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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内臣

作者:归故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乔鹤练脚步极快,行简自诩在内臣中算身手矫健的,却常常难以紧跟她的步伐。


    出了东华门,沿着官道继续东行,不远处便是光禄寺和尚膳监。乔鹤练回头,让行简去光禄寺借一架推车,在东华门外等候。


    行简答应了,放心不下地问:“千岁爷要独自去哪?”


    可话音未落,太子已飞奔远去,只剩下一个遥遥背影,轻捷若矫翼之鹤,翩然如林下之风。


    离东宫最近的档案馆,本是毗邻文华殿的内阁大库。然天子失势,大权旁落已久,如今阁臣尽是秦王亲信,把守极为严苛。乔鹤练连内阁大堂都进不去,也绝无可能越过守吏取得大库钥匙。


    故而她只能绕道去更远的表章库,那里的管库官员曾为天子旧侍,是她可以信赖之人。


    此时东方既白,天光初照,将丹楹刻桷的皇城镀上绚丽金辉。


    到了表章库,乔鹤练直言要调阅贞定三十二年科的殿试答卷,还需一副纸笔。


    随管库来到配殿的一架金匮前,取下当年一甲三份答卷,她翻完不禁奇怪:“怎会没有?”


    身后恰传来管库问询:“殿下想要哪位大人的策论?”


    “兵部尚书,苏觐。”乔鹤练向来临危不惧,可念出此名时,嗓音却在微微颤抖。


    登科录翻页声不绝,很快,一份位于当科二甲靠后位置的答卷被找出,呈递至她面前。


    乔鹤练大惑不解,然而展卷一观,立刻明白了原因。


    这份答卷虽颜筋柳骨,笔画端严,藏恢宏之势于雅正之形,却留有大片空白,统共不过一千余字。国朝殿试策论无不在两千字以上,一甲答卷有时甚至接近三千字。


    太荒谬了。究竟骄狂到何种地步之人,才会藐视殿试如此,连卷纸都不屑于填满。


    乔鹤练清楚他的能耐,殿试由朝至暮,大约够他写五篇三千字的策论。


    但凡做过此人同僚的官员,皆惊叹过其读写神速。传他于案牍之间,一人能当三人的差,翰墨钱谷之事一应手到擒来,且百举百全,从无纰漏。他入内阁不到一年,连与他政见相悖的原少师都感慨其才干卓绝。


    更可怕的是,苏觐自幼随军征伐,嗜血冷酷,他之专攻所擅,并非文治内政,而是兵戎战事。


    他是秦王视如己出的心腹,自然与之一脉相承,崇武好战。他们对北伐有着近乎癫狂的热忱,对喀兀人满怀切齿入骨之痛恨。于他们而言,国计民生,百姓疾苦,皆要为漠北之征开路。


    十七岁凭半页策论高中进士的少年军师,从翰林院纵马而出,铁蹄踏平关外边镇。举目肝髓流野,入梦鬼哭神嚎,铸就无比残忍的铁石心肠,成了她如今最忌惮耸惧的死敌。


    再细看眼前文章,虽篇幅精悍,却旁征博引,摛翰振藻。除却文辞灿烂,其论述之鞭辟入里,亦远在一甲三人之上。若能写足字数,这科状元该当易主。


    不过那厮若凭相貌,不当探花也甚为可惜。


    将卷纸平铺在案,仔细端详着这卷十年前的台阁体,乔鹤练小心落笔,努力勾勒其作日常行书的笔迹。


    若非无法进入内阁大库以奏本作参照,她也不必绕一大圈费此周章。她知此招凶多吉少,可眼下箭在弦上,惟有放手一搏。


    与行简在东华门汇合后,二人沿着宫墙直奔午门。


    行简推了架吱嘎作响的独轮老车,正忿忿抱怨。


    “光禄寺四署官员好会当差,什么时辰了,连衙门都没开,半个人影找不见,害得奴婢只能从尚膳监的柴房里掏出这么个破玩意。”


    乔鹤练此刻已无暇纠结这些。


    出了西华门便可乘马车,她已嘱托卢允恭出宫遣车候在下马碑附近,这架推车虽破旧,一小段路也勉强可用,只道罢了。


    寂寥空旷的午门外,一班威风凛凛的锦衣甲士佩刀肃立。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青砖上,静卧着一具咽气多时的躯壳。其衣衫破损,体无完肤,四下血迹蜿蜒干涸,呈可怖黑红之色。


    见状瞬间,乔鹤练只觉咽喉痉挛、目眦尽裂,几乎寸步难行。


    因顾念太子安危,行简让千岁爷驻足暂缓,自己先行上前试探虚实。


    甫一靠近,锦衣卫们便齐刷刷拔刀出鞘,赫然盯向他,并不发一言。惟有利刃十余柄,在红日照耀下映出刺目寒光。


    作为东宫六局内臣之首,向来见惯排场的行简此时也吓软了腿,哆嗦着倒行几步,拜了一揖。


    “奴婢是尚膳监监工,请问各位钦差,是否需用午膳?”


    “……”沉默。只有风声呼啸。


    锦衣卫们岿然不动,只是昂首峙立,持刀藐视,将他的吃力讨好置若罔闻。


    要了命了。


    硬着头皮退回至原地,行简咽了口唾沫,太阳穴仍突突直跳。


    肩膀忽被人踏实一拍,他惊悸稍缓,偏过头,竟见缄默良久的太子已独自撑起木车,缓缓推向那班锦衣卫。


    这队校尉皆拔擢自秦王统率的五军营,个个武艺超群、机警敏锐,为秦王素日差遣,所幸,与东宫并无照面。


    在他们面前站定后,乔鹤练搁下车把,低眉敛目,亦作揖道:“奴婢是御马监派驻神机营的内臣,奉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苏觐大人之命,将原泰尸首移送至乱葬岗。”


    她余光越过衣袖,但见为首的指挥佥事眸光如箭,似要将她穿颅射透。


    “姓名。”


    “奴婢御马监奉御庄进全,给锦衣卫上官请安。”


    乔鹤练熟稔地“自报家门”,又刻意添些谄媚,向那首领单独一拜。


    “苏尚书特意嘱咐奴婢,说上官们值守辛苦,务必让尚膳监送些热汤犒劳。”


    校尉们讥诮的笑声如飞雹砸落:“神机营日日打铳放炮,怎么炸出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宦官?”


    乔鹤练不动声色,只抿唇不语。


    指挥佥事审视着面前的清俊宦官。此人自称领兵书之命,闻听挖苦不卑不亢,秀丽眉眼之间,神态恭顺依旧。


    他目光掠过这宦官腰侧的绦绳,扎定在末端空空如也的红穗,亦冷笑道:“符牌都没有,你唬弄鬼呢?”


    然而宦官在衣领内摸索半天,竟掏出了一枚牙牌,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奴婢唯恐干活时遗落,故而没有悬挂,贴身存放着。”那奴才老老实实道。


    乔鹤练在掌管符牌的尚宝司中也有内应,要得一块内臣牙牌并不算难事。


    她的牙牌被指挥佥事掂在手里翻来覆去三遍,反复检查字样规制,实在没显现任何异样,对方只好皱着眉头抛还予她。


    “苏尚书远在京郊神机营视察军务,你口口声声传他命令,却没有信物佐证?”


    锦衣首领的盘诘愈发凶狠,似因未揪出破绽而不耐烦。


    乔鹤练从袖中拈出一页信纸,诚惶诚恐两手捧上:“奴婢真是被审糊涂了!苏尚书亲笔手书为信,请上官过目。”


    首领瞥她一眼,接过纸页,审慎逐字琢磨起来。


    指尖不自觉紧捻衣袖,乔鹤练感到额头汗珠在一点点渗入网巾。


    那武官察看半晌,又招呼两个校尉近前阅览,二人探头研究起来。


    “笔迹确实是苏尚书。”


    “口吻也像……”


    良久,指挥佥事终于将信纸叠好塞入甲胄,对着乔鹤练上下打量:“你一个人,搬得走么?”


    “上官见笑,奴婢若连具尸首都抬不动,又怎在神机营当差,早被打发去冷宫刷马桶了。”乔鹤练自嘲道。


    众锦衣卫报以一阵轻蔑哄笑,倒也无人提出异议。


    乔鹤练只当他们默许,强忍心中肝肠寸断之痛,竭力作云淡风轻状迈向地上伏卧的残躯。


    可她只跨出两步,便被一声断喝叫停:“慢着!回来。”


    此语如晴天霹雳,吼得她一个趔趄,心惊肉跳地转过身。


    锦衣首领目光如炬,仿佛洞察所有。


    那页信纸不知何时又到了他手里,被其用两指夹着,啪嗒一声,狠狠摔回了她的脸上。


    乔鹤练垂首闭目,茫然握住纸页,脖上霎时袭来诡异冰凉。


    她睁眼,但见一柄长刀赫然架在自己颈侧,寒刃锋芒毕露,仿佛削铁如泥,已无声碰断她耳边一绺碎发。


    “你在神机营当差,竟不知苏尚书每封手书必有私印落款?”


    出刀的锦衣首领疾言厉色,步步紧逼。


    “说,你受何人指使,胆敢伪造苏尚书手书,妄图骗取罪逆尸首?若肯坦白,赐尔全尸!”


    “不可!”行简狂奔过来扑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抱住那武官的靴子,“上官有话好说,万不可对这位动刀……”


    眼看即将事败,乔鹤练也万念俱灰。但她并不愿就此服输自认东宫身份。示弱服软不起作用,她索性迎刃逼视那武官杀气腾腾的目光。


    热泪也不甘,化作严霜凝结在眸。


    负刃在肩,她挺立如苍峰劲竹,强硬反驳道:“苏尚书亲笔,何来他人指使?即使兵部堂官,都不清楚苏尚书哪封手书盖没盖私印!上官欲加之罪,究竟是蓄意刁难办差的奴婢,还是想对苏尚书叫板挑衅?”


    指挥佥事被这内臣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竟有些畏怯。锦衣卫再权倾朝野,可若真得罪了苏觐,十条命也不够死,谁人不害怕。


    他心虚地挪动刀柄,正欲分辩,刀刃忽被一柄马鞭套牢拧住,猛地向外扯开。


    紧绷的颈边乍空,松快不少,乔鹤练长舒一口气。长刀被拖拽远离时,其势风驰电掣,稳健沉着,并未伤及她半寸发肤。


    她尚未察明状况,便被人揽肩一推,捉着手肘护在了身后。


    来人收了马鞭,攥着指挥佥事腕间束甲,将其刀铿然送入鞘中,才垂下衣袖,敷衍一句:“李佥事,得罪了。”


    一排锦衣官兵看得目瞪口呆,片刻后纷纷收刀,抱拳行礼:“苏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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