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衡来访带来的微妙涟漪,很快便沉入漪兰殿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阿渝依旧每日往返于尚仪局与寝殿之间,处理着仿佛永远也核验不完的簿册文书,姿态恭谨,神情淡然,如同宫中任何一位恪尽职守的女官。
只是那案头并排放置的新旧两方砚台,以及袖中偶尔摩挲的、那枚边缘锋利的银簪,无声地诉说着暗潮从未真正平息。
这日,她正在尚仪局内核对一批新入库的瓷器名录,窗外忽地掠过一道迅捷的灰影,伴随着几声急促的鸟鸣。那是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局外庭院的老松枝桠上,脚踝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
尚仪局临近宫墙,偶尔有训练的信鸽误入并不稀奇。局内其他女史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低头忙碌起来。
阿渝的心却莫名一跳。她放下笔,状似随意地走到窗边,目光追随着那只信鸽。鸽子在枝头踱了几步,低头啄了啄羽毛,随即又振翅飞走,消失在宫墙之外。
一切如常。
她正欲收回目光,眼角余光却瞥见那鸽子方才停留的松枝下方,一块不起眼的、带有苔痕的假山石缝隙里,似乎卡着一小团与周围颜色迥异的、白色的东西。
不是苔藓,也不是落叶。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是那信鸽遗落的?还是……有人故意放置?
她不动声色地回到案前,继续处理公务,直到午后时分,局内众人皆有些倦怠,她才借口需要查阅旧档,独自走向那处庭院。
春日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庭院里寂静无人。她走到那棵老松下,俯身,指尖探入假山石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团东西。
是一小方被折叠得极紧的、质地粗糙的白色绢布,边缘还带着被树枝勾扯出的丝缕。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迅速将绢布拢入袖中,面色如常地返回殿内。
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她背对着光,展开那方绢布。上面没有字迹,只用一种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东西,画着几个歪歪扭扭、极其简陋的符号。
那符号……阿渝瞳孔骤缩!是锦心才会用的、她们之间约定过的、代表“危险”和“勿寻”的标记!
是锦心!她还活着!她在想办法传递消息!
狂喜与更深的忧虑瞬间攫住了阿渝的心脏!锦心还活着,但她处境显然极其危险,以至于只能用这种隐晦且近乎绝望的方式示警!她在哪里?那暗褐色的痕迹,真的是血吗?
“勿寻”……她是让自己不要去找她?为什么?是因为对方看守太严?还是因为……寻找她本身,就会带来更大的危险?
阿渝紧紧攥着那方粗糙的绢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绢布上仿佛还残留着锦心挣扎时的温度与决绝。她不能听从“勿寻”!锦心是因她而落入险境,她绝不能弃之不顾!
可是,如何寻?锦心没有留下任何地点线索。这方绢布是通过信鸽,还是由某个她无法察觉的人放置于此?对方是谁?是李擎残留的势力?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她将绢布凑近鼻尖,除了淡淡的尘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锦心常用的某种草药皂荚的气息,并无其他特殊气味。
线索似乎在这里中断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展开绢布,更加仔细地审视那几个符号。符号画得仓促而扭曲,显示出绘制者当时的紧迫与艰难。除了“危险”和“勿寻”的核心意思,是否还隐藏着其他信息?
她的目光落在符号旁边,那几乎与绢布纹理融为一体的、极其细微的、像是无意中蹭上的几点暗褐色痕迹上。不是完整的符号,更像是……滴落或飞溅的斑点。
血滴的形状……位置……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她立刻起身,寻来尚仪局内存放的、标注着宫内各殿宇大致方位的简图。她将绢布上的血滴痕迹与简图上的宫苑布局进行比对!
那几点痕迹的分布,乍看毫无规律,但若将其视为俯瞰的视角,其相对位置,竟隐隐与宫中西北角一片相对集中、包括冷宫、废弃宫苑和部分低等杂役居所在内的区域轮廓,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尤其是其中一点较为突出的痕迹,对应的方位,似乎是……浣衣局附近?!
浣衣局!那里人员混杂,环境嘈杂,确实是藏匿人质或进行隐秘交易的理想场所!而且位置偏僻,靠近宫墙,便于转移!
阿渝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仅仅是猜测,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看似有点关联的线索!
她必须去确认!但绝不能打草惊蛇。
如何能不引人注目地接近浣衣局那片区域?她身为御前尚仪,无故前往那里,必然惹人怀疑。
目光再次落回那方绢布,落在那个代表“勿寻”的、带着决绝意味的符号上。
锦心拼死传出消息,是希望她安全。她若贸然行动,不仅可能救不了锦心,反而可能将自己也搭进去,辜负了锦心的牺牲,更会破坏刘砚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
她需要帮助。需要绝对可靠、且有能力在宫中隐秘行动之人的帮助。
墨离。
只有他。
是夜,漪兰殿早早熄了灯火。阿渝和衣躺在床榻上,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她没有在窗口放置任何信号,她不确定此刻的漪兰殿是否还有未被清除的眼线。她只能等,等墨离如同过去一样,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月色清冷,万籁俱寂。
就在子时过半,阿渝几乎要放弃希望时,窗棂极轻微地响动了一下。
她立刻屏住呼吸。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
“姑娘。”墨离的声音低沉如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赵元晦倒台后的清算与布防,让他也耗费了极大心力。
“墨离,”阿渝坐起身,压低声音,急切地将白日发现绢布、以及自己的推测快速说了一遍,“……我怀疑锦心可能被藏在浣衣局附近,但我无法确认,更不能亲自去查。”
墨离接过那方绢布,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查看,目光在那暗褐色的符号和血迹上停留良久,眼神凝重。
“血迹未久,不会超过两日。”他沉声道,肯定了阿渝的猜测,“浣衣局一带鱼龙混杂,确有可能。姑娘放心,此事交给属下。属下会亲自带可靠人手,暗中排查那片区域,绝不惊动任何人。”
“务必小心!”阿渝叮嘱道,“锦心拼死传出‘勿寻’的信号,对方定然有所防备,或许……本身就是陷阱。”
“属下明白。”墨离颔首,将绢布仔细收好,“一有消息,属下会立刻回报。”
他没有再多言,身形一闪,便如来时一般,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阿渝独自坐在黑暗中,手心一片冰凉的汗。将希望寄托于渺茫的推测和墨离的探查,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她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等待。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西北角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沉寂的宫苑群落。寒风透过窗缝吹入,带着料峭的春意。
雪泥鸿爪,痕迹浅淡,却指向可能存在的生机。
她不知道墨离能否找到锦心,不知道等待她们的将是怎样的真相。她只知道,在这座吞噬了无数秘密与生命的宫殿里,她必须抓住任何一点微弱的可能。
为了锦心,也为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