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油鸡》 第1章 第 1 章 林蕉这一天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先是搭乘红眼航班飞到京山机场,再搭乘机场专线到达京山汽车站,在汽车站搭乘长途汽车到达汽车总站,在汽车总站搭乘104路公交车到达六零三车队公交站,然后搭乘59路公交车到达蓼花洲渡口。 是的,现在是6月份上午10点,日头猛烈,她在渡口像一株蔫吧的植物一样等待客渡。 她以前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和自己的血缘亲人见面的场景,每种场景都设想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一种。 就像骑车下陡坡,以为会惊险无比,没想到一路都是减震带,减到最后轮胎都卡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下坡。 虚无,真特么虚无。 她肉身上的老家蓼花洲,不算什么国内知名景区,但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坐落在三省交界的江心小岛上。 四面无靠,只有轮渡通行。 毫无疑问,这里的景色是美的,据说每年秋季,蓼花盛开的时候,整个小岛都开满粉色蓼花。 她在纪录片里看过民国时期蓼花洲江面片片白帆、游人如织的繁华场景,但她现在没什么赏玩的兴致,只有睡觉这一个念头。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客渡靠岸了。 身边的嘈杂声让林蕉像八大山人的野鸟一样瞪大了眼睛。 她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努力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挤上了客渡。 恍然不觉四周有异。 闷头往船舱里走,头撞在前面一个人的胸口,行李箱轮子在身后发出咔咔的空转声。 这人胸口清冽的木质香没能挣得她的半丝清醒。 林蕉只看到白得晃出人影子的衬衫,她怀疑自己的油头给人家衬衣磕出了一个油印子。 头发里蒸腾出一股小鸡崽儿味。 “诶,这人哪里来的?”人群惊愕。 林蕉努力抬起头说了声不好意思,但她盹了一下后,又恍惚自己是否抬过头。 她绕开白衬衫,钻进船舱,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不顾生死地睡了过去。 此时如果脚下是熊熊火狱,她也不会逃开的,她会成为火狱里烤出美拉德效果的一只香蕉。 *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两个钟头,林蕉终于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艘轮渡的配置过于奢华了一些,要知道她只花了一块五的票价,竟然享受到了豪华游轮的服务。 哦,不,定制豪华游轮的服务。 她坐过便宜轮渡,上面总是有骑着小电驴的人,挑着担子的人,牵着狗的人,座位很少,没有空调,有特意留出来拴牛和骡子的地方。 这艘轮渡明显不属于这一挂。 她躺的沙发柔软又符合人体工学,怪不得她能睡这么舒服。 轮渡还在江面航行,林蕉走出船舱,忽然发现她在一片雄浑的崖壁下穿行,映入眼帘的竟是摩崖石刻。 山石陡峭,书法峥嵘,她仔细读上面的诗句,顿觉满坑满谷气象万千。 林蕉拿出她的碑文本,抄写崖壁上的诗,她喜欢马洪写的这首: 山上清泉出,林间白发来。 闲云如可卧,不必问蓬莱。 她课余时喜欢四处闲逛,经常在荒山野地里发现野碑,她便会用碑文本把文字都记录下来,看见喜爱的字体还会忍不住模仿。 要落款写地点的时候才惊觉,她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终于疑惑地看着甲板上的一行人,他们似乎已经观摩她好一会儿了。 都在忍着笑。 “请问,这里是蓼花洲吗?” 她大眼睛眨呀眨,眼睛里全是雾蒙蒙的灵气,比浩荡的江南山水还灵,还透。 “小妹,我们已经出省了。” 衣着考究、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说。 “啊?”她愣了。 “抬头!”金丝边眼镜提醒她,“你现在看到的石刻是以前东坡先生留下的。” 林蕉很听话地抬头看,迅速在题库中搜索了一下,确认她在高中文言文阅读中读过这篇文章。 她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也反应过来她坐错了船。 “你们会回蓼花洲吗?”她想起自己要回去认亲来着。 “不回了,一直把船开到上海,开到黄浦江。”金丝边眼镜笑说。 “对啊,对啊,开去上海,”甲板上众人喝着饮料,吃着水果,插科打诨。 好悲催。 “那你们可不可以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 让你睡呢。 一睡睡不醒。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你快问游轮主人,别问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林蕉随着众人的眼神看过去。 此时游轮悠悠驶过高大摩崖石刻,船头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在历代书法名家的崖刻之间,他的轮廓比最遒劲的中锋还要俊逸有力。 五官清绝,眼睛长在眼睛该长的地方,嘴巴长在嘴巴该长的地方。 这么说有点莫名其妙,但林蕉看过他的长相后,觉得船上所有人的五官都排布得不太正确,要么太满,要么太稀,要么太正,要么太歪,要么太阴,要么太柔。 只有他长得正正好。 他要是碑文,她会临摹他好多遍,他的脸是书法界的赵孟頫楷体。 林蕉的视线继续往下——看见他左胸口一块浅浅的印子。 没办法,他衣服太干净了,显得那块印子很突出。头油味的印子。 她一时脑雾都弥漫起来了,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尴尬的场景。 说她会赔吗? 他看上去非富即贵,给穷人赔钱是钱货两讫,给富贵子弟赔钱他们没准会狐疑:呵!女人,你在耍什么把戏?想凭借一件衬衫攀龙附凤? 而且——她是个背负巨额欠款的穷学生,绝对赔不起他的衬衫。 林蕉郁闷了,转过身去,不顾形象地坐了下来,两只脚卡在船舷边缘的铁栅栏里,脚尖一颠一颠。 这么坐离水面比较近,好像她真的可以躲在水底死一死。 算了,去上海就去上海吧,反正她对蓼花洲这片土地很是泄气。 江风给她身侧的碑文本一遍遍翻页。 * 日上中天。 “小妹,快来吃中饭了。”有人在后边叫她。 吃饭吗? 林蕉脸一阵阵发红,坐了人家的游轮没给钱,弄脏了人家的衬衫没赔钱,现在还要吃人家的中饭? 但她确实好饿啊。 而且不接受邀请会显得她这人很扭捏,不敞亮。 她可以象征性地吃一小点?既顾及主人家的脸面,又不显得她贪婪。 林蕉磨磨蹭蹭地顺着门缝溜进去,想不到所有人都落座了,餐厅的长桌上已经摆上了她的餐具,白衬衫坐主位,她坐在他副手。 好特么显眼的位子啊。 她的脚丫子在鞋里都僵住了。 林蕉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流沙的番茄,问白衬衫,“这是我的位子吗?” 白衬衫看了她一眼,“嗯,请坐。” 兔子少爷服务员开始上菜。 林蕉吃到了无比好吃的沙拉和牛肉,那盆绿色的沙拉没有一点草腥味和纤维感,让人惊疑蔬菜可以长得这么没有攻击性。 牛肉不柴也不嫩,很醇厚的质感,好吃到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林蕉家没有破产前是开生鲜超市的,吃得出食材的好赖。 她已经全然忘记要少吃了,反正是分餐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份额。 一边吃一边觉得自己是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短暂路过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吃过饭后游轮开始靠岸。 林蕉好奇是不是要把她放在这里。 “小妹,不要拉着行李箱转来转去,我们在这个渡口等到人就折返。”金丝边眼镜终于不再逗她。 林蕉心虚地摸了摸滚烫的脸。 这张脸自从看见那个油印子后就再没白过。 农人拖着一船一船的橘子在江边售卖。 皮很青很薄的一种早橘,会让人不由联想到柠檬、青梅一类的水果。 望橘兴叹。 游轮上没人想吃这种橘子,除了林蕉。 林蕉跳下轮渡和小贩们攀谈,她喜欢这种铺着老麻石的古渡口,在这里她觉得自己是个沟通古人和今人的灵媒。 橘子便宜得要命,2块钱1斤她买了5斤,卖橘子的看她嘴甜又长得好看还送了她5斤。 她拎着10斤橘子上船了。 童叟无欺的10斤,两大口袋,她一手拎5斤。 (不敢在外边逗留太久,万一他们丢下她就惨了。) 她坐在船舷边,脚伸进栅栏里,头抵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剥橘子吃。 一瓣又一瓣,没有酸觉一样。 橘子皮丢江里喂鱼。 吃累了她仰躺下来,看着晃眼的天空,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 “那个,小妹,”金丝边眼镜忍不住了,“你不酸吗?” “不太酸,我挑的橘子都很甜。” 林蕉一个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开始给在场的人派发橘子。 派发到白衬衣时空气似乎凝住了,没有人来接,金丝边眼镜冷汗霎时就下来了,脑子里闪过无数权谋心法: 下位者给上位者派发东西,代表着一种平权的野心,所以上位者不会也不能接受。 林蕉似乎没发现其中关窍,凑近一点看着座椅里的他:“你是不想剥橘子弄脏指甲吗?我可以帮你。” 呼吸里都是野橘子味,司宁京想,他似乎没有闻过这个味道的橘子,很浓郁,奔袭而来。 她三下五除二把橘子皮剥掉,指甲缝里黄黄的,一手橘皮油,显得她手多脏似的。 司宁京接过了橘子。 众人目瞪口呆,神色复杂地互相看了看,现场气氛又活泼起来。 地点虚构,请勿考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众人开始礼貌性吃青橘子。 别指望他们会爱吃。 这群人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这么精细的,林蕉看见司宁京像试毒似的吃完了第一瓣橘子,久久才吃下第二瓣,好像多疑的帝王在等待毒发身亡。 要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林蕉快速跑到渡口超市买了旅行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跳进江里一沉一浮地游远了。 她找了个自认为避人的地方,开始洗头洗澡。她受不了身上的小鸡崽味儿了。 远处的挖沙船“哞”地叫起来,林蕉惊诧地抬起头——挖沙船是长江豢养的牛。 “那个小妹去游泳了?”长江视野开阔,实在不能藏人。 游轮上的人一致认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像只弹簧一样闲不下来。 司宁京觉得她像他在野外看见的那种在沙坑里洗澡的鸟。 鸟洗澡时会选一个阳光大好的天气,翻起身上所有的羽毛,让泥土搓洗身上每一个角落。 鉴于它们没手,也没有搓澡巾,你会看见它们如何费力地把头和爪子钻进沙土狠狠搅动,然后痉挛似的抖落身上的尘埃,这本来是一件很狼狈的事,但小鸟做起来,似乎还有点莫名可爱。 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小妹,小妹,该启程了……” 游轮上的人远远叫她。 林蕉着急起来,该死的,她最不愿意的就是别人等她,但她居然看挖沙船看入迷了。 林蕉快速朝着游轮游去,她水性很好,小学起就是学校游泳队的,经常比赛拿奖,最近几年疏于练习,但她自认为自己游起泳来像个没有阻力的鱼雷。 她光着脚,拎着鞋,脸上是运动后的红晕,目不斜视地走上了游轮,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让她像只没有毛的桃子一样盈润丰富。 众人的视线都礼貌地回避了她的身体。 游轮上一个陌生面孔对着她竖起大拇指,看来这便是刚刚登船的人,“泳技真好。” 丢给她一块大毛巾。 她接过毛巾,快速走到行李箱前,旁若无人地在里面翻出一条鹅黄色裙子。 她去洗手间换上了裙子,头发厚厚油油的,一绺一绺,她用手摸了摸,有点疑惑,怎么越洗越脏了? 头发上的水滴在地上,她心里很抱歉,觉得给游轮主人带去太多麻烦。 她索性放开了。 在洗手台上洗起了衣服,用的还是游轮上香香的洗手液。 她洗衣服时很认真很虔诚,仿佛信徒给释迦牟尼洗袈裟。 洗完了衣服,她拿出行李箱里的折叠衣架,找了个阳光充沛的地方晾衣服。 “噗嗤——”身后响起一阵笑声。 林蕉回过头看来人,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干净的白T恤,脖子上戴着一根复古的银链子,链子底端挂着一颗心,心上镶嵌了一颗暗红色石榴石。 他眉眼间有三分像游轮主人,容貌逊色一些,但也是极出挑的。 “你好,我是司宁钦,是司宁京的堂弟。” 林蕉知道了游轮主人叫司宁京。 “你好。”林蕉说,有些拘谨。 “你……”司宁钦看着她的头发欲言又止,“你是不是用错了洗发水?用成护发素了?” 林蕉瞪大了眼睛,“啊!好像是的!” 刚才太着急了嘛! 司宁钦领着她到了一间豪华浴室,里面洗漱用品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大大的泡澡缸。 “这里面的东西你都可以用。” 林蕉挤了一泵洗发水在掌心,仍旧在洗手台那里洗头发。 洗发水质量很好,洗完她感觉全身都松泛了,头顶终于不再乌压压了。 她用大毛巾擦干了头上的水滴,然后擦洗洗手台,拖地,将一切恢复一新。 她坐在船舷边的栅栏上,背靠着江水,脚勾住围栏,然后把整个上身伸出船外,江水颠簸着她的身体,裙摆在风里招摇,头发在江风的吹拂下很快便轻盈干爽。 她的身体柔韧得要命。 司宁钦不知什么时候放下游戏机走到了她的身边。 “核心练得不错。”他夸她。 “谢谢。” 她跳下了栏杆,搬来一个小马扎,开始剥橘子吃。 分给司宁钦一个。 “我哥的橘子是你给的?”他问。 “是的。” “真是不可思议,我哥居然会接受你的橘子,”他半真半假又说,“他对女人身上的分泌物和气味过敏,从来不会从女人手里拿食物吃,别人要是暗杀他,什么都不用干,只让女服务员在他饭菜里吐一口口水他就会休克了。” 林蕉的大眼睛眨呀眨,司宁钦发现她的眼睛说不出来得漂亮,眼仁清纯得像琉璃,眼尾又有一种勾人的形色。她看着你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你会感到你的心脏上有一把小刷子使劲儿在刷啊刷。 他听到他的心脏“咚咚”跳了两下,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是哦,怪不得吃饭时的服务员都是兔子少爷,我看别的有钱人家的服务员是兔子女郎的。” 比如樊彻家就有很多兔子女郎。 “哈哈哈哈哈哈哈……”司宁钦大笑起来。 “对了,你叫什么?” “林蕉,双木林,香蕉的蕉。” “为什么用‘蕉’字啊?” “你听过一位市井哲学家说过一句名言吗?‘卖菜的不赚鸡蛋钱,卖水果的不赚香蕉钱。’” “没听过,第一次听。” “我爸说的。” “我还有个哥哥,叫林诞(蛋)。” “哦……”司宁钦反应了一下,笑得直不起腰,笑声引起船舱里的人的注意。 “在说什么?好久没看到我们的司公子笑得这么开心了。” 说话的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打理得一丝不乱,脚上穿着高跟鞋,身上戴着全套的布契拉提珠宝。 她长得很典雅贵气,一看就是那种被娇养长大的女人。 “嫂子,林蕉说话真的很有趣。”这位应该是司宁京的女朋友了。 有了司宁钦,返程的路途变得热闹多了。 他一会儿和司宁京他们插科打诨,一会儿又逗林蕉说话。 “你在画什么?”司宁钦看见林蕉的丸子头上插着好几根笔,盘腿坐在那里。 “画。”林蕉言简意赅地说。 “噗——”司宁钦又大笑起来。 林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人怎么回事,这么爱笑的? 司宁钦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林蕉怎么这么好玩,每次说话都戳中他笑点。 司宁钦把头凑过去看,只见纸上是构图考究的山水素描,画上的摩崖石刻在群山间影影绰绰,江水湍急澎湃,一看便知画画的人功力匪浅。 “画完送我?” “不送。” “为什么?”司宁钦假装受伤,手捧着心脏。 “于你,这只是一张有点好看但不值钱的画,于我这是一次值得记忆的旅程。” “你做什么事都这么认真吗?” “当然。”林蕉落下最后一笔,写上日期和地点。 “我向你保证,我会把它裱起来,挂在我家最显眼的会客厅里。”司宁钦信誓旦旦地说。 林蕉白了他一眼。 司宁钦又觉得那把刷子在死命地刷他的心脏。 “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以后可以问我哥和嫂子。” “大哥,嫂子,你们快来——” 司宁京和尹家瑞走出来便看见司宁钦像癞皮狗一样赖着人家姑娘要画,尹家瑞笑着看司宁京,“瞧他们。” 司宁京深深看着他们,什么都没说。 林蕉头都大了,“别叫了,我给你画行吗?我画一张特别好看的给你。” 司宁钦满意了,此时天幕上都是晚霞铺就的油彩,群鸟在山间扯着破铜锣嗓子呱呱叫着。 林蕉画了一幅Q版的画,山水是正经山水,鸟是鼓眼睛咧嘴巴张皇失措的,还画了一艘游轮,上面只有一个瞎闹腾的男孩。 “那你呢,你在哪里?”司宁钦问。 林蕉只好画了一张她画画的背影,丸子头上插着画笔,盘腿对着江水,离男孩远远的。 司宁钦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 马上要到蓼花洲了,林蕉起身收衣服,把衣服折好后装进行李箱里。 “到了蓼花洲你知道怎么走吗?我可以送你。”司宁钦说。 “已经很麻烦你们了。”她谢绝。 “留个联系方式?” 林蕉看了他一眼,思索了片刻,打开社交软件,司宁钦探过头去,发现她的联系人很少,不到一百人,而他有四千人,顿时涌现出一种没来由的得意。 游轮靠岸了,林蕉递给司宁钦一张纸条,拖着行李箱下了船。 司宁钦有点激动,以为是什么少女的告白之类的,他打开纸条,发现纸条格式规范,有点像借条或者合同,上面写着: 我于某年某月某日搭了司宁京先生的游轮,由此产生了一系列欠债,债目有往返船票、一顿午餐、一件弄脏的衬衫的清洁费、10L水以及一泵洗发水、50ML洗手液,您可以要求折现或让我为您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如果您决定不追诉我的欠债,只当一次慷慨的馈赠,那我也万分感激,祝您身体健康,家庭美满,事业顺利…… 欠债人林蕉,身份证号以及电话号,紧急联系人联系方式,还煞有介事地按了个红手印。 司宁钦越读越觉得好笑,叫司宁京来看,“哥,这是你的欠条。” 司宁京看了欠条,把它收了起来,放进文件夹。 “哥,你怎么还收了?你难不成真的要向她要债?不会吧……这么没绅士风度的……” 第3章 第 3 章 林蕉拖着行李箱登上了蓼花洲岛,惊讶地发现这个岛上没有公交系统,只能打车。 好在打车费并不贵,8块钱,不然她高筑的债台即将又增高一毫米。 林蕉在一栋老民居前站定,岛上的房子以现代自建房居多,还有些连成片的带瓦片的园林式老房子,据说有的已经是国家级保护单位了。 她要去认亲的这家人就住在园林里。 林蕉仔细核对了门牌号,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妇人五十多岁了,脸上虽有淡淡细纹,但不可否认,她的风韵还没有全失。 看见林蕉,她惊讶了一下,眼角有若有似无的泪花。 这是林蕉生物学上的母亲。 母亲一瘸一拐地走上前给林蕉拖行李箱。 林蕉忙忙摆手说不用了。 园子的树上挂着很多红色的寿字和小灯笼,这是为林蕉生物学上的爷爷过80大寿准备的。 越往里走,林蕉便感慨,他们家祖上真的阔过,每一处都有前人精心雕琢的痕迹,只是不知今天境况几何,看生物学母亲的样子,她有点拿不准。 林蕉一边观察,一边暗暗评估。 ——说出来都让人脸红,她这次来就是为了要钱的。 林蕉这个女儿和亲生父母不可能产生深厚感情,她也从没这个指望。 当年生物学父母曾经花费若干年时间生儿子。 头三胎没有找到鉴定性别的门路,不幸生下三个赔钱货,第四胎后认识了“贵人”,帮他们做鉴定,于是又一连打掉三个赔钱货,怀第七胎时,两口子跪在地上哇哇哭,亲吻祖宗灵牌——这次居然怀的是龙凤胎。 他们本想减胎,减掉林蕉。 医生说这么做可能会影响男胎,况且,有一个血缘上的孪生姐妹是好事,要是以后什么骨髓捐献肝脏移植之类的…… 医生说完,林蕉父母便决定留下她了。 可他们当时太穷了,住院的钱都付不起。 林蕉养母的闺蜜王阿姨在医院工作,养母偶然得知了他们的情况,一力承担了医疗费和营养费,条件便是林蕉。 林蕉没喝过亲生母亲一口奶便被抱走了。 林蕉和养家的关系也不算亲密。 爸爸待她是极好的,妈妈待她却有些奇怪,比如带她吃大餐,她吃得正开心,妈妈会突然说:“吃这么贵的东西,看你以后拿什么回报我。” 林蕉小时候觉得妈妈会魔咒,在她任何开心的时刻,妈妈便会念起让她痛苦的咒语。 “穿这么好看,看你以后拿什么回报我。” “报这么贵的课外班,不知道你以后回报我什么。” 青春叛逆期,她逃课去玩,妈妈恨恨地说:“我投资你算是投资失败了。” …… 她的妈妈没有工作,唯一的工作就是投资,而最大的投资品是林蕉。 林蕉17岁,鬼上身似的,放弃国内高中,要去G国学漆艺。 学漆艺?这不跟农村那些贫穷的木匠、篾匠一样吗? 妈妈哭天抢地,“果然不能收养来历不明的孩子,我恨当初怎么眼瞎抱养你!你来我们家是讨债来的吗?” 林蕉一双大眼睛无措极了,无数缠绕的谜团突然找到了线头——原来她真的不是亲生的,只是母亲的养老理财产品。 但是爸爸是爱她的,给了她一百万,让她去追求梦想。 林蕉拿着这一百万出国,对亲朋好友的说辞是学漆艺,其实学校档案里只有她一年的学习轨迹,另一年行踪不明。 林蕉出国第二年养父因病去世,他的连锁超市早已暴雷,那一百万原来是他为数不多的积蓄。 林蕉19岁憔悴伶仃地回国,全力备战高考,一年后考入名校B大。 她比身边的同学大一些,今年23岁,大三学年刚结束,暑假后便升入大四了。 爸爸去世后,哥哥林诞接手了他的生意。 一堆债务。 一年前养母被追债人“保护”起来了,对方说至少给他们一百万。 一百万,一百万,林蕉曾在无数个夜里咀嚼过这一百万的重量,这是她欠爸爸的恩,欠养母的债。 * 林蕉的晚餐是和她的生物学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一起吃的。 三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大姐和二姐嫁得远。三姐嫁得近,明天才来。 晚餐热闹得差点把桌子掀翻。 相逢确有泪千行,只是是林蕉姐姐孩子们的泪千行——好像他们在争一个什么玩具,尹建国一人赏了他们一个毛栗子。 林蕉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林蕉暗自打量自己的双生弟弟尹志超,发现他也在打量她。 他身材瘦削,身上的病气很明显,眉眼间和林蕉有五分相似,但林蕉生得比所有兄弟姊妹都出挑。一双眼睛尤为出彩,见过她的人很少会忘记她的长相。 有些人的美是人工雕琢,有些人的美是基因传承,有些人的美是上天厚爱,林蕉是最后一种。 林蕉听到尹建国委托姐姐给哥哥找对象。 “你们单位有适合志超的姑娘吗?学历长相什么的不重要,孝顺勤快才是第一要务。” “爸,我这身体条件,就别去祸害人家姑娘了。” “多嘴什么!我们家给得起彩礼!车房都有!彩礼给你准备了一百万!”尹父大口喝酒,豪言壮志。 林蕉的眼睛“登”一下就亮了。 “准备一百万彩礼有什么用?这病治不治得了还不一定呢,身体不行,一切白搭。”尹志超说。 “瞎说八道!你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你每年换一次骨髓,都够你换四年了!”尹建国还特地看了看林蕉,这彷佛是他第一次打量这个新来的女儿。 “你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双胞胎配型成功率更高!” “爸,您怎么不去配型呢?”大姐呛他。 “老子年纪大了,又常年喝酒,有高血压,不适合配型。” “我看您健康得很,医生说高血压不能喝酒您不也喝了,怎么高血压不适合捐骨髓您就不听医生的话。”大姐头也不抬。 尹父狠狠瞪了大女儿一眼,二女儿连忙打圆场,“大姐,爸爸说得对,”又对尹建国表忠诚,“小弟有什么事我都全力以赴。” 林蕉的眼睛“咣”一下就暗了。 一顿饭的时间便总结出了家里五个人的风度人品,也评估了一下可以从这家人手里拿到多少钱。 林蕉其实是上个月才和尹家人有联系的。 尹建国从头到尾只和她打过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联络感情。 打完这个电话后他便自认为已经巩固好了关系,第二天打了第二个电话过来,开门见山地说她的哥哥得了某种需要移植骨髓的淋巴瘤,家里人都去做了HLA配型,都不是很理想,他们是双胞胎,相合的概率会大一些。 林蕉听到后一把撂下电话。 事后想想,自己委实太冲动,或许可以从这上面赚一笔? ——她去配型,他们给她一百万。 于是,在生母小心翼翼打电话过来邀她出席爷爷的80大寿之际,她有了这次兵荒马乱地出行。 现在,她已经对尹建国不抱什么希望了。 这个人满嘴大话和谎言,没有任何平等交换的思维和素质。 她愈发想念自己的爸爸,那个开水果摊和杂货铺白手起家的爸爸,送她去念贵族学校的爸爸,教她做人道理的爸爸…… 她的眼睛有些雾濛濛,每次想起爸爸就会这样。 或许,她的出路在别的地方。 林蕉从小是个特别有主意的人,对事物有种心细如发、见微知著的判断,一旦做了判决,九头牛都拉她不回来。 爸爸生前经常夸赞她这种品质,说不愧是他的女儿,生意人就要有这种判断力和决断力。 吃完饭后,尹母送她去休息。 “今天来了很多客人,客房都住满了,我送你上隔壁去住,他们家更清净宽裕,是我们这里最讲究、最气派的一个庭院。” 林蕉点点头。 “好,我今晚先住这里,明天上午就走。” “怎么走得这么急?”尹母皱起眉头,“是我们招待不周吗?” “只是没什么住下去的必要,过了明天,以后都不要联系了。” 尹母悲伤地看着她,眼泪落了下来。 “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你。” 两人穿过拱形围墙。 “哦。”林蕉不为所动,行李箱咕噜噜地碾过青石板。 尹母从后面一瘸一拐追上来,提醒她把箱子提溜起来。 “可以不要发出这么大声音么……邻居晚上喜静。” 林蕉气得想直接住酒店算了,但想想自己的债务,又认命地抬着箱子一级一级上楼梯。 幸好这几年吃的苦够多了,不然这一天折腾下来她得猝死不可。 隔壁的庭院确实很大很宽敞,没有一丝凋敝感,一看就是有人常年花费巨大物力人力维持着。 不像尹家,这边堆一堆纸壳子,那边堆一堆砖头,池子里的水黏糊糊的,仔细一看浮起来一条肿胀的金鱼。 林蕉气喘吁吁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白玉栏杆上有人站在那里。 尹母比她先看到,先声夺人,“哎呀,原来京总回来了!你老姑婆也没给我说!空房间还有不啦?没有我们只好回去了。” 原来隔壁是司宁京家的祖产,是供他们避暑的一个别院,却是林蕉生物学父母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根基。 “有房间。”司宁京说,并没有看林蕉。 “这次是带女朋友回来祭祖吧?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 谈话间司宁京的老姑婆从屋子里走出来。 “这就是你那个送出去的闺女啊,好俊俏的,你怎么送长得最好的一个,要送也送大女二女啊……”姑婆絮絮叨叨。 林蕉:…… 姑婆拉着林蕉的手,不住摩挲,越看越欢喜。 “说了人家没有,我们家钦钦还没有媳妇儿。” “姑婆,外面蚊虫多,快送他们进屋吧。”司宁京罕见的体恤让老姑婆愣了愣,欢欣鼓舞地拉着林蕉往房间走。 第4章 第 4 章 林蕉临睡之际,门被敲响了。 她有些疑惑。 穿着长蕾丝睡衣开门,眼睛迷迷蒙蒙的,困得直打哈欠。 门外的人实在让人意想不到,竟是司宁京,他手里正拿着她的欠条。 天杀的,这么快就来要账啦?林蕉在大脑中迅速核对了所有银行卡加起来的数目。 “怎么啦?”林蕉抬起头,惴惴的。身上是浓浓的奶味。 每个人探索世界的感官渠道都不同,大多数人喜欢用视觉和听觉,司宁京和别人不一样,最喜欢用嗅觉。 迄今为止,林蕉是他闻过最好闻的一个人。 她脏兮兮地撞在他怀里时,按他以往的性子,早该把她丢出去然后自己去洗两遍澡了,可他竟然觉得发酵后的她很好闻。像烘焙好的咖啡豆,被太阳晒过的花茶。 他甚至没有换掉被她弄脏的衬衫,因为那也是好闻的,他一度怀疑自己得了什么难以启齿的恋脏癖。 此时闻着她沐浴后的味道,他确定林蕉对他而言是特别的,特别好闻。他能把现女友尹家瑞留在身边三年,也不过是因为她是少有的不难闻的人。 司宁京晃了晃手里的欠条。 “明天陪我出席一场不太重要的聚会,是你‘力所能及’的事吗?” 害!原来不是来要钱的!林蕉舒了一大口气。 聚会?没准可以连吃带拿。 林蕉心里已经有些雀跃了,她可以在兜里放两个超能装的ikea帆布购物袋,到时候拎满满两大口袋东西回来,吃的喝的用的,也许还有些意想不到的贵家伙。 “行啊,两清了?” “嗯。” “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不准迟到早退,大声喧哗。” “我办事,您放心。”林蕉一向自认为敬业。 约定好时间,她关上门瘫在床上,迷迷瞪瞪间手机里收到叮叮两条信息,司宁钦发来的,说他现在在茶船酒吧,里面好多帅哥美女,要不要出来哈皮一下。 林蕉费力扫了一眼,滑入到无尽的睡眠中。 * 林蕉这一觉睡到8点多。 她在行李箱里翻翻拣拣,发现拥有最大最多口袋的衣服是一件蓝色牛仔背带裤。 她绑了个高高的马尾,穿上白T恤和背带裤,把帆布袋塞进背带裤里就出门了。 接她的是金丝边眼镜,他第一次正式向她介绍自己。 “我是司先生的家庭生活总助,我姓钱。” 司宁京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意想不到的讲究,比如他特别讨厌“管家”“少爷”这种称呼,认为充满了封建腐朽味道。 “您这身衣服?”钱总助有点踟蹰。 林蕉自动跳过了他的话头。 说话间,两人穿花拂叶,林蕉越走越发现这个园子深得不得了,里面的风物也珍稀得不得了。 她是学植物的,已经发现好几株只能在《植物志》上有幸一见的植物了,忍不住拿手机拍照。 “林小姐,林小姐,”钱总助叫她。 “来了,”林蕉快跑两步追上他,“钱总助,你不用特地等我,径直走,我一定会追上你的,我跑得飞快飞快的。” 钱总助着急了:“林小姐,我们回来再拍吧。” 刚说完就发现林蕉不知躲哪里灌木丛去了。 “林蕉——”他不由声音放大了一倍,又觉得太不像样。 这姑娘可太活泛了,跟个跳蚤似的,按都按不住。 他只好径直往前走,终于靠近祠堂了,他灰心地想,把人弄丢了。林蕉这时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盈盈地看着他,白T恤上还粘了一片叶子。 “这里,叶子……”钱总助提醒她。 林蕉骄傲地拍了拍前襟:“好看吧?树叶胸针。” 眼前是一座气派古老的祠堂。 走进祠堂大门,最瞩目的是左侧一座五代十国时期的佛像,已有淡淡的苔痕,佛像微侧身,低垂着头,目光祥和地注视着祠堂的正殿,正殿里面是司家先祖的牌位。 林蕉第一次看到就惊叹于司家人的机巧心思,这种设计寓意着司家人被神佛照拂和看顾嘛。 “钱总助,这座佛像花了多少钱啊?”林蕉问。 钱总助摇摇头,“无法估价。” “无法估价是什么意思?” “从不在市面上流通自然无法估价。” “林小姐,这里不能拍照。”钱总助扶了扶金丝眼镜,飞快地说。 “啊,我没想拍照,万一照片传出去引来窃贼就不好了。”林蕉一副很懂的样子。 钱总助:…… * 走进祠堂发现两边已经跪满了人,每个人都分到一个方形蒲团。 所有人的着装都很正式得体,白衬衫黑裤子黑皮鞋,林蕉走进去跟沙丁鱼群走进去一条鲶鱼一样显眼。 她有点不自在,把叶子胸针摘下来装进背带裤口袋。 林蕉跟在钱总助身后,找了个空位跪下,她还想问什么,钱总助已经老神在在地听训,彻底不理她了。 林蕉听了一耳朵台前的人在讲什么,大概是司家先祖是如何在艰难险阻中求生并创造了如今的生活的。 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某些宗教集会,或者老年人领鸡蛋时的企业宣传讲座。林蕉想司宁京也是不容易,为了拉人头连她都叫上了。 她趁所有人沉浸其中时,像只狐獴似的伸长了脖子——一般现场都会有类似鸡蛋、奶锅之类的赠品,在哪里呢? 第四个老头讲完话后,祠堂外边走进来今天的主角——司宁京和尹家瑞。 原来今天是司宁京的订婚典礼,这么说有点不太对,更精确来说是订婚典礼前的典礼。 听第三个老头说,司家人订婚前要经过祖先和神佛的应许,没有通过考验的新人无法进入到订婚环节。 第一个环节是新人互相亲吻对方。 林蕉可来劲了,这么多穿着白白黑黑正式服装的人,这么多牌位,这么多老夫子,一对新人公开接吻,这场面光想一下都荒唐又刺激。 司宁京和尹家瑞都喝了一杯水,很机械地接了一个吻,然后——司宁京的嘴唇肉眼可见得肿了…… 尹家瑞的眼泪夺眶而出。 林蕉心想,不会吧?司宁京真的对女人的分泌物过敏啊。 现场的气氛顿时压抑得不行了。 司宁京又喝了一杯水,红肿慢慢消退了。 仪式进入到第二个环节,扔筊杯。 林蕉长这么大都没理清楚怎么看圣杯、笑杯和怒杯。 只看到司宁京每掷出一次筊杯,现场就传来一阵叹息,“诶,怒杯。” 一连两个怒杯,第三个笑杯。 尹家瑞哭着跑了出去。 典礼上又出来第五个老太太开始说话了。 林蕉的蒲团靠近门边,她趁着老太太说话之际溜了出去。 她走到那座庄严的佛像前,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偷偷从项链里取出一张她和爸爸的合照。既然司家的神佛这么灵验,是不是可以庇佑她和爸爸呢? 她顺着佛像的视线找到一处避雨的砖石缝隙——把照片塞了进去。 要知道在香火鼎盛的寺院里刻字可是要花很多钱的,她找的这个黄金点位放别地儿那不得百八十万啊。可她林蕉,嘿!不费一分一厘就办到了! 她沾沾自喜地准备溜回座位,还没坐定就被人揪起来了——是司宁京! 林蕉心想,完蛋了,该不会被发现了现在要抓出去示众吧?她紧紧握着手里的项链,神色赧然,像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一样心虚。 不防司宁京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去,重重吻了她,下巴上传来的力道让她不由地张开了嘴,然后——司宁京舔了一下她的舌尖。 林蕉瞪大了眼睛,脑袋轰轰隆隆像有一辆卡车碾过。 ——这次,司宁京的嘴唇没有红肿。 现场传来一阵掌声。 林蕉皮肤薄,从小就有脸红的毛病,但她发誓她从来没有这么红过,从脚丫子到天灵盖都是红的。 主持仪式的长老报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和所求事项后,司宁京又开始掷筊杯——竟三次都是圣杯! 长老欣慰地说,能看到司家未来的掌舵人找到命中注定的定亲人选,他死也可以瞑目了。 林蕉不理解,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她一个领鸡蛋的,会变成女主角? 她很生气,很憋屈,想撩起蹶子就跑出门,司宁京从身后虚虚环住她,“昨天答应我什么了?” 林蕉气得眼睛鼓鼓的,“你……你……你算计我!” 一场莫名其妙的仪式结束后,林蕉就成了大家眼中的司宁京的未婚妻。 把林蕉的生父一家乐坏了,此后好多年那个从不过问她的爷爷一直翻来覆去讲一个故事,说他有一晚睡觉,他家西林的芭蕉树下飞出来一只金凤凰,他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原来这只凤凰是林蕉啊! 散席了,林蕉直戳戳地站在祠堂里。 “去吃饭?”司宁京喊林蕉。 林蕉看向司宁京:“这个聚会是只有这一场,对吗?” “你说呢?” “我们说好两清了,我只陪你演一场,而且我已经超额完成任务。” “你一早起来就没吃东西,先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再谈。” “不去。”林蕉执拗得很。 司宁京低下头来,林蕉一慌,以为他又要亲她,挣扎起来。 背带裤里两个大大的购物袋掉了出来…… 司宁京忍住笑:“你头上有树叶,我帮你拿掉。” 林蕉推开他的手:“你懂什么?这是我的树叶发卡。” 第5章 第 5 章 林蕉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听钱总助读司宁京为她拟定的“关于未婚妻一职的权利和义务”相关文件。 她本来没想听的,但司宁京给出的价码太诱人了。 她的“未婚妻”一职服务期限是5年,每个月发放等额5000的月薪。最重要的是年底有高额的忠诚奖励金,第一年忠诚奖励金10万,第二年15万,第三年20万,第四年25万,第五年30万。 这笔总共100万的忠诚奖励金可以一次性提前发放,但若中途毁约,本年度的忠诚奖励金作废并需要补偿100万的差额。 简直是瞌睡来了给个枕头! 她绝对不会毁约的! 林蕉伸出手,想把条款仔细读一读,钱总助却卖起了关子,把文件一收。 “这份文件读了一遍就会被销毁了,也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京总说,有招有术、有文有字的条款束缚不了林小姐,最重要的是林小姐是否是一个信守承诺、懂得感恩的人。” 林蕉想起那些高山仰止的古圣先贤们,也是不立文字,只以心为准绳,这样看司宁京真是个不欺心的君子啊! 林蕉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100万的分量,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不会辜负司先生的期待。” 就在她一脸喜悦地仰着脸等银行卡转来100万时,钱总助却拿出了一分借款合同,上面显示林蕉向司宁京借款100万。 “诶,这不是提前发放的忠诚奖励金吗?” “是的,如果双方都愉快,好聚好散,自然是忠诚奖励金;如果不愉快,甚至毁约,当然是欠债。”钱总助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目露精光。 天杀的!先礼后兵?阴阳合同?怕她提前毁约,又怕她五年后死赖着不走? “好的,但我只卖未婚妻的名,不卖未婚妻的身,合同上有这条吧?”林蕉说得义正辞严的。 “放心,我们京总很洁身自好的。”钱总助嘴角直抽抽,差点忍不住翻白眼。 林蕉最终还是签下了这笔100万的借款合同。 她知道什么都有代价,钱最有代价,而司宁京给她的100万借款是无息的,她已经够满足了。 林蕉收到钱后,立马把钱转给林诞。 “哥哥,我把欠妈妈的钱还了。” 林诞收到妹妹的100万万分震惊,一连给她发了10多条消息。 林蕉没有回复。 * 中午,林蕉陪司宁京参加爷爷的80大寿寿宴,这是她“入职”后第一个任务。 司宁钦也和他们一起。 林蕉其实很想看一眼自己的生物学爷爷长什么样子,当然不是出于亲情的考量,而是一种对自己本源的好奇,就像有人会拿着唾液去测自己的祖先属于哪个族群一样。 林蕉远远看了一眼,原来长这样。 她祈祷自己不要直面他。 让她叫他“爷爷”是对自己的背叛,可是叫他“嘿”或“喂”又显得自己没有礼貌。 一跨入寿堂,司宁京就拿了个电话出去,半天没见回来。 “你哥怎么回事,电话打这么久?”林蕉问司宁钦。 “你要习惯他这样,一般这种公开的场合他只会露一下面,你绝不会见到他和大家一起吃饭。” “诶?” “他到场只是一个象征符号,他不能和人群走太近的,个中缘由,你以后会明白。” 林蕉点点头,若有所思。 林蕉正准备找个偏远的地方坐着,就被司仪请到了上桌,和生物学爷爷坐一个桌。 林蕉还不知道如今自己多有名。 蓼花洲小得可怜,压根没有秘密。 昨晚认完亲后她的身世就不胫而走,今天摇身一变就成了司宁京的未婚妻,老寿星都没她受瞩目。 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射在她身上。 林蕉一律忽视,埋头苦吃。 不得不说蓼花洲真是一个讲究的地方,居然很先进地使用公筷,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个地方升起微弱的好感。 “这是什么菜?”她捅捅司宁钦。 “芋头花红烧肉丸子。” “哇,好厉害,他们是怎么去除芋头花里的草酸钙针晶的?” 她夹了一筷子,瞬间被芋头花锁喉了。 她偷摸看别人,似乎其他人没有锁喉感,她摇了摇头说:“我没有芋头花抗体。” “这是什么?” “辣蓼龙虾。” 林蕉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大加赞赏,“蓼花洲人做菜真的挺有特色的,我来这一趟真是大大长见识了。” “蓼花洲是个孤立的江心岛,一般这种岛上的食物和文化都会比较特殊。”司宁钦说。 “哈哈,就像澳大利亚吗?” “嗯,”司宁钦夹了一筷子红烧回鱼籽给林蕉,“吃这个,我最喜欢的一道时令菜,过了这个季节可就没有了。” 一味躲清静是没有用的,餐桌上大家都把话题把林蕉身上引。 “听说你在B大上学?”有个穿花衬衫的族亲说。 “是的。” “什么时候和阿京认识的啊?” 林蕉可是深知怎么打太极的,“偶然就认识了。” “认识多久了?” “有时间了。” “什么时候结婚啊?” “到时候吧。” …… 总之没人能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有用信息。 林蕉可是清楚自己身份的,司宁京是司家预定的下一任掌舵者,而司家有一项规定,掌门人最重要的一条选拔标准便是婚姻家庭关系稳固,她不能暴露他们才认识不到两天,否则要引发舆论海啸了。 司宁钦越听越好笑,怎么跟个泥鳅似的。他可是知道他哥跟林蕉是怎么认识的,也知道这两人纯粹是雇佣关系。 他完全不担心堂哥会对林蕉产生什么感情,对堂哥这种理智脑来说:我花钱雇佣你,就永远不会爱上你。不然他不可能在二十多岁就在家族企业中脱颖而出,三十岁出头就奠定掌门接班人的位置。 有个穿着很精神的老先生发话了,问她怎么不给自己的爷爷敬酒,这么没礼貌的。 “这个是尹家瑞的爷爷,按辈分,你应该叫尹家瑞一声堂姑,叫他一声太爷。”司宁钦悄声说。 林蕉心想,在这里等着她了。 她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声音清亮,落落大方:“祝尹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个“尹”字便划开了距离。 尹爷爷脸色难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现场气氛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钱总助带着大礼大摇大摆地来了,六个人抬着一座清代的寿山石罗汉像。 罗汉像一揭开,现场便一阵惊叹。 尹爷爷激动地看着眼前的寿山石雕像,连连抚摸,“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喜于言表。 司宁京终于战术性打完电话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端着一杯酒,淡淡地说:“我和林蕉一起敬您。” 这座寿山石雕应该是现场最贵重的礼物了,尹老爷子已经很多年没得到这样的礼遇,此时心神都被石雕攫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完这杯酒,司宁京便带着林蕉离场了。 * 参加完宴会,这日便没什么要事了。 林蕉开心地拿着纸笔和ipad到园子里去画画,她自己创办了一个小小的植物类自媒体账号,目前只有一个post,粉丝为5。 她早就想做一个植物博主了,只是以前忙着学习和打零工,压根没那么多时间做投入产出不稳定的自媒体。 林蕉喜欢用纸笔打草稿,把画稿扫描后用数码上色,大概是因为,嗯,可以省颜料钱。 画好图,编辑好文案后,她点击了发送。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小岛上的日落是辉煌的,林蕉驻足看了一会儿晚霞,收拾东西,准备进屋。 手机里“叮叮”收到一条消息,来自于她的自媒体后台,“好熟悉的画风,蕉蕉是你吗?” 熟人吗? 林蕉好奇地点开那个人的动态,没有露脸照,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正要退出,忽然瞥见一张画面混乱的照片,看样子是在酒吧拍的,男男女女的脸都是模糊、跳动的,林蕉看到一只手搭在一个女人裸露的腰上,她认得那个人的指节。 林蕉浑身冷得厉害,小岛上6月份的气温怎么说降就降。 她哆嗦着手拉黑了他。 林蕉噌噌跑进屋。 “司宁京!司宁京!”林蕉直直地冲向司宁京。 司宁京正在视频会议,此时抬起头威严地扫视了她一眼,用目光把她逼退。 林蕉心下一惊,一盆水从头到脚浇下。 这才是真正的司宁京对吧? 游轮上众星捧月的公子哥不是,宴席上有礼有节的好后生不是,此时这个不用一句话、光凭一个眼神就划出楚河汉界的掌舵者才是。 林蕉啊林蕉,你怎么从不长记性呢? 林蕉跑出了门,开始沿着小岛一直跑。 这个小岛是不是很小呢?小到装她不下。 她从傍晚5点一直跑到晚上10点,跑跑停停,肺部生痛。 跑到荒僻的地方,一户人家养了黑色的大狼狗,追着她叫,撵着她跑,她害怕极了。 想起爸爸跟她说,年轻时去乡下卖水果,有狗撵他,他便念起咒语,用大拇指按住中指第一节指节,默念“吃狗的心,吃狗的心”,狗就会跑开了。 她定定站在路边,默念起咒语,可是狗还是扑了过来。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原来有些狗是没有心的。 有心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因为她爸爸有心,所以觉得所有狗都有心,这是她和爸爸共同犯下的致命错误。 在大狗扑向她的那一刻狗主人出现了:“黑子!” 黑子滚回了主人身边。 林蕉按亮了手表,上面显示32公里。 原来环蓼花洲一圈只需要跑32公里。这个岛确实小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