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折鹤》 第1章 废太子 暮云犹染血色,宝殿褪尽华光。 多扇绮纱围屏后,满堂暖烟香雾,蒸气萦回。 乔鹤练斜倚浴池,半浸于浮满花瓣的兰汤中,和几个裙衫轻薄的宫女戏水嬉闹。 耳边哗啦水声叠着笑语,几乎淹没了廊下宦官的反复通传:“太子殿下,万岁圣诏……” 她只当听不见,拖了半晌才慵懒应答:“本宫忙着呢,没空。” 薄唇微启,是清朗动听的少年嗓音。 外头道:“万岁有命,殿下若不立时听宣旨意,视同谋逆。” “毛病。”乔鹤练暗骂,从汤池中霍然起身。 她赤脚踏过玉阶,从衣桁上扯过素白绫袍并同色氅衣,俱披于汗衫之外,回手抻平绸缎般柔亮的湿发,淌着滴滴答答的水珠踱出屏风。 此女言行恣肆散漫,气质却矜贵拔俗。身段笔挺修长,掩于落拓衣衫之下,是风流俊俏的郎君模样。青丝如瀑流泻肩后,两片芍药残瓣沾于颈边,映衬那玉面檀口,月眉星眼。 素面朝天的绝色容颜,未经粉饰,天然奇丽,不见半分阴柔妖冶。似那遗世独立的阆苑神君,又如曜煜倾城的和璧隋珠。 乔鹤练从容步出殿外,长身玉立,意兴索然而跪。 “念。”她不耐烦道。 “皇太子惑于声色,假重器以逞私欲,讳恶不悛,逆天理而败操行。今废黜太子,贬为庶人,即日流放琼州。” 宦官宣诏完毕,见太子眸光幽暗,迟迟不叩拜谢恩,便小心对叠了卷轴,躬身递上:“千岁爷,这……废太子之事突然,琼州路远,不如早做安排……” 乔鹤练呵地冷笑,旁若无人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卷轴。她抛下那宦官不理,转过头大步流星向偏殿跨去。 残阳隐逝,太虚浩瀚如海。 乔鹤练余光扫见廊下点灯侍女,立刻笑凑上前,压低嗓音哄逗道:“美人在此,我当我不在东宫,竟已到了瑶台。在下是否有幸,可以为仙娥掌灯?” 少年储君神采奕奕,双眸含情脉脉,仿佛秋水盈盈,侍女心跳怦怦,羞赧地垂头捧灯。 乔鹤练接过宫灯,从灯架里掏出蜡烛,眼都不眨地将手中圣旨引燃。 火光撕破了浓稠夜色,亦舞跃于她乌漆如墨的眼眸中,太子沉声喊道:“来人,速取衣冠,本宫要面圣。” * 乾清宫外,丹陛之下。 乔鹤练已束发穿戴整齐。她头戴乌纱折上巾,系玉带,蹬革靴,身着大红云纹缎圆领袍,袍上织金四团龙补张牙舞爪。 她气势汹汹快步在前,不顾后头内臣的奔逐劝阻。 “万岁正和卢学士议事,千岁爷不能擅闯……” 乔鹤练充耳不闻,健步如飞上了台阶,稳足抬靴,哐当一脚踹开宫殿大门。 巨响吓得内臣险些平地跌倒,扶着廊柱打抖:“千岁爷当真要造反哪?” 乔鹤练没有答他,独自迈入大殿。 御桌上账簿奏本堆得乱腾腾,侍奉在旁的卢允恭闻听动静,便搁下文书静默拜揖。今上抬眼瞧见她,眉毛不禁抖了一抖。 乔鹤练已拾级而上,猛扑到案前拂袖一扫,将满桌案牍噼里啪啦挥落在地,才直起身冷冷瞪向当今圣上。 隔着被荡空的桌面,今上在无声叹息,闭眼仰靠于椅背,揉了揉鼻梁:“我家祖宗好大火气。” 卢允恭只是微笑,拢袖颔首,俯身拾掇满地狼籍。 沉默半晌,今上好声好气地开口:“鹤儿,这是爹能为你安排的最好出路了。” 乔鹤练不为所动,目光更犀利逼人。 被女儿盯得打怵,今上咳嗽一声强作镇定:“尔烧毁诏书,又夜扰禁中。如此狂躁无状,朕还未问责于尔,尔反倒先发起火来?” 乔鹤练敷衍地倒退几步,跪在阶下,张口却是嗤笑:“伏请父皇陛下垂训,废太子诏,是何宸衷?” 今上再叹:“爹知道这五年来,你女扮男装何其不易。终究你爹无用,处处仰人鼻息。临了了,把你这么个丫头丢在东宫,同那些虎豹豺狼撕咬,教我怎么安心?” 乔鹤练睫羽轻颤,并不吭声,只是默默将背挺得更直。 她当然知道父皇在说什么。 她那执掌兵权的伯父秦王本就权势煊赫,自先帝晏驾以来,愈发暴戾恣睢,在朝中一手遮天。 辽东大捷后,秦王班师回朝直指大位,强迫天子退居行宫,前往沙河“养病”。所幸太子玩物丧志,朽木难雕,不用随行“侍疾”。 今上捂住额头,流露出真切痛苦:“你我斗不过秦王,事已至此,唯有认输。” 他怔怔地望着她,愁眉不展:“废了太子,你出宫,去天高地远的琼州。之后再称废太子病故,你换个宗室女身份,享县主食邑,仍可无忧无虑一生。” 乔鹤练听得微微敛眸,像是听进去了那般若有所思,掩藏去所有悲愤与叛逆。 “去琼州,然后呢?”她接过话茬,仿佛认真考量。 卢允恭恰将几摞奏疏分门排放整齐,依次搬回御案上。他头顶乌纱端正,蓝袍纤尘不染,人如胸前补子上的白鹇般干净闲雅。 这位琨玉秋霜的年轻文官,形貌俊美,容止非凡,是当朝镇国公嫡长子。他于启顺元年探花及第,因温和稳重深受天子信赖。如今官拜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编修,掌东宫诸事,也常陪侍御前。 “允恭纯善温良,待你一片真心。”今上道,“他甘愿放弃嫡长身份,放弃爵位,放弃京中官职,陪你同去琼州,在那里完婚。” 她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二人的母亲是义结金兰的姐妹。 乔鹤练闭眼:“是爹爹让他甘愿的?” 不等今上回答,她青梅竹马的兄长已恳切道:“殿下明鉴,臣是自愿。放弃一切陪伴殿下之言,俱发自肺腑,是臣亲口请求于御前的。” 乔鹤练便抬起头,仰视着这青年学士清湛真挚的眉眼。 这位她年幼时的玩伴,她年少时的伴读,她如今的讲读官,她的左膀右臂东宫辅佐。光风霁月的高门公子,素来白水鉴心,绝非巧言令色之徒。 他的钟情,鲜明如朝阳,纯粹如初雪,她当然深信不疑。 倘若当年不曾发生那场变故,她无需李代桃僵做这个荒唐太子,他大概早就是她的驸马了。 她身为女儿家,没有争权夺位之心,秦王再残暴无情,也会保全乖顺侄女下半生衣食无忧。 可人这一生,哪有倘若。她的鲜血里也流淌着乔氏的野心和权欲,一旦坐上过东宫宝座,怎可能无所图谋,无所觊觎。 两年皇太孙,三年皇太子,她处心积虑夙兴夜寐,已苦苦经营了整整五年,要她在这个时候半途而废,与江山权柄和奉天殿上的至尊之位失之交臂,她怎可能甘心! 她扬起下巴,眶中晶莹涌现,是无比失望模样:“卢哥哥也想劝我去琼州?” “殿下,不是的。”卢允恭摇了摇头,郑重地跪在她对面,与她坦诚相望。 “臣的确渴望与殿下完婚,但臣的夙愿,从始至终都是陪伴殿下。若殿下愿离朝堂,臣就与殿下去琼州,山长水阔,心乡往之;若殿下坚守东宫,臣仍为东宫臣属,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身量高她一些,相对而跪时,依然要垂头看她。 “殿下的去处,就是臣的归处。” 座下阑珊灯火与他眸中光泽交织,两相晖映,竟如星汉灿烂,历亘古而恒明。 此情此景,令人如何不动容。 乔鹤练鼻中一酸,垂下泪来:“卢哥哥于我,亦兄亦辅,亦师亦友。这份恩情山高海深,鹤儿没齿难忘。” 卢允恭是最懂她的,早就清楚她的抉择。可他还是借此机会,向爹爹陈情,向她陈情,足见他对她的倾慕与爱重。 但这世间并非只有夫妻情深。 唯独这一样,她不能答允他。 “都起来吧。”良久无言的今上终于吭声,起身步向二人。 乔鹤练支起右腿,两手按上右膝时,才觉脚麻如针刺,身子不受控地一歪。 好在双肘立刻被卢允恭托稳,她顺势按着他的肩,咬牙站起身,让反应慢半拍的今上扶了个空。 今上局促地拂袖,背过身去:“鹤儿,休要任性,今夜就走。大黎国祚,不是你一个丫头能守住的。” 乔鹤练扶起卢允恭,坦言顶撞:“若我偏要守呢?” 今上唉声道:“你以为秦王会像你爹一样捧着你纵着你?待我一离宫,他便以监国亲王之名钳制住你,他的爪牙苏觐之流能将你撕成碎片!你须滴水不漏,方能维持笼中之鸟的体面,一旦行差踏错,被他们觉察出你是个丫头,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他瞬时住口,似恐一语成谶。 乔鹤练笑了。 她反问:“爹以为我到了琼州,便能逍遥快活,和仪宾闲云野鹤,厮守白头?” 今上忽然回身,两手握住她肩膀苦苦哀求:“至少你能性命无虞!你是我牵肠挂肚的骨血,你若涉险,于我而言便是摧心剖肝之痛!求你就当是为了爹,好好活着吧!” 可女儿油盐不进,漠然似毫无生机的草人,戳于田埂,任凭摇晃摆弄。来来回回,答话只有一句:“我绝不走。” 好说歹说半天,皆白费口舌,今上一时黔驴技穷,惟有佯作大怒厉声斥责: “朕还未退位,废太子之事,是圣诏,是钦命!你这般态度岂止不孝,更是忤旨,是谋逆!” 话音刚落,他的右腕便被女儿托过,用两手恭顺虔诚地捧住:“君父之命,忠臣孝子纵有不白之冤,也甘愿遵奉到底。” 怏怏笑意如荼蘼,在她苍白脸庞上绽放出病态的诡丽:“可臣是乱臣贼子,穷凶极恶,无法无天。陛下与其幻想臣会领旨谢恩,倒不如亲手治了臣犯上作乱的死罪。” 乔鹤练说完,竟从袖中掏出一把寒光刺目的匕首,将刀柄强行塞至今上手中。 她攥紧父亲哆嗦的指尖,将刀刃缓缓对准自己左胸,随即毫不犹疑地捅刺下去。 第2章 践诺 今上何曾见过这副阵仗,顿时骇得面如土色,一边拼命拽回胳膊,一边绝望呼救:“允恭,快,快拦住她!” 卢允恭早知那匕首并未开刃,钝得连果皮都切不动。太子骄纵顽劣,磋磨父皇的花样亦层出不穷。 他闻听圣命,苦笑一声,上前捉住女君控刀的手腕,将她用力圈在怀里,今上借势挣脱了手,匕首也当啷一声砸落于地。 “疯子,孽障啊!”今上惊魂未定地将匕首一脚踢出老远,又怒又慌地扬手向太子脸上甩去。 卢允恭看出这一巴掌的疲弱无力,但他已下意识按过女君的后脑,将她正脸完全掩入自己衣襟之间。 今上的袖口擦着他肩侧划过,只拂起些许微风。 乔鹤练面无表情地昂头,她推开卢允恭,朝今上迈了两步,忽然一耳光抽在自己颊上,在雪肤上烙出指印醒目的掴痕。 “君父问责,臣不敢避。”在二人震异的目光中,她缓缓道,“但忤逆之言,却不得不说。” 她口吻庄严,如若祷告。 “贞定一朝,先帝竭举国之力东征北伐,数度兴兵大动干戈,掏空了国库,压垮了生民。大黎霸业,今成强弩之末,国朝当行之策,惟有停止征伐,与民休养生息。 “秦王嗜血成性,一生好勇斗狠。他四处掳民充军、严刑催税,穷兵黩武近乎烧杀抢掠。父皇若废储禅位,将神器拱手相让,是要眼睁睁看着王业中道崩殂,朝廷横征暴敛,九州民不堪命,边关生灵涂炭? “天潢贵胄,本就受万民供养。百姓若置身于家破人亡的人间炼狱,我何来颜面躲在南海一隅苟且偷生?更不用提什么县主的食邑岁禄,那是榨干万民膏脂后,又将他们敲骨吸髓的血肉膏粱! “若我去了琼州,也不会性命无虞的。当劳苦百姓因秦王暴政而罹难之日,我会立刻自裁,为他们殉葬的。” 乔鹤练说到最后,语调归于平静,唇角甚至挽着微微笑意。 可她神情硬如冷铁,寒似坚冰,分明决绝又无情。 惟有苍生黎民,可得她无限深情。 他们是承载宗庙社稷的龙脉,是世间最温柔壮阔的长河,生生不息地哺育了万代江山。 苛税和战事却毁掉无数黎民的生活,他们被迫失去田宅、家业,乃至生计、亲人,在苦役和赤贫中挣扎哀嚎。若世道继续衰败,他们会沦为衣不蔽体的流民,冻毙荒野的饿殍。 若不能救万千无辜于水火,她也绝不苟活。 今上颤着干涸的唇,半天没吐一个字。唯余两行苦涩的泪水,在他枯瘦的脸上寂静流淌。 他唯恐爱女自戕,更惧怕她此刻视死如归的气势。赫斯之威,巍峨如泰山压顶,竟有三分肖似他雷霆万钧的父兄。 可这气势并非刀枪不入,更不能免死!人是**凡胎,在霸权的摧残和酷刑的辗轧下,再铮铮的铁骨,也只会化为一滩腥臭的血泥! 朝野被秦王党羽侵蚀已久,早就积重难返。所谓与民休息,所谓宽赋止戈,只是失权天子和文官儒士们的黄粱一梦。 今上想,他再无他法,惟有寅时出宫途径太庙时,求一求仁孝康皇后的牌位,让她保佑他们唯一的女儿逢凶化吉,邪祟不侵。 至于那些忠心耿耿的旧臣们,他亦苦口婆心地挨个劝过他们请辞、致仕,但又有几个人听得进去? 但愿他们也能得祖宗庇佑吧。 * 翌日卯时。 昔日的内阁首辅原泰已于奉天门外静候多时。年过知命的他身子骨硬朗,一袭单薄官服,在寒风侵肌的宫墙下屹立如松。 他身后站了一排年轻些的门生,官袍或蓝或绿,衬他一人绯衣如火。 一个穿云雁补红袍的青年官员自远处悠然趋步,拿腔作势地作揖:“秦王有令,今日罢朝,诸位大人请回吧。” 是都察院的四品官员岑典。 原泰冷冷道:“看来窃国奸佞,也知做贼心虚,无颜以对奉天门外百官群臣!” “原少师被风吹糊涂了?” 良言难劝要死的鬼①,岑典听得想笑。 “秦王殿下横扫辽东,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奉诏监国,更是夙夜不懈,为国鞠躬尽瘁,不知原大人口中奸佞是谁?” “秦贼拥兵自固,胁迫圣躬,矫诏篡权,荼毒黎民,臣今在此向先帝死谏,求高宗皇帝显灵,令乱臣贼子天诛地灭!” 原泰嘶哑的呐喊仿佛直冲霄汉。 “老匹夫!你若心神有疾,立时去太医院问诊,休在这里如狂犬乱吠!” 论骂仗,他岑典何曾落过下风,自是抬高嗓门反击。 不料几个门生闻声暴怒,一拥而上,瞬间将他堵了个水泄不通。“岑伯度,嘴巴放干净点,你在对谁说话?” 不知是谁带头撸起袖子,径直挥拳向他脸上招呼,说话间,数人十几记拳脚如暴雨般砸下,痛得岑典吱哇乱叫:“不儿,轻点,啊,寻戈兄,救命啊!” 并无人应答,他被打得晕头转向,耳边尽是破口大骂声:“你岑典连狗都不如!秦贼养了苏觐这条丧家的恶犬,便招来你这般低贱的臭虫!” 一个颈系素巾,身着棉布衬衣,外罩半袖贴里的年轻人听闻此话,不再袖手旁观,瞬间从人堆外突进围障。 只见他头戴箬笠,肩负长刀,抬脚便向那名辱骂苏觐的给事中嘴上劈去,直踹得其口鼻涌血,仰面栽倒。 寻戈脸色阴沉,咬唇不语,揪着那谏官后脖领就往人群外拖。 “你收着点,别打死他……不对,我要被这班蠢货打死了!寻戈!”岑典蹲在地上抱头惨叫,乌纱也滚落于地,很快被踏扁,“你先救我!苏大人说过你要护我周全!” 寻戈这才扔下那人,纵身跃向被围殴的岑典。 可还不等他施展,众人的哄闹就被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踏兵戈声打断了。 来人是两队戎装整肃的锦衣军士,皆戴红盔,披银甲,挂雁翎刀。 一身着妆花缎蟒袍的中年男子自军士身后勒马而出。他稳踩马镫的羊皮战靴纤尘不染,头顶的皂罗翼善冠工艺极精,右耳垂挂的赤金单坠光彩熠熠。 男人身材健硕,高大魁梧,气质猛厉威肃。久经沙场之人,通身蟒玉锦绣的珠光宝气,仍难掩鏖战于炮火硝烟间的屠戮杀气。 “原大人,久等了。”秦王端坐于花骢银鞍之上,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 乔鹤练因梦中坠崖而惊醒。她昏昏沉沉地掀被坐起,寝衣被淋漓的冷汗浸透。 怔忪之间,她的随侍内臣行简已撞开大门闯进寝殿,伏在她榻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千岁,出大事了!原少师和万岁旧臣们聚于奉天门外,当面怒斥秦王矫诏篡逆……” 仿佛重锤将长钉敲入颅骨,捅穿脑髓。乔鹤练头痛欲裂,双手亦麻木,只是徒劳抓起衣衫,往身上胡乱套去。 “他们说,万岁春秋鼎盛,皆因秦藩谋害而抱病,秦藩是借监国之名,行篡国之实,”行简涕泪交加,“话音没落,便被秦王那些锦衣卫拔刀砍翻……” 乔鹤练没有找到靴袜,她披发跣足,神色凄怆,衬衣的衣带只系了一道,便趔趄着奔向廊下惨黯而萧索的晨光。 她头重脚轻,耳中嗡鸣尖锐,连抬脚跨门槛的力气都使不出,于是被狠狠绊倒,懵然摔入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卢允恭衣袍熏过沉水香,夹杂着卷帙浩繁间积年濡染的书墨香,有镇定安神之效。 她稍稍平复,便听见他温润的嗓音此刻哽咽着,在她耳边悲切地低喃:“鹤儿,已经迟了……” 恍惚间,乔鹤练以为自己并没有醒,只是被新的噩梦缠身。 文官们手无寸铁,如浪潮般涌向森列如林的刀枪,最终被血海汪洋吞没。他们断头流血,却寸步不让,只为誓死效忠今上,效忠启顺国策。 证道之路,常以碧血洗就。牺牲,是殉道者的大道。 她的愁颜打湿了年轻翰林的内外衣领。那些人都是赤胆忠心的臣子!如今却因忠贞而拒诏,因耿正而赴死,她心如刀绞。 乔鹤练犹记十年前,自己刚满八岁,尚是个天真任性的小郡主。因艳羡叔伯兄弟们在大本堂念书,她哭闹着到文华殿找父亲,却不慎踩空殿前台阶,当墀跌落,幸被时任太子詹事的原泰稳稳接住。 原泰为人儒雅慈爱,从未轻视嘲笑她这个小丫头,还经常从繁忙庶务中拨冗教她生字文章,耐心解答她何为君子之道。 后来变故横生,乔鹤练不得不女扮男装顶替东宫,因故作荒唐而声名狼藉,原泰却似乎清楚她所有苦衷,对储君谆谆教诲,从无半句指摘。他投向她的目光,一如当年那般亲切蔼然。 “原先生答应过我,等他致仕,我亲驱长车,送他归乡。”她红着眼眶仰头,眸中泪光灼灼,“卢哥哥,先生从无虚言,他一定没事的……” “殿下,锦衣卫已将忤旨者投入诏狱,反抗者就地斩杀。”不似平日柔声宽慰,兄长的哭腔碾碎了她脆弱的幻想,“原先生,亦已遭戕害……” 秦王宣诏,少师原泰乃奉天门哗变首恶,谋逆之罪,理当处死,念其年事已高,只处廷杖八十,即刻决打。 廷杖。 这道视律法三司如无物的天家私刑,在锦衣力士熟稔凶残的杖法之下,几杖便可使受者肌肤绽裂,血肉横飞。三十杖能削得髋髀皮肉大块脱落于地,五十杖可将肢体捣成难以分辨的烂泥,八十杖,对于两鬓斑白的文臣而言,是惨无人道的虐杀。 秦王将一朝首辅酷虐致死,仍不能泄愤,他还命刑官将原泰尸首曝晒于午门之外,不许入殓。又从锦衣卫调派高手持械把守,凡擅动者,格杀勿论。 喉间翻涌的腥甜令乔鹤练剧烈咳嗽起来,她推却了卢允恭的搀扶,掩面瘫坐在地,掀起漫天浩荡尘土。 闻此噩耗,她亦如身遭磔裂之痛,五脏六腑,无一不似烈火焚烧。 直到从颓丧中清醒过来,她默然支起身子,一手握簪,一手捋发,将青丝整齐束起后,眸光变得森沉如晦。 当务之急,非愤非悲,而是让恩师入土为安。 为国披肝沥胆一生的栋梁,灵魂必然已经涅槃,而肉身亦不该在人间枉受这种卑鄙的折辱! 她绝不允许恩师孤自一人,血肉模糊地躺在午门外。无论如何,她必要践诺,送他回家。 乔鹤练吩咐仍垂首啜泣的内臣:“行简,给我拿一身你的衣服,再让典服局送一匹素绸。” 依次穿戴了深青色贴里、布靴和内臣冠,她在行简的服侍下迅速乔装完毕。 卢允恭猜中她想法,忧心忡忡道:“臣与殿下同去。” 乔鹤练却摇头,称另有要事拜托。 百般拗她不过,卢允恭勉强答允:“此去凶险,殿下多加小心。” 女君语气淡薄:“本宫平生所行,俱是凶险之事。” 她旋即转身,向文华门外疾行而去。 ①中国传统俗语,可见《警世通言》《儒林外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践诺 第3章 小内臣 乔鹤练脚步极快,行简自诩在内臣中算身手矫健的,却常常难以紧跟她的步伐。 出了东华门,沿着官道继续东行,不远处便是光禄寺和尚膳监。乔鹤练回头,让行简去光禄寺借一架推车,在东华门外等候。 行简答应了,放心不下地问:“千岁爷要独自去哪?” 可话音未落,太子已飞奔远去,只剩下一个遥遥背影,轻捷若矫翼之鹤,翩然如林下之风。 离东宫最近的档案馆,本是毗邻文华殿的内阁大库。然天子失势,大权旁落已久,如今阁臣尽是秦王亲信,把守极为严苛。乔鹤练连内阁大堂都进不去,也绝无可能越过守吏取得大库钥匙。 故而她只能绕道去更远的表章库,那里的管库官员曾为天子旧侍,是她可以信赖之人。 此时东方既白,天光初照,将丹楹刻桷的皇城镀上绚丽金辉。 到了表章库,乔鹤练直言要调阅贞定三十二年科的殿试答卷,还需一副纸笔。 随管库来到配殿的一架金匮前,取下当年一甲三份答卷,她翻完不禁奇怪:“怎会没有?” 身后恰传来管库问询:“殿下想要哪位大人的策论?” “兵部尚书,苏觐。”乔鹤练向来临危不惧,可念出此名时,嗓音却在微微颤抖。 登科录翻页声不绝,很快,一份位于当科二甲靠后位置的答卷被找出,呈递至她面前。 乔鹤练大惑不解,然而展卷一观,立刻明白了原因。 这份答卷虽颜筋柳骨,笔画端严,藏恢宏之势于雅正之形,却留有大片空白,统共不过一千余字。国朝殿试策论无不在两千字以上,一甲答卷有时甚至接近三千字。 太荒谬了。究竟骄狂到何种地步之人,才会藐视殿试如此,连卷纸都不屑于填满。 乔鹤练清楚他的能耐,殿试由朝至暮,大约够他写五篇三千字的策论。 但凡做过此人同僚的官员,皆惊叹过其读写神速。传他于案牍之间,一人能当三人的差,翰墨钱谷之事一应手到擒来,且百举百全,从无纰漏。他入内阁不到一年,连与他政见相悖的原少师都感慨其才干卓绝。 更可怕的是,苏觐自幼随军征伐,嗜血冷酷,他之专攻所擅,并非文治内政,而是兵戎战事。 他是秦王视如己出的心腹,自然与之一脉相承,崇武好战。他们对北伐有着近乎癫狂的热忱,对喀兀人满怀切齿入骨之痛恨。于他们而言,国计民生,百姓疾苦,皆要为漠北之征开路。 十七岁凭半页策论高中进士的少年军师,从翰林院纵马而出,铁蹄踏平关外边镇。举目肝髓流野,入梦鬼哭神嚎,铸就无比残忍的铁石心肠,成了她如今最忌惮耸惧的死敌。 再细看眼前文章,虽篇幅精悍,却旁征博引,摛翰振藻。除却文辞灿烂,其论述之鞭辟入里,亦远在一甲三人之上。若能写足字数,这科状元该当易主。 不过那厮若凭相貌,不当探花也甚为可惜。 将卷纸平铺在案,仔细端详着这卷十年前的台阁体,乔鹤练小心落笔,努力勾勒其作日常行书的笔迹。 若非无法进入内阁大库以奏本作参照,她也不必绕一大圈费此周章。她知此招凶多吉少,可眼下箭在弦上,惟有放手一搏。 与行简在东华门汇合后,二人沿着宫墙直奔午门。 行简推了架吱嘎作响的独轮老车,正忿忿抱怨。 “光禄寺四署官员好会当差,什么时辰了,连衙门都没开,半个人影找不见,害得奴婢只能从尚膳监的柴房里掏出这么个破玩意。” 乔鹤练此刻已无暇纠结这些。 出了西华门便可乘马车,她已嘱托卢允恭出宫遣车候在下马碑附近,这架推车虽破旧,一小段路也勉强可用,只道罢了。 寂寥空旷的午门外,一班威风凛凛的锦衣甲士佩刀肃立。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青砖上,静卧着一具咽气多时的躯壳。其衣衫破损,体无完肤,四下血迹蜿蜒干涸,呈可怖黑红之色。 见状瞬间,乔鹤练只觉咽喉痉挛、目眦尽裂,几乎寸步难行。 因顾念太子安危,行简让千岁爷驻足暂缓,自己先行上前试探虚实。 甫一靠近,锦衣卫们便齐刷刷拔刀出鞘,赫然盯向他,并不发一言。惟有利刃十余柄,在红日照耀下映出刺目寒光。 作为东宫六局内臣之首,向来见惯排场的行简此时也吓软了腿,哆嗦着倒行几步,拜了一揖。 “奴婢是尚膳监监工,请问各位钦差,是否需用午膳?” “……”沉默。只有风声呼啸。 锦衣卫们岿然不动,只是昂首峙立,持刀藐视,将他的吃力讨好置若罔闻。 要了命了。 硬着头皮退回至原地,行简咽了口唾沫,太阳穴仍突突直跳。 肩膀忽被人踏实一拍,他惊悸稍缓,偏过头,竟见缄默良久的太子已独自撑起木车,缓缓推向那班锦衣卫。 这队校尉皆拔擢自秦王统率的五军营,个个武艺超群、机警敏锐,为秦王素日差遣,所幸,与东宫并无照面。 在他们面前站定后,乔鹤练搁下车把,低眉敛目,亦作揖道:“奴婢是御马监派驻神机营的内臣,奉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苏觐大人之命,将原泰尸首移送至乱葬岗。” 她余光越过衣袖,但见为首的指挥佥事眸光如箭,似要将她穿颅射透。 “姓名。” “奴婢御马监奉御庄进全,给锦衣卫上官请安。” 乔鹤练熟稔地“自报家门”,又刻意添些谄媚,向那首领单独一拜。 “苏尚书特意嘱咐奴婢,说上官们值守辛苦,务必让尚膳监送些热汤犒劳。” 校尉们讥诮的笑声如飞雹砸落:“神机营日日打铳放炮,怎么炸出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宦官?” 乔鹤练不动声色,只抿唇不语。 指挥佥事审视着面前的清俊宦官。此人自称领兵书之命,闻听挖苦不卑不亢,秀丽眉眼之间,神态恭顺依旧。 他目光掠过这宦官腰侧的绦绳,扎定在末端空空如也的红穗,亦冷笑道:“符牌都没有,你唬弄鬼呢?” 然而宦官在衣领内摸索半天,竟掏出了一枚牙牌,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奴婢唯恐干活时遗落,故而没有悬挂,贴身存放着。”那奴才老老实实道。 乔鹤练在掌管符牌的尚宝司中也有内应,要得一块内臣牙牌并不算难事。 她的牙牌被指挥佥事掂在手里翻来覆去三遍,反复检查字样规制,实在没显现任何异样,对方只好皱着眉头抛还予她。 “苏尚书远在京郊神机营视察军务,你口口声声传他命令,却没有信物佐证?” 锦衣首领的盘诘愈发凶狠,似因未揪出破绽而不耐烦。 乔鹤练从袖中拈出一页信纸,诚惶诚恐两手捧上:“奴婢真是被审糊涂了!苏尚书亲笔手书为信,请上官过目。” 首领瞥她一眼,接过纸页,审慎逐字琢磨起来。 指尖不自觉紧捻衣袖,乔鹤练感到额头汗珠在一点点渗入网巾。 那武官察看半晌,又招呼两个校尉近前阅览,二人探头研究起来。 “笔迹确实是苏尚书。” “口吻也像……” 良久,指挥佥事终于将信纸叠好塞入甲胄,对着乔鹤练上下打量:“你一个人,搬得走么?” “上官见笑,奴婢若连具尸首都抬不动,又怎在神机营当差,早被打发去冷宫刷马桶了。”乔鹤练自嘲道。 众锦衣卫报以一阵轻蔑哄笑,倒也无人提出异议。 乔鹤练只当他们默许,强忍心中肝肠寸断之痛,竭力作云淡风轻状迈向地上伏卧的残躯。 可她只跨出两步,便被一声断喝叫停:“慢着!回来。” 此语如晴天霹雳,吼得她一个趔趄,心惊肉跳地转过身。 锦衣首领目光如炬,仿佛洞察所有。 那页信纸不知何时又到了他手里,被其用两指夹着,啪嗒一声,狠狠摔回了她的脸上。 乔鹤练垂首闭目,茫然握住纸页,脖上霎时袭来诡异冰凉。 她睁眼,但见一柄长刀赫然架在自己颈侧,寒刃锋芒毕露,仿佛削铁如泥,已无声碰断她耳边一绺碎发。 “你在神机营当差,竟不知苏尚书每封手书必有私印落款?” 出刀的锦衣首领疾言厉色,步步紧逼。 “说,你受何人指使,胆敢伪造苏尚书手书,妄图骗取罪逆尸首?若肯坦白,赐尔全尸!” “不可!”行简狂奔过来扑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抱住那武官的靴子,“上官有话好说,万不可对这位动刀……” 眼看即将事败,乔鹤练也万念俱灰。但她并不愿就此服输自认东宫身份。示弱服软不起作用,她索性迎刃逼视那武官杀气腾腾的目光。 热泪也不甘,化作严霜凝结在眸。 负刃在肩,她挺立如苍峰劲竹,强硬反驳道:“苏尚书亲笔,何来他人指使?即使兵部堂官,都不清楚苏尚书哪封手书盖没盖私印!上官欲加之罪,究竟是蓄意刁难办差的奴婢,还是想对苏尚书叫板挑衅?” 指挥佥事被这内臣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竟有些畏怯。锦衣卫再权倾朝野,可若真得罪了苏觐,十条命也不够死,谁人不害怕。 他心虚地挪动刀柄,正欲分辩,刀刃忽被一柄马鞭套牢拧住,猛地向外扯开。 紧绷的颈边乍空,松快不少,乔鹤练长舒一口气。长刀被拖拽远离时,其势风驰电掣,稳健沉着,并未伤及她半寸发肤。 她尚未察明状况,便被人揽肩一推,捉着手肘护在了身后。 来人收了马鞭,攥着指挥佥事腕间束甲,将其刀铿然送入鞘中,才垂下衣袖,敷衍一句:“李佥事,得罪了。” 一排锦衣官兵看得目瞪口呆,片刻后纷纷收刀,抱拳行礼:“苏尚书。” 第4章 良心未泯 怎会是他! 乔鹤练震惊不已,眉头不自觉拧紧。 他理应在京郊神机营巡察,为何出现在这里?是来拆穿她,还是,来阻挠她? 而那人只是背对着她,对官兵们颔首一嗯:“兵科值房已备下点心热茶,诸位此刻去了,用完便散衙吧。” 李佥事亦难以置信:“苏尚书,下官等奉命在此守卫,须得寸步不离。这个内臣假传书信,满口胡言,不该捉拿到刑部细细拷问吗?” 威震三军的年轻阁臣似乎敛着一丝冷笑:“他是神机营中内臣,今日传我手书至午门,的确是依我吩咐转移原少师遗骸。军中事务繁杂,一时忘了加印,唯恐钦差误会,苏某这才抛下军务前来解释。” 此话入耳,李佥事如遭迎面掌掴,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秦王殿下严令,不准任何人替原泰收尸。苏尚书此命,令下官们惶恐……” 苏觐反问:“李佥事只是略赏薄面,带校尉们到值房饮了苏某两盏茶。至于尸首如何不翼而飞,即使秦王殿下问责,也是苏某一力承担,和诸位能有什么关系?” 李佥事讷讷无言,垂头丧气,哪还敢顶嘴半句。众锦衣卫面面相觑,无地自容,又不敢轻举妄动。 苏觐也懒得搭理他们,转身面向宦官打扮的太子,神色疏离如常:“中贵人还不去抬人,是需要在下搭把手?” 其声舒缓如山涧漱玉,又若此砭骨秋寒一般料峭。 乔鹤练茫然抬头,与苏觐对视。 此人气质冷峻,表情淡漠,此刻微微颔首,垂望着她,饶是端详,却更像睥睨。 他的倨傲,是与霸者风骨浑然一体的矜重孤高,截然有别于众生中妄自尊大者的卖弄炫耀。 苏觐今日未着官袍,穿一领白布长衫,外罩象牙色细麻褡护,戴竹编大帽,是素服打扮。 装束至简至朴,愈发衬出主人相貌的绝尘拔俗。 肤皙如璧,眉修如剑,眼眸湛然若皓月洗空,泽布千里。其优越骨相,清俊容颜,不似世间绝色,而是惊艳如宝殿壁画里的神仙。 可,风刀霜剑的莽原,处处弱肉强食,金戈铁马的疆场,遍地伤亡枕藉,哪来什么渊清玉絜又悲天悯人的谪仙? 此人空有神仪明秀的美貌,内里是怎样一个凶神恶煞,乔鹤练再清楚不过。 传闻苏觐治军极严,违反军纪之人,不论情节轻重,下场皆是生不如死。与他作对之人落入他手,无不哭天抢地,撞头求死——无人想试遍残忍酷刑后,被塞入炮膛挫骨扬灰。 近年来,抨击北伐的朝臣,要么在狱中受尽折磨而死,要么牵连满门,抄斩流放。 只欲推行仁政、与民休息的一朝天子,也被昔日臣僚的狱中惨状吓得一病不起,自此不问政事。 对于这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政敌,乔鹤练只匆匆一瞥,便立刻移开了目光。 她此刻无心揣摩苏觐替她解围的用意,只是展开素绸,蹲下身子,覆盖住恩师遍体鳞伤的躯壳。 行简上前来,帮着她把人抬上木车。 苏觐始终冷眼旁观。 行简本想从太子手里接过车把,瞄了眼乔鹤练凝重的神情,便识趣地缩回了手。 乔鹤练甩下披坚执锐的锦衣官兵,默默推车离开午门。行简在她身侧亦步亦趋,苏觐悄无声息跟随其后。 出了西华门,眼前是宽阔静谧的护城河。西上南门前停着两辆马车,车前立着一个蓝袍纱帽的青年官员。 竟是亲自在此接应她的卢允恭。 乔鹤练却止步不前。 深秋长空,万里无云,她与芝兰玉树的年轻探花,在重檐金瓦的城墙间遥遥相望。 他衣袂微动,似在无声呼唤她。 可她本就不欲牵扯卢允恭涉险,如果来日秦王问罪,她没有底气护他十分周全。 她无法同他会面。 另一侧西上北门前,也停着一辆马车。车旁停驻一匹高昂骏马,棕红皮毛油光水滑,马鬃马尾飘扬如流云。马儿蓦然回首,黝黑幽邃的眼珠里,饱含深不见底的沧桑与忧郁。 那是久经厮杀的战马的眼神。 看来苏觐亦有备而来,是诚心想让原少师入土为安。豺狼虎兕,倒也算良心未泯。 秦王那边,天塌下来,若能砸死苏觐,乔鹤练做梦都要笑醒。 她下定决心,便唤行简上前:“你告诉卢哥哥,说我一切无碍,出宫一趟。你二人先回去。” 一听此话,行简急了:“奴婢不能放任千岁一人出宫!” 太子斥责他:“什么一人?你骂苏尚书不是人?掌嘴。” 行简欲哭无泪,若千岁当真一人出宫,他反倒放心,可太子竟要单独与苏觐同行,他如何能不提心吊胆! 万岁爷已抱病行宫,万一苏觐受了秦王的指使,在什么犄角旮旯里把千岁爷也谋害了,那可就天塌了! 想到这里,他愈发如坐针毡,又不知如何规劝,真想抡起大耳刮子抽自己。 可太子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卢允恭那边推去。 苏觐似乎轻哂了一声,掠过二人走向车旁那匹战马。他一手执鞭,一手攥紧缰绳,行云流水般翻身上马。 乔鹤练推车靠近,他仍安然稳坐,居高临下道:“原少师生前便不喜苏某,在下无意亵渎,不敢触碰他的遗体。烦请中贵人送少师入轿。” 乔鹤练上前掀起马车轿帘,才发现轿厢竟是一口柏木棺材,轿顶四面垂下青帐,将棺木遮得还算严实。 在车夫协助下支起了棺盖,她将恩师横抱起来,正如初见那日,恩师在文华殿前抱起她一样。 * 马车缓缓驶出长安街。 苏觐单独骑马在旁,目不斜视:“方位。” “城西南。”乔鹤练与车夫一左一右坐在车前,“许监正家。” 原泰发妻早逝,再无续娶,独女几年前嫁给上林苑许监正。乔鹤练本意是把尸首交给原娘子,让她托娘家可靠的亲戚立刻送出顺天。 可到了许府门前,苏觐却没有将棺木卸下马车的意思,只让原娘子和许监正出门会见。 面对哀哀欲绝的夫妇和掩面哽咽的太子,他脸上不见明显恻隐或悲色,只有沉重的肃穆。 “生者无恙,逝者方息。少师梓宫,还是由在下扶灵至神机营,运往京郊安葬吧。”从头至尾,苏觐只说了这一句话。 马车驱离许府,继续南行,一路穿街过巷,离皇城越来越远。 将至十几里外的永定门,车旁骑马那人悠悠开口:“中贵人不回东宫,是欲去往何处?神机营万事粗陋,供奉不起内廷贵使的起居。” 乔鹤练始料未及:“既不许我去,苏尚书为何不早说!” “某在许府时说过,掘土造坟之事在下自有安排,”苏觐扯缰驻马,淡淡道,“并不知中贵人有何贵干,仍要同行。” 得体措辞下,分明尽是对她假冒宦官的冷嘲热讽。 乔鹤练一时愤怒耳热,但无计可施,只得忍气吞声,待车夫将马车停稳后纵身跳下。 鞋底沾地,脚下通衢广陌,眼前车水马龙,她只觉悲从中来,万般凄楚。这样暄暖的日光,这般热闹的市井,恩师竟再也感受不到了。 一滴泪水又从眶中涌出,在朔风中坠落,却并未砸向尘土,而是平稳掉入一人掌心。 那人衣袂携着若有若无的零陵香,素洁袖口层叠于腕间,手掌摊开在她面前。微拢的五指修长利落,骨节亦轮廓分明。 年轻文臣的手,如此优雅标致,仿佛天生应当执笔持笏,拟写四海升平。 可票纸墨书之下,却是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骨枯①。 乔鹤练眼前犹笼薄雾,并不知苏觐何时也下了马,此刻从容地站在她面前。 他接住了她的眼泪,如珠玉一般捧于手心,全神贯注,半晌不动,像在鉴赏什么奇珍异宝。 苏觐始终保持这姿势,片刻后道:“臣的手书,请殿下归还。” 乔鹤练才发觉这是索要的姿态。 她用衣袖擦了把脸,反驳道:“手书怎么就成苏尚书的了?” 苏觐盯着她:“殿下金口玉言,咬定是臣亲笔所写,如今理应物归原主。” 乔鹤练鲜少和这人靠得如此之近,他身上无形的威压令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苏觐扬了扬唇角,眸中却并无笑意:“先礼后兵,臣不想用当街搜身的举动,辱没了殿下的斯文。” 不怒自威的要挟,令她顿时寒毛直竖。 一页破纸,要缴便缴吧! 乔鹤练无语至极,立刻从衣襟里拽出那张发皱的纸,摔到了苏觐手中。 * 数日后,黄华坊,蝉楼。 此乃顺天府达官显贵最爱光顾的清雅之地。 楼外是鎏金嵌乌木的匾额,灯笼纹香楠格扇。堂内则珠帘薄缦,茶烟袅袅,雅间内不时飘出琴音笙歌。 乔鹤练今日作士庶公子打扮,她潜入对外封闭的杂货间,沿着狭长走道七拐八绕至尽头,扭动机关,开启一间密室。 房中无人,她伸手探向墙上字画掩盖的暗格,可还未摸到密报,便凭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屋外窸窣的脚步声。 不妙。但已来不及撤离了。 无暇思索,她立刻扑向墙角多宝格边的立柜,一把拉开柜门钻了进去。 柜门合拢的瞬间,密室门再度开启,屋内响起两个青年女子的胡语交谈声。 乔鹤练年幼时学过胡语,听懂无碍。 她被逼仄的黑暗缠裹,蜷缩于柜中,密切监听着柜门外的动静。 其中一女道:“阮娘子究竟经历过什么,才对黎廷怀有此等深仇大恨?” 唤作阮娘子的女子用纯正胡语道:“黎廷年年加派赋税,强征民夫,弄得边关乌烟瘴气,黎民怨声载道,我的生意也常遭官府欺压。” 她顿了顿,咬牙道:“更可恨的是,黎廷太子强抢民女,他掳走家妹百般强迫,厌倦后又将她充军为奴。我妹妹至今身陷泥淖,我恨不能将那畜生千刀万剐。” 巴雅尔听得皱眉,没想到黎廷太子不仅碌碌无能,还很荒淫无道。黎廷让这样的草包身居储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黎廷只剩这种货色,喀兀一族必将重续前朝荣光,再度主宰中原。 巴雅尔面露同情,随口许诺:“待来日我大兀复国,必许阮娘子喀兀贵族的尊荣,自然比那些低等黎民高贵许多,不会再受任何欺侮。” 话音刚落,阮娘子起身行了个胡礼,感激涕零:“苍天庇佑,愿别吉霸业早成。” 巴雅尔只略一摆手。 她环视着屋内陈设,目光锁定在墙角的高大立柜上。她的指尖已在腰间刀鞘的镶宝纹饰上摩挲了许久。 乔鹤练屏息凝神,只听胡女突然用大黎官话道:“阮娘子的博古架上真是琳琅满目。这个柜子很像古董,里面装的也是珍玩?” 她的官话和胡语一样流利,几乎没有喀兀口音。 沉默半晌,阮娘子道:“不值钱,一些陈年旧物而已。” “看来阮娘子还私藏了不舍得示人的宝贝。”胡女诙谐似开玩笑。 可她旋即挎刀而起,快步行至柜前,二话不说,猛地拽开了柜门。 ①《己亥岁感事》唐,曹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良心未泯 第5章 奸佞 柜门大敞,里头空空荡荡,只有角落摞了几件叠得仔细整齐的旧衣。 “是家妹幼时裙衫,每每睹物思人,痛彻心扉,又不忍丢弃,故而藏入此柜。”阮蝉嗓音沙哑,神色哀戚。 喀兀贵女低低道了声抱歉,转身退出了密室。 确认人已走远,阮蝉才将手探入柜中机关,轻轻一触。 只见立柜靠墙的内壁无声开启,一个人影从墙中夹层里摔了出来。 阮蝉呵地抚掌:“我以为巴雅尔这回要性命不保,我这差事也不用当了。” 夹层中灰尘极大,稍不屏气便灌满鼻腔,直入肺腑,呛得人几欲窒息。乔鹤练差点没憋过去,扑在几前连咳带喘:“……那人是谁?” “和你一样,高贵的公主殿下。”阮蝉贴心地递上暖茶,哄孩子般轻拍她后背。 清香扑鼻,甘润茶水入口,乔鹤练这才缓过劲来。 她面前的女子容貌美艳,年纪约莫二十四五,绢衫绸裙,金钗玉环,一副富贵市井娘子打扮,正是蝉楼的幕后掌柜。 也是她安插在北直隶喀兀细作中的暗探。 自开国以来,漠北边境便有喀兀细作兴风作浪。这些细作隐匿民间,刺探大黎情报,有时还敲诈商户,残害百姓。朝廷屡剿不尽,如今竟从边境渗透到了京师所在的北直隶内。 阮蝉长袖善舞,于江湖市井间如鱼得水。她精通机关暗器,武功高强,少年时曾浪迹漠北,与无数喀兀人打过交道。 作为乔鹤练在宫外的重要耳目,她常将密报置于蝉楼密室的暗格中,乔鹤练不时来取,谁料今日喀兀公主突袭,两位贵主险些迎面撞上。 “她当真是喀兀的公主?”乔鹤练讶异金枝玉叶竟亲自到敌国当细作,“阮掌柜不会阴我吧?” “我好比那宫里的嬷嬷,每天费尽心思伺候些疑神疑鬼的公主。”阮蝉勉强一笑,“要不我现在去把巴雅尔绑回来,殿下当面盘问她?” 乔鹤练哼了一声。她只是率性斗个嘴,谁让这厮刚才骂大黎骂她骂得那么难听。以她对阮蝉的了解,此人绝不会背主叛国。 她这才认真:“这段时间的潜伏没有白费,你再接再厉。” 只有挖出喀兀细作完整的脉络架构,才能彻底粉碎喀兀在大黎的情报组织。但若想不打草惊蛇地铲除干净,则缺一个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良机。 除了喀兀细作之事有进展外,蝉楼其他匿名高手亦探得不少新鲜情报,或关于朝臣动向,或关于勋贵**,乔鹤练和阮蝉密谈至后半夜。 宫门早就下钥,她索性宿在了蝉楼,待翌日上午再返回东宫。 明早文华殿的讲读也懒得去了,行简见她没回来,自会去跟讲读官们打招呼,仍旧让尚膳监备馔,大家吃完午饭散衙了就是。 * 日上三竿。 乔鹤练是被阮蝉强行摇醒的。近来遭逢变故打击,昨夜是唯一酣眠的一晚。 她迷迷糊糊半睁开眼,任凭阮蝉手忙脚乱地往她身上套衣裳。 “祖宗,快回你那东宫吧,坊间来了不少宦官模样的人,正四处寻人,我一看就知是来找你的。” 乔鹤练瞬间清醒,她收拾好后冲入街头,没跑几条路,便被人逮住不由分说塞进了马车。 这些人身着士庶衣冠,面白无须,乍眼望去都很脸熟,全是内廷十二监的太监。 大事不妙。 乔鹤练头皮发麻,连唾沫都咽不动了,心悬在半空,随着马车毫无章法地颠簸了一路。 回到东宫,她立刻被这班太监“请”到了文华殿,殿中阵仗惊得她几乎当场昏厥。 往日门可罗雀的大殿阵列了许多文武,仿佛在召开朝会,却被鸦雀无声的寂静所统摄,压抑恐怖不啻森罗宝殿。 她唇齿打颤,后脊发凉,茫然扫视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 锦衣卫校尉、司礼监内臣、都察院御史,还有当值的讲读官员……全都敛容屏气,神情严肃。 阶下则跪伏着几个内臣,皆战战兢兢俯首贴地,领头的正是行简。 阶上宝座旁的书案后,端立着一个身着鹤补绯袍的青年文官。其衣冠齐楚,俊美神秀,脸色冷如霜雪,除了苏觐还能是谁! 见太子入殿,苏觐无动于衷,半晌才沉声开口:“段奉御还有什么要说的?” 行简汗出如浆,把头反复磕在地上,语无伦次:“没有,不是……奴婢有罪,奴婢知罪……”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千岁昨日出宫至今晨未回,自己只是照例到文华殿,替太子向当班的讲读官们告假。说辞和平日一样,不外乎千岁身体抱恙,在寝殿休养,晌午仍有赐饭,各位先生自便。 可话音未落,他一回头,竟见苏觐悄然站在他身后!那一刻岂止胆裂魂飞,他恨不能找面墙当场撞死。 听了行简的请罪,苏觐露出首肯的微笑。他随即淡漠道:“那就带出去杖毙。” 此言一出,乔鹤练如遭五雷轰顶,手脚都被劈得僵直麻木。 她眼瞅着司礼监的掌刑内臣应声而上,把行简从地上薅起,径直架着就往殿外拖。 “住手!”神智如被困兽撕咬着,她大嚷,“谁敢动本宫的人!” 这厉声叱问将那几人唬得愣住,他们见苏觐并未发话,便不敢再动。 帽沿沁满冷汗绷在额头,乔鹤练骑虎难下,心慌意乱到了极点。她知自己再怎么暴跳如雷,也终究要败阵跌落。 她只能用愤恨掩盖恐惧,瞪向阶上,眼中似要喷火:“苏大人这是要干什么?” 那人俯望着她,目光冷静得吓人,连一丝情绪都不见。宛如鏖战过后波涛不兴的夜海,顷刻间便吞噬掉她喧腾的怒火。 “殿下夜不归宫、日不就学,连文华殿讲读都借口逃避,想必是身边奸佞挑唆。典玺局正六品奉御段行简,借东宫近侍之便蛊惑储君,媚上欺下图谋不轨。臣为太子殿下清君侧。” “这是文华殿,不是兵部,不是内阁!本宫的事自有詹事府料理,何需苏大人越俎代庖!” 乔鹤练走投无路,只剩下虚张声势,拖延时间。 “殿下稍安勿躁。臣奉王命辅导殿下,不得不过问东宫之事。”苏觐缓缓道,“现今詹事府的差事是谁管着?” “禀少保,是左春坊大学士卢允恭。”旁人回。 “人呢?” “卢学士今日休沐,大概去沙河了……” “去找。叫他立刻过来回话。” 听到这里,情况了然,尘埃彻底落定,乔鹤练的手在袖中攥成拳,骨节用力到泛白。 王师刚自辽东凯旋,此役大获全胜,少不了苏觐的劳苦功高。他本是正二品尚书,政绩战功皆硕果累累,论赏仅加少保衔,官进半阶,位列三孤之末,实在赏不当功,只因他太过年轻。 如今内阁首辅空置,加此官衔,无疑意味着他将担起内阁重任,自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王命还令他约束东宫,教导储君。 他今日一大早至文华殿,差人将她从宫外抓回,又召集各个衙门的人,大动干戈要打要杀,显然是来给她下马威的。 父皇说得分毫不差,秦王为了挟制她,无所不用其极,果然派出了最不好惹的苏觐。 乔鹤练咬紧牙关,好啊,好啊,如此心狠手辣的歹人,也配为人师表吗! “卢翰林的账,等他来了再算。”苏觐冷言,“先把这个宦官拖下去,重杖处死,你们没听见?” 司礼监的人闻声一哆嗦,赶紧扳着行简的胳膊把他继续往殿外扯。 行简已吓得半死不活。他脸色惨白,四肢瘫软,如被剔骨抽筋了一般,连扑腾的动静都没有了。 乔鹤练急得追出殿外,见行简头套着麻袋,被人粗暴地用脚踹翻在地,面朝石砖伏倒,因吃了满口鼻的土而剧烈咳呛。 余光瞄到司礼监刑官手中的重棍,只一眼,她便晕眩如天塌地陷。脏腑翻搅不已,酸意灼烧咽喉,原少师死时惨状如临眼前,她顿时踉跄欲倒。 她恨透了这些恶心的酷刑,却如此无能为力。切肤之痛如钝刀割肉,疼得她撕心裂肺,五内如焚,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护在行简身上。 行简含混的呜咽掉在地上,她努力侧耳才听着:“千岁,走……不要为一个奴才,折了身子……” 乔鹤练哽咽仰头,约莫能瞧见殿前那人微动的袍摆和停驻的皂靴。她颤抖着搂紧行简肩膀,扬声威胁:“话是本宫教他说的,你们想打死他,就先打死本宫!” “这东宫还有体统可言?”一声含笑的揶揄从头顶飘下,语气促狭。 她的胳膊随即被一股强悍力道掰开,整个人也被揪着后领猛地拎起。 身体骤然腾空,有人从背后反抱着她退回台阶上,将她硬生生往殿前掳去。 她的肩胛骨被那人蛮横的桎梏箍得生疼,双脚也因一路的无谓挣扎,在砖地上磕得知觉尽无。 虽未回头,她已知拿住她的人是寻戈,常年跟随苏觐身边的那个刀客,年纪只大她两三岁,武艺高深莫测,为京师三大营中勇士教习。 她勉强抬眸,方才声音的主人亦映入眼帘。红袍乌纱,年轻俊朗的脸孔,似笑非笑地睨视着她。 “太子殿下,臣这位兄弟是个侠客,不识礼节,更不懂事君之道,一旦出手,难免侍候不周。臣奉劝殿下谨言慎行,不要自讨苦吃。” 温热的泪痕顺着颊边滑落,淌入衣领后变得冰凉,乔鹤练对无力回天的绝望有了实感,她将屈辱同眼泪一齐吞下: “岑御史,我知你和苏先生情义深厚,你的话在他面前是最有分量的,我求求你,帮我向他求个情,饶行简不死,这份恩德我必谨记……” “殿下太会说笑了。”岑典幸灾乐祸地嘲笑道,“若臣去求情,非但救不了人,臣自己也要一同毙命。” 行至殿门外,强硬控制着她的少年刀客终于松手,将她放下。 她无助站稳,忽听岑典又道:“不过,臣愿给殿下出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