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蕉拖着行李箱登上了蓼花洲岛,惊讶地发现这个岛上没有公交系统,只能打车。
好在打车费并不贵,8块钱,不然她高筑的债台即将又增高一毫米。
林蕉在一栋老民居前站定,岛上的房子以现代自建房居多,还有些连成片的带瓦片的园林式老房子,据说有的已经是国家级保护单位了。
她要去认亲的这家人就住在园林里。
林蕉仔细核对了门牌号,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妇人五十多岁了,脸上虽有淡淡细纹,但不可否认,她的风韵还没有全失。
看见林蕉,她惊讶了一下,眼角有若有似无的泪花。
这是林蕉生物学上的母亲。
母亲一瘸一拐地走上前给林蕉拖行李箱。
林蕉忙忙摆手说不用了。
园子的树上挂着很多红色的寿字和小灯笼,这是为林蕉生物学上的爷爷过80大寿准备的。
越往里走,林蕉便感慨,他们家祖上真的阔过,每一处都有前人精心雕琢的痕迹,只是不知今天境况几何,看生物学母亲的样子,她有点拿不准。
林蕉一边观察,一边暗暗评估。
——说出来都让人脸红,她这次来就是为了要钱的。
林蕉这个女儿和亲生父母不可能产生深厚感情,她也从没这个指望。
当年生物学父母曾经花费若干年时间生儿子。
头三胎没有找到鉴定性别的门路,不幸生下三个赔钱货,第四胎后认识了“贵人”,帮他们做鉴定,于是又一连打掉三个赔钱货,怀第七胎时,两口子跪在地上哇哇哭,亲吻祖宗灵牌——这次居然怀的是龙凤胎。
他们本想减胎,减掉林蕉。
医生说这么做可能会影响男胎,况且,有一个血缘上的孪生姐妹是好事,要是以后什么骨髓捐献肝脏移植之类的……
医生说完,林蕉父母便决定留下她了。
可他们当时太穷了,住院的钱都付不起。
林蕉养母的闺蜜王阿姨在医院工作,养母偶然得知了他们的情况,一力承担了医疗费和营养费,条件便是林蕉。
林蕉没喝过亲生母亲一口奶便被抱走了。
林蕉和养家的关系也不算亲密。
爸爸待她是极好的,妈妈待她却有些奇怪,比如带她吃大餐,她吃得正开心,妈妈会突然说:“吃这么贵的东西,看你以后拿什么回报我。”
林蕉小时候觉得妈妈会魔咒,在她任何开心的时刻,妈妈便会念起让她痛苦的咒语。
“穿这么好看,看你以后拿什么回报我。”
“报这么贵的课外班,不知道你以后回报我什么。”
青春叛逆期,她逃课去玩,妈妈恨恨地说:“我投资你算是投资失败了。”
……
她的妈妈没有工作,唯一的工作就是投资,而最大的投资品是林蕉。
林蕉17岁,鬼上身似的,放弃国内高中,要去G国学漆艺。
学漆艺?这不跟农村那些贫穷的木匠、篾匠一样吗?
妈妈哭天抢地,“果然不能收养来历不明的孩子,我恨当初怎么眼瞎抱养你!你来我们家是讨债来的吗?”
林蕉一双大眼睛无措极了,无数缠绕的谜团突然找到了线头——原来她真的不是亲生的,只是母亲的养老理财产品。
但是爸爸是爱她的,给了她一百万,让她去追求梦想。
林蕉拿着这一百万出国,对亲朋好友的说辞是学漆艺,其实学校档案里只有她一年的学习轨迹,另一年行踪不明。
林蕉出国第二年养父因病去世,他的连锁超市早已暴雷,那一百万原来是他为数不多的积蓄。
林蕉19岁憔悴伶仃地回国,全力备战高考,一年后考入名校B大。
她比身边的同学大一些,今年23岁,大三学年刚结束,暑假后便升入大四了。
爸爸去世后,哥哥林诞接手了他的生意。
一堆债务。
一年前养母被追债人“保护”起来了,对方说至少给他们一百万。
一百万,一百万,林蕉曾在无数个夜里咀嚼过这一百万的重量,这是她欠爸爸的恩,欠养母的债。
*
林蕉的晚餐是和她的生物学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一起吃的。
三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大姐和二姐嫁得远。三姐嫁得近,明天才来。
晚餐热闹得差点把桌子掀翻。
相逢确有泪千行,只是是林蕉姐姐孩子们的泪千行——好像他们在争一个什么玩具,尹建国一人赏了他们一个毛栗子。
林蕉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林蕉暗自打量自己的双生弟弟尹志超,发现他也在打量她。
他身材瘦削,身上的病气很明显,眉眼间和林蕉有五分相似,但林蕉生得比所有兄弟姊妹都出挑。一双眼睛尤为出彩,见过她的人很少会忘记她的长相。
有些人的美是人工雕琢,有些人的美是基因传承,有些人的美是上天厚爱,林蕉是最后一种。
林蕉听到尹建国委托姐姐给哥哥找对象。
“你们单位有适合志超的姑娘吗?学历长相什么的不重要,孝顺勤快才是第一要务。”
“爸,我这身体条件,就别去祸害人家姑娘了。”
“多嘴什么!我们家给得起彩礼!车房都有!彩礼给你准备了一百万!”尹父大口喝酒,豪言壮志。
林蕉的眼睛“登”一下就亮了。
“准备一百万彩礼有什么用?这病治不治得了还不一定呢,身体不行,一切白搭。”尹志超说。
“瞎说八道!你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你每年换一次骨髓,都够你换四年了!”尹建国还特地看了看林蕉,这彷佛是他第一次打量这个新来的女儿。
“你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双胞胎配型成功率更高!”
“爸,您怎么不去配型呢?”大姐呛他。
“老子年纪大了,又常年喝酒,有高血压,不适合配型。”
“我看您健康得很,医生说高血压不能喝酒您不也喝了,怎么高血压不适合捐骨髓您就不听医生的话。”大姐头也不抬。
尹父狠狠瞪了大女儿一眼,二女儿连忙打圆场,“大姐,爸爸说得对,”又对尹建国表忠诚,“小弟有什么事我都全力以赴。”
林蕉的眼睛“咣”一下就暗了。
一顿饭的时间便总结出了家里五个人的风度人品,也评估了一下可以从这家人手里拿到多少钱。
林蕉其实是上个月才和尹家人有联系的。
尹建国从头到尾只和她打过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联络感情。
打完这个电话后他便自认为已经巩固好了关系,第二天打了第二个电话过来,开门见山地说她的哥哥得了某种需要移植骨髓的淋巴瘤,家里人都去做了HLA配型,都不是很理想,他们是双胞胎,相合的概率会大一些。
林蕉听到后一把撂下电话。
事后想想,自己委实太冲动,或许可以从这上面赚一笔?
——她去配型,他们给她一百万。
于是,在生母小心翼翼打电话过来邀她出席爷爷的80大寿之际,她有了这次兵荒马乱地出行。
现在,她已经对尹建国不抱什么希望了。
这个人满嘴大话和谎言,没有任何平等交换的思维和素质。
她愈发想念自己的爸爸,那个开水果摊和杂货铺白手起家的爸爸,送她去念贵族学校的爸爸,教她做人道理的爸爸……
她的眼睛有些雾濛濛,每次想起爸爸就会这样。
或许,她的出路在别的地方。
林蕉从小是个特别有主意的人,对事物有种心细如发、见微知著的判断,一旦做了判决,九头牛都拉她不回来。
爸爸生前经常夸赞她这种品质,说不愧是他的女儿,生意人就要有这种判断力和决断力。
吃完饭后,尹母送她去休息。
“今天来了很多客人,客房都住满了,我送你上隔壁去住,他们家更清净宽裕,是我们这里最讲究、最气派的一个庭院。”
林蕉点点头。
“好,我今晚先住这里,明天上午就走。”
“怎么走得这么急?”尹母皱起眉头,“是我们招待不周吗?”
“只是没什么住下去的必要,过了明天,以后都不要联系了。”
尹母悲伤地看着她,眼泪落了下来。
“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你。”
两人穿过拱形围墙。
“哦。”林蕉不为所动,行李箱咕噜噜地碾过青石板。
尹母从后面一瘸一拐追上来,提醒她把箱子提溜起来。
“可以不要发出这么大声音么……邻居晚上喜静。”
林蕉气得想直接住酒店算了,但想想自己的债务,又认命地抬着箱子一级一级上楼梯。
幸好这几年吃的苦够多了,不然这一天折腾下来她得猝死不可。
隔壁的庭院确实很大很宽敞,没有一丝凋敝感,一看就是有人常年花费巨大物力人力维持着。
不像尹家,这边堆一堆纸壳子,那边堆一堆砖头,池子里的水黏糊糊的,仔细一看浮起来一条肿胀的金鱼。
林蕉气喘吁吁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白玉栏杆上有人站在那里。
尹母比她先看到,先声夺人,“哎呀,原来京总回来了!你老姑婆也没给我说!空房间还有不啦?没有我们只好回去了。”
原来隔壁是司宁京家的祖产,是供他们避暑的一个别院,却是林蕉生物学父母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根基。
“有房间。”司宁京说,并没有看林蕉。
“这次是带女朋友回来祭祖吧?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
谈话间司宁京的老姑婆从屋子里走出来。
“这就是你那个送出去的闺女啊,好俊俏的,你怎么送长得最好的一个,要送也送大女二女啊……”姑婆絮絮叨叨。
林蕉:……
姑婆拉着林蕉的手,不住摩挲,越看越欢喜。
“说了人家没有,我们家钦钦还没有媳妇儿。”
“姑婆,外面蚊虫多,快送他们进屋吧。”司宁京罕见的体恤让老姑婆愣了愣,欢欣鼓舞地拉着林蕉往房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