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阴天,外面断断续续地下雨,我站在阳台上看楼下的行人撑伞又合上,真替他们麻烦。
小契难得早下班,她给我买了日记本,给我送来顺便叫我去楼上吃饭。我今天状态不好,昨夜想事情失眠,好不容易天快亮了才睡着,睡了还多梦,梦里全是不熟悉的脸和声音,时间混乱的蒙太奇。我不想让小契担心,努力舒展因偏头痛而不断皱起的眉头,更没有提日记本的事。
这到底是谁给我买的日记本?除了小契和崇井,难道还有别人知道我的住址?
是不是外卖员送错地方了?可塑料袋里也没有订单。
昨天没仔细看,我又把这个本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一片崭新的空白,除了扉页右下角有一行手写的字——
“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字写得很小,很遒劲,很莫名其妙,像是我手机备忘录里的那些随笔,故弄玄虚。失忆前的我大概会很喜欢吧。
差点忘了,红丝绒蛋糕配茶叶蛋还真挺好吃的,咸甜永动机。
我怕小契日后会询问我日记本的事,特地告诉她我顺了公司的文创本回来先写了,而我有强迫症,必须用完一个本子才能用下一个。小契说随我的便。
公司这段时间招聘了很多实习生暂充空缺职位。这三四年很少有年轻人在一个岗位上工作超过两年,跳槽裸辞都是常态。实习生开资少,又能顶事,招来应付离职同事留下来的琐碎工作再合适不过。
前段时间上司塞了俩新人给我,让我教他们弄创作和校对的事。我扔给他们俩几个网宣策划案,让他们先试着给AI发指令出文案。
小A是个有些柔弱的男生,对任务欲言又止。我本来想让他有话说话的,但我实在嫌麻烦怕麻烦不愿找麻烦,就没说,随他纠结去吧。
但小B是个干练爽快的女生,比小A大一级,胆子就大了一点。她接过策划案,问我要了电子版,用相当委婉的说法对我说:“高组长,我们在大学里就是学中文的,这点文案也要给AI写吗?创意创新可都在我的脑子里呢!”
小A闻言也一扫阴霾,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想,如果是失忆前的我,那个浪费高分的混蛋,一定会和他们同仇敌忾。可惜我没有那位高卓应有的魄力,所以我只能说:“市场现状,没办法。这些网宣文案配不上你的创意,好的想法还是留给你自己的创作吧!”
几句话哄好两个小兵,我相当得意,得意没多久想到自己三年只升职了两次,就蔫了下去。
我吃完蛋糕和鸡蛋,喝了袋冰牛奶,舒舒服服地躺回了被窝。小A和小B给我发了他们做好的文件,我也懒得点开,明天再看比较好。人是战胜不了激素的,我的身体不断给大脑发送着“我不舒服”和“我什么也不想做”的信号,于是我慵懒地躺在床上,想开投影放个电视剧看。天不遂人愿,可恶的上司又打来了电话。我都不知道他在急什么,明天就周一,他非要扰乱我周日的心情。
“高卓,周末愉快啊!”
愉快个鸡蛋!
“刚有合作方联系我们,最近那什么话题……啊……很火热!大家的接受度都在变高!我们想炒作一下问云山的民间故事,弄点文创产品,以后可能还会跟市文旅局搞周末出游系列活动。我正在挨个联系公司里的本地人,你也有空问问家里老人这方面的事情,写文件发群哈!我联系好大家就拉群。”
问云山,我昏倒的那条路所通往的山。
据我所知,那可不是个普通的地方。
书接上回,我在出租车上给金小契打了通震碎司机师傅道心的电话。金小契在那头沉默成了哑巴,我不耐烦地催她说话,她丢下一句“回家说,直接来楼上”就挂了电话。
师傅在后视镜里频频瞄我,我受不了车内奇怪的静谧和他窥探的视线,便带笑说:“不好意思啊师傅,刚吓到您了。”
“没事,不要紧的。”
车继续往前开出一公里,是他犹豫的距离。
“那个,哈哈,喜欢什么性别的人也要别人告诉的吗?哈哈……”
我能感受到他在努力地打趣,又不想冒犯我。我不想辜负他的好心,就好心地解答:“我刚活过来没多久,上辈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好些都没问清楚呢。”
师傅不说话了,也不从后视镜里瞄我了。
后半程路他开得飞快,把我扔在街边小区门口,也不等我线上支付结束,就一溜烟开走了。
我甩手在鼻子前扇走汽车尾气,走进小区。
我家的楼是老楼,在离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商业地带不到十公里的居民区里。小区门口说白了更像是街边小巷子的开口。我父母的工资中规中矩,他俩都是独生子,从祖父母辈那里继承了三套房子,卖了一套地理位置最差但依旧房价登天的,边工作边吃着天价存款才过上了偶尔能晒晒国内外旅游定位的小资产阶级生活。
当然了,对于生活在九重天之上的人来说,我说的“天价”可能是依然是在地上。但我还是觉得他们已经很幸运了,我也很幸运了,金小契作为被收养的孩子更是觉得自己幸运得不得了。
我轻跺了一下脚,踩开楼道声控灯,爬上楼去。
金小契给了我她家的钥匙,但我还是敲了门。她开门,让我随便坐。她跑去厨房给我倒了杯水,给自己也倒了杯,试图忙得团团转。我如她一般保持沉默,忍到她终于舍得坐下来跟我面对面。
我看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又喝一口,好歹是丧失耐心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她放下玻璃杯,问:“云束今又回来找你了?”
我挑眉,舔唇说:“不愧是我姐,聪明。”
这是我醒来后第一次喊她姐姐,她却来不及感动。
“你还记得他吗?”
我摇摇头。
小契起身走到我身边,拉我进到了里间。这间房对应我家书房的位置,被她改造成了间祭堂,台子上摆放了我们父母的遗像,相框前是蜡烛和祭品。
她指着祭台,告诉我:“爸妈走之前,你发过誓,这辈子不再见他。你现在失忆了,记不得他了,这正好,你现在再跟他们说一遍。”
我告诉她,这样做没意义,父母已经去世了,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除非他们是鬼,正飘在这间房子里的鬼。
金小契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我从来想不到她力气能这么大。到今天我想起这一巴掌,左脸还会感到隐约的痛。
“他们没出意外之前你就快把他们气死了!养你大的长辈你不管不顾,你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男的跟家里翻脸!我看你失忆就是报应!现在住在他们留给你的房子里吃利息活着,到他们跟前来还不会好好说话!我还真以为你能重新活一次呢,真天真!狗改不了吃屎!”
我捂着脸,咧着嘴说:“那他们在山上出意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的报应?”
“你他妈今天给我从这犯病是不是?”
金小契抬手又要打我,我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冷静下来。我是把自己当做完全的客体来收集情报的,不是来找打的。
我安抚暴怒的小契,让她给我讲讲以前的事。大半夜的,她怒吼的时候对门阿姨拍了几下家门,总体起到了一个镇静剂的作用。
小契深呼吸,平复了十来分钟,我坐在她旁边安静了十来分钟。最后,她声音颤抖地问我:“云束今找你说什么了?”
我想了想,说:“他听崇井说我病进医院了,就来看我一眼。”
小契狐疑地看我:“没别的了?”
我摇摇头。
“你告诉他失忆了吗?”
“你知道的,这事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
“他回他家那边了?”
“……嗯。”
金小契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抱了抱我,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弟,我不想瞒着你,但也不想跟你说这些。这事翻篇了好不好?你工作有了,都正常了,以后的日子咱姐弟俩好好过。”
她好像真的应该是我的姐姐。
我也抱着她,拍拍她的后背,答应下来:“好。”
我把小契扶到卧室,看她睡下后轻手轻脚地关门下楼。一进家门,我就给崇井发了语音:“我是和云束今分了。井儿,你懂我的,我现在需要你作为我最好的兄弟,站在你的视角给我从头到尾讲一遍你眼中我俩的故事,越详细越好,懂不?”
崇井秒回一条语音:“卓儿,我懂你,你是要化悲愤为力量,要创造黄金档的爱情故事了。咱身上发生的悲惨现实就得这么用!跟云束今分了不要紧,他能给你提供这段经历,那他就是一朵好云!”
第二条语音:“我明天上班摸鱼的时候好好想想,我得写个回忆稿,兄弟的事很重要,不能张嘴就来,哈哈!我睡了,晚安卓儿!”
我也放下手机,洗漱后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问云山,就是崇井在他写的回忆稿里提到的地方。据他所说,我和云束今去那山上参拜过,那里有很多庙堂,庙里可以点红烛放钱币来许愿,祈求问云仙子保佑相爱的同性恋人永结同心,但实际上当地人认为这相当于外国人去教堂结婚请神父主持仪式。
崇井说:“你没跟我描述过上面是怎么样的啊!哎对了,那天你不是有课喊我帮你代课吗?你学生问高老师怎么了,我说你去结婚了,哎呦他们那八卦的小表情真是笑死我了!”
他这么一提,我又跑上楼问小契我之前在学校做什么。她愁坏了,她说:“我只知道你本校保研后带了门大一学生的课,后来就毕业了。你很少跟我们说你的学习情况的。”
我又给崇井发了条语音:“井儿,你懂我的,我现在需要你作为我最好的兄弟,站在你的视角给我从头到尾讲一遍你眼中我的故事,越详细越好,懂不?”
崇井再次秒回一条语音:“卓儿,我懂你,你要写自传了。”
到点了,我该读书去了。今天这日记写得我一直在笑,一笑就头疼,崇井这人真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