金小契的底,老姐的八卦就连外婆也熟知,他怎么才能让外婆给他讲讲呢?明明失忆还要装没病真辛苦! 高卓想到那个男人喊了自己的名字,男人说“别害怕”。他为什么要骗自己是来找金小契的?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让他别害怕,不要害怕的是什么? 房间开始被烘得热起来,高卓去书房找了根笔,再次缩回床上。他打开日记本,在【你没有见过云束今的照片吗?】一行的下方,写出一个近乎标准印刷体的问号。 他目不斜视,几乎要刺穿日记本的纸张试图去看穿什么,但等到阳光转到他的房间里,窗外的鸟也不叫了,这纸张也没再变化。 高卓长舒一口气,合上日记本去做早饭。 云束今此时没功夫顾得上查看高卓回复的大问号,山神一大早就召鬼喊他过去请安,他给这位难伺候的母亲大人行了个不走心的礼,遭到一顿数落。云束今站在门边,闭目养神式地聆听山神的絮絮叨叨,等到没声了,他才睁开眼睛问:“到底什么事?” “真不知道孝敬!”老母亲山神咳了一声,转而正色说,“你今天跟我去一趟缔山。” “缔山?”云束今来了兴趣,“之前你们说的被市里收编的道士山?” 山神答:“对,我们今天装成活人过去,有些事我会慢慢和你解释。” 云束今见山神宝贝似的穿上他还回去的骚包狐尾大衣,无语地别开了头。 话说老道士羽化后,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曾极力反对缔山的改造。市西环山是大大小小的山峰和丘陵连贯组成的,缔山作为毗连城市与环山区的第一高山,虽然称不上伟岸嵚崎,但周围恰好有河流经过,又有大片草地环绕,可谓洞天福地。纵使老仙道再多活几十年,缔山恐怕也难逃被开发成森林公园的命运。老道亲传弟子也将近六十岁,上了年纪,一人之力难敌众道士招安的心,于是只好拂袖一挥,躲进庙堂深处做吉祥物去了。 山神说:“缔山道从正一派,演变到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好说。那位弟子俗姓严,我们今天就要去见他。” 云束今对道教一无所知,高卓说道教是道家学派的古老哲学思想开枝散叶出的一枚果实,是高家父母信奉的一种宗教,他们生前常上山烧香作祷。 南市郊区的周六清早,街道上鲜少有人,然而市西环山却有热爱徒步的上班族、学生赶着休假集结于此。 山神和云束今并行到缔山西面,找到后山登山道。他们随着人工修葺齐整的楼梯爬了百十米,走到了购票亭。这个时间又是后山,买票不需要排队,在他们前面的仅有一家四口,年轻的夫妻带着两个读小学的孩子来爬山。售票员接过了这对夫妻的证件,伸出半个身子看了看明显未成年的小孩又坐回去,没多久一只手伸出来,递给那家人四张门票。 不等云束今询问,山神就泰然地走上前弯下腰,他一只胳膊搭在窗台上,一边面带搭讪式的微笑熟稔地递给售票员一张不知何时备好的身份证,说:“您好,我来见素问道人。” 售票员是新来的中年妇女,只是在家闲来无聊,老公又和环山居委有点关系,便谋得这一闲差打发时间,哪里懂得缔山上有什么道人先生的。她鄙夷地乜了山神后脑勺扎着的高马尾,觉得这三十多岁的成年人把自己整得不男不女的,实在是靠不住的角儿。 于是,她保持尽可能的优雅,无视了山神面若桃花的笑容,无情地说:“买票上去,成年人全票30元。” 山神:“……” 云束今见他咳嗽两声,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再次弯腰好声好气地递给售票员,说:“姐,您打这个号码问一下,说邱衍来找。” 即便是初冬,阳光慢慢爬上来也还是略微刺眼。云束今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藏到购票亭的檐下阴影里,他听到山神的话,心下记住邱衍这个名字。 他们身后没人来买票,售票员闲着也是闲着,只得拿出满分的服务态度,用亭子里的老旧座机拨了纸条上的号码。她和电话另一边说了几句,没多久,售票员走出购票亭,把他们领进亭子又从后门出去,走到一条被铁链封锁的路口。 售票员用钥匙打开铁链锁,摘下链条对他们说:“不好意思,我只听说严哥平日里管山,我不晓得他还是道人的,他让你们走这里上去,他会在南二口接你们。” 山神礼貌地对她一颔首道谢,拉着云束今走上后山道。 走远一些,云束今问山神:“你叫邱衍?” 山神笑着点头又摇头:“做了山神,名字就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云束今说,“你也有爱人吧,他会记得你。” 山神哑然,面上闪过一丝悲怆的神色,继而恢复常态,笑说:“不是每一个鬼,都能幸运地让在世的爱人把脸和名字对上的,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云束今讶异:“你下山这么多次,就没见过他?” 山神朝他翻了个白眼:“傻儿子,能化实体的鬼也就这十几年来才多起来的,我没有比你早下山多少年。我第一次下山时想要见他,但他已经白发苍苍了,见到我依然三十多岁风华正茂,难道他不会害怕吗?” 云束今先是愣住,心里好像有什么疙瘩拧了一下,让他下意识逃避,转而给山神挑错:“但他心里永远都有你三十岁的容貌,和你的名姓啊。” “你怎么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会有?高卓能把你的脸和名字对上么?”山神扬眉问。 “他不一样,他是失忆——”云束今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他忽然有了一个令他噤若寒蝉的猜测,但他掩饰下去,说,“也是,知道名字又能怎样,‘云束今’三个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 山神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而云束今的心里却回到了这行论证代码的最顶端:可我不是山神,我怎么能和山神用同一个论证思路呢?况且为何做了山神,名字就不重要了? 这条后山道比起缔山东面的前山道,远山边拔地而起的树木要更加郁郁葱葱,也就显得更加阴翳而杂乱无章。 眼见再拐两个山道口就到南二口,云束今正迷思着,前路拐角处的树后突然传来几响错杂的脚步声,山神抬手拦了他一下,高声问:“谁?” 脚步声骤然消失,山神又说:“我们不是巡山的,你们出来好好说话。” 安静持续了几秒,随后难辨的低声谈话簌簌响起,没多久,两个佝偻的身影从树后一前一后走出。 山神像被吓了一惊:“两位老人家——” 老头子先发制人地举起拐杖指向山神和云束今:“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爬山还要逃票的!” 云束今:“……”得,原来如此。他不想趟这坏水,便后撤一步将舞台留给山神。 山神说:“不是,我们——” “哎呦!”老太太上前一把拉住她家老头子,打圆场似的说,“前面走两个弯就到庙上啦,不跟他们争的……” 话没说完,老太太拉上老头子转身就跑,老头子还回头瞪了山神两眼,拐杖在空中耀武扬威的,丝毫没有起到身为辅助用具的本职作用。 “……这都什么事啊。”山神一回头,见云束今不知何时如翩翩公子般退到后面不谙世事地瞧他们,心下自我怀疑起来,“我不会看走眼了吧?这顶不住事的,真能指望他了?” 他们重新出发,相安无事地走到南二口。南二口作为后山道的“十字路口”,是有一处石椅作为休息区的。石椅上坐着三个人,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穿着平平无奇的褐色毛衫,笑眯眯地跟旁边二位聊天,那二位则是刚才他们遇到的逃票老夫妻。 老夫妻俩见他们来了,支支吾吾地站起身来,跟那位飞快地作了个揖,一溜烟继续从主路往上爬去。 山神朝云束今耳语:“我的□□,是他帮我办的。” 云束今评价:“业务还挺全面。” 老人也站起身,他慈眉善目地看了云束今一眼,扭头对山神说:“邱衍,**年没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 山神笑了笑,掠过云束今走上前和老人聊天,他们没走主路上山,而是继续直行走偏路,要绕到缔山南侧去。 云束今在他们身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方才在心里拧巴的疙瘩此时趁着四下娴静冒出头来,让他胸口发闷。 我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了,云束今想。就算高卓认回了他,接受了他,他该怎么和他白头偕老呢?等到高卓也渐渐老去,他们的爱情怎样才能亘古不息呢? 第15章 问云山神(11.15.Sat) 云束今随着二位走进缔山南侧靠近山脚的一间小屋,砖墙的纹路显露在外,斑驳着灰白的水泥块。房屋四周有小块耕地,里面是残败难辨的根叶。老人见云束今看得仔细,便说:“来年入春时,我会自己种些菜的。” 屋里和别的地方的起居室没有什么不同,新村镇装修风格,乍一看没人会想到这位守山人曾是坐在庙堂上为人斋醮科仪、画符念咒的道人。 山神不见外地打量一圈,说:“比之前那个破庙好多了。” 老人毫不退让地说:“那个破庙也比你们山上的破灵堂好。” 伶牙俐齿般如山神也没办法继续争下去,他喃喃“跟你们活人没话讲”,拉了把椅子丢给云束今,说:“这位是严复尘先生,现在的缔山道掌门人,素问道人是也。” 严复尘泡了一壶热茶端上木几,目不斜视地斟茶,开口问云束今:“你死了几年?” 云束今反问:“您是活人吗?” 严复尘大笑两声:“这么跟你说吧,我跟在师傅身边第一次见邱衍时只有十三岁,他那个时候就长这样。” 云束今了然,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三年。” “才三年。他话少,比你当年稳重多了。”严复尘对山神说,“你当年叽叽喳喳的,师傅和老山神说一句,你在旁边顶十句,我当时就想,问云山的山神大人怎么会挑了你来呢?” 云束今紧张起来,什么叫“挑了他来”? 山神不屑地说:“老严,你跟他熟了再下定义,云束今闷得很,他只跟熟人话多。” 云束今无视公然讨论他的话题,问:“我们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吗?” “当然了……武夷雪梨,好茶被你不长眼的开水冲得稀巴烂。”山神结束打趣,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不扯了。老严,我感觉到他快不行了。” 严复尘一顿,放下茶杯问:“你去看他了吗?” 山神摇头:“前段时间去疗养院遥遥望了一眼,几个护工守着他输液。我在山下待不长了,过不了几个小时实体会开始消散,灵魂好像被豺狼虎豹撕扯般疼痛,上次就是赶着飘回山的,屁滚尿流,好不狼狈。” 严复尘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说:“老山神最后一次来,也说了这些话。” 山神苦笑:“我这些年一直没找到继任来见你,一是他们之间鲜少有能化实体的,二是能化实体的里面也没几个有担当的。我家那位身体越来越差,我怕我跟他走后大家会慌张,差点要跟白翳坦白了。好在三年前束今上山,我观望这些年,觉得问云山还有希望,所以今天我带了他来见你。” 云束今听明白山神的用意,慌张地看向山神,山神只是对他笑笑,示意他按捺听话。 ”当鬼久了,真真觉得世间万物不论生死都是宝贵的。我上山的最初几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我还能以这样的方式活在人间。束今,我没有你这么内敛,我向来是有疑问就必须要问出去的。我缠老山神好久,他始终不肯告诉我真相,只是一味重复着‘因为他还爱你,你也还爱他’。我说,我想见他。老山神说,自他的上任山神开始,那几十年的灵气稀缺,没多少鬼能下山的,他要我耐心地等着,总有一天能见到爱人的。 “我没别的法子,只能等着,等了五六年,一筹莫展。一天傍晚,老山神从山下回来,带了好多鬼求他捎的音信回来,他去每个灵堂转了一圈,该说的都说完了才轮到我这里。我急切地问他我爱人如何了,他说他过得很好,还是独身,明年要跟一位商人出海投商。我问他能不能帮我捎封信去,或者在他面前提一下我,老山神沉默很久,拒绝了我,他临走前问我:‘如果我把问云山千百年来运作的真相告诉你,你就要做下一任山神,你愿意吗?’ “我虽然每天和很多鬼聊很长时间闲话,但还是寂寞得要死要活,我又对他所谓的真相感到新奇,想都没想就当场接受了。老山神带我去了他的灵堂,那里点烛的人多,灵气足,他说明早且看我命如何。第二天我很争气地化成实体,我吵着要下山寻人,他却带我来缔山见演真先生。“ 严复尘适时补充:”我师傅道号演真子。“ 山神点头,继续讲起往事:”那个时候,市西环山有包山种地的,缔山在最外端,土壤贫瘠种不出东西,林木也不出贵材,慢慢成了荒山,也没再有人往西探。荒山嘛,上山就是上山,没有那些石阶的,我爬得满头大汗,因为怕疼又不敢轻易化魂,爬到山顶的庙堂只觉得又死一次。演真先生端坐堂上,给烧香的信士诵经,见到老山神便把工作丢给小道士,带了老严领我们进后堂。 “演真先生拿出了写有我姓名八字的符纸,先给我下契,再由山神告知了我问云山的真相。”山神做了个深呼吸,对云束今说,“我曾经不愿意承担太多的责任,但他选我做继任,我就做到如今。新时代了,很多事情我独自承担却无能为力,我想过无数次要放弃,任问云山随波逐流,直到你出现,我看到了你做继任的可能,也才发现自己原来对这座山有这么深的感情,竟然想要再救它一次。” 云束今问:“救问云山?” 山神点头,说:“托大开发的福,缔山道有真本事的人仅此眼前一位了,如果老严给你下契,他就可以帮你引魂上山,他能活多久,多久的未来内就还有可能上山的鬼魂,他们就还有希望来到问云山像我们一样活着。那天穿着什么西装裙子上山的奸商你也见了,再这样下去,下一步问云山的灵堂会荡然无存,没有历代留存的灵堂就没有灵气运作,问云山的卦虽然仍在,但到那个时候,老严也帮不了我们了。” 严复尘叹气说:“我在尽力找徒弟了,只是上一个徒弟拿了政府的钱跑了,再从现在的社会里找一个愿意放弃荣华富贵,来山上做鬼神之术的年轻人实在是太难了。虽然现在来了有稳定的工资,但少得都不够成家立业的。” 山神前所未有严肃地对云束今说:“三年来,你从来没有对这些好奇过,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所有的生活,一个人安静地想念着生前的一切。束今,你太稳重了,你比我优秀太多。这样说有些道德绑架,但我实在没多少日子了。云束今,我问你,我把问云山千百年来运作的真相告诉你,你就要做下一任山神,你愿意吗?” 云束今消化了一下山神和严复尘给出的所有信息,良久,他只问了一个问题:“真相和高卓的失忆有关系吗?” 严复尘笑了,对山神说:“他确实比你聪明多了。” 山神没理严复尘,回答他:“有。” 云束今很快地说:“那我愿意。” 严复尘起身走进里屋,带着一个文件夹出来,翻开抽出了一页纸,上面赫然是云束今的生辰八字,姓名所居。他又往前翻了很多页,抽出了山神的,顿了顿还是递给他:“再看一眼吧。” 山神:“唔,你比演真先生利落多了,他那堆纸乱七八糟的,差点没找到赵起贤的。” 云束今问:“赵起贤是谁?” 山神问他:“邱衍是谁?” 云束今望向山神。这个庄严的场合下再看山神,云束今还是没办法将他与八十岁左右的老人联系起来,但他端详山神常年精心梳理的长发,和总以净水冲洗的不会变化的脸颊,还是对“他快要消失”的念头感到一丝悲恸。 纸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不知严复尘是从何打探来的信息。云束今盯着自己的名字,抬头对山神说:“邱衍,母亲大人,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山神中气十足地笑起来,站起来欢脱地摸了摸云束今的脑袋,欣慰地说:“有你这等贤子真是我晚年大幸。” 严复尘把一张新纸铺陈在桌面上,研墨沾笔,跪坐在他俩对面,打断这番母慈子孝:“我要写了。” 他在纸上画出一副伏羲八卦图,又倒转纸张,等墨迹稍微干涸后换取朱砂,落笔引入两仪四象作阵眼阵脚。云束今发觉这是山神的契纸上有的印痕,但他看不懂其中深意,又不敢叨扰全神贯注画符的严复尘求解,只好问山神:“这是什么东西?” 山神说:“看不懂,大概是画坐标轴取象限吧。” 云束今:“……我是不是决定做的太仓促了?” 第二壶茶水饮尽,严复尘起身,把符纸捏起,印到云束今眉间,神神叨叨地念起经文来。 云束今没有什么感觉,倒是想起大一下学期陪高卓去上信息课,这门课学习初级编程,对他来说是三节专业课完成的事,但在高卓的课表里就成了一门基础必修课,要用整整一学期去学习。 高卓虽对计算机没多少兴趣,但学得很好,他多次吐槽老师讲课像念经,浓重方言味的普通话毫无起伏地念教科书,时不时放个从网上扒下的现成例题教学小视频给他们看,害得他要多花很多精力去钻研。 云束今问他:“那个时间我没课,要不要我陪你去?你别管他啰嗦自己学,我在你旁边上自习,你不会的问我。” 高卓欣然接受,第二周,他就领着云束今去上课了。结果云束今在高卓一旁写着作业,听那位念经大师充满神秘力量的声音居然睡着了。好在那节课的内容不难,高卓自学得很顺利,下课后他喊醒云束今,居高临下地看他,骄纵地说:“宝贝,刚才念经大师临走都来看你了,就这么跑来给我丢人么?” 严复尘刚好诵完最后一个字,云束今忽然笑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透明,下一瞬他的感知仿佛突然进行宇宙大爆炸的无形点,从自身散射出去,骤然扩大,万里之内无数正在飘浮的灵魂朝他伸出手,像是渴望取暖的流浪者朝他火热的灵魂拉扯攀爬。 云束今收起回忆带来的笑意,睁大眼睛,感知骤然收缩,万物在爆炸粒子亿万次的碰撞中凝结,倏地化成现存的模样。他顿时丧失了方才对广域的觉察,许久,他才摸到再次化成实体的身体,和那颗凭借作弊而跳动的心脏。 山神轻声问:“你感受到问云山了吗?” 云束今的感知回到他的身上,范围最后一次缓慢释放,随后定型。在他的视角里,他正站在虚空往下望,俯视整个灵质的世界。他以自身为中心,能感受到西边的问云山格外温暖,像在被白雪覆盖后的冬日北城里偶然路过街边叫卖烤物商摊的熊熊火炉。 严复尘看到云束今恍惚发散的瞳孔,说:“看来是成功了。” “问云山是不是很温暖?”山神像确认云束今是否发烧一样,用手背去触碰他的额头,“那是灵魂的温度。” 云束今想,他大概理解为何山神愿意忘却自己的姓名来守护这座山了。 尽管他还不知道要如何去做。 十二月好,喜欢十二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问云山神(11.15.S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