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何曾见过这副阵仗,顿时骇得面如土色,一边拼命拽回胳膊,一边绝望呼救:“允恭,快,快拦住她!”
卢允恭早知那匕首并未开刃,钝得连果皮都切不动。太子骄纵顽劣,磋磨父皇的花样亦层出不穷。
他闻听圣命,苦笑一声,上前捉住女君控刀的手腕,将她用力圈在怀里,今上借势挣脱了手,匕首也当啷一声砸落于地。
“疯子,孽障啊!”今上惊魂未定地将匕首一脚踢出老远,又怒又慌地扬手向太子脸上甩去。
卢允恭看出这一巴掌的疲弱无力,但他已下意识按过女君的后脑,将她正脸完全掩入自己衣襟之间。
今上的袖口擦着他肩侧划过,只拂起些许微风。
乔鹤练面无表情地昂头,她推开卢允恭,朝今上迈了两步,忽然一耳光抽在自己颊上,在雪肤上烙出指印醒目的掴痕。
“君父问责,臣不敢避。”在二人震异的目光中,她缓缓道,“但忤逆之言,却不得不说。”
她口吻庄严,如若祷告。
“贞定一朝,先帝竭举国之力东征北伐,数度兴兵大动干戈,掏空了国库,压垮了生民。大黎霸业,今成强弩之末,国朝当行之策,惟有停止征伐,与民休养生息。
“秦王嗜血成性,一生好勇斗狠。他四处掳民充军、严刑催税,穷兵黩武近乎烧杀抢掠。父皇若废储禅位,将神器拱手相让,是要眼睁睁看着王业中道崩殂,朝廷横征暴敛,九州民不堪命,边关生灵涂炭?
“天潢贵胄,本就受万民供养。百姓若置身于家破人亡的人间炼狱,我何来颜面躲在南海一隅苟且偷生?更不用提什么县主的食邑岁禄,那是榨干万民膏脂后,又将他们敲骨吸髓的血肉膏粱!
“若我去了琼州,也不会性命无虞的。当劳苦百姓因秦王暴政而罹难之日,我会立刻自裁,为他们殉葬的。”
乔鹤练说到最后,语调归于平静,唇角甚至挽着微微笑意。
可她神情硬如冷铁,寒似坚冰,分明决绝又无情。
惟有苍生黎民,可得她无限深情。
他们是承载宗庙社稷的龙脉,是世间最温柔壮阔的长河,生生不息地哺育了万代江山。
苛税和战事却毁掉无数黎民的生活,他们被迫失去田宅、家业,乃至生计、亲人,在苦役和赤贫中挣扎哀嚎。若世道继续衰败,他们会沦为衣不蔽体的流民,冻毙荒野的饿殍。
若不能救万千无辜于水火,她也绝不苟活。
今上颤着干涸的唇,半天没吐一个字。唯余两行苦涩的泪水,在他枯瘦的脸上寂静流淌。
他唯恐爱女自戕,更惧怕她此刻视死如归的气势。赫斯之威,巍峨如泰山压顶,竟有三分肖似他雷霆万钧的父兄。
可这气势并非刀枪不入,更不能免死!人是**凡胎,在霸权的摧残和酷刑的辗轧下,再铮铮的铁骨,也只会化为一滩腥臭的血泥!
朝野被秦王党羽侵蚀已久,早就积重难返。所谓与民休息,所谓宽赋止戈,只是失权天子和文官儒士们的黄粱一梦。
今上想,他再无他法,惟有寅时出宫途径太庙时,求一求仁孝康皇后的牌位,让她保佑他们唯一的女儿逢凶化吉,邪祟不侵。
至于那些忠心耿耿的旧臣们,他亦苦口婆心地挨个劝过他们请辞、致仕,但又有几个人听得进去?
但愿他们也能得祖宗庇佑吧。
*
翌日卯时。
昔日的内阁首辅原泰已于奉天门外静候多时。年过知命的他身子骨硬朗,一袭单薄官服,在寒风侵肌的宫墙下屹立如松。
他身后站了一排年轻些的门生,官袍或蓝或绿,衬他一人绯衣如火。
一个穿云雁补红袍的青年官员自远处悠然趋步,拿腔作势地作揖:“秦王有令,今日罢朝,诸位大人请回吧。”
是都察院的四品官员岑典。
原泰冷冷道:“看来窃国奸佞,也知做贼心虚,无颜以对奉天门外百官群臣!”
“原少师被风吹糊涂了?”
良言难劝要死的鬼①,岑典听得想笑。
“秦王殿下横扫辽东,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奉诏监国,更是夙夜不懈,为国鞠躬尽瘁,不知原大人口中奸佞是谁?”
“秦贼拥兵自固,胁迫圣躬,矫诏篡权,荼毒黎民,臣今在此向先帝死谏,求高宗皇帝显灵,令乱臣贼子天诛地灭!”
原泰嘶哑的呐喊仿佛直冲霄汉。
“老匹夫!你若心神有疾,立时去太医院问诊,休在这里如狂犬乱吠!”
论骂仗,他岑典何曾落过下风,自是抬高嗓门反击。
不料几个门生闻声暴怒,一拥而上,瞬间将他堵了个水泄不通。“岑伯度,嘴巴放干净点,你在对谁说话?”
不知是谁带头撸起袖子,径直挥拳向他脸上招呼,说话间,数人十几记拳脚如暴雨般砸下,痛得岑典吱哇乱叫:“不儿,轻点,啊,寻戈兄,救命啊!”
并无人应答,他被打得晕头转向,耳边尽是破口大骂声:“你岑典连狗都不如!秦贼养了苏觐这条丧家的恶犬,便招来你这般低贱的臭虫!”
一个颈系素巾,身着棉布衬衣,外罩半袖贴里的年轻人听闻此话,不再袖手旁观,瞬间从人堆外突进围障。
只见他头戴箬笠,肩负长刀,抬脚便向那名辱骂苏觐的给事中嘴上劈去,直踹得其口鼻涌血,仰面栽倒。
寻戈脸色阴沉,咬唇不语,揪着那谏官后脖领就往人群外拖。
“你收着点,别打死他……不对,我要被这班蠢货打死了!寻戈!”岑典蹲在地上抱头惨叫,乌纱也滚落于地,很快被踏扁,“你先救我!苏大人说过你要护我周全!”
寻戈这才扔下那人,纵身跃向被围殴的岑典。
可还不等他施展,众人的哄闹就被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踏兵戈声打断了。
来人是两队戎装整肃的锦衣军士,皆戴红盔,披银甲,挂雁翎刀。
一身着妆花缎蟒袍的中年男子自军士身后勒马而出。他稳踩马镫的羊皮战靴纤尘不染,头顶的皂罗翼善冠工艺极精,右耳垂挂的赤金单坠光彩熠熠。
男人身材健硕,高大魁梧,气质猛厉威肃。久经沙场之人,通身蟒玉锦绣的珠光宝气,仍难掩鏖战于炮火硝烟间的屠戮杀气。
“原大人,久等了。”秦王端坐于花骢银鞍之上,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
乔鹤练因梦中坠崖而惊醒。她昏昏沉沉地掀被坐起,寝衣被淋漓的冷汗浸透。
怔忪之间,她的随侍内臣行简已撞开大门闯进寝殿,伏在她榻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千岁,出大事了!原少师和万岁旧臣们聚于奉天门外,当面怒斥秦王矫诏篡逆……”
仿佛重锤将长钉敲入颅骨,捅穿脑髓。乔鹤练头痛欲裂,双手亦麻木,只是徒劳抓起衣衫,往身上胡乱套去。
“他们说,万岁春秋鼎盛,皆因秦藩谋害而抱病,秦藩是借监国之名,行篡国之实,”行简涕泪交加,“话音没落,便被秦王那些锦衣卫拔刀砍翻……”
乔鹤练没有找到靴袜,她披发跣足,神色凄怆,衬衣的衣带只系了一道,便趔趄着奔向廊下惨黯而萧索的晨光。
她头重脚轻,耳中嗡鸣尖锐,连抬脚跨门槛的力气都使不出,于是被狠狠绊倒,懵然摔入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卢允恭衣袍熏过沉水香,夹杂着卷帙浩繁间积年濡染的书墨香,有镇定安神之效。
她稍稍平复,便听见他温润的嗓音此刻哽咽着,在她耳边悲切地低喃:“鹤儿,已经迟了……”
恍惚间,乔鹤练以为自己并没有醒,只是被新的噩梦缠身。
文官们手无寸铁,如浪潮般涌向森列如林的刀枪,最终被血海汪洋吞没。他们断头流血,却寸步不让,只为誓死效忠今上,效忠启顺国策。
证道之路,常以碧血洗就。牺牲,是殉道者的大道。
她的愁颜打湿了年轻翰林的内外衣领。那些人都是赤胆忠心的臣子!如今却因忠贞而拒诏,因耿正而赴死,她心如刀绞。
乔鹤练犹记十年前,自己刚满八岁,尚是个天真任性的小郡主。因艳羡叔伯兄弟们在大本堂念书,她哭闹着到文华殿找父亲,却不慎踩空殿前台阶,当墀跌落,幸被时任太子詹事的原泰稳稳接住。
原泰为人儒雅慈爱,从未轻视嘲笑她这个小丫头,还经常从繁忙庶务中拨冗教她生字文章,耐心解答她何为君子之道。
后来变故横生,乔鹤练不得不女扮男装顶替东宫,因故作荒唐而声名狼藉,原泰却似乎清楚她所有苦衷,对储君谆谆教诲,从无半句指摘。他投向她的目光,一如当年那般亲切蔼然。
“原先生答应过我,等他致仕,我亲驱长车,送他归乡。”她红着眼眶仰头,眸中泪光灼灼,“卢哥哥,先生从无虚言,他一定没事的……”
“殿下,锦衣卫已将忤旨者投入诏狱,反抗者就地斩杀。”不似平日柔声宽慰,兄长的哭腔碾碎了她脆弱的幻想,“原先生,亦已遭戕害……”
秦王宣诏,少师原泰乃奉天门哗变首恶,谋逆之罪,理当处死,念其年事已高,只处廷杖八十,即刻决打。
廷杖。
这道视律法三司如无物的天家私刑,在锦衣力士熟稔凶残的杖法之下,几杖便可使受者肌肤绽裂,血肉横飞。三十杖能削得髋髀皮肉大块脱落于地,五十杖可将肢体捣成难以分辨的烂泥,八十杖,对于两鬓斑白的文臣而言,是惨无人道的虐杀。
秦王将一朝首辅酷虐致死,仍不能泄愤,他还命刑官将原泰尸首曝晒于午门之外,不许入殓。又从锦衣卫调派高手持械把守,凡擅动者,格杀勿论。
喉间翻涌的腥甜令乔鹤练剧烈咳嗽起来,她推却了卢允恭的搀扶,掩面瘫坐在地,掀起漫天浩荡尘土。
闻此噩耗,她亦如身遭磔裂之痛,五脏六腑,无一不似烈火焚烧。
直到从颓丧中清醒过来,她默然支起身子,一手握簪,一手捋发,将青丝整齐束起后,眸光变得森沉如晦。
当务之急,非愤非悲,而是让恩师入土为安。
为国披肝沥胆一生的栋梁,灵魂必然已经涅槃,而肉身亦不该在人间枉受这种卑鄙的折辱!
她绝不允许恩师孤自一人,血肉模糊地躺在午门外。无论如何,她必要践诺,送他回家。
乔鹤练吩咐仍垂首啜泣的内臣:“行简,给我拿一身你的衣服,再让典服局送一匹素绸。”
依次穿戴了深青色贴里、布靴和内臣冠,她在行简的服侍下迅速乔装完毕。
卢允恭猜中她想法,忧心忡忡道:“臣与殿下同去。”
乔鹤练却摇头,称另有要事拜托。
百般拗她不过,卢允恭勉强答允:“此去凶险,殿下多加小心。”
女君语气淡薄:“本宫平生所行,俱是凶险之事。”
她旋即转身,向文华门外疾行而去。
①中国传统俗语,可见《警世通言》《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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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践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