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人间》 第1章 第一章:雪夜赠袍 雪下得正紧。 未央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旺,熏笼里暖香袅袅。年轻的帝王刘砚屏退了左右,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掌中一物——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木梳,梳齿已被岁月磨得圆润,仿佛承载了太多无声的诉说。窗外是漫天飞雪,一如九年前那个几乎将他冻毙的冬夜。可记忆里最清晰的,却不是彻骨的冷,而是那个雪夜里,唯一向他伸出手的小女孩。 九年前。掖庭。 寒风卷着雪沫,从破败的窗棂呜咽着灌进来,刮在脸上像刀子。八岁的沈阿渝缩在井台边,用尽全身力气拽动着几乎冻僵的井绳,小小的身子在厚重的积雪里踉跄了一下。“磨蹭什么!没吃饭的贱骨头!”一个肥胖的宦官监工揣着手路过,尖细的嗓音比寒风更刺骨,一脚踹在井台的积雪上,溅了她一身。阿渝咬住下唇,生生咽回喉间的哽咽,垂下眼睫,继续拉绳。麻木,是她在这吃人的宫廷里学会的第一课。破旧棉袄的夹层里,藏着她昨日偷偷省下的半块麸皮饼,早已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那是她活下去的指望。 终于打上来小半桶混着冰碴的水,她提着比她还沉的木桶,一步一滑地往廊下挪。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少年。他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身形单薄,落满了雪,仿佛要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可他却低着头,借着雪地折射的、微弱的天光,专注地看着膝上一卷竹简。他与这里格格不入。掖庭里的人,眼神要么是浑浊的死寂,要么是精明的算计。唯有他,眉眼清峻,气质沉静,仿佛周身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所有的污秽与喧嚣。 阿渝的脚步顿住了。鬼使神差地,她摸了摸怀里那硬邦邦的饼子。腹中的饥饿感灼烧着她,但一种更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放下水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少年抬起头,目光从竹简移到她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阿渝的心跳得厉害,冻得通红的小手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饼,犹豫了一下,掰下稍大的一块,递到他面前。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抖: “你……你也饿了吧?” 少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并非厌恶,更像是一种被看穿窘境后的、属于他那个年纪最后的骄傲与倔强。他的目光落在她递过来的饼上,又移到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和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怯懦却无比真诚的眼眸上。那丝不悦,像冰雪遇阳般消融了。 他没有去接那块饼,而是合上竹简,站起身。动作间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下一刻,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唯一稍厚实的、洗得发白的旧外袍,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她几乎冻僵的、单薄的身子上。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将她包裹,阿渝愣住了。 然后,他才拿过她手里那整块饼,熟练地一分为二,将明显更大的那块,塞回到她冰冷的手心里。“一起吃。”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一刻,裹挟着少年体温的暖意和那块坚硬的饼,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阿渝紧闭的心门。眼眶毫无征兆地就湿了。她迅速低下头,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啃着那块能救命的饼,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在雪地里,洇开一个个小小的坑洞。少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向她伸出了手。阿渝下意识地一缩。他却只是拉起她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肿的手,合在自己还算温热的掌心里,笨拙地、认真地呵着气。 一点点暖意,从指尖蔓延,流向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心口。“我叫刘晦。”他一边呵气,一边淡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个没人要的皇孙。”阿渝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掖庭里关于这位皇孙的流言很多,却从无人像此刻的他一样,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我……我是沈阿渝。”她鼓起勇气,声音依旧很小,“我爹……是罪臣。”她等待着预料中的鄙夷或远离。但刘晦(刘砚)只是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没停:“嗯。我知道。”他知道?阿渝有些诧异。“活着,”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进她眼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比什么都重要。”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挣扎着从云层后渗出,清冷地洒在皑皑白雪上,映得他眉目清晰。阿渝这才注意到,他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为他清俊的脸平添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硬朗。两人躲到一处废弃宫檐的背风处,分享着那点微薄的食物和唯一的温暖。“这个字,念‘渝。’”刘晦用手指在雪地上划拉着,“矢志不渝的渝。”“矢志不渝……”阿渝小声跟着念,觉得这个词真好听。“对。”刘晦看着她,眼神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就是永远不变的意思。”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地,一字一句道:“阿渝,你信我。”“将来我若能出头,必为你父亲翻案,为你家昭雪。让天下人都知道,沈家是清白的。” 昭雪!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阿渝心中积压多年的阴霾与委屈。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绝境中给予她温暖,此刻又许下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诺言的少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震撼与希望。她用力地点头,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夜色深沉,雪后的掖庭是能把人骨髓都冻透的冷。但在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孩子心里,一簇名为“诺言”的火焰,已经点燃。它微弱,却顽强,足以照亮此后漫长岁月里,所有的晦暗与坎坷。暖阁内,刘砚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指尖轻轻拂过木梳。他知道,他此生所有的野心与征战,都始于那个雪夜,始于那句对一个小女孩许下的、重逾千钧的承诺。 “陛下,李擎大人求见。” 内侍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刘砚眼底的温情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沉静与冷冽。他将木梳贴身收好,再转身时,已是那位隐忍果决的年轻帝王。 “宣。” 第一次写文,好怕没有宝宝看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雪夜赠袍 第2章 第二章:我的名字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外面的寒气。 丞相赵元晦躬身走了进来,紫袍玉带,步履沉稳。他年约四十许,面容儒雅,下颌微须修理得一丝不苟。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沉淀着经年累月浸润权术的深沉与精明。 他站定,行礼,姿态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臣,参见陛下。” 年轻的帝王刘砚端坐于书案之后,眉眼低垂,正批阅着一份奏章。闻言只是略一抬手,声音平淡无波:“丞相不必多礼,坐。” 暖阁内熏香袅袅,安静得能听见银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君臣之间弥漫。 赵元晦依言在锦墩上坐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帝王年轻却已显坚毅的侧脸。这位他亲手从掖庭泥淖中扶上龙椅的皇帝,比他想象中成长得更快,也更难以掌控。 “陛下,”赵元晦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北境军报,戎狄异动,镇北王奏请增拨粮饷。此外,今岁各地赋税账目,也需陛下早日定夺。” 他递上几份早已准备好的卷宗,内侍接过,恭敬地放在龙案上。 刘砚没有立刻去看。他的指尖拈起一枚白玉镇纸,在指间缓缓转动。暖阁的光线映照下,那镇纸通透温润,却泛着和他眼神一样的冷光。 “丞相辛苦了。”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落在赵元晦身上,“北境之事,关乎国本,自当慎重。只是朕近日翻阅旧档,忽想起一桩旧事,心中颇有疑虑,还想向丞相请教。” 赵元晦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请讲,老臣必定知无不言。” “七年前,兵部侍郎沈文渊通敌一案,”刘砚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卷宗记载,人证物证俱全,由丞相您主审,铁案如山。” 他微微前倾,身体在龙椅上投下一道压迫的影子,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但朕记得,沈文渊曾有一女,名唤阿渝,当年没入掖庭为奴。按律,罪臣之女,遇大赦亦可酌情宽宥。为何去岁朕登基大赦天下之时,独独将此女之名,从赦免名单中勾去了?” “哐当——” 暖阁角落,一名正低头更换熏香的小宫女手一抖,香炉的铜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吓得脸色惨白,立刻跪伏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刘砚的目光甚至没有瞥过去一眼。 赵元晦的瞳孔却是几不可察地一缩。他没想到,新帝登基伊始,百废待兴,千头万绪,第一个问起的,竟是一个早已湮没在尘埃里的罪臣之女! 他迅速收敛心神,拱手道:“回陛下,沈文渊之罪,证据确凿,震动朝野。其女虽年幼,然血脉相连,若轻易赦免,恐寒了边疆将士之心,亦有损陛下登基之威。老臣此举,实是为陛下,为江山社稷考量。”他言辞恳切,一副忠心为国的模样。 “哦?”刘砚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丞相果然是朕的股肱之臣,事事为朕思虑周全。” 他放下镇纸,拿起一份关于北境粮饷的奏折,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镇北王所请,准了。至于赋税账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元晦,“三日后大朝,朕希望听到户部一个清晰的章程。丞相,届时还需你多多费心。” 赵元晦立刻躬身:“老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 “嗯,退下吧。”刘砚挥了挥手,重新拿起朱笔,似乎已沉浸回奏章的世界里。 赵元晦再次行礼,恭敬地退出了暖阁。直到走出殿门,远离了那无处不在的帝王威压,他才缓缓直起腰,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阴鸷。 这位年轻的皇帝,比他预想的,心思更深沉。那个叫阿渝的女子……看来,需得让人再去查探一番了。 暖阁内,刘砚搁下了笔。 他并非不急于寻找阿渝,而是他比谁都清楚,在羽翼未丰之前,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将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赵元晦今日的反应,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测——当年沈家之事,绝不像卷宗上记载的那般简单! 而他,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撕开这重重迷雾,兑现那个雪夜里的诺言。 他起身,走到窗边。雪已停了,月光清冷地照耀着覆盖白雪的宫殿重檐,壮丽而孤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柄木梳。 阿渝,无论你在何处,一定要等我。 与此同时,掖庭。 月光同样照不进这潮湿阴冷的角落。阿渝蹲在井边,就着冰冷的井水浆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一双小手早已冻得红肿破裂,浸在寒彻骨的水里,针扎似的疼。 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了她。 阿渝抬起头,看见管事的张嬷嬷带着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沈阿渝,”张嬷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刻薄,“李尚书府上来了人,要挑几个机灵的去府里伺候。你,收拾一下,跟她们走吧。” 李尚书府?! 阿渝的心猛地一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李擎!那个在她父亲下狱后,踩着她沈家尸骨爬上高位的仇人!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嬷嬷……我、我活还没干完……” “哼!”张嬷嬷冷哼一声,“由得你挑三拣四?能被李府看上,是你天大的造化!别给脸不要脸!” 她使了个眼色,身后那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阿渝的胳膊,就要将她拖走。 “放开我!”阿渝挣扎着,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进入李府,无异于羊入虎口,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更别提为家族昭雪!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极具威势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住手。” 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那两个婆子的动作瞬间僵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月光下,刘晦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依旧是那身单薄的旧衣,身形却挺得笔直,眼神冷冽如这冬夜的寒冰,缓缓扫过张嬷嬷几人。 张嬷嬷心里一突,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哎呦,是刘……刘公子啊。老奴这也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带这丫头去李府……” “我的人,”刘晦打断她,一步步走近,目光落在阿渝苍白惊恐的小脸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谁也不能动。” “您、您的人?”张嬷嬷愣住了。 刘晦没有解释。他只是走到阿渝身边,无视那两个婆子,伸手,轻轻拂开她们钳制着阿渝的手。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力量。 然后,他脱下自己那件稍厚的外袍,就像多年前那个雪夜一样,仔细地披在了阿渝颤抖的肩膀上,将那颗备受惊吓的小脑袋,轻轻按在自己尚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胸膛前。 他环住她,抬起头,看向张嬷嬷,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冰冷:“回去告诉让你来的人,沈阿渝,我护着了。有什么不满,让他直接来找我刘晦。” 那一刻,阿渝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衣衫下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 所有的恐惧和委屈,似乎都在他这一句“我护着了”之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张嬷嬷和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得罪这位身份特殊、虽落魄却余威犹存的皇孙,悻悻地退走了。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身上。 刘晦低下头,看着怀中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孩,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坚定: “别怕。” “阿渝,从今往后,我来做你的盾。” 保证每天5更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我的名字 第3章 第三章:掖庭规矩 掖庭的清晨,比别处来得更冷一些。 阿渝端着刚熬好的药,小心翼翼地穿过结着薄霜的庭院。昨夜刘晦为了护她,在冷风里站了许久,今早天未亮就发起了高烧。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药碗里升腾起苦涩的白气,氤氲了她担忧的眉眼。 榻上的少年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心紧蹙,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似乎在抵抗着什么无形的痛苦。 阿渝放下药碗,拧干温水里浸湿的布巾,轻柔地为他擦拭额角的汗。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她的心也跟着揪紧。 若不是为了她,他不必如此。 忽然,榻上的人猛地睁开眼! 那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带着全然的警惕和一丝未散尽的杀意,完全不像一个深陷病中的人。直到看清是她,他眼底的寒冰才瞬间消融,化作一片温和的迷蒙。 “阿渝……”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怎么在这儿?” “你发烧了。”阿渝压下心头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感,将温热的药碗端过来,“先把药喝了。” 她扶他靠坐起来,动作轻柔。刘晦很配合,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专注吹凉药汁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长睫。 “苦……”他喝了一口,眉头蹙起,像个寻常闹别扭的少年。 阿渝愣了一下,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蜜饯。“我偷偷藏的,”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喝完药吃一颗,就不苦了。” 刘晦看着她掌心那几颗小小的、色泽诱人的蜜饯,眼神复杂。他沉默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他却觉得心口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暖又胀。 阿渝赶紧将蜜饯递到他唇边。 他顿了顿,就着她的手,轻轻含住了那颗蜜饯。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干热的唇瓣,两人俱是一僵。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勾勒着少女纤细的脖颈和泛红的耳尖,也映照着少年眼中翻涌的、不再加以掩饰的情愫。 “阿渝,”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等我好了,我教你写字。” “写字?” “嗯。”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像藏着星辰,“不只是名字。我教你读诗,读史,读兵法谋略。我要你明白,你从不比任何人低贱。终有一日,你会站在足够高的地方,亲眼看着那些曾践踏你的人,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重重敲在阿渝的心上。 她怔怔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在病中仍为她规划着未来的少年。一股酸涩又滚烫的热流涌上眼眶,她用力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正是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阴影处。 阿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挡在刘晦榻前。 那是一个全身笼罩在玄色中的男子,身姿挺拔,面容大半隐在暗处,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落在阿渝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刘晦的神色却并无意外,他只是淡淡开口:“墨离,你吓到她了。” 名为墨离的男子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冷硬:“属下失职,昨夜未能护在左右,令主人受寒。”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阿渝,带着询问。 “她是沈阿渝,”刘晦的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从今往后,她的话,就是我的命令。见她,如见我。” 墨离身形微震,那双锐利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绝对的服从。他转向阿渝,低下头,以一种无比郑重的姿态,沉声道:“墨离,参见姑娘。誓死护卫姑娘周全。” 阿渝愣住了。沈阿渝……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了。而他这番介绍,以及这个突然出现的、气息凛冽的暗卫,都明白地告诉她,刘晦的身份,远不止一个落魄皇孙那么简单。 她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起来吧。”她轻声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墨离起身,垂首立在一旁,如同融入阴影的一座雕塑。 刘晦看向阿渝,眼神温和下来,带着解释的意味:“墨离是我母亲留下的旧人,值得信任。有他在暗处护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他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凝重:“昨夜之事,李府不会善罢甘休。张嬷嬷虽暂时退去,但更麻烦的,恐怕还在后头。”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院落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比昨夜张嬷嬷来时,声势更浩大。 一个尖细跋扈的女声清晰地传来: “那个小贱人在哪里?给本小姐滚出来!” 阿渝的脸色瞬间白了。这个声音……是李擎的独女,李明华!那个在京中贵女中以骄纵狠辣出名的尚书千金!她怎么会亲自来到这污秽的掖庭? 刘晦的眼神骤然冷却,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阿渝轻轻按住。 “你还在发烧,”她看着他,清澈的眸子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这次,让我去。” 她替他掖好被角,深吸一口气,转身,挺直了单薄的脊梁,朝着门口走去。 墨离无声地看向刘晦,得到主人一个默许的眼神后,他的身影如烟般消散,隐入更深的暗处,蓄势待发。 阿渝推开房门。 院子里,阳光刺眼。以一位身着火红骑装、手持马鞭的艳丽少女为首,足足带了七八个健壮的仆妇,几乎将小小的院落塞满。 李明华上下打量着走出门的阿渝,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清丽的脸庞和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上逡巡,最终化为毫不掩饰的嫉妒与鄙夷。 “呵,”她冷笑一声,马鞭凌空一甩,发出清脆的破空声,“我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原来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婢!也配让刘晦哥哥为你出头?” 阿渝站在台阶上,平静地迎视着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李小姐身份尊贵,何苦纡尊降贵,来这污秽之地?” 李明华被她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鞭梢直指阿渝:“少废话!本小姐今天来,就是告诉你,离刘晦哥哥远点!不然,我有一万种法子,让你在这宫里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身后的仆妇们面露凶光,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男声,自阿渝身后的屋内传出,带着病中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小姐,好大的威风。” 刘晦披着外袍,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身形甚至需要倚着门框支撑,但那双眼睛扫过来时,却让李明华和那群仆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在我的地方,动我的人,”他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李明华,是你父亲给你的胆子,还是你以为,我刘晦真的可以任人拿捏?” 李明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强自镇定:“刘晦哥哥,我是为你好!这个罪奴……” “她是何身份,我比你清楚。”刘晦打断她,目光如冰刃,“回去告诉你父亲,他的手,伸得太长了。若再有下次……”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李明华气得浑身发抖,却终究不敢在明面上与这位身份特殊的皇孙彻底撕破脸。她狠狠瞪了阿渝一眼,眼神怨毒,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我们走!”她跺了跺脚,带着一群仆妇,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院落重新恢复寂静。 刘晦强撑的气力仿佛瞬间耗尽,身体晃了一下。阿渝急忙上前扶住他。 他靠在她单薄的肩上,感受着她传递过来的支撑与温暖,闭上眼,低声在她耳边道: “看见了吗,阿渝?这就是权力的模样。” “当你足够强大时,规则由你书写,公道由你定义。” 阿渝扶着他,看着李明华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身边这个看似虚弱、却已然开始展露锋芒的少年。 一颗名为野心的种子,悄然落入了心田,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墨离在暗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向阿渝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第4章 第四章:偷来的甜 李明华一行人离去时扬起的尘埃,缓缓落定在掖庭冰冷的石板上。 院落里恢复了死寂,却比先前更压得人喘不过气。阿渝扶着刘晦回到屋内,让他重新躺回榻上。他的体温依旧烫得惊人,方才强撑着与李明华对峙,几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 “你不该出来的。”阿渝拧干新的布巾,覆在他额上,语气里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后怕。 刘晦闭上眼,任由那一点凉意渗透进灼热的皮肤。“我不能让她伤你分毫。”他的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 阴影处,墨离的身影再次无声浮现。他单膝跪地,垂首请罪:“主人,属下护卫不力,致使主人劳心伤神,请主人责罚。” 刘晦摆了摆手,连睁眼的力气都匮乏。“不关你的事。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他顿了顿,喘息稍平,问道,“外面情形如何?” 墨离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清晰:“李府的人虽退,但掖庭各门看守明显增多了。赵元晦府上也有异动,半个时辰前,有密使入了丞相府后门,至今未出。” 阿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她虽不通朝政,却也明白,她们此刻已身处漩涡中心。刘晦这“皇孙”的身份,是护身符,更是催命符。 刘晦沉默片刻,忽然对墨离道:“从今日起,你的首要职责,是护卫阿渝。她的安危,重于我的性命。明白吗?” 墨离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暗卫的至高准则,便是与主人同生共死。如今,主人却将另一个人的性命,置于他自己之上?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着审视,直直看向阿渝。这个看似柔弱的罪臣之女,究竟有何魔力? 阿渝也被这话震住了,急忙开口:“不行!你的安危更重要……” “听话。”刘晦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看向墨离,眼神锐利如刀,“回答我。” 墨离与他对视一秒,终究低下头去,声音沉冷如铁:“属下……遵命。”这三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一刻,阿渝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肩上。那不是一件外袍的温暖,而是以性命相托的信任与责任。 接下来的两日,掖庭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刘晦的高热反反复复,阿渝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墨离则如同真正的影子,隐匿在暗处,偶尔现身,带来的都是令人心惊的消息。 “李擎昨日在朝会上,以‘掖庭冗员混杂,有损天家威仪’为由,提请整顿清查。” “赵元晦未置可否,但默许了其党羽附议。” “宫中流传,陛下……身体愈发不济,恐……恐就在这几日了。”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块巨石投入阿渝心湖。她看着榻上昏睡的刘晦,他苍白脆弱的模样,与外界那步步紧逼的杀机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这天傍晚,刘晦的烧终于退了些,意识也清醒了许多。他靠在榻上,看着阿渝小口小口地喂他喝粥。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阿渝,”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怕吗?” 阿渝的手顿了顿,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眸子。她轻轻摇头:“你在,就不怕。” 刘晦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却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若……我不在了呢?” 阿渝的心猛地一抽,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定定地看着他,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涌上了近乎执拗的坚定:“那我会活下去。替你活下去,替沈家活下去,然后,为你,也为沈家,讨回公道。” 她说得极慢,极轻,却像誓言一般,重重砸在刘晦心上。 他怔住了,看着她眼中那簇骤然点燃的、名为“活下去”的火焰,心底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墨离的身影如同被风吹进的落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主人,姑娘,”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促,“刚得的消息,陛下……驾崩了。”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阿渝手中的药碗“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湿了她的裙摆。她浑然未觉,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刘晦的手臂。 刘晦的身体瞬间绷紧,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郁的、近乎可怕的平静。 “还有呢?”他问,声音冷得像冰。 墨离深吸一口气:“宫门已闭,羽林卫全面戒严。丞相赵元晦与大将军李擎已率文武百官入宫,恐……恐即刻便要议定新君人选。” 空气仿佛凝固了。先帝驾崩,新君未立,这是帝国最脆弱、也最危险的时刻。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会在这一刻图穷匕见。 而他们,这两个被困在掖庭最深处的人,成了风暴中心最微不足道,却又最关键的两枚棋子。 忽然,院落外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刺耳。火光由远及近,将破败的窗纸映得一片通红。 不是一个嬷嬷,不是一群仆妇,而是真正的、全副武装的宫廷禁军! 一个尖厉的声音划破夜空,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奉丞相、大将军令!皇孙刘晦,即刻入宫觐见!” 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名身着铁甲的武士按刀立于门外,眼神冰冷,如同看着囚犯。 刘晦缓缓坐直了身体。他推开阿渝试图阻拦的手,掀开薄被,赤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 高烧后的虚弱让他身形微晃,但他稳稳地站住了。他接过阿渝慌忙递来的、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袍,慢慢披在身上,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阿渝。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诀别的珍重。 “记住你说的话,”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活下去。” 说完,他决然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挺直了单薄的脊梁,朝着那群如狼似虎的禁军,朝着那未知的、凶险万分的宫廷,一步步走去。 火光映照着他孤绝的背影,仿佛一头被迫走入牢笼,却依旧昂着头的幼狼。 “刘晦——!” 阿渝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想要冲过去,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的墨离,死死拉住了手臂。 “姑娘,不可!”墨离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阿渝挣扎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看着那扇门在她眼前缓缓关上,隔绝了她的世界。 她无力地瘫软下去,被墨离牢牢扶住。 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掖庭重新陷入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不祥的死寂。 墨离扶着几乎虚脱的阿渝,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他沉默地低下头,看着怀中这个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少女,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鹰眸里,第一次掠过了一丝近乎“以下犯上”的、复杂的怜悯。 他违背了暗卫不应对任务目标产生多余情绪的铁律。 “姑娘,”他声音艰涩地开口,“主人他……不会有事的。” 阿渝没有回应。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烧穿。 黑暗中,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活下去。 不只是为了沈家。 从此刻起,也为了他。 有宝宝看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偷来的甜 第5章 第五章:高墙之外 那扇门在阿渝眼前关上,仿佛将她的灵魂也一并隔绝在外。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火光映红的窗纸逐渐暗淡,最终归于死寂的黑暗。掖庭的夜,从未如此寒冷刺骨。阿渝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方才被刘晦拭去的泪痕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 墨离沉默地站在她身侧,像一座融入夜色的石雕。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守卫着,履行着主人最后的命令。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冰冷的寒意彻底浸透四肢百骸,阿渝才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抬起手,看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那细微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活下去。 他的话言犹在耳,不是请求,是命令,是寄托,是他们之间沉甸甸的契约。 她不能就此倒下。 阿渝用手撑着她面,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和寒冷踉跄了一下。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是墨离。 “姑娘,当心。”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动作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谨慎。 “谢谢。”阿渝低声道,借着他的力道站稳,然后轻轻挣开了他的手。她不能永远依靠别人的搀扶。 她走到破旧的窗边,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宫墙的那一头,此刻正进行着一场决定帝国命运,也决定他们命运的博弈。刘晦孤身一人,该如何面对那群虎狼之臣? “墨离,”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异常平静,“你能打探到宫里的消息吗?任何消息都可以。” 墨离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他原以为她会崩溃,会哭泣,会绝望。但没有,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株在风雪中悄然扎根的韧草。 “风险很大,”他如实回答,“赵元晦与李擎必然封锁了消息,严密监视所有出入。但……属下会尽力。” “不必强求,安全为上。”阿渝转过身,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双眸子亮得惊人,“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从明天起,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 她条理清晰地吩咐,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一,摸清掖庭每日食材、用度出入的渠道和经手人。” “第二,留意宫中所有关于先帝驾崩和新君人选的流言,无论大小。” “第三,”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墨离,“我要知道李擎府邸后院的布局,尤其是,他的书房位置。” 墨离心中巨震。前两条是为自保和获取信息,而这第三条……已然带上了主动出击的锋芒!这位沈姑娘,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胆大,也更有谋略。 “姑娘,李府守卫森严,此举太过危险!”他下意识地劝阻。 “我知道危险。”阿渝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但被动等待,只会让我们沦为砧板上的鱼肉。墨离,我不是要你现在就去硬闯,我只是需要知道,未来若有机会,我们该从何处下手。” 她走到屋内唯一的旧木箱旁,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布包。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旧书,书页间还夹着几片早已干枯的花瓣。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九州风物志》。”她轻轻抚过封面,眼神带着追忆与痛楚,“里面记载的不只是风土人情,还有许多……为官之道,察人之法,以及一些看似寻常,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细节。” 她将书递给墨离:“你见多识广,或许能从中看出些我忽略的东西。我们现在能依仗的,太少了。” 墨离郑重地接过那本看似普通的书,仿佛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主人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女子。她拥有的,不仅仅是惹人怜惜的坚韧,更有在绝境中依然保持清醒头脑和主动破局勇气的智慧。 “属下,明白。”他颔首,将书贴身收好。 接下来的两天,是阿渝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等待。 掖庭仿佛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孤岛,外面的消息被完全隔绝。张嬷嬷和那些势利的宫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幸灾乐祸和毫不掩饰的恶意,仿佛她已经是一个死人。 送来的食物愈发粗粝难以下咽,甚至时常是馊的。取暖的炭火也被克扣,冰冷的屋子如同冰窖。 阿渝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她将硬得像石头的饼子泡在热水里慢慢啃食,将单薄的被子裹了又裹,在墨离偶尔悄悄送来一个尚且温热的烤红薯时,她会低声道谢,然后珍惜地吃掉。 她没有再流泪,也没有抱怨。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或是就着微弱的天光,反复翻阅另一本她偷偷藏起的、她母亲留下的诗集。 她在积蓄力量,也在等待一个信号。 墨离的身影出现得更加隐秘和短暂。他带回的消息支离破碎且令人不安: “宫中戒严未解,传闻几位宗室亲王皆被‘请’入宫中。” “赵元晦与李擎似有争执,但在朝臣面前仍维持着一致。” “关于新君人选……流言四起,有说会立年幼的宗室子,有说……会从皇孙中择选,但刘晦公子的名字,鲜少被提及。” 每一个消息,都让阿渝的心沉下去一分。刘晦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是否安好?是否正在承受巨大的压力?甚至…… 她不敢再想下去。 直到第三天清晨,天色未明,一阵急促、杂乱而异常响亮的脚步声,打破了掖庭死水般的寂静! 那不是几个人的脚步,而是数十人,甚至上百人!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铠甲碰撞的铿锵之声,目标明确地朝着她所在的这处偏僻院落而来! 阿渝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骤然缩紧。她抓过床头的旧剪刀,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发白。 是李擎派人来灭口了吗?还是赵元晦终于要清除掉刘晦最后的“弱点”? 墨离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前,手握住了腰间的短刃,眼神凌厉如鹰,全身肌肉紧绷,进入了战斗状态。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住。 然后,在阿渝惊惧的目光中,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没有凶神恶煞的士兵,没有阴险狡诈的宦官。 为首之人,竟是一位身着深紫色品级宦官服、面容白净肃穆的内侍监。他身后,跟着两排垂首敛目、手捧各式托盘的小宦官。而那些全副武装的禁军,则整齐地列队于院外,姿态恭敬,如同护卫。 整个院落,鸦雀无声。只有托盘上那些覆盖着明黄色绸缎的物件,在微弱的晨曦中,折射出耀眼而尊贵的光芒。 那内侍监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手持剪刀、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阿渝身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但立刻便被完美的恭敬所取代。 他上前一步,拂尘一摆,用一种清晰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朗声道: “陛下有旨——” “掖庭宫人沈氏阿渝,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于朕微时多有扶助,功在社稷。着即册封为御前尚仪,赐居漪兰殿,即刻入宫谢恩,钦此——” 圣旨? 陛下? 御前尚仪?!漪兰殿?!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阿渝的耳边。她僵在原地,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墨离也彻底愣住了,紧握短刃的手下意识地松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明黄色的圣旨。 那内侍监宣读完,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微微躬身:“沈尚仪,请接旨吧。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您呢。” 阿渝怔怔地抬起头,望向院门外那被晨曦勾勒出轮廓的、森严而遥远的宫殿群。 一颗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滑过她沾染了灰尘的脸颊。 他成功了。 他不仅活着,他还成为了……陛下。 而她,这个掖庭的罪奴,一夜之间,竟成了新帝登基后,第一个亲自下旨册封、接入宫中的人。 继续努力码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高墙之外 第6章 第六章:暗潮初现 那一声“陛下有旨”,如同九天惊雷,将阿渝从掖庭的泥沼中猛地拽出,抛向一个全然陌生的云端。 她怔怔地跪在原地,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衣衫刺痛膝盖,却远不及心头那翻江倒海的震撼。御前尚仪?漪兰殿?这些词汇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直到那紫袍内侍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催促,又唤了一声“沈尚仪”,阿渝才猛地回神。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墨离,后者眼中同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但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接旨。 阿渝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狂跳的心,俯下身,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道:“奴婢……接旨,谢陛下隆恩。” 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在这寂静的院落里却清晰可闻。 起身时,她感到一阵眩晕。是饥饿,是寒冷,更是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命运转折让她无所适从。一位面容和善的小宦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 “沈尚仪,轿辇已在外面候着了,请您即刻更衣入宫。”紫袍内侍监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身后的小宦官们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是叠放整齐、质地精良的尚仪宫装,以及配套的首饰鞋袜。 那衣料光滑如水,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柔和的丝光,与阿渝身上粗糙破旧的棉布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她被宫人们簇拥着进到里间,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服侍着脱下那身承载了无数屈辱和寒冷的旧衣,换上这象征著身份与地位的崭新宫装。温热的湿帕拭去脸上的尘垢,梳理通顺的长发被挽成精致的发髻,戴上象征品级的珠花。 当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铜镜中那个陌生而苍白的宫装女子时,几乎认不出自己。 镜中人眉眼依旧清丽,却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多了几分沉静的锋芒。只是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不安与警惕,与这身华服格格不入。 “姑娘……不,尚仪,”墨离的声音在身后低沉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宫中险恶,万事小心。” 阿渝从镜中与他视线交汇,轻轻点头:“我知道。这里……你也要小心。”她顿了顿,补充道,“等我消息。” 没有更多告别的时间,她被宫人们簇拥着走出这间困了她多年的小屋。院门外,一架虽不奢华却规格分明属于女官的轿辇安静地等候着。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破败的院落,看了一眼沉默立于门内阴影处的墨离,然后决绝地转过身,弯腰踏入轿中。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 轿辇起行,平稳地穿过一道道宫门。阿渝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冰凉。她能听到轿外侍卫盘查、宫人避让的声音,能感受到宫道越来越宽阔,守卫越来越森严。 这就是皇宫。这就是他如今所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轿辇终于停下。帘子被掀开,刺目的阳光让她眯了眯眼。眼前是一座精巧雅致的宫苑,门楣上悬着“漪兰殿”的匾额。早有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恭迎她的到来。 踏入殿内,暖香扑面而来,地龙烧得温暖如春。陈设典雅,器物精美,与她先前所处的环境判若云泥。 “奴婢/奴才参见沈尚仪!”殿内侍候的宫人齐声行礼,姿态恭顺。 阿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都起来吧。”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干涩,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为首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名唤锦心,她上前一步,低眉顺眼地禀报殿内事宜,并引阿渝去看为她准备的寝殿。 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周到,无可挑剔。然而阿渝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这突如其来的厚待,这无数双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嫉妒的眼睛,都让她如芒在背。 她借口需要休息,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留在寝殿内。手指抚过光滑的锦被,触摸着精美的雕花床栏,这一切都真实得让她心慌。 刘砚……不,现在是陛下了。他为何要这样做?将她置于如此显眼的位置,是保护,还是……将她立为了靶子? 整整一天,阿渝都处在一种高度警惕的状态。送来的膳□□致可口,她只略动了几筷子。宫人们的服侍无微不至,她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漪兰殿内外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更漏滴答的声音。 阿渝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床榻上,却毫无睡意。白天发生的一切在脑中反复回放,对未来的不确定,对刘砚处境的担忧,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就在她辗转反侧之际,窗外,极轻微地,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叩响。 不是风,不是落叶。 阿渝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的窗口。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块不起眼的石子。 是墨离?不,他不可能如此轻易潜入宫廷内苑。 一个大胆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想浮上心头。 她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灌入,外面月色清冷,庭院空无一人。 正当她疑惑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台,瞳孔猛地一缩。 窗台的缝隙里,卡着一角折叠得极小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纸张。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破胸腔。她迅速而无声地将那纸角抽出,关好窗,回到床边,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颤抖着将其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是她熟悉的、属于刘晦的沉稳有力,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安好,勿念。” “赵李势大,暂需隐忍。” “漪兰殿人杂,慎言慎行,可信者唯锦心。” “枕下之物,危急时用。”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温情,每一个字都透着身处权力漩涡的谨慎与艰难。 阿渝将这张轻飘飘的纸条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攥住了他此刻的安危。他安好!他果然安好!这比任何册封、任何赏赐都更让她心安。 但同时,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也让她背脊发凉。赵李势大,人杂,慎言慎行……这漪兰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她依言,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入枕下。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 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柄打造得极为精巧的匕首!匕首不过巴掌长短,鞘上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更像一件艺术品。但阿渝拔出些许,那锋利的刀刃立刻透出一股森然寒气。 这是他给她的,在危机时刻用以自保的武器。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或委屈,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坚定。 他将她接入宫中,并非让她来享受荣华富贵,而是将她置于一个更危险,却也离他更近的战场。他给了她身份,也给了她刀。 她将匕首重新藏好,又将那张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躺回床上,心境却与方才截然不同。迷茫和不安被一种沉静的决心所取代。 窗外,夜色正浓。皇宫的夜晚,从来不曾真正安宁。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救援的掖庭罪奴沈阿渝。 她是御前尚仪沈阿渝。 是他的盾,也是他的暗刃。 第7章 第七章:暗涛汹涌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在漪兰殿光洁的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阿渝起身时,锦心已带着两名小宫女静候在外间。盥洗、梳妆,一切井然有序。锦心手法娴熟地为她绾发,神色平静,仿佛昨夜从未发生过任何秘密的交接。 “尚仪,今日需往两宫太后处请安,随后是各宫主位的例行拜会。”锦心声音不高,清晰地禀报着日程,手中玉梳流畅地穿过阿渝如瀑的青丝。 阿渝从镜中看着她,试图从那低垂的眼睫下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恭顺的淡然。她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可信者唯锦心”,心头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目光扫过妆台上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最终指向一支素雅的银簪,“用这个便好。” 锦心依言为她簪上,没有半分异议。 请安的过程冗长而压抑。两宫太后,一位是先帝正宫,一位是生母,皆已是白发苍苍,眼神浑浊却依旧带着洞察世事的精明。她们对阿渝的到来并未表现出过多关注,例行公事般地问了几句,赏了些寻常物件,便让她退下了。 倒是去各宫主位处拜会时,阿渝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后宫深深处的暗流。 那些或是雍容华贵,或是娇媚明艳的妃嫔们,看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好奇的打量,有隐晦的嫉妒,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从掖庭爬上来的罪奴,凭什么甫一入宫便得此殊荣,位居尚仪? 言语间,更是绵里藏针。 “沈尚仪真是好福气,能在陛下微时便得青眼。”一位身着嫣红宫装、容貌娇艳的嫔妃把玩着手中的绢扇,语带笑意,眼神却冷,“只是这宫里的规矩,可比掖庭繁杂多了,尚仪还需尽快熟悉才是。” 另一位身着湖蓝衣裙,气质看似柔弱的才人则轻声细语:“是呀,陛下仁厚,念旧情。不过沈尚仪如今身份不同,言行举止都代表着天家颜面,可不能再如从前那般……随意了。” 阿渝始终垂眸敛目,姿态恭谨,对所有的明嘲暗讽都只以最标准的宫规应答,不卑不亢,让人抓不住丝毫错处。她能感觉到身后锦心偶尔投来的、带着一丝赞许的目光。 直到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旨意,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皇帝要在麟德殿设小宴,款待几位宗室亲王及近臣,特旨命御前尚仪沈阿渝随侍左右! 消息传来,漪兰殿内侍候的宫人神色各异,看向阿渝的目光更是复杂。随侍御前,这是何等的荣宠与信任!便是许多入宫多年的妃嫔,也未必能有此殊荣。 阿渝的心却猛地一沉。她明白,这绝非简单的荣宠。这是刘砚将她正式推向台前,推向所有目光的焦点,也是推向风口浪尖。 锦心为她换上了一套更为庄重些的尚仪宫装,颜色是沉稳的藕荷色,既不过分张扬,也不失体面。 “尚仪不必过于忧心,”锦心为她整理衣襟时,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陛下既让您去,自有陛下的道理。您只需谨记本分,多看,少言。” 阿渝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阿渝垂首跟在引路内侍身后,步入殿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探究的,讶异的,不屑的,冰冷的……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在她身上。 她强迫自己忽略这些视线,目光微抬,快速地扫过殿内。 御座之上,刘砚身着玄色龙袍,金冠束发,俊美的面容在辉煌的灯火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眸,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下方臣子时,带着帝王的威仪与疏离。 他与在掖庭时判若两人。那时的他,是刘晦,虽有傲骨,却带着少年的清朗与温度。而此刻,他是皇帝,是这座庞大帝国的新主,周身散发着不容靠近的冰冷与压迫。 在他的下首左右,分别坐着丞相赵元晦和大将军李擎。赵元晦面带微笑,与身旁的宗亲低声交谈,一派儒雅。李擎则面色沉肃,目光如电,偶尔扫过御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阿渝的心跳漏了一拍,迅速低下头,按照宫规,安静地走到御座侧后方指定的位置侍立。她能感觉到,李擎那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刺骨的寒意。 宴席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进行着。臣子们说着恭贺新帝登基的吉祥话,言语间却不时夹杂着对朝政的试探。 阿渝屏息静气,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木雕。 直到宴席过半,宫人捧上新进的时令花卉,为各位宗亲大臣案头增添春意。那是一盆盆开得正盛的粉色海棠,娇嫩欲滴。 一名小宦官捧着最后一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四周,似乎不知该置于何处。御座之旁,并无多余案几。 一直沉默饮酒的刘砚,忽然放下了酒杯。 他的动作很轻,却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所有的交谈声都低了下去,目光再次汇聚于御座。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抬手,指向那盆开得最盛的海棠。 内侍监立刻会意,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盆海棠捧起。 然后,在满殿寂静之中,在赵元晦微眯的双眼和李擎骤然锐利的目光下,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中—— 刘砚站起身,接过内侍监手中的海棠。他转身,走向一直垂首侍立、仿佛要与背景融为一体的阿渝。 阿渝感觉到他的靠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龙涎香的清冷气息。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身,伸出手,将一朵从枝头掐下的、最为娇艳的粉色海棠,极其轻柔地,簪在了她的鬓间。 他的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麟德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些见惯了风浪的宗室老臣。皇帝竟在如此正式的宫宴上,亲自为一个女官簪花?!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阿渝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帝王的冰冷,只有她熟悉的、属于刘晦的,深沉而专注的光芒,以及一丝……不容错辨的、刻意的维护与宣告。 “这花,”他看着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衬你。”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回到御座,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整个麟德殿的气氛,已彻底改变。 阿渝能感觉到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从之前的探究与轻蔑,瞬间变成了震惊、嫉妒、以及深深的忌惮。 她站在原地,鬓边的海棠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脸颊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她明白,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隐藏于幕后。 刘砚用这样一种近乎张扬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 沈阿渝,是他的人。 动她,便是与他为敌。 第8章 第八章:她爱他? 那朵粉色海棠,仿佛在阿渝鬓边点燃了一簇无声的火焰,灼烧着麟德殿内每一道窥探的视线。 帝王已回归御座,神色如常地与宗亲大臣们说着朝务,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寻常小事。可殿内那根紧绷的弦,却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阿渝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她。嫉妒、审视、算计、以及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所有人都认定了,她这骤然得来的荣宠,不过是无根浮萍,转瞬即逝。一个罪奴,承受不起陛下如此恩宠,更承受不起这恩宠背后随之而来的滔天巨浪。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阿渝随着人流退出麟德殿,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却无法驱散心头那份沉重的压力。那朵海棠已被她取下,紧紧攥在掌心,娇嫩的花瓣被揉搓得不成样子,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回到漪兰殿,宫人们的态度似乎更加恭谨,但那低垂的眼帘下,藏着多少心思,却不得而知。唯有锦心,在为她卸下钗环时,低声说了一句:“尚仪,树欲静而风不止。” 阿渝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点了点头。她懂。 果然,从第二日起,漪兰殿便不再平静。 先是尚宫局派人送来大批份例之外的衣料、首饰,言明是陛下特意赏赐。东西放下,那领头的女官却并不急着走,目光在殿内逡巡,话里有话:“沈尚仪真是简朴,这漪兰殿的布置,未免太过素净了些,与您如今的身份……不甚相符呢。” 阿渝只淡淡道:“尚仪之职,在于辅佐御前,恪尽职守,不在器物奢简。有劳姑姑挂心。” 那女官碰了个软钉子,面色不虞地走了。 接着,便是各宫娘娘们“顺手”送来的“心意”。有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盆景,有熏染着浓郁异香的精致香囊,有绣工繁复的插屏摆件……每一件都透着试探,每一件都可能藏着看不见的机锋。 阿渝一律令锦心登记造册,妥帖收好,却不摆不用。送东西来的宫人见状,眼神各异。 这日午后,阿渝按制前往库房巡查宫中用度记录。刚走到库房所在的宫巷,便与一行人迎面遇上。 为首之人,正是身着烈焰般骑装,眉眼倨傲的李明华。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身后跟着的,不再是仆妇,而是几位衣着华贵、神色各异的年轻女子,看样子皆是京中高官家的千金,今日应是特许入宫探望。 冤家路窄。 李明华停下脚步,双臂环抱,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上下刮过阿渝身上那身藕荷色尚仪宫装,最终定格在她空无一物的发髻上。 “哟,我当是谁呢?”她红唇勾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不是我们一步登天的沈尚仪吗?怎么,陛下亲自簪的花,才戴了一晚上就谢了?也是,掖庭里爬出来的东西,终究是配不上真牡丹的,只配玩玩那上不得台面的野海棠。” 她身后的几位千金掩口轻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与看戏的兴奋。 阿渝停下脚步,面色平静无波。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刻。李明华的挑衅,在她意料之中。 “李小姐。”阿渝微微颔首,礼仪周全,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御前当值,服饰钗环皆有规制,不敢逾越。至于花开花谢,本是自然之理,犹如潮起潮落,非人力可强留。李小姐若无他事,本官还要巡查库房,先行一步。” 她言语间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按规矩行事,又暗讽李明华纠缠不休,不识大体。 李明华脸上的笑容僵住,她没料到阿渝竟如此沉得住气,还敢暗讽于她!她胸中怒火翻涌,上前一步,逼近阿渝,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沈阿渝,你别得意!你以为陛下护着你,你就真能飞上枝头了?我告诉你,这后宫,还不是你一个罪奴能撒野的地方!咱们走着瞧!” “李小姐此言差矣。”阿渝抬起眼,清澈的眸光直直看向李明华,那里面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阿渝从未想过飞上枝头,亦不敢在任何地方撒野。阿渝只知道,在其位,谋其政,尽忠职守,不负皇恩。李小姐若对阿瑜有何指教,不妨明言。” “你——!”李明华气结,指着阿渝,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阿渝句句在理,姿态恭谨,若她再胡搅蛮缠,反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失了身份。 周围那些千金们也察觉气氛不对,纷纷敛了笑容,不敢再多言。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明华妹妹,沈尚仪,何事在此叙话?” 众人回头,只见萧玉衡带着两名侍女,正袅袅娜娜地走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长裙,外罩月白纱衣,清丽脱俗,与李明华的张扬火爆形成鲜明对比。 李明华见到她,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萧玉衡却不以为意,目光落在阿渝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这位便是沈尚仪吧?果然气质不凡。那日麟德殿匆匆一瞥,未曾细看,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阿渝福身行礼:“奴婢参见玉衡郡主。” “尚仪不必多礼。”萧玉衡虚扶一下,笑容温婉,“我正要往太后宫中请安,路过此地。明华妹妹性子直爽,若有言语冒犯之处,尚仪莫要往心里去。”她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却将李明华的挑衅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性子直爽”。 阿渝垂眸:“郡主言重了,李小姐只是与奴婢闲谈几句,并无冒犯。” 萧玉衡笑了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阿渝空荡荡的发髻,语气带着几分惋惜:“那日陛下亲簪的海棠,真是好看,可惜未能多见几日。不过陛下对尚仪的看重,满宫上下都看在眼里呢。”她话锋微转,状似关切,“只是尚仪初入宫廷,骤然身处高位,难免惹人注目,还需万事小心才是。”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提醒阿渝,她已成了众矢之的。 阿渝心中明镜似的,面上却依旧恭敬:“谢郡主提点,奴婢谨记。” 萧玉衡又寒暄了两句,便与依旧忿忿的李明华等人一同离开了。 阿渝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锦心悄步上前,低声道:“尚仪,这位玉衡郡主,心思玲珑,不比李小姐直来直去,需得多加留意。” 阿渝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沉静。 她当然知道。这后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可能藏着机锋。李明华的恶意摆在明处,而萧玉衡的“友善”,或许才是真正的绵里藏针。 陛下将她置于这风口浪尖,是一场豪赌。而她,绝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她攥了攥袖中那柄冰冷的匕首,抬步,继续走向库房。 路还很长,暗处的眼睛,也远比她想象的更多。 第9章 第九章:九重春色锁庭深 麟德殿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终是惊动了这九重宫阙最深处的主人。 长寿宫内,檀香袅袅,气息沉静得近乎凝滞。上官太后斜倚在凤榻上,半阖着眼,手中缓缓拨动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念珠。她已年过花甲,发间银丝难掩,眼角唇边刻满了岁月的纹路,唯有一双眼睛,在偶尔睁开时,仍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一名身着褐色宫装、面容精干的老嬷嬷正垂首立在榻前,低声禀报着近日宫中的动向,语速平缓,事无巨细。 “……麟德殿夜宴,陛下当众为那沈氏簪花,引得众臣侧目。丞相与大将军面上虽无异色,然宴后丞相于值房独坐至深夜,大将军府上昨日亦有数位武将秘密往来。” 太后拨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睁眼,只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示意继续。 “沈氏入主漪兰殿后,尚宫局按制拨付用度,未有短缺。各宫皆有‘心意’送往,沈氏皆令登记造册,收入库中,未曾动用分毫。昨日前往库房巡查,途中遇李尚书千金并玉衡郡主,言语间似有交锋,沈氏应对得体,未落下风。” 老嬷嬷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此外,暗线回报,陛下近日批阅奏章至子时乃歇,所阅多为北境军报及户部钱粮账册。偶有召见几位翰林院老臣,所言不详。昨夜……陛下曾屏退左右,独自于宣室殿外站立良久,望的,似是漪兰殿方向。” 最后一句话落下,长寿宫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唯有那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之间。 良久,上官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带着一种历经三朝、看尽风云的沉暮与洞察。 “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比哀家预想的,还要沉得住气。” 老嬷嬷垂首:“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哀家能有什么意思?”太后淡淡瞥了她一眼,复又阖上眼,“皇帝年轻,重情义,是好事,也是坏事。那沈家丫头,在掖庭那等地方熬了这些年,没磨掉心气,反倒养出了一身硬骨头,懂得藏锋守拙,不容易。”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只是,这后宫,从来不是光有硬骨头和沉得住气就能活下去的地方。皇帝将她立起来,是把她当成了剑,也是当成了盾。赵家、李家,还有那些盯着后位的宗亲们,眼睛都绿了。” “那……可要老奴暗中照拂一二?”老嬷嬷试探着问。 太后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是龙是虫,得她自己游过这片深水才行。皇帝既然敢把她放在火上烤,自有他的道理。哀家老了,懒得掺和这些。只要她不祸乱宫闱,不干涉朝政,便由他们去吧。” 她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哀家乏了,你退下吧。往后这些事,不必日日来报,且看着便是。” “是。”老嬷嬷恭敬应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上官太后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宇中,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她身前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摩挲着指间的念珠,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被命运抛入这黄金牢笼,挣扎求存的、年轻的自己。 她低低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消散在沉沉的暮色里。 夜色,如期而至,将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静谧的墨蓝之中。 漪兰殿内,烛火摇曳。阿渝卸下了白日里端谨的尚仪宫装,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墨发如瀑垂在身后,正就着灯盏,翻阅着一卷宫中旧例。锦心悄步进来,为她换上一杯新沏的热茶,又默默剪去一截烛芯,让光线更明亮些。 “尚仪,夜深了,仔细伤着眼睛。”锦心轻声劝道。 阿渝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不妨事,再看一会儿便歇下。这些旧例繁杂,若不早些熟悉,恐日后出了差错,贻笑大方。” 锦心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尚仪聪慧,假以时日,定能处置得当。只是……身子要紧。” 正说着,窗外极轻微地,传来三声叩响。笃,笃笃。节奏特殊。 阿渝执卷的手微微一顿。 锦心神色不变,只低声道:“奴婢去看看是否是风刮动了树枝。”说着,她快步走向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了望,随即侧身让开。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带来一丝春夜的微凉气息。 是墨离。 他依旧是一身劲装,面容冷峻,对着阿渝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姑娘。” “起来说话。”阿渝放下书卷,心知他此刻冒险前来,必有要事,“宫中情形如何?” 墨离起身,目光快速扫过阿渝,见她无恙,才沉声禀报:“李擎今日在朝会上,再次以‘整饬宫纪,肃清掖庭’为由,提请核查所有宫人名册,尤其是近五年内入宫者。其矛头,直指姑娘。” 阿渝眸光一凝,并未意外。 “赵元晦态度暧昧,未明确支持,亦未反对。但散朝后,其门下清客与李擎麾下将领于酒楼密会。”墨离继续道,“此外,宫中暗流涌动,长寿宫虽无明确动作,但太后身边掌事嬷嬷,近日对漪兰殿关注颇多。” 阿渝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果然,那日麟德殿的举动,如同惊动了蛰伏的巨兽,各方势力都已开始悄然动作。 “陛下那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陛下一切安好,只是政务繁巨,时常熬夜。”墨离顿了顿,补充道,“陛下让属下转告姑娘,‘稍安勿躁,静待时机’。” 稍安勿躁,静待时机。阿渝在心中默念着这八个字。他身处漩涡中心,承受的压力远胜于她,却仍不忘安抚于她。 “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你自己在宫中行走,务必万分小心。” “属下明白。”墨离颔首,目光再次掠过她清瘦的面庞,“姑娘……保重。”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形一闪,便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窗外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锦心默默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凉意。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阿渝重新拿起书卷,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墨离带来的消息,印证了她的猜测。李擎的步步紧逼,赵元晦的隔岸观火,太后的静默审视……而她,便是这棋盘上最显眼,也最脆弱的一子。刘砚要她等,可她不能只是被动地等。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墙巍峨,檐角如兽,在月光下勾勒出森严的轮廓。这九重宫阙,春色虽深,却锁住了太多的秘密与杀机。 她想起掖庭那些寒冷刺骨的夜晚,想起刘晦将外袍披在她身上时的温度,想起他许下“昭雪”诺言时眼中的坚定,也想起麟德殿上,他亲手为她簪上海棠时,那看似随意,实则重逾千钧的姿态。 她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冰凉的雕花,阿渝的眼底,渐渐凝聚起一抹与这春夜寒意相似的清冷光芒。 这盘棋,既然已经开了局,她便不能只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第10章 第十章:暗夜私访赠信物 更深露重,月色被一层薄薄的云翳遮掩,只透下些朦胧的清辉,将九重宫阙勾勒成一片沉寂的、巨大的暗影。 漪兰殿内烛火已熄,唯有内室床边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还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阿渝拥衾而坐,却并无睡意。墨离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李擎的步步紧逼,赵元晦的隔岸观火,长寿宫沉默的注视……这一切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成网,而她置身网中,呼吸维艰。 窗外是极致的静,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庭前那株新移栽的海棠树叶的沙沙声,能听见更漏滴滴答答,敲打着漫漫长夜。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自殿外廊下由远及近。 那不是巡夜侍卫整齐划一的步伐,也不是宫娥太监小心翼翼的碎步。那脚步声很轻,缓,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沉稳,每一步都落在心跳的间隙里。 阿渝的心骤然缩紧,呼吸屏住。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枕下,握住了那柄冰凉坚硬的匕首。是谁?李擎派来的?还是其他窥伺漪兰殿的不速之客? 脚步声在寝殿门外停住。 没有通报,没有请示,门外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响动,只是她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然而,下一刻,殿门被极轻、极缓地推开了一条缝隙。没有发出丝毫吱呀声响,显然来人手法极为老道。朦胧的月光与廊下灯笼的光线交织着,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投在门内的地衣上。 借着那微弱的光,阿渝看清了来人的侧影轮廓。 玄色常服,金冠已卸,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不是白日里龙章凤姿、威仪赫赫的帝王,倒更像……更像掖庭里那个与她相依为命的清峻少年,刘晦。 是他。 阿渝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握着匕首的手也缓缓松开,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麻。她看着他悄无声息地闪身入内,反手将殿门轻轻合拢,动作流畅而熟悉,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床畔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方天地。他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有立刻走近,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隔着大半个寝殿的距离,隔着昏昧的光线,阿渝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沉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她此刻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 “陛下?”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她欲起身行礼。 “别动。”他出声制止,嗓音低沉,带着熬夜后特有的微哑。他这才举步,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踏入宫灯光晕笼罩的范围内。 他的面容清晰地映入阿渝眼中。俊美的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唇色也有些发白。唯有那双看向她的眸子,依旧深邃,如同浸了寒星的夜泉,在接触到她目光的瞬间,似乎微微回暖了些许。 他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再靠近,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感到压迫,却又足以让彼此看清对方的距离。 “吵醒你了?”他问,语气是罕见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小心。 阿渝摇了摇头:“奴婢尚未入睡。”她看着他眉宇间的倦色,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微酸,“陛下……可是政务繁忙?夜深露重,当保重圣体。” 刘砚(刘晦)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极短暂的笑意,很快便消散在宫灯昏黄的光影里。 “无妨,只是想起一些旧事,难以成眠,便出来走走。”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注意到她眼底同样未能休息好的痕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这里……一切可还安好?” 他问的是“安好”,而非“习惯”或“缺什么”。阿渝明白他话中所指。麟德殿的风波,各宫的“心意”,宫巷里的刁难……这一切,他或许都知道。 “劳陛下挂心,一切都好。”她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声音平稳地回答,“锦心姑姑得力,诸事妥帖。”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就白日里的风波或是宫中的暗流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他深夜突兀地出现在她的寝殿,真的只是一次随意的、心血来潮的“走走”。 过了片刻,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物件,递了过来。 “这个,”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给你。” 阿渝微微一怔,迟疑地接过。入手微沉,带着他袖间清冷的龙涎香气。她解开系带,绸缎滑落,露出里面一方触手温润、色泽沉静的紫玉砚台。砚台不大,造型古朴,并无过多雕饰,只在砚底刻了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晦”字。 是他在掖庭时,偶尔练字用的那一方。他曾用它磨墨,教她写下第一个字,写下彼此的名字。 “陛下,这……”阿渝抬头看他,眼中带着不解。宫中珍宝无数,他为何独独送来这方旧砚? “见砚如见人。”他看着她,目光深沉,语速缓慢而清晰,“宫中岁月漫长,若觉烦闷,或可……练字静心。” 他的话语寻常,阿渝却从中听出了未尽的深意。练字静心是假,以此物提醒她勿忘初心、暂敛锋芒是真。这方砚台,是他们共同经历的见证,是他“刘晦”身份的象征,也是他此刻无法明言的庇护与叮嘱。 “奴婢……谢陛下赏赐。”她将砚台紧紧握在掌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掖庭里那些相依为命的温度,一点点熨帖着她近日来惶惑不安的心。 他又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歇着吧。”他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朕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内的阴影,继而消失在门外。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微凉的夜风。 寝殿内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唯有阿渝手中那方紫玉砚台,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她骤然加快、尚未平复的心跳声,证明着方才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夜访,真实地发生过。 她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砚底那个小小的“晦”字,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身处漩涡中心,自身难保,却仍在深夜里,用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前来确认她的“安好”,予她这份无声的慰藉与警示。 窗外,云翳散开些许,清冷的月光重新洒满庭院。 阿渝将砚台小心翼翼地置于枕边,吹熄了床畔的宫灯。 黑暗中,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心中那片因前途未卜而生的迷茫与寒意,似乎被那方砚台的余温,驱散了些许。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不再是独自一人,在这深宫之中浮沉。 第11章 第十一章:砚底寒星 晨光熹微,透过漪兰殿的茜纱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柔光。 阿渝起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枕畔。那方紫玉砚台静静地卧在晨光里,色泽沉静,触手生温。砚底那个小小的“晦”字,在明亮的光线下愈发清晰,像一枚烙印,刻着一段不容忘却的过往,也承着一份沉甸甸的当下。 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冰润的玉质,昨夜那短暂得如同梦境的夜访,以及那人眉宇间深藏的倦意与未尽之言,再次浮上心头。心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酸胀的暖意,与这深宫清晨的微凉交织在一起。 锦心带着宫人进来伺候梳洗,目光掠过那方多出来的砚台,眼神微动,却什么也没问,只如常般利落地为她挽发更衣。 “尚仪,今日尚服局送来了新制的春衫,可要过目?”锦心轻声请示。 阿渝看着镜中已然穿戴整齐的自己,藕荷色的宫装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却也显得过于素净。她想起麟德殿上那朵被强行簪上的海棠,想起各宫暗含机锋的“心意”,也想起昨夜那方砚台所代表的“静心”。 “不必了,”她淡淡道,“衣裳够穿即可,不必徒耗用度。”她需要的是低调,是沉潜,而非招摇。 用过早膳,她如常前往设于宫闱之内的尚仪局处理公务。案头上已堆叠了些许需要核验的文书簿册,皆是宫中各项用度、仪制的记录。事无巨细,却最是考验耐心与细致,也最能窥见这庞大宫廷机器运转的脉络。 她埋首其间,执起一管紫毫,蘸了墨,开始批阅。笔尖落于纸上的沙沙声,成了殿内唯一的响动。偶尔,她会停下笔,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置于案角的那方紫玉砚台。它混在一众官造的笔墨纸砚中,毫不显眼,却像一枚定海神针,让她在这陌生而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奇异地安下心来。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将近午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内侍躬着身子快步进来,神色带着一丝惶然,禀报道:“沈尚仪,长寿宫来了两位姑姑,说是奉太后娘娘口谕,请您过去一趟。” 长寿宫?太后? 阿渝执笔的手微微一滞,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在面前的簿册上。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麟德殿的风波,帝王的“青眼”,终究是惊动了这位深居简出、却手握后宫至高权柄的老人。 她缓缓放下笔,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发白,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可知太后娘娘召见,所为何事?” 小内侍头垂得更低:“奴才不知,两位姑姑只在殿外等候,并未多言。” 阿渝的心沉了沉。她深吸一口气,对锦心道:“替我更衣。” 换上一身更为庄重、符合觐见太后规制的宫装,阿渝对着镜中的自己最后审视了一眼。镜中的女子眉眼沉静,面色却难免有些苍白。她暗暗握了握袖中的手,感受着那方砚台似乎残留的、令人安心的温度,挺直了背脊,举步向外走去。 长寿宫位于后宫深处,一路行去,宫道愈发幽静,古木参天,气氛也愈发肃穆。引路的两位嬷嬷面无表情,脚步无声,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踏入长寿宫殿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檀香和药味的沉穆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不甚明亮,上官太后端坐在凤榻之上,身着深青色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她并未看阿渝,只垂着眼,手中缓慢地拨动着一串乌木念珠。 阿渝依礼跪拜,声音清晰而恭谨:“奴婢沈阿渝,参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念珠相碰的细微声响。那沉默仿佛有千斤重,压在阿渝的脊背上,考验着她的定力。 良久,上官太后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古井无波,落在阿渝身上,从上到下,缓慢地扫视了一遍。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压迫感,仿佛能看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平淡无波。 “谢太后娘娘。”阿渝起身,垂首敛目,静立一旁,姿态恭顺。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太后吩咐道。 阿渝依言抬头,目光依旧低垂,不敢与太后直视。 太后看着她,半晌,才淡淡道:“模样是周正,规矩也还算得体。难怪皇帝……” 她话未说尽,却意味深长。手中的念珠依旧不紧不慢地拨动着。 “奴婢惶恐。”阿渝心头发紧,再次福身,“奴婢入宫,蒙陛下不弃,授以尚仪之职,唯有恪尽职守,尽心竭力,以报天恩,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太后闻言,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别的什么情绪。 “非分之想?”她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宫里的女人,哪个初来时,不是这般说辞?可这宫墙之内,最不由人的,便是‘想’与‘不想’。”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阿渝过于素净的发髻和衣饰上,话锋微转:“皇帝年轻,重情念旧,是你的造化。但这造化,能不能接得住,守得稳,端看你自己的本事和心性。” “哀家老了,懒得理会你们这些小儿女的情肠,也懒得过问前朝后宫的纷争。”太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敲在阿渝心上,“只提醒你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皇帝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在这后宫,光有帝王的宠爱,是活不长久的。要想活得安稳,得靠这里,” 她说着,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和这里。” 最后,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阿渝心中凛然,太后这番话,看似训诫,实则蕴含着提点与警告。她是在告诫自己,帝王的恩宠是把双刃剑,需得自身立得住,懂得韬光养晦,明哲保身。 “奴婢……谨记太后娘娘教诲。”阿渝深深一拜。 太后似乎倦了,摆了摆手:“罢了,退下吧。好自为之。” “是,奴婢告退。” 阿渝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长寿宫那沉穆的大殿。直到走出宫门,被外面明亮的阳光一照,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太后召见,虽未明言苛责,但那无形的威压和话语间的机锋,比之李明华直接的羞辱,更让她感到心惊。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看得比谁都明白。 她沿着来时的宫道慢慢走着,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经过御花园附近时,却见一行人正从园中出来,为首的,正是萧玉衡。 萧玉衡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衣裙,清新淡雅,见到阿渝,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与关切,迎了上来。 “沈尚仪?这是从何处来?脸色似乎不大好。”她目光敏锐地扫过阿渝略显苍白的脸。 阿渝福身行礼:“奴婢参见郡主。刚从长寿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出来。” 萧玉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温言道:“太后娘娘慈悯,定是关怀尚仪初入宫廷,有所训导。尚仪不必过于挂怀。”她语声温柔,仿佛真心宽慰。 “谢郡主关怀。”阿渝垂眸应答。 萧玉衡看着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推心置腹般的意味:“这宫闱深深,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惊心。沈尚仪如今圣眷正浓,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一言一行,皆需万分谨慎才好。有时,即便是陛下的一片爱护之心,也可能……为人所趁,反成负累。” 她的话,与太后方才的提点,隐隐呼应。 阿渝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恭敬道:“郡主金玉良言,奴婢定当谨记,恪守本分,不敢行差踏错。” 萧玉衡笑了笑,不再多言,带着侍女翩然离去。 阿渝站在原地,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太后审视,郡主“关怀”,权臣虎视,帝王……帝王的心思,她似乎明白,又似乎隔着层层迷雾。 她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袖中。那里空空如也,那方砚台已被她妥帖收于漪兰殿中。然而,指尖却仿佛仍能感受到那玉质的温润,与砚底那个“晦”字的微凸。 她抬起头,望向那被无数宫墙分割开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心性与头脑么? 她轻轻吸了口气,眼底那抹因太后召见而产生的惶惑,渐渐被一种更为沉静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这盘棋,她既要活下去,便不能只做一枚被动承受的棋子。 写了这么多,也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低头谢谢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砚底寒星 第12章 第十二章:树欲静,风未止 长寿宫那沉穆的檀香气,仿佛已浸入衣衫纤维,连日来萦绕在阿渝鼻端,挥之不去。太后的告诫如同悬顶之剑,萧玉衡温言下的机锋亦清晰可辨。这宫闱,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 她愈发沉寂下来。除了必要的当值和觐见,多数时辰皆留在漪兰殿或尚仪局中,埋首于那些看似枯燥的簿册文书。她将自己活成了一抹淡影,竭力消弭着因麟德殿那朵海棠而带来的所有瞩目。 然而,树欲静,风未止。 这日午后,她正在尚仪局内核对一批新入库的锦缎数目。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浮尘在光柱中缓缓舞动。殿内安静,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 忽然,局内一名负责整理旧档的年老女史,抱着一摞显然尘封许久的册子,步履蹒跚地过来,面色有些惶惑。 “沈尚仪,”老女史的声音带着不确定,“这些是奴婢清理西侧旧书阁时发现的,似是……先帝早年,内库的一些原始记档。奴婢见其年代久远,纸张脆黄,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请尚仪示下。” 内库原始记档? 阿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内库掌管皇家私产,与户部所辖国库不同,其账目向来更为隐秘。先帝早年的旧档,为何会混杂在尚仪局存放例行文书的旧书阁中? 她心下起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既是旧物,暂且留下,容我稍后看过再行定夺。” “是。”老女史将那一摞沉重的册子小心翼翼放在案几角落,躬身退下。 待殿内重归寂静,阿渝的目光才落向那摞册子。她起身,走过去,指尖拂过封面,立时沾了一层薄灰。册页泛黄发脆,边角多有磨损,确然是有些年头了。 她随手翻开最上面一册。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墨笔小楷,记录着某年某月,内库各项收支,大到宫殿修葺,小到某宫份例。字迹工整,条目清晰,乍看之下,并无特别。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多是些琐碎用度,看得人昏昏欲睡。直到她翻到一册记录宣和年间(先帝早期年号)宫中器玩珍品入库的簿子时,目光骤然凝住。 其中一页,记载着一批来自江南织造的上等缂丝入库,数量、品类、纹样,皆记录在案。而在这一条的末尾,批注着一行小字:“奉慈谕,拨予长春宫。” 长春宫?阿渝蹙眉。她入宫后曾翻阅过宫苑录,若她记得不错,宣和年间,长春宫并无主位妃嫔居住,一直空置。为何会拨付如此数量的上等缂丝去一处空置宫苑? 且“奉慈谕”三字,更显蹊跷。当时宫中能被尊称“慈谕”的,唯有彼时已是太后的上官氏。太后为何要特意下谕,将一批珍贵缂丝拨至空置的长春宫? 这不合常理。 心念电转间,她忽然想起墨离曾提及,陛下近日正在暗中查勘户部与内库的陈年旧账。难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头。她迅速敛住心神,不动声色地将这本记载器玩的簿册抽出,混入几本需要带回漪兰殿细看的寻常例录之中,置于一旁。其余旧档,则依旧堆在角落,仿佛无人问津。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案前,执笔蘸墨,继续核验眼前的锦缎数目,仿佛方才什么也未曾发生。唯有微微加速的心跳,泄露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与此同时,前朝宣政殿内,气氛却是一片剑拔弩张。 年轻的新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只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御阶之下,大将军李擎正慷慨陈词,声若洪钟,所言依旧是整??宫掖、清查冗员之事,字字句句,不离“规矩”与“体统”。 “……陛下!宫闱重地,关乎天家颜面,岂容身份不明、品行存疑者滥竽充数?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掖庭近五年所有宫人名录,逐一核验身世来历,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他话音落下,几名依附于他的御史言官也纷纷出列附议,言语间虽未直接点名,但那矛头,分明已直指不久前才从掖庭擢升的御前尚仪,沈阿渝。 端立于文官首列的丞相赵元晦,眼帘微垂,手持玉笏,神色莫辨,并未立即表态。 端坐龙庭的刘砚,静默地听着,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极轻地叩击着,一下,又一下,节奏平稳,不见喜怒。 直到李擎等人说完,殿内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冕旒,带着一丝空旷的冷意: “李爱卿忧心宫规,其心可嘉。”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下方垂首的赵元晦,语气平淡地抛出一句: “既然李爱卿提及核查之事,朕近日翻阅旧档,倒想起一桩事来。宣和十二年,先帝曾命内府监制一批金丝楠木家具,用以修缮永寿宫。然据朕所知,同年户部账上,却有一笔数目相近的款项,批作了营造司采买宫苑寻常青石之用。” 他语速不急不缓,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一笔款项,两处记载。朕有些好奇,当年这批金丝楠木,究竟用在了何处?那批青石,又铺在了哪座宫苑之下?时隔多年,账目或有疏漏,也未可知。” 他微微前倾,冕旒玉珠轻撞,发出清脆的微响,目光如无意间扫过李擎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面庞,最终落在依旧沉默的赵元晦身上。 “丞相,”他唤道,语气依旧平淡,“你乃三朝老臣,当年之事,可还有印象?” 一瞬间,宣政殿内落针可闻。方才还附和着李擎要求清查后宫的那些官员,此刻皆噤若寒蝉,冷汗涔涔。先帝年间,户部与内库账目不清,这若是细查下去,牵扯出的,就绝不仅仅是几个宫人的身世问题了! 赵元晦持笏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臣年迈,宣和年间旧事,记忆已有些模糊。然陛下既提及,臣以为,账目清晰乃国之根本,无论是户部还是内库,若真有不清之处,自当彻查,以明真相。” 他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反而顺着皇帝的话,表明了支持清查账目的态度,瞬间将自己从可能存在的麻烦中摘了出去。 李擎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言,却被刘砚淡淡打断。 “既然丞相也如此认为,那便着都察院会同户部、内府监,重新核验宣和十年至十五年,所有相关账目吧。”刘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李爱卿所请核查掖庭宫人之事……” 他目光再次掠过李擎,语气微凉: “待前朝账目清明之后,再议不迟。” “退朝。” 一声令下,不容再辩。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百官躬身行礼,心思各异地退出宣政殿。 李擎铁青着脸,快步而出。赵元晦则步履从容,只是在经过殿门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深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凝重。 皇帝这一手,分明是围魏救赵,更是敲山震虎。他不再是被动接招,已然开始落子。 漪兰殿内,灯火初上。 阿渝已将那本可疑的旧档仔细翻阅了数遍,那个“奉慈谕,拨予长春宫”的记载,如同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正凝神思索,殿外忽然传来锦心压低的声音: “尚仪,陛下身边的内侍监来了,说陛下宣您即刻前往宣室殿。” 宣室殿?此刻?阿渝心中一凛。莫非是朝堂上发生了何事? 她不敢怠慢,立刻整理衣装,随着那前来传旨的内侍监,踏着渐浓的夜色,匆匆赶往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宣室殿。 殿内烛火通明,刘砚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于御案之后,正执笔批阅着奏章。听闻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来了。” “奴婢参见陛下。”阿渝依礼参拜。 “平身。”他放下朱笔,抬眸看她。殿内烛光映照下,他眉宇间的倦色似乎比昨夜更深,但眼神却锐利如常,甚至更添了几分沉肃。 “可知朕唤你前来,所为何事?”他问。 阿渝垂首:“奴婢不知。” 刘砚凝视她片刻,忽然道:“今日朝上,李擎再次提请清查掖庭宫人名录。” 阿渝心下一沉,果然与此有关。 却不料,刘砚话锋一转:“朕未准。” 阿渝讶然抬头。 “朕以核查先帝年间户部与内库旧账为由,将此事暂且压下了。”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阿渝却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凶险与较量。他为了护住她,不惜掀开了可能牵连更广、更为敏感的先帝旧账!这无疑是一场豪赌,将他自己也置于了风口浪尖! “陛下……”她喉间有些发紧,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感激,更有担忧。 刘砚却并未在此事上多言,他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攥起的手上。 “朕让你暂避锋芒,静待时机,并非要你一味退缩。”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清明,“在这宫里,有时,退一步,并非畏惧,而是为了看得更清,为了……日后能进得更稳。” 他的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扫过她,最终定格在她清澈却难掩忧虑的眸子上。 “今日在尚仪局,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他忽然问道。 阿渝心中猛地一跳。他知道了?他竟连她在尚仪局翻阅旧档的细微举动都知晓? 她压下心头的惊骇,深吸一口气,如实回禀:“回陛下,奴婢今日……确在局内旧档中,发现一册先帝年间内库器玩入库记录,其中有一条,关于一批缂丝拨付长春宫的记载,似有……不合常理之处。” 她将自己所见及疑虑,清晰禀明。 刘砚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意外之色,待她说完,方才缓缓道:“不合常理之处,往往便是突破口。此事朕已知晓,你做得很好。” 他看着她,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光芒。 “记住朕的话,”他重申道,语气郑重,“看清,想明,而后动。朕需要的不只是一柄需要时时回护的剑,更需要一个……能并肩而立的执棋之人。”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阿渝耳畔。 并肩而立?执棋之人? 他竟对她抱有如此期许?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阿渝望着眼前这深沉难测的年轻帝王,望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信任与重托,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杂着巨大的压力,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沈阿渝。 他亲手,将她拉入了这盘天下之争的棋局。 第13章 第十三章:墨痕深处 宣室殿内的烛火,在那句“并肩而立的执棋之人”落下后,仿佛凝滞了一瞬。光影在年轻帝王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阿渝骤然苍白的脸,以及那眼底翻涌的、难以置信的惊涛。 他需要她,不仅仅是需要她的忠诚,她的隐忍,更需要她的智慧,她的谋断。他将她,一个罪奴出身的女子,拉入了这关乎天下、关乎他性命安危的棋局之中。 压力如山,却也在那山峦之巅,透出了一丝令人战栗的、名为“信任”的天光。 阿渝回到漪兰殿时,已是夜深。殿内只留了一盏守夜的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锦心无声地迎上来,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目光在她犹带震动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并未多问。 “姑姑先去歇息吧,我这里无需伺候了。”阿渝接过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 锦心依言退下,轻轻合上了寝殿的门。 殿内重归寂静。阿渝没有立刻更衣就寝,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任由微凉的夜风拂面,试图吹散脑海中那片轰鸣。她抬头望向宣室殿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融入沉沉的夜色,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只是一场幻梦。 可袖中指尖那微微的颤抖,和心口那擂鼓般尚未平息的跳动,都在提醒她,那是真的。 她转身,目光落在临窗书案上。那方紫玉砚台静静置于一角,在朦胧的夜色里,泛着幽微的光泽。她走过去,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那冰润的玉质,感受着砚底那个“晦”字清晰的刻痕。 见砚如见人。 他予她砚台,是让她练字静心,暂敛锋芒。而今夜,他却亲口告诉她,他需要她不再只是静心,更需要她展露锋芒,与他一同在这荆棘密布的棋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她需要力量。不仅仅是心志上的坚定,更要有足以支撑这份野心的实力。她不能永远只依靠他的庇护,和墨离神出鬼没的传递消息。 沉思良久,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从最底层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线装书册。这是她母亲留下的诗集,也是她仅有的、来自家族过往的念想。她摩挲着粗糙的封面,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与决绝。 然后,她执起一支细狼毫,在书册空白的扉页上,缓缓写下了一个字: **“静”。** 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字,这是她与墨离约定的,代表“有要事,需见面”的暗号。 她将书册合拢,重新放回原处。动作小心而迅速,如同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接下来的两日,阿渝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沉寂。她几乎足不出漪兰殿,除了必要的公务,便是待在殿内看书、习字,仿佛彻底接受了太后“韬光养晦”的训诫,也彻底遵从了帝王“静待时机”的旨意。连锦心都觉得,这位年轻的尚仪,似乎将所有的锋芒都收敛进了那身素净的宫装之下,沉静得像一潭深水。 然而,只有阿渝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正在悄然汇聚。 她在等。 终于在第二日的深夜,万籁俱寂之时,窗棂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极轻的三声叩响。 阿渝立刻从浅眠中惊醒,迅速披衣起身。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墨离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滑入,带来一身夜露的微凉。 “姑娘。”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起来说话。”阿渝的心微微提起,“可见到我留下的信号?” “见到了。”墨离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姑娘有何吩咐?” 阿渝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书案边,就着朦胧的月光,执笔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快速写下几行字。然后,她将纸条仔细折好,递给墨离。 “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陛下。”她的声音轻而坚定,“但要确保,绝不能通过任何可能被赵元晦或李擎察觉的途径。” 墨离接过纸条,并未查看内容,只沉声道:“属下明白。宫中尚有几位忠于先帝、且与赵李二人素无往来的老臣暗线,或可利用。” 阿渝点了点头,补充道:“此外,我需要你帮我查两件事。” “姑娘请讲。” “第一,仔细查探宣和十二年左右,长春宫是否曾有特殊用途,或者,是否有身份特殊之人,曾在那里短暂居住过,尤其是……与太后相关之人。” 墨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应道:“是。” “第二,”阿渝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沉凝,“我要知道,如今宫中,除了明面上的侍卫与内侍,还有哪些人是赵元晦和李擎安插的眼线。不必具体名单,只需知道他们大致分布在哪些宫苑,尤其是……靠近陛下,以及我这漪兰殿的。”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且大胆的要求。探查权臣的宫中眼线,无异于虎口拔牙。 墨离深深看了阿渝一眼,那目光中不再是单纯的服从,更添了几分审视与凝重。他感觉到,眼前的女子,似乎与几日前又有些不同了。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保护和指令,开始主动地、有目的地索取信息,布局落子。 “此事……风险极大,需从长计议,小心行事。”他提醒道。 “我知道。”阿渝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正因风险极大,才必须去做。我们不能永远活在别人的耳目之下。” 墨离沉默一瞬,颔首:“属下会尽力。” “一切以你的安全为上。”阿渝郑重道,“若有危险,立刻停止,保全自身。” “谢姑娘。”墨离抱拳,将那张纸条贴身收好,“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告退。” 阿渝点了点头。 墨离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阿渝关好窗户,背靠着冰凉的窗棂,缓缓吁出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不知道那纸条上的消息能起到多大作用,不知道墨离的探查能否顺利,更不知道她这主动踏入漩涡的一步,会引来怎样的风暴。 但她知道,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太后的话,帝王的期许,萧玉衡温言下的机锋,李擎毫不掩饰的杀意……这一切都如同鞭子,抽打着她,逼迫着她必须更快地成长,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 她走到书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方紫玉砚台上。她伸出手,揭开砚盖,拿起一旁的清水,缓缓注入,然后执起墨锭,开始一圈圈地、沉稳地研磨起来。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浓黑的墨汁渐渐晕开,如同化不开的夜色,也如同她此刻晦暗难明、却又坚定向前的心。 墨痕深处,或许藏着致命的杀机,但也可能,蕴藏着破局的微光。 她必须,亲手去探寻。 第14章 第十四章:棋局纵横 墨汁在紫玉砚台中缓缓晕开,浓稠如化不开的夜。阿渝放下墨锭,指尖沾染了一抹幽微的墨香,那气息清冷沉静,略略抚平了她心中翻涌的波澜。 传递出去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一连两日,未见任何回响。漪兰殿内依旧是那副沉寂的光景,仿佛她前夜的决断与冒险,都只是暗夜里一次无人知晓的悸动。 她依旧每日往返于尚仪局与漪兰殿之间,埋首于琐碎公务,姿态恭谨,神情淡然。只是那方砚台,被她挪到了更顺手的位置,偶尔批阅文书间隙,她会下意识地伸手触碰,感受那玉质的温凉,仿佛从中能汲取一丝来自远方的、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这日,她正在核对一批新贡入库的香料名录,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躬身入内,神色带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紧张,禀报道: “沈尚仪,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并非日常奏对或处理公务的宣室殿,而是更为私密、存放诸多机要文书典籍的御书房? 阿渝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平静搁笔,应道:“知道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冠,随着引路的内侍,踏上了通往御书房的宫道。阳光正好,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光,宫墙内的春色似乎愈发浓烈,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踏入御书房,一股书卷与墨香混合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殿内书架林立,典籍浩如烟海,刘砚并未坐在正中的御座上,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周疆域图前,身形挺拔如松。 他闻声转过身来,今日未着龙袍,只一身玄青色常服,更衬得面容清俊,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奴婢参见陛下。”阿渝依礼参拜。 “免礼。”他虚扶一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引路的内侍,“都退下,未有传召,不得入内。” “是。”内侍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合上了殿门。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内外,御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种近乎密闭的寂静,唯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证明着外面依旧是一个生动的世界。 刘砚走到书案前,案上并未堆积如山的奏章,只摊开放着一本看起来极为古旧、封面甚至有些破损的蓝皮线装书册,书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 “你过来。”他朝阿渝示意。 阿渝依言上前,目光落在那本旧书上。书页摊开的那一页,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幅绘制精细的宫苑布局草图,笔法古朴,标注着一些她看不太懂的符号。图的右上角,写着三个小字——**长春宫**。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滞。长春宫!正是那批缂丝拨付之地,也是她让墨离暗中查探之所! “这是……”她抬起眼,看向刘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这是工部存档中,宣和十二年,长春宫修缮时的原始布局图副本。”刘砚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手指点向图中一处被朱砂略微圈出的、位于宫殿后侧不起眼的厢房,“此处,据当年记载,改建后用作……小佛堂。” 佛堂?阿渝蹙眉。宫中佛堂并不罕见,各宫主位大多设有礼佛之所,为何独独长春宫的佛堂,需要太后特意下谕,拨付大量珍贵缂丝?且是在宫苑并无主位的情况下? 刘砚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他并未直接解答,而是从书案另一侧,拿起一份明显是刚呈递上来不久的、折叠整齐的密报,递给阿渝。 “看看这个。” 阿渝接过,展开。密报上的字迹并非墨离的,内容却让她瞳孔骤缩。 上面清晰记载着,宣和十二年春,曾有数位江南口音、身份不明的女尼,持慈宁宫手谕,入住长春宫近半月之久。期间,长春宫守卫异常森严,一应饮食用度皆由慈宁宫直接负责,外人不得靠近。而那些女尼离开后不久,便有了那批“奉慈谕”拨付的缂丝入库记录。 江南口音的女尼……持太后手谕……森严守卫……随后是缂丝入库…… 电光石火间,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猜想浮上阿渝心头。她想起了一些关于先帝年间,江南曾出过一桩牵连甚广的“弥勒教”旧案,据说该教善于以佛法蛊惑人心,信徒众多,当年曾被朝廷严厉镇压…… 难道,长春宫那段隐秘的过往,竟与……与当今太后有关?那些缂丝,莫非并非用于装饰宫苑,而是……另有用处? 她猛地抬头,看向刘砚,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刘砚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印证了她那可怕的猜想。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沉痛,有决绝,更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冷厉。 “先帝晚年,曾对此事有所察觉,却因……掣肘过多,未能深究。”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这份图纸与密报,便是佐证。只是,时隔多年,人证物证恐已难寻。”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宫阙,背影透着一股孤寂与肃杀。 “李擎与赵元晦,当年皆曾参与镇压‘弥勒教’之事。李擎更是凭借此事,攫取了大量军功,得以迅速擢升。”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他们手中,或许掌握着比朕更多的……关于此事的隐秘。” 阿渝瞬间明白了。为何李擎敢如此步步紧逼,为何赵元晦态度暧昧不明!他们不仅仅是权臣,他们更可能握着足以动摇太后、甚至牵连皇室的把柄!这是一张暗牌,一张足以在关键时刻,掀翻棋盘的牌! 而刘砚,这位年轻的帝王,他要做的,不仅仅是从权臣手中夺回权柄,更要在如此险恶的局势下,去揭开一桩可能撼动国本、牵连祖母的惊天旧案! 这已不仅仅是朝堂之争,更是赌上了身家性命、皇室声誉的危局! “陛下……”阿渝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感到一阵寒意自脚底窜起。这潭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浊,更凶险。 刘砚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里面没有了昨夜的期许,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与托付。 “阿渝,”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沈尚仪”,声音低沉而有力,“这盘棋,朕需要你,看得更清,想得更明。” 他将那本旧图纸和密报,轻轻推到她面前。 “这些,你带回去。记住,阅后即焚,不留痕迹。” 阿渝看着那承载着无数秘密与杀机的纸张,指尖冰凉,却稳稳地将其接过,紧紧攥住。那单薄的纸张,此刻重逾千斤。 她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清澈的眼底,最初的震惊与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静与坚定。 “奴婢,明白。”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深深一福,将那些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纸张,小心收入袖中。 转身,推开御书房沉重的殿门,外面明媚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棋局已然铺开,纵横十九道,皆是悬崖峭壁。 而她,已无路可退。 继续码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棋局纵横 第15章 第十五章:惊弦欲断 御书房外阳光刺目,阿渝却只觉得周身冰冷。袖中那几张薄薄的纸笺,仿佛烙铁般滚烫,灼烧着她的肌肤,更灼烧着她的心神。长春宫的旧图,江南的女尼,太后的手谕,弥勒教的阴影……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拼凑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真相轮廓。 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一步步走回漪兰殿。宫道两旁的朱墙碧瓦,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随时可能将她吞噬。 回到殿内,屏退左右,她立刻将袖中的图纸与密报取出,就着烛火,再次细细审视。指尖抚过图纸上那被朱砂圈出的小佛堂,抚过密报上“江南口音”、“慈宁宫手谕”、“森严守卫”等字眼,一颗心沉沉下坠。 刘砚将如此致命的秘密交予她,是信任,亦是将她彻底绑上了他的战车。此事若稍有泄露,不仅她性命不保,更会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太后、李擎、赵元晦……任何一方得知此事,都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她必须万分谨慎。 将图纸与密报上的关键信息牢牢刻印在脑中后,她不敢有丝毫耽搁,走到殿内取暖的铜盆边,将烛火凑近纸角。火苗倏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纸张,很快便将那些承载着惊天秘密的字迹与线条化为灰烬。 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阿渝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可心头的巨石却并未减轻分毫。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接下来的几日,阿渝表现得愈发沉寂,甚至称病免了两次前往尚仪局的例行公务,只留在漪兰殿内“静养”。她需要时间消化那个秘密,更需要时间,等待墨离的消息,以及……等待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契机。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 这日午后,她正靠在内殿窗下的软榻上假寐,手中虽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毫无焦距地落在庭院里那株新绽的海棠上。锦心悄步进来,神色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尚仪,”她低声道,“方才尚宫局传来消息,说是……宫中近日不太平,有宵小之辈流窜,为保各宫安全,需增派侍卫巡查,尤其是一些偏僻宫苑。我们漪兰殿……也在其列。” 阿渝的心猛地一紧。增派侍卫?巡查?这借口找得冠冕堂皇,可她几乎立刻便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气息。是李擎?还是赵元晦?他们终于要将手伸到漪兰殿来了吗? “可知是哪位大人下的令?”她放下书卷,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据说是……李大将军体恤宫闱安全,特意向陛下提请的。”锦心答道,目光中带着担忧。 果然是他!阿渝指尖微微蜷缩。李擎这是明目张胆地要往她身边安插眼线,甚至可能是……寻找下手的机会! “陛下准了?”她问。 “陛下……已准了。”锦心低声道,“旨意已下,今日晚些时候,便会有人过来。” 阿渝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刘砚准了,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另有谋划?她不得而知。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 “知道了。”她睁开眼,眸光已恢复沉静,“既然是陛下旨意,我们依从便是。你下去安排一下,莫要让人挑了错处。” “是。”锦心应声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阿渝却再也无法平静。她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脑中飞速思索着对策。硬抗是不可能的,她无权无势,如何对抗手握重兵的李擎?示弱求饶更是下策,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她必须想办法,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监视下,找到一丝缝隙。 目光再次落在那方紫玉砚台上。她走过去,揭开砚盖,看着里面尚未干涸的墨迹,忽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墨迹……传递消息…… 她不能主动联系外界,但或许,可以让外界“偶然”发现些什么?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傍晚时分,李擎“增派”的侍卫果然到了。一行四人,身着禁军服饰,腰佩长刀,神情冷肃,由一名姓王的队正领着,在漪兰殿外院驻扎下来,美其名曰“加强护卫”。 阿渝隔着窗棂,冷眼瞧着那几道挺拔却透着不善的身影。她知道,自己这漪兰殿,从此便成了牢笼。 她并未出面,只让锦心前去打点应付。 是夜,漪兰殿早早熄了灯火,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外院隐约传来侍卫巡逻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鼓点。 内殿之中,阿渝却并未入睡。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走到书案前。她研墨,铺纸,然后执笔,在一张普通的宣纸上,缓缓写下几行字。 写的并非什么机密,只是一首常见的、抒发闺阁寂寥之情的宫词,字迹模仿着她平日练字时略显稚拙的笔锋。写完后,她并未将其收起,而是仿佛不经意般,将其夹在了一本她日常翻阅的诗集之中,并且,故意让纸张的一角,露在了书页之外。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内殿最后一盏小灯,和衣躺回床上,睁着眼,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她在赌。赌那些派来的侍卫,并非全是铁板一块。赌他们之中,会有人按捺不住好奇,或者奉命,潜入殿内查探。赌那人,会发现这张“无意”中留下的、看似寻常却可能隐含深意的字条。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如同在悬崖边行走。若被发现是刻意为之,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无人察觉,则毫无意义。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外院的脚步声时远时近。阿渝的心跳声在暗夜里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以为今夜不会有人行动时,内殿的窗户,极其轻微地,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咔哒”声。 有人! 阿渝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紧绷,连眼皮都不敢颤动一下,维持着沉睡的姿势。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自窗口滑入,落地无声。那黑影在内殿中略一停顿,似乎在适应黑暗,辨别方向。随后,他开始极其小心地移动,动作轻捷如猫,先是靠近梳妆台,翻检了片刻,似乎一无所获,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临窗的书案。 月光朦胧地洒在书案上,照亮了那方紫玉砚台,和那本露出一角纸页的诗集。 黑影迟疑了一下,缓步靠近书案。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抽出了那张夹在诗集里的宣纸。就着微弱的月光,他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字句。 阿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那黑影的目光在字条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似乎皱了皱眉,像是有些失望,又将字条按照原样,塞回了诗集之中,只是那露出的纸角,似乎被他往里推了推,变得不那么显眼了。 做完这一切,黑影不再停留,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到窗边,敏捷地翻了出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直到那细微的声响彻底消失,阿渝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赌对了。李擎果然派人夜探漪兰殿。而那人,也果然注意到了那张字条。虽然那首宫词本身并无特殊含义,但这次夜探本身,以及发现字条的行为,就是一个信号。一个告诉对方,她这里并非全无防备,也并非任人宰割的信号。 更重要的是,那人将纸角推回的动作……是下意识的谨慎,还是……一种无言的暗示? 阿渝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白。 惊弦已动,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了。 而她,必须在这弦音断绝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音律。 第16章 第十六章:故纸堆 墨离的身影融入夜色,如同水滴归于江河,再无痕迹。唯有那句“风雨将至”的警示,沉甸甸地压在阿渝心头,与窗外渐沥的雨声交织,敲打着漫漫长夜。 她坐在昏黄的灯下,指尖拂过那方紫玉砚台,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略略沉静。展开墨离带来的纸条,上面依旧是刘砚沉稳的笔迹,却比往日更显凝练,只寥寥数字: “事急,李或动。安守,待变。” 事急……李或动…… 阿渝的指尖微微颤抖。李擎终于要按捺不住了吗?是因为前朝查账的压力,还是他察觉到了陛下对长春宫旧事的关注?这“动”,是针对陛下,还是……针对她这枚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牵动全局的棋子? 她将纸条凑近灯焰,火舌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很快便化作一小撮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她看着那灰烬在空气中飘散,如同他们此刻飘摇未卜的命运。 “安守,待变。”他让她等。可在这杀机四伏的深宫,被动等待,无异于坐以待毙。 她需要知道更多。需要知道李擎究竟意欲何为,需要知道这漪兰殿外,究竟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 翌日,雨仍未停,淅淅沥沥,将宫廷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阴霾之中。漪兰殿外,那四名新增的侍卫依旧如雕像般伫立,雨水顺着他们的铁甲滑落,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隔绝了内外。 阿渝借口前日“受凉”,依旧称病未出。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雨幕,落在了尚仪局,落在了那些浩如烟海的旧籍档册之中。 锦心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出神,轻声劝道:“尚仪,雨气寒凉,仔细伤了身子,还是把药喝了吧。” 阿渝回过神,接过药碗,浓郁的苦涩气息扑鼻而来。她小口啜饮着,忽然状似无意地问道:“锦心姑姑,你在宫中多年,可曾听说过……长春宫,除了早年空置,可还有过什么别的说法?” 锦心正在整理床褥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静:“回尚仪,长春宫位置偏僻,奴婢入宫这些年,似乎一直无人居住,并未听过什么特别的说法。”她顿了顿,补充道,“倒是听一些老宫人偶然提起,说先帝在时,那里似乎曾供奉过什么,香火断断续续的,后来也就彻底沉寂了。” 供奉过什么……香火断续…… 阿渝的心猛地一跳。这与那图纸上的“小佛堂”,以及密报中江南女尼的记载,隐隐吻合。 “是吗?”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药碗,用绢帕拭了拭嘴角,“想来也是,宫中宫苑众多,总有些地方,会有些旧日痕迹。”她转而问道,“我这两日身上不便,局里送来的那些需要核验的旧籍,还堆在偏殿吧?左右无事,你去挑几本不那么紧要的过来,我瞧瞧也好打发时辰。” 锦心应了声“是”,退了出去。不多时,便抱了几本厚厚的、封面陈旧的书册回来。 “尚仪,这些都是些往年宫中器物造办、人员调动的杂录,并无甚紧要,您略翻翻便罢,莫要劳神。”锦心将书册放在榻边小几上,细心地将灯烛挪近了些。 “有劳姑姑了。”阿渝点了点头。 待锦心退出内殿,阿渝才将目光投向那几本书册。她并非真的想看这些杂录,她只是想借此支开锦心,独自待着,理清思绪,也……等待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契机。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果然是些枯燥的记载,某年某月,造办处制作了何种器物,拨付何处;某年某月,某宫调配了哪些宫人。字迹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去,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李擎的动向,刘砚的处境,长春宫的谜团,太后的深意……千头万绪,纠缠不清。 就在她心浮气躁,准备合上书册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一页记录宫人调动的名录。上面罗列着一些早已湮没在岁月里的名字和调往的宫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些名字上划过,忽然,一个熟悉的地名跳入眼帘--长春宫。 她的手指顿住了。仔细看去,那是一条宣和十三年的记录,上面写着,调拨粗使宫女两人,入长春宫服役。 宣和十三年!正是那批缂丝入库的后一年!长春宫不是一直空置吗?为何会在一年后,突然调入粗使宫女?而且,仅仅两人? 这太不寻常了。空置的宫苑,为何需要专人服役?除非……那里并非真正空置!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那些江南女尼离开后,长春宫并未立刻恢复空置!那里一定还留着什么,或者,发生过什么,需要人看守,或者……清理痕迹!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她强压下激动,继续往下翻,试图找到更多关于长春宫,关于宣和十二年之后的记录。 然而,后续的书册中,关于长春宫的记载寥寥无几,仿佛被人刻意抹去。直到她翻到最后一本,记录先帝晚年宫中用度的簿子时,才在一条关于废弃宫苑维护的零星记录中,再次看到了“长春宫”三个字。 那记录极其简略,只写着:**“长春宫,年久失修,瓦砾堆积,恐生蛇鼠,着内府司酌情清理。”** 记录的年份,恰好是先帝驾崩的前一年。 瓦砾堆积?恐生蛇鼠?阿渝蹙眉。若只是普通废弃,何至于用到“瓦砾堆积”这样的词?倒像是……经历过什么破坏? 她合上书册,靠在软枕上,闭上眼,脑中飞速地整合着已知的线索:太后手谕、江南女尼、隐秘佛堂、缂丝入库、次年调入宫女、最终瓦砾堆积…… 一条模糊的时间线逐渐清晰,指向一个被刻意掩盖的、发生在长春宫的隐秘事件。这事件,与太后有关,与弥勒教有关,而李擎和赵元晦,很可能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这就是刘砚所说的“契机”吗?这就是打破眼下僵局的关键?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她不能只是“安守待变”,她必须主动出击,找到更多证据,至少,要弄清楚长春宫“瓦砾堆积”的真相! 可她现在被困在漪兰殿,外有监视,如何能去查探早已废弃、且可能同样被人暗中看守的长春宫? 目光再次落在那几本旧籍上。或许……可以从这些看似无用的故纸堆里,再挖掘出些什么? 她重新拿起书册,更加仔细地翻阅起来,不放过任何一行可能与长春宫、与宣和年间相关的记载。窗外雨声未歇,敲打着琉璃瓦,也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翻到一本记录先帝晚年赏赐之物的附录时,指尖再次凝住。那上面记录着先帝赏赐给几位老臣的一些书画古玩。在其中一条之后,有一行极小的、似乎是后来添注上去的批语,墨色与正文略有不同: “长春旧物,其心可诛,其情可悯。” 长春旧物!其心可诛,其情可悯! 这没头没尾的批语,如同惊雷,炸响在阿渝耳边!这“长春旧物”指的是什么?是那批缂丝?还是别的什么?批语者是谁?为何会发出如此矛盾的感慨——“其心可诛,其情可悯”? 她感到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那秘密如此沉重,如此黑暗,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锦心略显惊慌的声音: “尚仪!李大将军带着人,往漪兰殿这边来了!” 阿渝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李擎……他来了!在这风雨之日,他亲自来了! 是冲着她,还是冲着……她刚刚发现的这些蛛丝马迹? 她迅速合上书册,将其与那几本旧籍混在一起,推回榻边小几,竭力让自己恢复平静。然而,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风雨,真的来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烬余犹存 锦心那句“李大将军带着人往漪兰殿这边来了”,如同惊雷炸响在阿渝耳边,瞬间将她从故纸堆的迷思中拽回冰冷的现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她强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惊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利用那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迅速扫过榻几上那几本摊开的旧籍,尤其是记载着“长春旧物”批语的那一页。 不能让他看见!绝不能! 她以最快的速度,将几本旧籍胡乱合拢,摞在一起,动作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她猛地将榻边小几上那碗尚未喝完、已然凉透的汤药端起,手腕故作一抖—— “哐当!” 药碗摔落在旧籍之上,深褐色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瞬间泼洒开来,迅速浸透了最上面几本书册的封面和内页,墨迹被晕染开来,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一片狼藉。 “哎呀!”阿渝适时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带着懊恼与无措。 几乎就在同时,殿外已传来了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以及李擎那特有的、洪亮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嗓音: “沈尚仪可在?本将军奉旨巡查宫禁,途径漪兰殿,特来查看!” 话音未落,身着绛紫色武将常服、腰佩长剑的李擎,已带着两名亲卫,未经通传,径直闯入了漪兰殿的内院,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靴边,带来一股战场般的肃杀之气。他目光如电,瞬间便扫遍了殿内情形,最后定格在站在榻边、裙摆沾染了药汁、面色苍白带着惊惶的阿渝身上,以及她面前那一堆被药汁污损的书籍。 锦心紧随其后进来,见状脸色一白,连忙上前:“大将军,尚仪身子不适,方才不小心打翻了药碗……” 李擎抬手,制止了锦心的话。他踱步上前,锐利的目光先是落在阿渝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随即转向那堆被药汁浸透的书册。 “沈尚仪真是勤勉,病中亦不忘翻阅典籍。”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压力,“只是这些书册……可惜了。” 阿渝垂下眼睫,福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惶恐:“奴婢参见大将军。奴婢愚笨,一时手滑,污损了书籍,惊扰了大将军,还请大将军恕罪。”她微微侧身,挡住那堆书籍,仿佛只是为自己的失误感到羞愧。 李擎的目光在那堆狼藉上停留了片刻,看着那被药汁彻底毁坏的书页,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自然认得,那不过是些宫中寻常的杂录旧档,并非什么机要。这沈氏,是真的不慎,还是……有意为之? 他今日前来,名为巡查,实为试探,更是施压。皇帝近日对先帝旧账,尤其是涉及内库与长春宫之事的关注,让他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他必须确认,这个被皇帝另眼相待、出身沈家的女子,是否知道了什么,又或者,皇帝是否通过她,在暗中进行着什么。 “无妨,不过几本旧书而已。”李擎摆了摆手,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尚仪身子既然不适,当好生休养才是。这些杂事,交由下人处理便可,何必亲力亲为?”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锐利起来:“说起来,陛下仁厚,念旧情,对尚仪多有眷顾。只是这宫闱重地,规矩森严,尚仪还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圣恩才是。” 这话已是毫不掩饰的警告。 阿渝心头一凛,面上却愈发恭顺:“大将军教诲的是,奴婢定当时刻谨记,恪守宫规,不敢有违。” 李擎盯着她,试图从她那低垂的、看不出任何破绽的脸上找出些许端倪,却一无所获。这女子,比他想象的要沉得住气。 “如此便好。”他冷哼一声,目光再次扫过那堆被药汁毁去的书籍,眼底掠过一丝疑虑,却也无法再深究。他今日硬闯已是逾矩,若再咄咄逼人,反倒落人口实。 “尚仪好生歇着吧,本将军还要去别处巡查,就不打扰了。”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亲卫大步离去,脚步声沉重,如同来时一般,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阿渝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她扶着榻沿,缓缓坐下,只觉得浑身虚脱。 锦心连忙上前,担忧地看着她:“尚仪,您没事吧?” 阿渝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堆被药汁污损的书籍上,心有余悸。方才情急之下的举动,险之又险,若是李擎执意要查看那些被污损的书册,未必不能发现端倪。幸好,那碗药汁,暂时掩盖了一切。 “把这些……清理了吧。”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锦心应下,唤来宫人收拾狼藉。看着宫人将那些沾染了药汁、字迹模糊的书册拿走,阿渝的心才稍稍安定。 然而,李擎亲自前来施压,意味着外面的形势已然十分严峻。他口中的“奉旨巡查”,恐怕也并非虚言,刘砚此刻面临的 pressure 可想而知。 她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将“长春旧物”这条线索传递出去。 可是,如何传递?墨离昨夜刚来过,短期内未必能再次冒险潜入。殿外侍卫监视严密,锦心虽可信,但让她冒险传递消息,风险太大。 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方紫玉砚台。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她没有研磨,而是拿起一支干涸的细狼毫,蘸取了一点点清水,然后,用极轻极淡的笔触,在宣纸的右下角,一个极其不显眼的位置,写下了四个小字:“长春,旧物。” 清水写字,干透后,纸上几乎不留痕迹,唯有对着光仔细查看,或许能看出纸张纤维因湿润而产生的细微变化。 她将这张看似空白的宣纸,夹入了一本她平日会翻阅、且锦心有时也会帮她整理的诗集中。她将诗集放在书案显眼的位置。 这是一个极其隐晦的暗示,一次近乎渺茫的尝试。她希望,若是刘砚那边的人,或是墨离有机会再次潜入,或许能注意到这张看似无用、实则暗藏玄机的纸。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依旧阴沉,庭院里的海棠经过雨水洗礼,花瓣零落了不少,带着一种凄艳的美。 烬余犹存,星火未灭。 她不知道这场风雨最终会走向何方,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在这灰烬之中,守住那一点微弱的、可能燎原的星火。 第18章 第十八章:安守?待变? 李擎离去时带来的肃杀之气,仿佛仍凝滞在漪兰殿潮湿的空气里,久久不散。阿渝独立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饱受风雨摧折、落红满地的海棠,心中却无半分凄楚,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锦心悄步收拾着残局,将被药汁污损的书籍残骸清理出去,动作轻缓,生怕再惊扰了她。殿内弥漫着草药与墨迹混合的、略显怪异的气味。 “尚仪,可要再煎一碗药来?”锦心低声询问。 阿渝缓缓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必了,我歇一歇便好。”她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宫墙,看清外面正在发生的惊涛骇浪。 李擎亲自前来施压,态度强硬,绝非好事。这预示着前朝的斗争已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刘砚的处境必然愈发艰难。而他留给她的,只有“安守,待变”四字。 她如何能安守?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袖中那方紫玉砚台冰凉的棱角。这方砚台,承载着过往的微光,也见证着当下的危局。她将它取出,置于掌心,细细摩挲。砚底那个小小的“晦”字,刻痕清晰,仿佛带着某种坚定的力量。 忽然,她的指尖在砚台侧边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玉纹融为一体的接缝处顿住了。这道缝,她以往也曾触摸过,只当是玉石天然的纹路。可此刻,在经历了李擎的闯入、发现了“长春旧物”的线索后,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那道缝隙轻轻探入。 极轻微的“咔”一声。 砚台的侧面,竟弹开了一个薄如蝉翼、不过指甲盖大小的暗格! 阿渝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她屏住呼吸,指尖微颤着探入暗格,触碰到了一小卷被紧紧卷起的、韧性极佳的薄纸。 她将其取出,展开。 纸上依旧是刘砚的笔迹,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仓促、简练,仿佛是在极度紧迫的情况下写就: **“李即离京,赴北境督军,此机千载。长春宫事,关键在‘物’与‘人’。物或已毁,人或有存。旧宫人‘秦婆’,宣和十三年后放出,居京郊榆钱巷。慎!”** 短短数行字,却蕴含着爆炸性的信息! 李擎即将离京!赴北境督军!这意味着京中的压力将暂时得到缓解,至少,那柄悬于她头顶的利剑,暂时移开了! 而更关键的是后面关于长春宫的线索!“物与“人”!物或许已被毁,但当年经手此事的人,可能还有存活!那个名叫“秦婆”的旧宫人,宣和十三年后放出宫,就住在京郊榆钱巷! 宣和十三年……正是记录中往长春宫调入粗使宫女的年份!这个秦婆,极有可能就是当年被调入长春宫的两人之一!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阿渝握着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条,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 机会!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擎离京,监视必然放松。而找到那个秦婆,就可能揭开长春宫尘封的真相,找到扳倒李擎、甚至牵扯出更深秘密的关键证据! 可是,如何出宫?她身为御前尚仪,无诏不得出宫闱一步。更何况,此刻漪兰殿外,恐怕仍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 而且,“慎”字最后一笔,力透纸背,带着浓重的警告。此事凶险异常,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再次化为灰烬。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迷茫,只有一片清冽的决然。 必须出去。必须找到那个秦婆。 她在殿内缓缓踱步,脑中飞速运转。硬闯是下下之策,求助于刘砚?他此刻必然焦头烂额,且他若插手,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目光再次落回那方砚台。暗格已经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步吗?所以提前留下了这最后的线索和……这藏匿线索的器具? 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在她心中成型。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取出一支素银簪子,又寻了一小盒颜色暗沉的胭脂。然后,她坐回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信笺,模仿着锦心平日记录漪兰殿用度的笔迹和口吻,写下了一份请求内府监拨付一批春季所需熏香、绢帕等寻常物事的清单。 写完后,她并未立刻唤人,而是等待墨迹干透。随后,她用那支银簪的尖端,蘸取了一点暗红色的胭脂,在那份清单背面空白处的右下角,极轻极快地划下了两个小小的符号,若不仔细辨认,只会以为是纸张本身的瑕疵或无意中沾染的污迹。 那符号,是她与墨离约定的,代表“急事,需设法助我出宫”的暗号。 她将清单正面朝上,折叠好,放在显眼处。然后,她唤来了锦心。 “姑姑,”她将清单递给锦心,语气如常,“殿中一些用度需补充,这是清单,你明日便送往内府监吧。” 锦心接过清单,并未多看,应道:“是,奴婢明日一早就去。” 阿渝点了点头,状似随意地补充道:“对了,我这两日总觉得殿内气息沉浊,想来是前番雨势连绵所致。明日你若得空,去尚寝局问问,可否领些气味清冽的柏叶或是陈年艾草来熏一熏,驱驱湿气。” 柏叶,陈年艾草。这是她与墨离约定的,若需传递消息,可将暗号标记之物,混入领取这些物品的流程中。尚寝局掌管宫人休假、疾病等事宜,人员往来相对复杂,比起内府监,更容易找到缝隙将消息传递出去。 锦心虽不知深意,但见阿渝神色平静,只当是寻常吩咐,便记下了:“奴婢记下了,明日一并办理。” “有劳了。”阿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锦心退下后,殿内重归寂静。阿渝走到窗边,夜幕已然降临,天际却隐隐透出一丝云开月现的微光。 李擎离京,风云暂歇。而云外之地,是否藏着她苦苦追寻的破局之钥? 她不知道明日是否会有人注意到那份清单背面的暗号,不知道墨离能否收到消息并设法接应,更不知道那个远在京郊榆钱巷的秦婆,是否还活着,是否愿意开口。 前路茫茫,凶险未卜。 但她紧紧握住了袖中的砚台,仿佛握住了那微光乍现的一线生机。 这一次,她必须抓住。 第19章 第十九章:暗渡陈仓 晨光熹微,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倒映得漪兰殿屋檐下未干的雨渍,泛着冷清清的光。阿渝一夜浅眠,醒来时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心却如同绷紧的弦。 锦心按时将那份清单送往了内府监,也依言去尚寝局询问柏叶与艾草之事。一切看似如常,漪兰殿依旧笼罩在一片因病静养的沉寂之中。 阿渝坐在窗下,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久久未翻动一页。她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一个或许根本不会到来的契机。殿外侍卫巡逻的脚步声似乎比往日更频繁了些,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倒计时。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就在阿渝几乎以为昨日冒险传递出的信号石沉大海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 锦心快步进来,神色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回禀道:“尚仪,尚寝局派人送了柏叶和艾草过来,只是……只是送东西来的小宫女笨手笨脚,在殿外摔了一跤,将艾草撒了一地,沾染了泥水,怕是……不能用了。” 阿渝执书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来了。 她面上浮现出些许不悦,语气却还算平和:“怎么如此不小心?人呢?” “还在外面跪着请罪呢。”锦心道。 “让她进来。” 一名穿着低等宫女服饰、身形瘦小、低着头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被带了进来,一进门便扑通跪倒在地,带着哭音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笨拙!求尚仪恕罪!” 阿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这小宫女看着眼生,并非平日往来漪兰殿的熟面孔。她淡淡道:“抬起头来。” 小宫女颤巍巍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脱、此刻布满惊惧和泪痕的脸。她的目光与阿渝接触的瞬间,极快地、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右眼。 阿渝的心猛地一跳。是墨离安排的人! “罢了,”她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宽容,“不过是些艾草,撒了就撒了,起来吧。日后行事稳重些便是。” “谢尚仪!谢尚仪恩典!”小宫女如蒙大赦,又磕了几个头,才怯生生地站起来。 “锦心,”阿渝转向锦心,“带她下去,寻些干净的布巾给她擦擦。那些污损的艾草,清理出去便是。” “是。”锦心应下,领着那千恩万谢的小宫女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平静。阿渝却无法再安心看书。她知道,信号已经收到,行动就在今夜。那小宫女摔倒、艾草撒地,便是墨离给她的确认。而方才那眨眼之间,或许已完成了某种信息的交接,比如出宫的路线、接应的方式?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不安,开始默默筹划。出宫绝非易事,即便有墨离接应,也需万分小心。她需要一套不引人注目的衣裳,需要熟悉宫中侍卫换防的间隙,更需要一个合理的、能让她短暂离开漪兰殿且不引人怀疑的借口。 夜色,如同浓墨般缓缓浸染了天际。漪兰殿早早熄了灯火,仿佛主仆二人都已安歇。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一道黑影,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漪兰殿的后墙,落地无声,正是墨离。 他来到阿渝寝殿窗外,极轻地叩了三下。 早已穿戴整齐、换上一身深灰色不起眼宫婢服饰的阿渝,立刻推开窗户。月光下,她洗净铅华,墨发简单束起,露出一张清丽却坚毅的脸庞。 “姑娘,一切已安排妥当。”墨离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今夜西华门当值侍卫中有我们的人,可放行一炷香的时间。接应的马车已在宫外巷口等候。只是时间紧迫,必须在卯时宫门开启前返回。” 阿渝点了点头,心跳如鼓,却异常冷静:“走吧。” 她利落地翻出窗外,动作竟带着几分难得的敏捷。墨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掩护着她,两人借着建筑物的阴影,如同两道幽魂,在沉睡的宫廷中快速穿行。 夜风拂面,带着宫墙深处特有的阴凉。阿渝紧跟着墨离,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的细微回响。每一次拐角,每一次躲避巡逻的灯笼光晕,都让她手心沁出冷汗。 终于,西华门那巍峨的轮廓出现在眼前。墨离打了个手势,两人隐在暗处。只见墨离学了一声惟妙惟肖的猫头鹰叫,城门阴影里便闪出一名侍卫,对着墨离微微颔首,随即无声地打开了旁边一扇供日常杂物进出的小侧门。 “快!”墨离低促道。 阿渝不再犹豫,一闪身便出了宫门。外面是空旷的广场和更深的夜色,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静停在远处的巷口。 她快步奔向马车,车帘掀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她借力一跃而上,马车立刻启动,碌碌驶入漆黑的街道。 车内空间狭小,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阿渝对上了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竟是锦心! “姑姑?”阿渝愕然。 锦心面色平静,低声道:“墨离大人不便亲自护送,由奴婢陪姑娘走这一趟。宫外之事,奴婢或许能帮衬一二。” 阿渝瞬间明了。墨离需留在宫中策应,以防万一。而锦心久居宫中,心思缜密,对外面的人情世故也比她熟悉,确是合适的人选。只是……她竟也是刘砚安排的人?或者说,是忠于刘砚的人? 此刻无暇细究,阿渝压下心中震动,点了点头:“有劳姑姑。”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车轮声在夜里传出老远。阿渝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的街景,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踏出那座黄金牢笼,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根据墨离提供的地址,榆钱巷位于京城西南角,是一片鱼龙混杂的平民聚居之地。越往那边走,街道越是狭窄,房屋越是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混杂的气味。 马车在巷口停下,无法再前进。阿渝与锦心下了车,车夫低声道:“姑娘,小的在此等候,务必在卯时前返回!” 阿渝应下,与锦心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步入了昏暗、潮湿,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榆钱巷。 巷子两旁是挤挤挨挨的简陋屋棚,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孩子的啼哭。她们借着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辨认着门牌号,寻找着那个名叫“秦婆”的旧宫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颓败,却又暗藏生机的气息。阿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在这巷陌深处,等待她的,是会揭开真相的钥匙,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第20章 第二十章:残卷余音 榆钱巷仿佛一条沉睡的巨蟒,在夜色中蜿蜒。两侧低矮的屋檐犬牙交错,几乎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光。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夜来香的浓郁,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市井底层的颓败气息。 阿渝与锦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的巷道里,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们依照门牌,终于在一处几乎被杂物淹没的、歪斜的木门前停下。门板朽坏,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油灯光芒。 就是这里了。 阿渝与锦心交换了一个眼神,深吸一口气,抬手,极轻地叩响了门扉。 叩门声在深巷里显得异常突兀。里面那点微光晃动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苍老、警惕,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谁……谁啊?这么晚了……” “秦婆婆?”阿渝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无害,“我们是宫里来的,有些旧事,想向您打听一下。” 里面沉默了片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传来。良久,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窄缝。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眼窝深陷的老脸从门缝后探出,浑浊的眼睛在阿渝和锦心身上警惕地打量着。她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岁了,身形佝偻,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衣裳。 “宫里的?”老妇人声音沙哑,带着怀疑,“我老婆子出宫都多少年了,早跟宫里没关系了!你们找错人了!” 她说着就要关门。 “婆婆且慢!”阿渝急忙用手抵住门,语气恳切,“我们并非来找麻烦,只是想问问……宣和十二年,长春宫的事。” “长春宫”三个字如同魔咒,老妇人浑身猛地一颤,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度的恐惧,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声音尖利起来:“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走!快走!” 她用力想要关上门,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锦心见状,上前一步,沉稳开口:“秦婆婆,我们若真想对您不利,就不会深夜独自前来。实在是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牵扯到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您当年既然能从长春宫活着出来,想必也不愿看到旧事重演,祸及他人吧?” 锦心的话似乎戳中了老妇人的某处软肋,她关门的动作僵住了,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盯着锦心和阿渝,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恐惧、挣扎、还有一丝深埋已久的痛苦。 阿渝趁势低声道:“婆婆,我们只求一个真相。知道真相,或许才能阻止更大的灾祸。” 老妇人沉默了,她佝偻着背,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映出深刻的沟壑。许久,她终于缓缓松开了抵着门的手,侧身让开一条缝隙,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进来……快进来……” 阿渝和锦心立刻闪身而入。屋内狭小逼仄,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木桌,一条瘸腿板凳,和角落里一堆勉强算是床铺的干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草药和尘埃的气味。 老妇人——秦婆,颤巍巍地走到桌边,护住那盏如豆的油灯,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背对着阿渝和锦心,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压抑着巨大的情绪。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她哑声问,没有回头。 阿渝与锦心对视一眼,阿渝上前一步,轻声道:“婆婆,我是沈文渊之女,沈阿渝。” 秦婆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死死盯着阿渝:“沈……沈大人的女儿?!你……你还活着?!” 阿渝心头一酸,点了点头:“是,我还活着。” 秦婆上下打量着阿渝,目光在她清丽的眉眼间逡巡,仿佛在寻找故人的影子。她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却又蒙上一层更深的悲戚:“像……真像……沈大人是好人呐……可惜,可惜了……” 她喃喃着,老泪纵横。 “婆婆,”阿渝趁她情绪激动,追问道,“您当年在长春宫,究竟看到了什么?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婆听到“长春宫”三个字,身体又是一抖,她慌乱地擦着眼泪,眼神再次被恐惧占据,拼命摇头:“不能说……不能说……说了会没命的……那些人……那些人都……” “婆婆!”阿渝握住她枯瘦如柴、冰凉颤抖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现在已经不一样了!陛下……陛下他想查明真相,为冤屈者昭雪!您告诉我,当年长春宫那个佛堂里,供奉的到底是什么?那些江南来的女尼,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批缂丝……” 秦婆被她眼中灼热的光芒和话语中透露的信息震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阿渝,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权衡,在挣扎。屋内陷入了死寂,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秦婆粗重的喘息。 良久,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坐倒在瘸腿板凳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不是……不是普通的佛堂……” 她抬起浑浊的眼,望向虚空,仿佛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那里……供奉的是一尊……白玉弥勒……” 弥勒!果然是弥勒教!阿渝的心猛地一沉。 “那些女尼……根本不是真正的出家人……”秦婆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她们……她们会妖法!能让人产生幻象,听她们摆布……太后……太后那时常偷偷去……去了之后,神情就……就很不对劲……” 阿渝和锦心屏住呼吸,听着这惊心动魄的叙述。 “后来……后来不知怎么,事情好像败露了……先帝似乎察觉了……”秦婆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后怕,“有一天夜里,来了好多黑衣人……他们……他们冲进佛堂,砸了那尊玉弥勒,把里面……把里面藏着的东西拿走了……然后……然后就放了一把火……”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我和另一个宫女……躲在水缸里……才……才侥幸活了下来……我们听到那些黑衣人说……说‘清理干净’、‘一个不留’……我们吓坏了,天亮后趁着混乱跑了出来……没多久,就听说我们两个因为‘急病’死了……再后来,我就被放出宫了……” “那批缂丝呢?”阿渝急切地问,“那批‘奉慈谕’拨付的缂丝,是用来做什么的?” 秦婆茫然地摇了摇头:“不……不知道……那些缂丝入库后,好像……好像就没再见到过……或许……或许也是被那些人拿走了?或者……烧了?” 线索似乎在这里中断了。那批关键的缂丝,不知所踪。 阿渝的心沉了下去。没有物证,仅凭秦婆的一面之词,如何能取信于人?如何能扳倒李擎和赵元晦?更何况,此事还牵连太后…… “婆婆,”锦心忽然开口,语气沉稳,“您可还记得,当年那些黑衣人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或者,您后来在宫里,可曾再见过类似的人?或者……听过什么相关的传言?” 秦婆皱着眉,努力回忆着,布满皱纹的脸拧成一团。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特别的人……有一个……领头的那个……他……他右边眉骨上,有一道很深的疤……像……像是被刀砍的……” 刀疤?阿渝和锦心同时一怔。 “还有……”秦婆继续回忆,声音带着不确定,“我后来……后来好像有一次,远远地……看到过李大将军身边的一个亲随……他……他走路的姿势,还有那个背影……很像……很像那天晚上领头的人……” 李擎的亲随! 阿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难道当年带队清理长春宫、杀人放火的,竟然是李擎的人?!那赵元晦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太后……太后她知道吗?还是说,她也是被蒙蔽,甚至……被胁迫的?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就在这时,巷子外隐约传来了几声短促的犬吠,以及……马蹄声?! 阿渝和锦心脸色骤变!有人来了! “婆婆!”阿渝猛地站起身,“此地不宜久留!您多保重!今晚之事,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秦婆也慌了神,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快走!快走!” 阿渝和锦心不敢再耽搁,迅速拉开木门,闪身而出,融入漆黑的巷道。她们沿着来时的路,拼命向巷口马车停驻的方向奔去。 身后的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嘈杂的人声。火光在巷道口晃动! 她们被发现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烛影摇红 马蹄声如惊雷,炸破了榆钱巷死水般的沉寂。火光在巷道口晃动,人影幢幢,带着兵器碰撞的铿锵之声,正向巷内包抄而来! “快走!”锦心低喝一声,猛地拉住阿渝的手腕,两人不再沿着来路,而是转身扑向旁边一条更窄、更暗的岔巷。身后传来追兵的呼喝声和犬吠,如同跗骨之蛆。 黑暗成了她们唯一的掩护。阿渝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跃出喉咙。她强迫自己冷静,紧跟着锦心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巷道里穿梭。衣裙被杂物勾扯,发髻散乱,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带着死亡的寒意。 锦心显然对市井地形极为熟悉,她带着阿渝七拐八绕,利用堆积的杂物和低矮的屋檐阴影,几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追兵的视线。然而,对方人数众多,且似乎有猎犬引路,始终紧追不舍。 “分开走!”锦心当机立断,将一个冰凉的小物件塞入阿渝手中,语速飞快,“姑娘,往东,第三个路口右转,有一处废弃的土地庙,暂可藏身!奴婢引开他们!” “姑姑!”阿渝惊呼,抓住她的衣袖。 “快走!”锦心用力推开她,眼神决绝,“记住秦婆的话!活下去,把消息带回去!”说罢,她故意弄出些声响,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立刻吸引了部分追兵和犬只。 阿渝眼眶一热,不敢再犹豫,咬紧牙关,按照锦心所指的方向,拼命奔跑。身后的呼喝声和脚步声似乎被引开了一部分,但仍有零星的追逐声缀在身后。 她冲进那条指定的岔路,右转,果然看到一座塌了半边的破败庙宇,隐在几棵歪脖子老树后面。她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蜷缩在残破的神像之后,屏住呼吸,听着外面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渐渐消失在巷子深处。 庙内蛛网遍布,尘土呛人。阿渝靠在冰冷的泥塑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她摊开掌心,锦心塞给她的,是一枚小小的、边缘锋利的银簪,正是她之前用过的那支。 锦心……她怎么样了?阿渝不敢深想,心头被巨大的愧疚和担忧攫住。 过了许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呜咽。阿渝不敢立刻出去,她蜷在黑暗中,秦婆那充满恐惧的话语,李擎亲随眉骨上的刀疤,锦心决绝的背影,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轮转。 长春宫,弥勒教,太后,李擎……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胆寒的阴谋。李擎不仅仅是权臣,他很可能掌握着太后被弥勒教蛊惑、甚至可能参与其中的把柄!这就能解释他为何如此有恃无恐!而赵元晦,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先帝察觉后授意清理,还是李赵二人联手掩盖? 那批消失的缂丝,是关键!秦婆不知道去向,但一定还在某处!找到它,或许就能找到铁证! 必须尽快回宫!将秦婆的证词和新的线索告诉刘砚! 她小心翼翼地从土地庙的破洞中向外窥探,确认四下无人,才如同惊弓之鸟般,借着断壁残垣的阴影,朝着记忆中马车停驻的大致方向摸去。 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仿佛暗处随时会射出冷箭。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那条相对宽阔的街道,以及远处巷口那辆熟悉的青篷马车轮廓! 她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脚步,却猛地顿住! 马车周围,空无一人。车夫不见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她。她隐在墙角的阴影里,仔细观察。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被遗弃。街道上空旷死寂,与来时并无不同,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不能过去!直觉在她脑中尖声警告。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车夫要么被抓,要么……就是对方故意留下的诱饵! 她缓缓后退,重新融入身后的黑暗。回宫的路被切断了,至少,这条预定好的路被切断了。她必须另想办法。 去哪里?偌大的京城,举目无亲,她一个弱女子,身着宫婢服饰,又能藏身何处? 忽然,她想起了墨离。他既然能安排人接应,在宫外必然还有其他据点或可信任之人。可是,如何联系他? 她摩挲着手中那枚冰冷的银簪,脑中灵光一闪。墨离能通过尚寝局的柏叶艾草传递信号,必然在宫外也有类似的信息传递节点。那些节点,很可能就隐藏在……市井之中,那些看似寻常的铺子里! 她回想起来时马车经过的街道,似乎看到过一家招牌上画着药草、名为“济世堂”的药铺。墨离安排的人通过尚寝局传递消息,而尚寝局与药材采买有关联,“济世堂”……会不会就是其中一个节点? 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来时路过的那条主街摸去。夜色深沉,她不敢走大路,只能在狭窄、肮脏的巷道间穿行,躲避着更夫和偶尔出现的醉汉。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如同灌铅,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终于看到了那条较为宽敞的街道,以及街道对面,那家挂着“济世堂”匾额、早已打烊关门的铺子。 她心中一紧。铺子黑灯瞎火,如何确认?又如何联系? 她躲在对面巷口的阴影里,焦急地观察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灰白。必须在宫门开启前回去! 就在这时,济世堂旁边一条更小的巷子里,晃晃悠悠走出一个提着灯笼、打着哈欠的更夫。那更夫走到济世堂门口,并未停留,却似乎是无意地,用手里的梆子,在药铺紧闭的门板上,“笃、笃笃”,敲了三下。 正是墨离与她接头的暗号节奏! 阿渝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强忍着冲出去的冲动,看着那更夫慢悠悠地走远。 几乎是同时,济世堂旁边一扇极不起眼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探出头来,警惕地四下张望。 机会! 阿渝不再犹豫,从阴影中快步走出,压低声音道:“柏叶需陈年,艾草忌沾露。” 那是墨离约定的,确认身份的暗语。 那伙计眼神一凝,迅速打量了她一番,尤其是她身上那套不合时宜的宫婢服饰,立刻侧身让开:“姑娘快请进!” 阿渝闪身而入,小门立刻关上。里面是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向店铺后院。 “姑娘可是墨离大人安排出宫的?”伙计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是!”阿渝急切道,“回宫的路被截断了,车夫可能已出事!我必须立刻回去!” 伙计脸色一变:“果然出事了!方才外面有兵马司的人盘查,说是追捕盗匪,看来是冲着姑娘来的!姑娘稍候,小的立刻安排其他路径送姑娘回宫!只是……”他面露难色,“宫门即将开启,常规路径恐怕都已不安全……” “无论如何,必须回去!”阿渝语气坚决。她若不能及时回宫,不仅自身难保,更会连累刘砚和锦心! 伙计一咬牙:“姑娘请随我来!” 他带着阿渝穿过杂乱的后院,来到一处堆满药材的库房。挪开几个麻袋,竟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凉风从里面涌出。 “这是早年挖的暗道,通往皇城西侧的护城河废弃水道,出口隐蔽。从那里,或可寻机会混入清晨运送夜香的队伍回宫!”伙计快速解释道,“只是里面漆黑难行,且水路脏污……” “无妨!”阿渝毫不犹豫。比起落在李擎手中,钻下水道算什么。 她接过伙计递过来的一小截蜡烛和火折子,深吸一口气,弯腰钻入了那散发着霉味和未知危险的黑暗之中。 烛火如豆,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摇曳,映照出湿滑的墙壁和脚下污浊的积水。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深渊边缘。 但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必须回去!将这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线索,带回去! 烛影摇红,映着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在这不见天日的暗道里,艰难前行。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血色晨昏 暗道内的空气污浊粘稠,混合着淤泥的腐臭和经年累月的霉味,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着陈年的灰尘。阿渝手中的蜡烛是她唯一的光源,那一点昏黄在无尽的黑暗中顽强跳动,映照出脚下深浅不一的污水和湿滑崎岖的洞壁。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冰冷的污水浸透了鞋袜,裙摆沾满了黏腻的污物。暗道狭窄处需侧身弯腰才能通过,尖锐的岩石擦破了手臂和膝盖,带来火辣辣的刺痛。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 她不敢停歇,脑中反复回响着秦婆恐惧的颤音、锦心决绝的背影,以及那越来越近的追兵马蹄声。这些画面如同鞭子,抽打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榨取出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她向前,再向前。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隐约的水流声,空气也似乎流通了些许。烛光摇曳中,她看到暗道尽头是一个稍微开阔的洞穴,一侧是人工开凿的石阶,向上延伸,另一侧则是一条散发着更浓重腥臭气味的地下暗河,河水黝黑,缓缓流动。 按照药铺伙计的指引,她应沿着石阶向上。她小心翼翼地攀上湿滑的石阶,顶端被一块沉重的石板封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抵着石板缓缓挪动,一道缝隙逐渐扩大,清冽了许多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涌入,天光微露。 她从缝隙中钻出,发现自己正处于护城河一处荒废的、长满芦苇的河滩,身后是高耸的皇城墙根。天际已泛出鱼肚白,黎明将至! 必须立刻混入运送秽物的队伍!这是最后的机会! 她丢弃了已然燃尽的蜡烛,顾不上整理狼狈不堪的仪容,沿着河滩快速向记忆中宫城西北角的“净军”出入通道摸去。通常,每日清晨,会有专门的车辆和人员从此处将宫中的夜香等污物运出。 果然,远远地,她便看到了那支熟悉的、散发着异味的车队正在接受守门侍卫漫不经心的盘查。车队周围是一些穿着粗布短打、低着头、默默推着车的杂役。 她看准一个落在队伍末尾、身形与她相仿的杂役,趁其不备,猛地从芦苇丛中窜出,用那枚银簪的尖端抵住那人的后腰,压低声音,模仿着粗哑的嗓音:“别出声!借你衣裳一用!否则……” 那杂役是个半大的小子,吓得浑身一僵,不敢动弹。阿渝迅速将他拖入芦苇丛深处,飞快地剥下他那身散发着馊臭味的粗布外衫和帽子,套在自己身上,又将散乱的头发胡乱塞进帽子里。 “蹲在这里,半个时辰后再出来!”她低声威胁,将那枚银簪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小子连连点头,缩在芦苇里瑟瑟发抖。 阿渝压低帽檐,将脸抹上些泥污,深吸一口那难以忍受的气味,低着头,快步跟上即将启动的车队末尾,模仿着前面杂役佝偻着背、步履沉重的样子。 守门的侍卫捂着鼻子,草草扫了一眼车队,挥挥手便放行了。没有人多看这个落在最后、身形瘦小的“杂役”一眼。 踏入宫门的那一刻,阿渝悬了一夜的心,才稍稍落下半分。然而,更大的危机感随即涌上。她冒险出宫,李擎的人必然已经察觉,此刻宫内,恐怕已是天罗地网。 她不能回漪兰殿!那里必然是首要监视的目标! 她必须立刻见到刘砚! 车队进入宫苑后便分散开来,前往各宫收取污物。阿渝趁人不备,闪身躲入一处假山背后。她脱下那身臭气熏天的杂役服,塞进石缝,里面仍是她那身深灰色的宫婢服饰,虽沾了泥污,却已不那么显眼。 她必须去宣室殿!此刻唯有那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凭借着对宫廷路径的熟悉,利用清晨宫人活动尚且稀少的时机,专挑僻静小路,向着皇帝日常理政的宣室殿潜行。每一声鸟鸣,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她心惊肉跳。 就在她穿过御花园,即将接近宣室殿外围区域时,前方岔路口忽然转出一队巡逻的侍卫,步伐整齐,盔甲鲜明。 阿渝心中一惊,立刻闪身躲入一丛茂密的蔷薇花架之后,屏住呼吸。 那队侍卫并未停留,径直向前走去。然而,就在队伍末尾,一个看似领头的小校,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她藏身的花丛,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正常,跟上队伍离去。 阿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被发现了吗?还是…… 她不敢多想,待那队侍卫走远,才敢探出头。确认四下无人,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迅速穿过小径,来到了宣室殿侧后方的一处小角门。这里是供低级内侍和宫女出入的通道,平日看守相对松懈。 她正欲寻找机会混入,角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名端着铜盆、看似要出来倾倒洗漱废水的小太监低着头走了出来。 阿渝下意识地想要躲避,那小太监却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稚气却带着急色的脸——正是昨夜在漪兰殿“打翻”艾草的那个小宫女!不,此刻他穿着太监服饰,分明是个小太监! “姑姑!”小太监见到她,眼中爆发出惊喜,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快随奴婢来!陛下正要早朝,此刻在偏殿更衣!” 阿渝瞬间明了,方才那队侍卫领头的小校,以及眼前这个小太监,都是刘砚安排接应她的人!他早已料到她回宫之路艰险,布下了后手! 她不再犹豫,立刻跟着小太监闪入角门。小太监显然对宣室殿的路径极为熟悉,带着她穿廊过庑,避开所有可能遇到人的地方,很快便来到一处僻静的偏殿外。 小太监在门外停下,低声道:“姑姑,陛下就在里面,奴婢在此守着。” 阿渝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和沾满污渍的衣裙,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殿门。 偏殿内光线不明,只点了几盏宫灯。刘砚背对着她,正由两名内侍伺候着穿上沉重的十二章纹朝服,玄衣纁裳,衬得他背影挺拔而孤峭。 听到门响,他挥了挥手。两名内侍立刻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刘砚缓缓转过身。他尚未戴冠,墨发仅以一根玉簪束起,面容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倦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到她如此狼狈模样的瞬间,骤然缩紧,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后怕,更有一种沉郁的怒火。 他的目光在她沾满泥污的裙摆、被划破的手臂和散乱的发髻上停留,最终定格在她虽然疲惫不堪、却异常清亮坚定的眼眸上。 “你……”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回来了。” 短短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 阿渝鼻子一酸,强忍了一夜的恐惧、艰辛和委屈几乎要决堤。她快步上前,也顾不上礼仪,急声道:“陛下!李擎他……” “朕知道。”刘砚打断她,眼神冰冷,“他昨夜便以‘京畿出现流寇,恐惊圣驾’为由,调动了部分京营兵马,封锁了几处街道。朕收到消息时,已来不及阻止。” 他走上前,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锦心呢?” 阿渝眼眶一红,低声道:“锦心姑姑为了引开追兵,与奴婢分开了……至今……下落不明。” 刘砚的下颌线骤然绷紧,眼中戾气一闪而逝,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静:“把你查到的一切,告诉朕。” 阿渝定了定神,将夜探榆钱巷,见到秦婆,得知长春宫供奉白玉弥勒、太后曾被蛊惑、李擎亲随可能参与清理灭口,以及那批缂丝神秘消失等关键信息,清晰而快速地禀报了一遍。 随着她的叙述,刘砚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也越来越冷,如同结了冰的深潭。当听到“眉骨刀疤”和“李擎亲随”时,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微微发白。 “弥勒教……白玉弥勒……眉骨刀疤……”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眼底是一片幽暗的、酝酿着风暴的海,“果然……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猛地抬眼,看向阿渝,目光锐利如刀:“那批缂丝,是关键。秦婆不知去向,但东西一定还在。李擎离京,是他最大的失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监恭敬而急促的声音:“陛下,辰时已到,百官已在宣政殿外候朝。” 早朝时间到了。 刘砚眼神一凛,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又变回了那个威仪深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帝王。他深深地看了阿渝一眼,那目光里带着嘱托,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你先留在宣室殿后殿,哪里都不要去。”他沉声吩咐,“朕已安排妥当,这里暂时安全。”他顿了顿,补充道,“等朕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殿门。内侍早已捧着沉重的冕旒等候在外。 殿门开启,又合拢。将他那玄色纁服的挺拔身影,隔绝在外。 阿渝独自站在空旷的偏殿内,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冷的龙涎香气。窗外,天色已然大亮,晨曦透过窗棂,映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映照着她满身的狼狈与疲惫。 血色的一夜已然过去,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随着这黎明,拉开序幕。 她知道,他即将踏入的,是另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万分的战场。 而她,必须在这里,等待他归来,等待那不知是吉是凶的……最终结局。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九阙风起 宣室殿后殿,香炉里吐出最后一缕残烟,如同阿渝紧绷了一夜的心神,缓缓逸散。她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内侍匆匆送来的干净外袍,替换下了那身沾满夜露与污渍的宫装。手臂上被岩石划破的伤口已被简单处理,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焦虑。 窗外,是紫禁城苏醒的喧嚣,隐约可闻远处宣政殿方向传来的百官山呼。那声音庄严肃穆,听在阿渝耳中,却如同战鼓擂响,一声声,敲击着她敏感的神经。刘砚此刻正立于那风暴中心,独自面对李擎的党羽、赵元晦的深算,以及那可能随时被引爆的、关乎太后与弥勒教的惊天秘辛。 她攥着袍袖的边缘,指节泛白。秦婆那充满恐惧的叙述,锦心决然离去的身影,暗道中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她的脑海。那批消失的缂丝,如同一个幽灵,盘旋不去。它会在哪里?李擎离京前,是否已将其转移或彻底销毁?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阳光逐渐炽烈,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阿渝坐立难安,几次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只有侍卫规律巡逻的脚步声,再无其他。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殿外终于传来了动静。不是百官散朝的嘈杂,而是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径直朝着后殿而来。 殿门被推开,光线涌入,勾勒出刘砚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身影。他已卸下繁重的朝服冕旒,换上了一身玄青色常服,更显清减。眉宇间凝着一层未散的寒霜,眼神却锐利如初,甚至比清晨离去时,更多了几分决断的冷冽。 他挥手屏退了紧随其后的内侍,殿门再次合拢。 “陛下……”阿渝急忙起身,迎上前去,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 刘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看到她眼中血丝和未能完全掩饰的惶惑,眸色微沉。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桌案边,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先喝口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阿渝微微一怔,接过茶杯,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她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一刻也未离开他。 “朝上……情形如何?”她放下茶杯,忍不住问道。 刘砚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巍峨的宫阙,背影透着一股孤峭。片刻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李擎离京赴北境的调令,已正式下达。其麾下部分京营兵马的指挥权,暂由兵部接管。” 阿渝心中先是一松,这意味着京中的武力威胁暂时解除。但随即又是一紧,李擎虽离京,其党羽仍在,赵元晦态度不明,危机远未过去。 “赵元晦呢?”她追问。 刘砚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丞相大人今日格外沉默,对李擎离京之事未置一词,反倒是对核查先帝年间账目一事,表现得颇为‘热心’,主动提请扩大核查范围,以示‘公允’。” 老狐狸!阿渝暗忖。赵元晦这是以退为进,试图将自己彻底摘出去,甚至可能想借查账之事,反将李擎一军,或者……引出更多对他有利的秘密。 “那……长春宫之事……”这是阿渝最关心的。 刘砚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他踱步回到阿渝面前,声音压得更低:“朕已暗中派人,彻查长春宫旧址。虽然时隔多年,当年大火痕迹早已无存,但若能找到那批缂丝的蛛丝马迹,或是其他被遗漏的证物……”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阿渝:“你带回的消息,至关重要。秦婆口中的‘眉骨刀疤’,是一个极关键的线索。朕已命人秘密排查李擎麾下所有亲随、旧部,尤其是面部有疤痕者。” 希望之火在阿渝心中重新点燃。只要找到那个人,就能坐实李擎参与清理长春宫、掩盖弥勒教之事!这不仅仅是权争,更是涉及巫蛊、动摇国本的大罪! “可是,”阿渝仍有忧虑,“太后那边……”提及那位深居简出、目光如炬的老人,她心中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恐惧。若真相揭开,太后将如何自处?陛下又将如何面对自己的祖母? 刘砚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但很快被坚定取代:“真相就是真相。无论牵扯到谁,都必须水落石出。况且……”他语气微沉,“太后当年,或许亦是身不由己,受人蒙蔽操控。查明真相,亦是……还她一个清明。” 他的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阿渝明白,做出这个决定,对他而言,同样艰难。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偏移,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忽然,刘砚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阿渝包扎着的手臂上,眉头微蹙:“你的伤……” “不妨事,只是皮外伤。”阿渝下意识地将手臂往后缩了缩。 刘砚却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执起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动作却异常轻柔,小心地避开伤口,查看那缠绕的细布。 “以后……”他低着头,看着那洁白的细布,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不要再如此冒险。” 阿渝的心猛地一跳,被他握住的手腕处传来清晰的温度,让她脸颊微微发烫。他从未用如此……近乎带着疼惜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奴婢……必须去。”她垂下眼睫,声音虽轻,却坚定,“唯有找到证据,才能助陛下破局。” 刘砚抬起眼,深邃的眸光落在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长睫上,落在她苍白却倔强的唇瓣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赞赏,有愧疚,还有一种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深藏的情愫。 “阿渝,”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生疏的“沈尚仪”,声音里带着一种郑重,“待此事了结……” 他的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内侍监略显急促的禀报声: “陛下!长寿宫派人传来太后娘娘口谕,请陛下即刻过去一趟!” 两人俱是一怔! 长寿宫!太后在此刻突然召见! 刘砚握着阿渝手腕的手微微收紧,眸中瞬间掠过一丝凛然。他缓缓松开手,面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冷峻,只是那眼底深处,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太后召见,所为何事?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李擎或赵元晦,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将消息递到了长寿宫? 风暴,似乎并未因李擎的离京而平息,反而以另一种方式,骤然降临! 刘砚整了整衣袖,目光与阿渝担忧的视线交汇,他微微颔首,给予一个无声的、让她安心的眼神。 “朕去去就回。”他沉声道,随即转身,大步走向殿门,玄青色的衣袂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阿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再次高高悬起。 九阙风起,云谲波诡。太后的召见,是福是祸?这场席卷前朝后宫的巨大风暴,最终将走向何方? 她独自立于殿中,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她清澈眼底那抹无法消散的忧色,与愈发坚定的光芒。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锦灰叠影 长寿宫那扇沉重的殿门在刘砚身后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殿内沉穆的檀香气仿佛有形之物,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上官太后依旧端坐凤榻,手中乌木念珠拨动得极缓,半阖的眼帘下,目光却如古井深潭,无声地审视着踏入门槛的年轻帝王。 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先行礼,而是径直走到榻前不远处的锦墩坐下,玄青衣袂拂过光洁地面,姿态是罕见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随意。 “皇祖母突然召见孙儿,不知有何教诲?”他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不愿迂回的锐气。 太后拨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终于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经历了太多风雨的玉石,温润之下是冰冷的坚硬。“皇帝近日,似乎颇为操劳。”她声音沙哑,语气平淡无波,“可是前朝政务,又有何烦难?” “劳皇祖母挂心,不过是些积年旧务,梳理清楚便好。”刘砚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避让。 “旧务……”太后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纹路,像是笑,又像是叹息,“有些旧务,如同地底埋藏的陈年根须,盘根错节,强行挖掘,恐伤及地表繁花,动摇根本。皇帝以为呢?” 刘砚的指尖在膝上微微蜷缩,面上却不动声色:“皇祖母教诲的是。只是,若那根须已然腐朽,滋生虫蚁,啃噬国本,即便繁花似锦,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终有倾颓之日。孙儿以为,刮骨疗毒,虽痛彻心扉,却是长治久安之策。”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檀香袅袅,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祖孙二人的对话,看似寻常,却字字机锋,关乎朝局,更关乎那段谁也不愿轻易触碰的、属于长春宫的禁忌往事。 太后浑浊的眼底深处,似有波澜涌动,最终归于一片沉暮的平静。“皇帝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了。”她不再看刘砚,目光投向虚空中某一点,仿佛在看遥远的过去,“哀家老了,只盼着这宫里宫外,能太太平平的。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何必非要刨根问底,闹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孙儿亦盼太平。”刘砚语气沉凝,“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不愿让往事随风,更欲借旧日阴霾,行挟制之事。孙儿若一味隐忍,只怕祸起萧墙,届时才真正不得安宁。” “挟制……”太后拨动念珠的手指彻底停下,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刘砚脸上,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锐利,“皇帝指的是……李擎?还是……另有其人?” 刘砚与她对视,毫不退缩:“皇祖母心中,想必比孙儿更清楚。”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更漏滴滴答答,记录着这难熬的时光。 良久,太后仿佛耗尽了力气,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是皇帝,这江山社稷,终究要由你来扛。你想怎么做,便去做吧……只是,万事……留一线余地。去吧,哀家乏了。” “孙儿告退。”刘砚起身,行礼,动作干脆利落。转身离去时,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青松。 直到那玄青身影消失在殿外,上官太后才缓缓睁开眼,望着那晃动的珠帘,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杂着追悔、无奈与一丝释然的复杂情绪。她低声喃喃,如同梦呓: “报应……都是报应啊……” 宣室殿后殿,阿渝心中的焦灼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轻半分。她如同困兽,在殿内来回踱步,目光不时扫向那扇紧闭的殿门,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太后突然召见,吉凶难料。她想起太后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想起她关于“木秀于林”的告诫,心头便蒙上一层阴霾。若太后为了维护皇家声誉,或是自身安稳,选择站在李擎和赵元晦一边,那刘砚将陷入何等孤立无援的境地?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窗棂再次传来那熟悉的、极轻的叩响。 阿渝心头一跳,立刻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墨离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滑入,带来一身外面的寒气。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与……急切。 “姑娘!”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有重大发现!” “快说!”阿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属下根据陛下旨意,排查李擎亲随,重点查访面部有疤痕者。果然发现一人,名叫胡三,右眉骨有一道极深的旧疤,乃是早年战场厮杀所致。此人是李擎心腹中的心腹,掌管李府部分见不得光的私产和……密档。” 阿渝呼吸一窒:“可能找到他?” 墨离摇头:“此人随李擎一同离京了。” 希望瞬间落空,阿渝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墨离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遭雷击! “但属下在追查胡三负责的一处隐秘货栈时,发现了一批……被封存得极其严密的陈年旧物!”墨离语速加快,“其中,就有数箱标注着‘江南织造’、‘宣和十二年’字样的……缂丝!” 缂丝!宣和十二年!江南织造! 阿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批关键证物,那批被认为可能早已被销毁的缂丝,竟然被李擎秘密藏匿了起来?!他为何要留下如此致命的证据?是为了将来继续挟制太后?还是另有所图? “东西现在何处?!”阿渝急声问,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属下已命人暗中控制那处货栈,东西原封未动。”墨离沉声道,“但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转移,并呈送陛下!” “陛下此刻在长寿宫!”阿渝心急如焚,“必须立刻让他知道!”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刘砚回来了! 阿渝与墨离对视一眼,墨离立刻会意,身形一闪,再次融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殿门被推开,刘砚迈步而入,脸色比去时更加冷峻,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陛下!”阿渝迫不及待地迎上前,也顾不上礼仪,急急将墨离带来的惊天消息禀报。 当听到“缂丝找到”时,刘砚眼中骤然爆发出慑人的精光,那是一种猎手终于锁定猎物要害的锐利与冰冷!他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好!好一个李擎!果然留了一手!”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意,“他这是给自己,也是给太后,留了一条所谓的‘后路’!”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取出一枚小巧的、雕刻着龙纹的玄铁令牌,递给阿渝:“你立刻去找墨离,持朕令牌,调一队绝对可靠的暗卫,将那些缂丝,连同货栈所有相关账册、人员,全部秘密押解至皇城司诏狱!记住,要快,要隐秘,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是!”阿渝接过那枚沉甸甸、冰凉刺骨的令牌,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无上权柄与千钧重担。 她转身欲走,刘砚却忽然唤住她。 “阿渝。” 她回头。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夜,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 “小心。” 阿渝心头一热,重重点头:“陛下放心!” 她不再停留,迅速从侧门离开宣室殿,去寻找隐匿在暗处的墨离。手中那枚玄铁令牌,冰冷坚硬,却仿佛带着他掌心残留的温度,与她狂跳的心共鸣。 锦灰之下,余烬复燃。而那燃烧的,将是足以焚毁一切阴谋与野心的滔天烈焰!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破晓之前 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掌心,如同烙铁,灼烧着阿渝的神经。她疾步穿行在宫墙投下的深重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鸣响,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手臂上未愈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也让她因彻夜未眠而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 墨离如同她的影子,无声地缀在后方,警惕着周遭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但也可能藏着最致命的杀机。 按照刘砚的指示,他们没有动用任何明面上的力量,而是通过暗卫之间独有的联络方式,在皇城西北角一处废弃的演武场旁,与一队早已等候在此、全身笼罩在黑衣中的暗卫汇合。这些人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静如渊,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没有多余的言语,阿渝亮出那枚龙纹令牌。为首的黑衣人目光在令牌上停留一瞬,随即单膝跪地,身后众人齐刷刷跪下,动作整齐划一,无声却透着凛然的肃杀。 “奉陛下密令,”阿渝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即刻前往西市永昌货栈,将内里所有封存货物,尤其是标注‘江南织造’、‘宣和十二年’的箱笼,及相关账册、人员,全部秘密转移至皇城司诏狱甲字密仓!行动务必迅捷隐秘,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遵令!”低沉整齐的应诺声如同闷雷,在寂静的夜里滚过。 黑衣人迅速起身,如同鬼魅般散入夜色,朝着宫外目标地点潜行而去。墨离对阿渝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放心,随即也跟了上去,他的任务是确保转移过程万无一失。 阿渝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紧握令牌的手缓缓松开,掌心已是一片湿冷的汗。她能做的,已经做了。现在,只能等待,等待那些承载着无数秘密与罪证的缂丝,被安全送达那个足以隔绝一切窥探的、森严的诏狱深处。 她不敢回漪兰殿,那里目标太大。也不敢再去宣室殿后殿,以免引人注目。略一思索,她转身走向靠近宫墙一处存放旧物的、几乎被人遗忘的库房。那里荒僻安静,是暂时藏身的理想之处。 库房内堆满了蒙尘的旧家具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息。阿渝寻了个靠窗的角落,蜷缩下来,将身体隐藏在阴影里。窗外,天际依旧墨黑,离破晓还有一段时间。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每一次远处传来的细微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那是追兵的马蹄,或是行动失败的消息。她紧紧攥着那枚令牌,仿佛它是唯一的浮木。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秦婆恐惧的面容,锦心决绝的背影,暗道中的黑暗与污浊,以及刘砚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想必正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眼眸。 她想起在掖庭的岁月,那些寒冷、饥饿与屈辱的日子,与此刻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生死一线的境地相比,竟不知哪一种更令人窒息。命运如同湍急的河流,将她这叶扁舟冲撞得七零八落,却又阴差阳错地,将她送到了这风暴的最中心。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因疲惫和紧张而意识有些模糊时,窗棂被极轻地叩响了约定的暗号。 她猛地惊醒,凑到窗边。 墨离的声音低沉传来:“姑娘,事成。货物已全部安全入库,相关人员已扣押。货栈外围清理干净,暂无异常。” 成了! 阿渝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几乎让她虚脱。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庆幸与酸楚。 证据到手了!那些染着过往血腥与阴谋的缂丝,终于落在了刘砚手中!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只能被动防守,他们有了反击的利器! “陛下……知道了吗?”她哑声问。 “消息已即刻呈报陛下。”墨离答道,“陛下令姑娘暂且在此等候,天明之后,再作安排。” 阿渝点了点头,心知此刻宫门即将开启,各方势力耳目众多,她贸然行动反而坏事。 墨离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留下阿渝独自在库房的黑暗与寂静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那必将随之而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 * * 宣政殿内,百官肃立。龙椅之上,刘砚神情冷峻,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流,只余下线条分明的下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今日的朝会,气氛格外凝滞。李擎虽已离京,但其党羽仍在,昨日太后突然召见皇帝的消息,早已在私下里传开,引得各方猜测纷纷。丞相赵元晦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持笏立于文官首位,姿态恭谨,却让人看不透深浅。 几项寻常的政务奏对之后,刘砚忽然开口,声音透过冕旒,带着一种空旷的冷意: “朕近日翻阅先帝起居注,见先帝晚年,常忧心吏治,尤重清廉。然,朕观今之朝堂,是否仍有蠹虫潜伏,侵蚀国本?” 他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下方垂首的百官,最终落在赵元晦身上。 “丞相,”他唤道,语气平淡,“你乃三朝元老,执掌中书,总领百官。依你之见,如今朝中,可还有那等阳奉阴违、结党营私、甚至……胆大包天,行那欺君罔上、动摇国本之事的……硕鼠?” 这话问得极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朝堂上激荡起无声的巨浪!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依旧沉稳如山的赵元晦。 赵元晦持笏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臣蒙先帝与陛下信重,忝居相位,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圣恩。陛下所言蠹虫硕鼠,臣亦深恶痛绝。然,朝堂之上,皆为陛下股肱,是否有此等败类,需有真凭实据,方可明正典刑,以免冤屈忠良,寒了百官之心。” 他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将皮球踢了回去——要抓硕鼠,请拿出证据。 刘砚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弧度。 “丞相所言极是。”他微微颔首,“无凭无据,确实难以服众。故而,朕已命人,彻查近年来,所有涉及宫中采买、军需调配、以及……先帝年间某些旧账。”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语气骤然转厉,带着雷霆之威: “尤其是,宣和十二年,一批由江南织造府上贡,经由内库拨付,最终却下落不明的……御用缂丝!” “缂丝”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宣政殿每一个官员的耳边!许多人脸色瞬间大变,尤其是那些与李擎过往甚密、或曾参与过当年之事的官员,更是冷汗涔涔,几乎站立不稳! 赵元晦持笏的手猛地一颤,一直低垂的眼帘骤然抬起,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与骇然!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他亲手扶上龙椅的君主。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及此事?!他难道不怕牵扯出太后?不怕引起朝局动荡?! 刘砚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毫不退缩。 “此事,朕已掌握关键证物与人证!”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相关涉案人员,无论身份高低,无论牵扯多广,朕必将一查到底,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退朝!” 不等百官反应,刘砚已拂袖起身,在内侍尖细的唱喏声中,转身离去,留下满殿死寂与一片心惊胆寒。 赵元晦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龙椅,脸色铁青,持笏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明白,皇帝这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宣战!他不仅拿到了证据,更是选择了一种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将这隐藏多年的脓疮,彻底捅破! 风雨,已至! 废弃库房内,阿渝透过破旧的窗纸,看到天际终于撕开了墨色的帷幕,透出第一缕熹微的晨光。 破晓了。 她也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宣政殿方向百官山呼万岁、继而散朝的声音。她的心,随着那声音,再次提了起来。 朝会结束了。他……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库房那扇朽坏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低阶内侍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套干净的尚仪宫装。 “沈尚仪,”内侍声音恭敬,“陛下口谕,风波未平,请您暂回漪兰殿,闭门静养,无诏不得出。陛下……自有安排。” 阿渝微微一怔。让她回漪兰殿?闭门静养?这看似是保护,却也可能是……将她再次隔绝在外。 她接过宫装,指尖触及那光滑冰凉的绸缎,心中五味杂陈。她明白,最关键的证据已经到手,接下来的风暴,将是刘砚与赵元晦、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最直接、最残酷的正面交锋。而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需要被“保护”起来的位置。 她换上官装,整理好仪容,随着内侍默默走向漪兰殿。宫道两旁,朱墙碧瓦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回到漪兰殿,殿外依旧有侍卫看守,但似乎换了一批面孔,眼神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满审视与恶意。锦心依旧没有消息。 她独自坐在殿内,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那方紫玉砚台静静置于案头,砚底那个“晦”字,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刻字,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 他让她等,她便等。 她相信,他既然选择了在最危险的时刻,将那枚令牌交予她,便绝不会轻易将她舍去。 破晓之前,最是黑暗。但也意味着,光明即将降临。 她只需,耐心等待。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雷霆手段 漪兰殿内,香炉冷寂。 阿渝端坐于窗下,目光落在庭中那株历经风雨、零落大半的海棠上,神思却已飘远。宫装繁复层叠,束缚着她的身体,却束缚不住脑海中翻腾的惊涛。朝堂上那一声“缂丝”如同惊雷,必然已震动了整个前朝后宫。她几乎能想象出赵元晦铁青的脸色,以及那些依附李擎之人的惶惶不可终日。 刘砚选择了最直接、也是最凶险的方式,将那隐秘的脓疮彻底挑破。这不啻于一场豪赌,赌的是他手中的证据足够致命,赌的是赵元晦不敢、或不能狗急跳墙,赌的是太后最终会保持沉默,或者……被迫沉默。 殿外侍卫的身影在日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消息。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比昨夜在暗道中跋涉更令人焦灼。锦心至今下落不明,墨离传递完消息后也再无动静,她如同被困在黄金牢笼里的雀鸟,只能透过缝隙,窥见一丝模糊的天光。 时间在寂静中煎熬地流逝,从晨光熹微到日上三竿,再到午后阳光变得炽烈。阿渝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刺绣,一遍遍回想着秦婆的证词,那批被找到的缂丝,试图从中拼凑出更完整的真相,推断出刘砚下一步可能的动作。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不同于侍卫巡逻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 “沈尚仪,陛下有旨,宣您即刻前往宣室殿觐见!” 来了! 阿渝猛地站起身,心脏骤然收紧。是找到了新的证据?还是……赵元晦发动了反击?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摆和有些散乱的发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沉静地应道: “奴婢领旨。” 跟随引路的内侍再次踏上通往宣室殿的宫道,阿渝能清晰地感觉到,宫中的气氛与清晨回来时已然不同。往来宫人虽依旧低眉顺目,步履匆匆,但那沉默中却透着一股无形的紧张与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闷热的低压,让人喘不过气。 踏入宣室殿,一股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并非只有刘砚一人。 赵元晦竟也在! 他依旧穿着丞相的紫色官袍,手持玉笏,垂首立于御阶之下,姿态看似恭谨,但那挺直的背脊和紧抿的唇角,却透着一股僵硬的对抗。御案之后,刘砚端坐如松,玄色常服更衬得他面如寒玉,眼神锐利如刀,正落在赵元晦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僵持。 阿渝的到来,打破了这片死寂。她依礼参拜:“奴婢沈阿渝,参见陛下。” “平身。”刘砚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转向她,那里面没有了昨夜残存的温和,只剩下帝王的冰冷与决断,“沈尚仪,将你昨夜查探所得,关于长春宫旧事,以及那批缂丝线索,当着丞相的面,再陈述一遍。” 阿渝心领神会。刘砚这是要将她推至台前,以她这个“局外人”、尤其是沈家遗孤的身份,来坐实证词,彻底堵死赵元晦可能狡辩或转圜的余地! 她稳住心神,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微变的赵元晦,然后转向刘砚,清晰、冷静地将夜探榆钱巷,见到旧宫人秦婆,得知长春宫曾供奉白玉弥勒、太后曾被江南女尼蛊惑、以及李擎亲随可能参与清理灭口、最终那批缂丝在李擎秘密货栈中被找到等关键信息,条分缕析地复述了一遍。她刻意略去了暗道回宫等细节,只强调查探的艰辛与证据的确凿。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殿宇中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赵元晦的心湖。随着她的叙述,赵元晦持笏的手微微颤抖,脸色由最初的铁青渐渐转为一种失血的苍白,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骇与……一丝绝望。 他显然没有料到,皇帝不仅拿到了缂丝实物,竟然还找到了当年侥幸存活的宫人!人证物证俱全,矛头直指李擎,而李擎与他的关系,朝野皆知!皇帝此举,意在沛公! 待阿渝说完,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刘砚缓缓站起身,踱步至御阶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赵元晦,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丞相,都听清楚了?” 赵元晦喉结滚动,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老臣……听清了。只是,此皆一面之词,且涉及宫闱秘辛、先帝旧事,是否……还需详加甄别,以免……以免……” “以免什么?”刘砚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以免牵连过广?动摇国本?还是……以免牵扯到丞相你?!”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轰然炸响! 赵元晦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陛下!老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此事老臣全然不知!定是李擎一人所为,蒙蔽圣听,欺君罔上!老臣愿亲自督办此案,必将李擎及其党羽,绳之以法!” 到了此时,他竟还想断尾求生,将一切推给已然离京的李擎! 刘砚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冰冷与讥诮。 “丞相的忠心,朕自然知晓。”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故而,朕已决定,此案由皇城司直接审理,丞相……年事已高,近日又为国事操劳,便回府静养些时日吧。中书省事务,暂由左右仆射共同署理。” 罢相?! 赵元晦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御座上那年轻却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帝王,这才真正意识到,对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扶持”的棋子,而是一头已然亮出獠牙、要将他连根拔起的雄狮! 这不是商议,是旨意!是毋庸置疑的裁决! 刘砚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阿渝,语气稍缓:“沈尚仪此番立下大功,辛苦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奴婢告退。”阿渝垂首行礼,悄然退出了这片已然尘埃落定的战场。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赵元晦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压抑。阳光刺目,阿渝微微眯起眼,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赵元晦被暂时罢黜,只是斩断了李擎在朝中最有力的臂膀,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李擎手握重兵,远在北境,他会坐以待毙吗?太后那边,又将是何种态度? 她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几丝浮云悠然飘过,仿佛方才那场不见刀光剑影、却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朝堂对决,从未发生。 然而,空气中那无形的肃杀之气,却提醒着她—— 雷霆手段,已震慑九重。但这盘天下棋局,远未到终局。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空谷回音 宣室殿那场不见硝烟却足以定鼎乾坤的对决,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在紫禁城森严的宫墙内无声却迅猛地扩散开来。丞相赵元晦“称病静养”,中书省易主,如同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散了盘踞朝堂多年的阴云,也让无数依附赵李的官员如坠冰窟,惶惶不可终日。 漪兰殿外看守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撤去了大半,只剩下象征性的寥寥几人。殿门不再是无形的牢笼,但阿渝却并未感到多少轻松。她立在庭前,望着那株残存几朵零落海棠的树木,春日暖阳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缕寒意。 赵元晦的倒台,与其说是终结,不如说是将潜藏在水下的巨兽,彻底逼出了水面。李擎远在北境,手握重兵,他会甘心引颈就戮吗?还有那位始终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太后……长春宫的旧事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锦心依旧杳无音信。阿渝派去打听的人皆无功而返,仿佛那个沉稳干练的宫女从未存在过。这份悬而不决的担忧,如同钝刀,一下下切割着阿渝的心。她知道,锦心的失踪,多半与那夜的追杀有关,是为了保护她。 “尚仪,”一名小宫女怯生生地前来禀报,“内府监派人送来了这个月的份例,还说……陛下有额外赏赐。” 阿渝回过神,淡淡颔首。赏赐很快被抬了进来,无非是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比以往更加丰厚。她目光扫过那些流光溢彩的物什,最终停留在一套文房四宝上——一方新的端砚,几锭上好的徽墨,还有一叠罕见的澄心堂纸。 这不是随意赏赐。他是在告诉她,风波暂息,她可以,也应该,回到那个需要笔墨、需要沉静心绪的位置上。 她命人将赏赐收入库中,唯独留下了那套文房,置于临窗的书案上,与那方紫玉砚台并排而放。新旧砚台,沉默相对,仿佛象征着两个不同的时代,两段交织的命运。 午后,她铺开一张澄心堂纸,研墨,执笔。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却久久未能落下。她该写什么?抄录宫规?还是默写诗句?似乎都不合时宜。脑中纷乱,尽是朝堂风云,北境军报,太后的沉默,锦心的下落…… 最终,她只是在纸的角落,极轻极淡地,写下了两个字: “静观”。 既是写给自己,或许,也是某种无言的回应。 墨迹未干,殿外忽然传来通传,道是玉衡郡主前来探望。 萧玉衡?她此时前来,意欲何为?阿渝眸光微敛,迅速将那张纸收入袖中,起身相迎。 萧玉衡依旧是一身清雅打扮,水蓝色长裙曳地,步履轻盈,笑容温婉得体。她踏入殿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阿渝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听闻尚仪前些日子身子不适,一直想来探望,又恐打扰尚仪静养。”萧玉衡语声柔和,“今日见尚仪气色尚可,总算放心了些。” “劳郡主挂心,不过是偶感风寒,已无大碍。”阿渝引她入座,命宫人奉茶。 萧玉衡端起茶盏,指尖莹白,与细腻的白瓷相映生辉。她轻轻吹拂着茶沫,状似无意地道:“如今朝中局势变幻,真是令人心惊。赵相……唉,真是没想到。”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惋惜,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看不出丝毫真实情绪。 阿渝垂眸,拨动着茶盖,声音平静:“朝堂之事,非奴婢所能妄议。奴婢只知恪守本分,侍奉御前。” “尚仪说的是。”萧玉衡从善如流,笑了笑,“是本郡主失言了。只是有时想想,这宫闱深深,今日不知明日事,能像尚仪这般,得陛下信重,稳坐漪兰殿,已是莫大的福分了。” 她话语轻柔,却仿佛带着细小的钩刺。阿渝抬眸,对上她温婉依旧的笑容,淡淡道:“郡主身份尊贵,福泽深厚,非常人可比。奴婢微末之人,唯知尽忠职守,不敢妄谈福分。” 萧玉衡看着她沉静无波的眼眸,心中微凛。这沈阿渝,比初见时更加沉稳,也更加难以捉摸了。她放下茶盏,语气愈发温和:“尚仪过谦了。陛下对尚仪的眷顾,阖宫上下有目共睹。只是……”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提醒,“树大招风,如今赵相虽去,但这宫里宫外,盯着漪兰殿的眼睛,只怕只多不少。尚仪还需万事小心才是。” “谢郡主提点。”阿渝微微颔首,“奴婢定当谨记。” 又闲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宫中琐事,萧玉衡便起身告辞。阿渝送至殿门,望着她袅娜远去的背影,目光沉静。 萧玉衡的来访,绝非仅仅是探病。她是来试探,来示好,还是来……警告?她背后的镇北王府,在这风云变幻的棋局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回到殿内,阿渝从袖中取出那张写着“静观”的纸,置于烛火之上。火舌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静观其变?不。 她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纸。这一次,她落笔沉稳,写下的是尚仪局日常需要核验的器物名录。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仿佛外界的一切风波都与她无关。 但她心中清楚,空谷之中,回音未绝。暂时的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暗流在涌动。李擎在北境不会坐以待毙,朝中残余的势力不会甘心失败,太后……太后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也绝不会永远闭上。 她不能只是静观。她必须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看清暗流的走向。 夜色悄然降临,宫灯次第亮起。阿渝处理完手头的公务,屏退了宫人,独自立于窗前。夜空澄澈,繁星点点,与宫城内辉煌的灯火交织成一幅静谧而宏大的画卷。 她不知道这场权力的风暴最终将席卷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这叶扁舟能否安然抵达彼岸。但她知道,从那个雪夜在掖庭接过他递来的饼,从他在麟德殿为她簪上海棠,从他深夜潜入留下那方砚台开始,她的命运,便已与他,与这九重宫阙,紧紧缠绕,再也无法分割。 她轻轻抚过那方紫玉砚台,指尖感受着那冰润下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 回音渐歇,但新的序曲,已在无声中悄然酝酿。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雪泥鸿爪 萧玉衡来访带来的微妙涟漪,很快便沉入漪兰殿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阿渝依旧每日往返于尚仪局与寝殿之间,处理着仿佛永远也核验不完的簿册文书,姿态恭谨,神情淡然,如同宫中任何一位恪尽职守的女官。 只是那案头并排放置的新旧两方砚台,以及袖中偶尔摩挲的、那枚边缘锋利的银簪,无声地诉说着暗潮从未真正平息。 这日,她正在尚仪局内核对一批新入库的瓷器名录,窗外忽地掠过一道迅捷的灰影,伴随着几声急促的鸟鸣。那是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局外庭院的老松枝桠上,脚踝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 尚仪局临近宫墙,偶尔有训练的信鸽误入并不稀奇。局内其他女史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低头忙碌起来。 阿渝的心却莫名一跳。她放下笔,状似随意地走到窗边,目光追随着那只信鸽。鸽子在枝头踱了几步,低头啄了啄羽毛,随即又振翅飞走,消失在宫墙之外。 一切如常。 她正欲收回目光,眼角余光却瞥见那鸽子方才停留的松枝下方,一块不起眼的、带有苔痕的假山石缝隙里,似乎卡着一小团与周围颜色迥异的、白色的东西。 不是苔藓,也不是落叶。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是那信鸽遗落的?还是……有人故意放置? 她不动声色地回到案前,继续处理公务,直到午后时分,局内众人皆有些倦怠,她才借口需要查阅旧档,独自走向那处庭院。 春日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庭院里寂静无人。她走到那棵老松下,俯身,指尖探入假山石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团东西。 是一小方被折叠得极紧的、质地粗糙的白色绢布,边缘还带着被树枝勾扯出的丝缕。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迅速将绢布拢入袖中,面色如常地返回殿内。 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她背对着光,展开那方绢布。上面没有字迹,只用一种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东西,画着几个歪歪扭扭、极其简陋的符号。 那符号……阿渝瞳孔骤缩!是锦心才会用的、她们之间约定过的、代表“危险”和“勿寻”的标记! 是锦心!她还活着!她在想办法传递消息! 狂喜与更深的忧虑瞬间攫住了阿渝的心脏!锦心还活着,但她处境显然极其危险,以至于只能用这种隐晦且近乎绝望的方式示警!她在哪里?那暗褐色的痕迹,真的是血吗? “勿寻”……她是让自己不要去找她?为什么?是因为对方看守太严?还是因为……寻找她本身,就会带来更大的危险? 阿渝紧紧攥着那方粗糙的绢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绢布上仿佛还残留着锦心挣扎时的温度与决绝。她不能听从“勿寻”!锦心是因她而落入险境,她绝不能弃之不顾! 可是,如何寻?锦心没有留下任何地点线索。这方绢布是通过信鸽,还是由某个她无法察觉的人放置于此?对方是谁?是李擎残留的势力?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她将绢布凑近鼻尖,除了淡淡的尘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锦心常用的某种草药皂荚的气息,并无其他特殊气味。 线索似乎在这里中断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展开绢布,更加仔细地审视那几个符号。符号画得仓促而扭曲,显示出绘制者当时的紧迫与艰难。除了“危险”和“勿寻”的核心意思,是否还隐藏着其他信息? 她的目光落在符号旁边,那几乎与绢布纹理融为一体的、极其细微的、像是无意中蹭上的几点暗褐色痕迹上。不是完整的符号,更像是……滴落或飞溅的斑点。 血滴的形状……位置……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她立刻起身,寻来尚仪局内存放的、标注着宫内各殿宇大致方位的简图。她将绢布上的血滴痕迹与简图上的宫苑布局进行比对! 那几点痕迹的分布,乍看毫无规律,但若将其视为俯瞰的视角,其相对位置,竟隐隐与宫中西北角一片相对集中、包括冷宫、废弃宫苑和部分低等杂役居所在内的区域轮廓,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尤其是其中一点较为突出的痕迹,对应的方位,似乎是……浣衣局附近?! 浣衣局!那里人员混杂,环境嘈杂,确实是藏匿人质或进行隐秘交易的理想场所!而且位置偏僻,靠近宫墙,便于转移! 阿渝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仅仅是猜测,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看似有点关联的线索! 她必须去确认!但绝不能打草惊蛇。 如何能不引人注目地接近浣衣局那片区域?她身为御前尚仪,无故前往那里,必然惹人怀疑。 目光再次落回那方绢布,落在那个代表“勿寻”的、带着决绝意味的符号上。 锦心拼死传出消息,是希望她安全。她若贸然行动,不仅可能救不了锦心,反而可能将自己也搭进去,辜负了锦心的牺牲,更会破坏刘砚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 她需要帮助。需要绝对可靠、且有能力在宫中隐秘行动之人的帮助。 墨离。 只有他。 是夜,漪兰殿早早熄了灯火。阿渝和衣躺在床榻上,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她没有在窗口放置任何信号,她不确定此刻的漪兰殿是否还有未被清除的眼线。她只能等,等墨离如同过去一样,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月色清冷,万籁俱寂。 就在子时过半,阿渝几乎要放弃希望时,窗棂极轻微地响动了一下。 她立刻屏住呼吸。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 “姑娘。”墨离的声音低沉如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赵元晦倒台后的清算与布防,让他也耗费了极大心力。 “墨离,”阿渝坐起身,压低声音,急切地将白日发现绢布、以及自己的推测快速说了一遍,“……我怀疑锦心可能被藏在浣衣局附近,但我无法确认,更不能亲自去查。” 墨离接过那方绢布,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查看,目光在那暗褐色的符号和血迹上停留良久,眼神凝重。 “血迹未久,不会超过两日。”他沉声道,肯定了阿渝的猜测,“浣衣局一带鱼龙混杂,确有可能。姑娘放心,此事交给属下。属下会亲自带可靠人手,暗中排查那片区域,绝不惊动任何人。” “务必小心!”阿渝叮嘱道,“锦心拼死传出‘勿寻’的信号,对方定然有所防备,或许……本身就是陷阱。” “属下明白。”墨离颔首,将绢布仔细收好,“一有消息,属下会立刻回报。” 他没有再多言,身形一闪,便如来时一般,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阿渝独自坐在黑暗中,手心一片冰凉的汗。将希望寄托于渺茫的推测和墨离的探查,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她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等待。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西北角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沉寂的宫苑群落。寒风透过窗缝吹入,带着料峭的春意。 雪泥鸿爪,痕迹浅淡,却指向可能存在的生机。 她不知道墨离能否找到锦心,不知道等待她们的将是怎样的真相。她只知道,在这座吞噬了无数秘密与生命的宫殿里,她必须抓住任何一点微弱的可能。 为了锦心,也为了她自己。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残笺密语 墨离离去后,夜色愈发深沉,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墨。阿渝独立窗边,寒意顺着窗隙侵入,却远不及心底那片为锦心悬而未决的焦灼。那方染血的绢布,如同烙铁,在她袖中散发着无声的灼痛。 等待成了最残忍的煎熬。每一刻钟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锦心可能遭遇的种种不测。她强迫自己坐下,拿起书卷,字句却如浮光掠影,无法入心。那方紫玉砚台静置案头,冰润的质感在此刻也无法安抚她躁动不安的灵魂。 直至天光将明未明,最黑暗的时刻,窗棂终于再次传来那轻微得几乎不存在的叩响。 阿渝几乎是瞬间弹起,扑到窗边。 墨离的身影带着更深露重的寒气滑入室内,他的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凝重,甚至比离去时更添了几分肃杀。 “如何?”阿渝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墨离单膝跪地,垂首,声音沉冷如铁:“属下无能。浣衣局一带已秘密排查,未见锦心姑娘踪迹。但……在靠近冷宫的一处废弃枯井旁,发现了这个。” 他双手呈上一物。 那并非锦心,而是一块被撕扯下的、沾满污渍和已经发黑血渍的灰色布条,与锦心那日所穿衣衫颜色一致!布条被随意丢弃在荆棘丛中,像是挣扎时被勾破遗落。 阿渝接过那布条,指尖触及那干涸发硬的血渍,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血迹……枯井……冷宫附近…… “附近可还有其他发现?打斗痕迹?或者……血迹延伸的方向?”她急声问,声音喑哑。 墨离摇头:“现场被清理过,只有这处遗漏。对方很谨慎。”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属下在排查时,发现冷宫西侧一处常年封锁的角门,门闩有近期被移动过的细微痕迹。” 冷宫!那里是宫中最为荒凉、人迹罕至之地,亦是藏匿秘密、甚至……处理“麻烦”的绝佳场所! 锦心被转移去了冷宫?还是说,那枯井旁就是……就是最后的地点?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阿渝。她踉跄一步,扶住窗棂才稳住身形。 “继续查!冷宫……重点查冷宫!”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眼底已是一片赤红,“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是!”墨离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决绝的杀意,“属下这就去安排,就算将冷宫翻过来,也必定找到线索!” 他再次融入渐亮的晨光中,如同追逐猎物的苍鹰。 阿渝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布条,冰冷的绝望与炽热的愤怒在她胸中交织、冲撞。她不能再等在这里!她必须做点什么! 目光猛地投向案头那方紫玉砚台。刘砚!唯有他,此刻能调动更多的力量,能更有效地搜查冷宫那片被遗忘的角落! 她不再犹豫,迅速铺纸研墨。这一次,她写的不是暗号,也不是寻常公务。她用最简洁的文字,将发现锦心血书布条、推测其可能被困冷宫附近的情况写明,字迹因急切而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 她将纸条折成最小的方块,塞入一个寻常的、用于传递普通消息的细小竹筒内。这是尚仪局与御前沟通日常事务的渠道,虽可能被检查,但比起其他方式,反而更不易惹人怀疑。她赌的是,赵元晦倒台后,对方对这类常规渠道的监控已然放松。 她唤来一名在漪兰殿外伺候、看似懵懂的小太监,将竹筒递给他,神色如常地吩咐:“将此信送至通政司,按日常急件处理,呈报御前。” 小太监不疑有他,恭敬接过,快步离去。 看着小太监消失的背影,阿渝的心并未放下。这消息能否顺利到达刘砚手中?他收到后,又会作何反应?是否会因顾忌打草惊蛇,或是其他考量,而暂缓行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再次变得缓慢。阳光彻底驱散了夜色,宫城苏醒,一切仿佛如常。漪兰殿内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午后,阿渝正心绪不宁地对着窗外那株残海棠发呆,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不是寻常宫人! 她猛地转身,只见一名身着低级宦官服饰、面容陌生却眼神精干的内侍快步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看似普通的锦盒。 “沈尚仪,”内侍垂首,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有物赐下。” 阿渝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放下吧。” 内侍将锦盒置于案上,却并未立刻退下,而是上前一步,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道:“陛下口谕:''朕已知悉,勿忧,静候。’ 此物,或可助姑娘暂解烦忧。” 说完,他不再停留,躬身迅速退了出去。 阿渝怔住。“朕已知悉,勿忧,静候。” 他收到了她的消息!而且,他让她等! 她的目光落在那锦盒上。锦盒材质普通,并无特殊标记。她走上前,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也不是绫罗绸缎,而是……几卷看起来颇为古旧的佛经,以及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的抄本?经书边角磨损,纸页泛黄,显然是有些年头的旧物。 阿渝先是愕然,随即,心脏猛地一跳!她拿起那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快速翻动。经文本身并无特别,但当她的指尖拂过某些页面时,能感觉到极其细微的、与周围纸张不同的凹凸感! 她凑近烛光,仔细辨认。那些凹凸并非印刷错误,而是被人用极细的针尖之类的东西,在特定的字句下方,刺出了几乎难以察觉的小点! 是密码!一种极其隐秘的传递信息的方式!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根据儿时父亲闲暇时教过她的、一种早已失传的、用于军中传递密信的解读方法,结合佛经的段落和字序,开始破译那些针孔传递的信息。 过程缓慢而烧脑,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当她终于将那些零散的针孔信息串联、解读出来时,背上已然惊出了一层冷汗! 那些信息,并非关于锦心,而是……关于长春宫! 针孔密文断续记载了宣和十二年左右,一些与长春宫修缮相关的、看似零散的人员调动和物料记录,其中隐晦地提到了几次“夜间特殊运送”、“非造办处工匠入内”,以及一条最关键的信息—— “慈谕,佛堂地宫,另辟蹊径,以绝后患。” 地宫!长春宫佛堂之下,竟然还有地宫?!“另辟蹊径,以绝后患”?这是太后的谕示?她要绝什么后患?是那些江南女尼?还是……那尊白玉弥勒?抑或是……那批最终消失的缂丝,根本就被藏在了地宫之中?! 这消息太过惊人!若长春宫佛堂之下真有地宫,那才是隐藏最终秘密的地方!秦婆不知道,甚至当年参与清理的李擎亲随也未必清楚!这或许是太后为自己留下的、连李擎都无法触及的最终退路,或者说……最终的埋葬之地! 刘砚为何在此刻,用这种方式,将如此致命的秘密告诉她?! 阿渝握着那本看似寻常的佛经,只觉得重逾千斤。这不仅仅是线索,更是一个信号,一个将她更深地卷入核心秘密的信号,也是一个……或许能扭转局面的契机! 锦心生死未卜,长春宫地宫之谜又现。 残笺密语,指向的究竟是希望的曙光,还是更深的毁灭的深渊? 她抬眸,望向宣室殿的方向,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已燃起决绝的火焰。 静候?不。 她已无法再静候。 第30章 第三十章:地宫幽冥 那本看似寻常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此刻在阿渝手中却重若千钧。指尖抚过那些几乎难以察觉的针孔凹凸,太后的谕示——“佛堂地宫,另辟蹊径,以绝后患”——如同鬼魅的低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长春宫佛堂之下,竟有地宫! 这消息太过骇人,也太过关键。它完美地解释了那批缂丝为何在李擎的秘密货栈中被找到一部分后,仍有核心部分不知所踪——或许,真正要命的东西,根本从未离开过长春宫!那里才是所有秘密的最终归宿,是太后为自己,或许也是为整个皇室,留下的最后一道屏障,或是一同埋葬的坟墓。 刘砚在此刻将这个秘密以如此隐晦的方式告知她,用意何在?是试探?是考验?还是……他已然无法完全信任身边之人,只能将这把可能开启最终真相、也可能引爆更大灾难的钥匙,交到她这个身处漩涡却或许最为“干净”的人手中? 锦心生死未卜的焦灼,与地宫秘密带来的巨大冲击,在她心中激烈碰撞。她紧紧攥着那本佛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能再等了!无论是为了锦心可能残留的一线生机,还是为了揭开这笼罩在皇城上空多年的巨大阴霾,她都必须去一趟长春宫! 但长春宫如今是何光景?自先帝末年那场“大火”后,那里便被彻底废弃,宫门深锁,被视为不祥之地。且赵元晦虽倒,李擎的残余势力、甚至太后的人,都可能还在暗中监视着那里。贸然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让她正大光明接近长春宫,且不引人怀疑的理由。 目光再次落回那本佛经和几卷旧经书上。刘砚将它们一并送来,绝非无意之举。佛经……长春宫曾设佛堂……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她唤来一名在尚仪局当值、素来稳重的女史,吩咐道:“你去一趟内府监和司苑局,查问一下,宫中旧年废弃的宫苑,尤其是如长春宫这般曾设有佛堂的,其内遗留的经卷、佛像等物,如今是由何处掌管?登记造册情况如何?陛下近日偶翻阅旧籍,对先帝年间宫中佛事颇有垂询,需得厘清脉络,以备咨询。”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皇帝过问先帝旧事,核查相关器物典籍,是再正常不过的公务。将长春宫混在一众废弃宫苑中提及,也能最大程度地降低特定指向性。 女史领命而去。 阿渝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等待回音,同时脑中飞速盘算着若能得到进入长春宫的机会,该如何行动。地宫入口会在何处?佛堂废墟之下,该如何寻找?“另辟蹊径”又指的是什么? 约莫一个时辰后,女史回来禀报:“回尚仪,已问明了。旧宫苑遗物,多数已归入内库杂项库封存,亦有部分散落各处,或已损毁。至于长春宫……因其当年走水,损毁严重,加之位置偏僻,内中器物多数焚毁,剩余些许残破之物,据说当年清理后便就地掩埋了,并未登记入库。” 就地掩埋?阿渝心中冷笑。好一个“就地掩埋”,只怕埋掉的,不止是残破器物吧! “既然如此,”阿渝神色如常,“你随我一同去长春宫外围看看。陛下既然垂询,总需亲眼确认一下那边的情形,才好回话。” “现在?”女史有些讶异,长春宫那等地方,寻常宫人避之唯恐不及。 “嗯,”阿渝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公务紧要,耽搁不得。” 她并未带太多人,只点了那名女史和两名负责记录的小太监,一行人便朝着宫廷西北角那片荒凉之地行去。 越往北走,宫道愈发狭窄寂寥,两旁宫墙斑驳,杂草丛生,与前朝的富丽堂皇恍如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和荒芜的气息。 终于,长春宫那破败的、被巨大铜锁链缠绕的宫门出现在眼前。朱漆剥落,露出里面朽坏的木质,门楣上“长春宫”的匾额歪斜着,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与蛛网。一种无形的阴森之气弥漫开来,连跟随的小太监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阿渝站在宫门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宫墙高大,但有几处因年久失修已然坍塌,形成缺口,被杂乱的荆棘和灌木堵塞着。这就是所谓的“清理后”? “四处看看,注意是否有当年遗漏的、未被掩埋的经卷残页或佛像碎片,记录下来。”阿渝吩咐道,自己则缓步沿着宫墙行走,目光锐利地搜寻着任何可能与“地宫”、“蹊径”相关的痕迹。 女史和太监们不敢深入,只在宫墙外围的杂草丛中小心翼翼地翻找。 阿渝走到宫墙一侧,这里杂草更深,几乎与人齐高。她的脚尖无意中踢到了一块半埋在土里的、光滑的石头。她蹲下身,拨开杂草,发现那并非天然石头,而是一尊残损的、面目模糊的石雕莲花座,看样式,应是佛前供器的一部分。 莲花座……佛堂…… 她心中一动,仔细查看莲花座周围。泥土湿润,杂草根系盘结。忽然,她的目光被莲花座底部一侧,几道并非自然风化形成的、略显规整的刻痕吸引。那刻痕很浅,被苔藓 partially 覆盖,像是某种指引的箭头,指向宫墙根部茂密的荆棘丛。 “另辟蹊径”? 心脏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对那边仍在搜寻的女史道:“这边有些发现,像是佛座残件,你们过来仔细看看,记录清楚。” 支开他人注意后,她借着身形掩护,小心翼翼地向那丛荆棘靠近。荆棘尖锐,勾扯着她的裙摆。她忍耐着,拨开层层枝蔓,看向宫墙根部。 那里,紧贴着墙根,杂草掩盖下,竟有一块与周围墙体颜色、质地略有不同的石板!石板与墙体的缝隙处,泥土有近期被轻微翻动过的痕迹,虽然被人刻意掩饰过,但在阿渝刻意搜寻下,依旧露出了破绽! 难道这就是地宫的入口?还是……“蹊径”的起点? 她不敢贸然触动,正欲退开稍作观察,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丛半枯的灌木后,似乎有衣角一闪而逝! 有人! 阿渝浑身汗毛瞬间竖起!她猛地直起身,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女史和太监们被她的喝声吓了一跳,纷纷抬头望来。 灌木丛后寂静了一瞬,随即,一个穿着低等杂役服饰、低着头的身影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奴婢是负责这片区域洒扫的……见……见几位大人过来,心中害怕,不敢出来……” 阿渝盯着那伏在地上的身影,心中警铃大作。洒扫杂役?这片荒僻之地,何时有了固定的洒扫之人?而且,那身影虽然低着头,但那瞬间闪露的衣角材质,似乎并非最低等杂役所用的粗麻布! 她缓步上前,声音冰冷:“抬起头来。” 那“杂役”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是一张陌生的、布满惶恐的脸,眼神闪烁,不敢与阿渝对视。 “你是哪个司局的?何时负责此片洒扫?上官是谁?”阿渝一连串问题抛出,语气咄咄逼人。 “奴婢……奴婢是净军司下属……刚……刚调来不久……”那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净军司?负责宫中秽物处理的净军司,怎么会派人来洒扫这片废弃宫苑?漏洞百出! 阿渝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既是净军司的人,见到本官为何躲藏?莫非心中有鬼?”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身份低微,怕冲撞了大人……”那人连连磕头。 阿渝不再看他,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他刚才藏身的那片灌木丛,以及更远处宫墙的拐角。她感觉到,暗处绝不止这一双眼睛。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今天的探查已经打草惊蛇。对方显然也在地宫附近有所图谋,或者,根本就是在守株待兔! “今日便到此为止。”阿渝转身,对女史和太监们吩咐道,“记录好已发现的残件,回局。” 她率先迈步离开,背脊挺直,步伐沉稳,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公务巡查。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长春宫,果然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而地宫的秘密,如同水底潜伏的巨兽,已然张开了幽暗的巨口。 幽冥之路,已在脚下。而她,已然踏入了这片禁忌之地。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暗室逢灯 长春宫外荒草萋萋,阿渝领着女史太监转身离去,步履看似从容,脊背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荒芜宫苑深处,以及更远处的宫墙阴影里,数道黏腻阴冷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拐过宫道尽头,那被窥视的感觉才骤然消失。 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 回到尚仪局,她屏退左右,独自立于窗边,春日暖阳落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自长春宫带回的、浸入骨髓的寒意。那个冒充净军司杂役的人,那暗处窥探的眼睛……对方显然也在地宫附近有所图谋,或者说,是在守护着什么。她的贸然探查,已然惊动了他们。 锦心依旧杳无音信,墨离那边也再无消息传来。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浓雾之中,四周皆是潜藏的危险,却看不清方向。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地宫的线索已然浮现,那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也可能……是找到锦心的唯一希望。对方越是紧张地宫,越是证明那里的重要性。 她必须再去一次长春宫!但绝不能像今日这般光明正大。她需要夜色作为掩护,需要避开所有可能的耳目。 是夜,亥时刚过,宫灯渐次熄灭,整个宫廷沉入一片静谧之中。阿渝换上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色紧身衣裤,墨发紧紧束起,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她将那只锋利的银簪贴身藏好,又将一小捆浸过油脂、用以照明的细棉绳和火折子塞入怀中。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暗夜中悄无声息的狸猫,再次潜向那片被遗忘的荒芜之地。 夜色下的长春宫,比白日更显阴森可怖。残破的宫墙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影子,风吹过荒草和空荡的殿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冤魂的哭泣。 阿渝没有从正门方向接近,而是绕到宫苑侧后方,那里宫墙坍塌得更为严重。她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人多高的荆棘和杂草,凭借着白天的记忆,寻找着那块与众不同的石板。 月光黯淡,搜寻变得异常困难。荆棘尖锐的刺划破了她的手背和脸颊,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周遭任何一丝异动。 终于,在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她的指尖再次触到了那块冰凉光滑的石板。就是这里! 她伏低身体,凑近仔细观察。石板与宫墙基座的接缝处,那被刻意掩饰过的翻动痕迹,在近距离下更加明显。她尝试着用手推动石板,石板纹丝不动。显然,这不是简单的机关。 她回忆着那尊石莲花座底部的箭头刻痕,目光顺着刻痕指向的方向,在石板周围的墙体上细细摩挲。墙体布满苔藓和岁月的痕迹,粗糙不堪。忽然,她的指尖在墙根一处不起眼的、略微凹陷的地方,触到了一小块异常光滑的、如同经常被摩擦的区域。 是这里! 她用力按下那块光滑的凹陷。 “咔哒……” 一声极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响动从脚下传来!那块沉重的石板,竟缓缓地向内滑动,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从洞口涌出,扑面而来。 洞口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巨兽张开的口。 阿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她深吸一口那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和棉绳,点燃一小截。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洞口下方,是一条陡峭向下、以青石砌成的阶梯,深不见底。 这就是“另辟蹊径”!通往长春宫地宫的密道! 她不再犹豫,将燃烧的棉绳稍稍举高,弯腰踏入了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阶梯狭窄而湿滑,布满青苔。她一步步向下,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里产生空洞的回响,更添几分诡异。火光摇曳,只能照亮身前几步的范围,四周是无尽的、浓稠的黑暗,仿佛随时会有东西从黑暗中扑出。 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阶梯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了一条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甬道,甬道两侧是粗糙的石壁,壁上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似乎是佛教题材的壁画,但因年代久远和湿气侵蚀,已然斑驳不清。 她沿着甬道小心翼翼前行,空气中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愈发浓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只是这檀香沉淀了太久,变得沉滞而怪异。 甬道并非笔直,时有弯折。阿渝一边走,一边用银簪在转弯处的石壁上留下极浅的刻痕,以免迷失方向。 忽然,前方隐约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呓语般的声音! 阿渝猛地停住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断断续续,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隔壁。像是……人的呻吟?还是……风声穿过缝隙? 她握紧了手中的银簪,将棉绳的火光压得更低,蹑手蹑脚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又转过一个弯,前方似乎开阔了些许。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甬道在此处分为左右两条岔路。而那微弱的声音,似乎是从左边那条岔路深处传来。 她选择了左边,更加谨慎地向前。脚下的地面似乎变得有些不同,踩上去有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散落的纸张或织物? 她蹲下身,用火光一照,心中猛地一震! 地上散落着的,竟是几片已然褪色、但依旧能看出精美纹样的——缂丝碎片!与在李擎货栈中找到的那些,如出一辙! 果然!地宫才是这批缂丝最终的藏匿之处!或者说,是未被李擎转移走的核心部分! 她拾起一片碎片,指尖拂过那繁复的织纹,心脏狂跳。继续向前,散落的缂丝碎片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一些被撕扯坏的、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内容似乎与佛经、丹药有关,字迹狂乱。 这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微弱的呻吟声再次传来,这次清晰了许多,仿佛就在前方不远! 阿渝加快脚步,火光跃动间,她看到甬道尽头似乎是一扇虚掩着的、沉重的石门。声音正是从门后传来! 她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用力将石门推开一道更大的缝隙。 火光投入门内,照亮了一个不大的石室。石室中央,一个人影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手脚被绳索捆绑,嘴里塞着破布,头发散乱,衣衫褴褛,沾满污渍和……已经发黑的血迹! 尽管那人面容被散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尽管她形容憔悴不堪,阿渝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锦心! 她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与心痛瞬间淹没了阿渝!她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手取下锦心口中的破布,用银簪割断她身上的绳索。 “锦心!锦心!你怎么样?”她压低声音,急切地呼唤着,轻轻拍打着锦心的脸颊。 锦心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感受到触碰,她猛地一颤,虚弱地睁开眼。起初眼神涣散而恐惧,待看清是阿渝时,那双早已失去光彩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泪水。 “姑……姑娘……”她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破旧的风箱,“您……您怎么来了……危险……快走……” “别说话,保存体力!”阿渝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迅速检查她的伤势。锦心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额头有撞击伤,但好在没有致命伤,主要是饥饿、脱水和惊吓所致。 “他们……他们把我关在这里……逼问……逼问姑娘您的事情……还有……还有长春宫的……”锦心断断续续地说着,气息微弱。 “我知道,我知道。”阿渝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心如刀绞,“别怕,我带你出去。” 她将带来的水囊凑到锦心唇边,让她小口喝了些水。又拿出随身带的、用油纸包好的小块糖糕,喂她吃下,补充体力。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对方随时可能回来! 她搀扶起虚弱的锦心,正准备循着来路返回,目光却无意间扫过石室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打开的、散落着缂丝和纸张的木箱,而在箱子后面,似乎还有一个更小的、黑黢黢的洞口,被一堆杂物半掩着。 那洞口……是通往何处?难道这地宫,还有别的出口或密室? 就在她迟疑的瞬间,来时的甬道深处,隐约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有人来了! 阿渝脸色骤变!她立刻吹熄了手中的棉绳,石室内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她紧紧捂住锦心的嘴,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贴着冰冷的石壁,屏住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男人粗嘎的嗓音: “……妈的,那娘们嘴真硬,什么都问不出来!” “哼,问不出来就处理干净!大人吩咐了,这地方不能再留任何痕迹!” “那这些剩下的东西怎么办?” “一把火烧了!连同那个女的,一起烧掉!干净利落!” 黑暗中,阿渝能感觉到锦心身体的剧烈颤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沉向无底深渊。 绝境,已然降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烛龙逆鳞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唯有渐近的脚步声和歹人肆无忌惮的对话,如同丧钟,在狭小的石室内敲响。锦心冰冷的身体在阿渝怀中剧烈颤抖,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 烧掉……连同那个女的,一起烧掉! 阿渝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强迫被恐惧冻结的头脑飞速运转。 火光……他们需要火光才能放火,也需要火光才能看清室内情形。这是唯一的机会! 脚步声已在石室门外停下,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沉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外面通道里晃动的灯笼光芒透了进来,驱散了一角黑暗。 “那贱人应该还昏死在角落里。”一个粗嘎的声音说道,伴随着灯笼探入的晃动光影。 就是现在! 在灯笼光晕尚未完全照亮石室、对方视线正处于由暗到明适应的瞬间,阿渝用尽全身力气,将靠在墙边的一个半空的木箱猛地推向门口方向! “哐当——哗啦!” 木箱翻滚倒地,里面残存的缂丝和纸张飞扬开来,发出巨大的声响,瞬间吸引了门口两人的全部注意力! “妈的!怎么回事?!”惊呼声响起。 趁着这电光石火的混乱,阿渝拉起锦心,用尽全力冲向石室角落那个被杂物半掩的、黑黢黢的小洞口!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是生路还是更深的绝境,但这是唯一的选择! “想跑?!”门口两人反应过来,怒喝着扑来,灯笼的光乱晃。 阿渝率先钻入洞口,反手将虚弱的锦心也用力拽了进来。洞口狭窄低矮,仅容人匍匐通过。她不顾一切地向深处爬去,身后传来歹人气急败坏的咒骂和试图钻入洞口的摩擦声。 “追!她们跑不了!这里面是死路!”粗嘎的声音怒吼道。 死路?!阿渝的心沉了下去,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继续向前爬。锦心在她身后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喘息,显然伤势和虚弱让她难以支撑。 爬行了约莫十几步,前方似乎开阔了些许,但依旧是一片浓稠的黑暗,空气更加污浊沉闷。阿渝停下,颤抖着再次吹亮火折子,点燃了最后一小截棉绳。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们所处的环境——这似乎是一条更窄的、天然形成的岩石缝隙,而非人工开凿的甬道。脚下是湿滑的岩石,两侧石壁嶙峋,布满尖锐的凸起。而前方……火光所及之处,似乎已是尽头,被坍塌的碎石和泥土堵死了! 难道真是死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阿渝淹没。身后的爬行声和咒骂声越来越近! “姑娘……别管我了……您自己……”锦心气若游丝,试图挣脱阿渝的手。 “闭嘴!”阿渝厉声打断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堆坍塌的碎石。不,不对!如果完全是死路,空气不会如此流动!她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风! 有缝隙!一定有缝隙! 她举着棉绳,扑到碎石堆前,不顾尖锐石块划破手掌,疯狂地扒拉着。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锦心也挣扎着爬过来,用尽最后力气帮忙。 快了!就快了!她能感觉到那风的气息更清晰了些! 就在这时,身后的洞口处,灯笼的光已经透了进来,一个歹人狞笑着探进了半个身子:“看你们往哪儿跑!乖乖受死吧!” 完了!阿渝心头一凉。 千钧一发之际! “噗——噗噗——” 几声极其轻微、却迅疾无比的破空之声,猝然从歹人身后的主甬道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两声短促而沉闷的倒地声,以及灯笼摔碎、火光骤然熄灭的响动!那刚刚探进半个身子的歹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软软地瘫倒在了洞口,再无动静。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黑暗再次笼罩,只剩下阿渝手中那截即将燃尽的棉绳发出的、微弱而摇曳的光芒,映照着她和锦心惊骇未定、苍白如纸的脸。 怎么回事?! 死寂。绝对的死寂弥漫在狭窄的缝隙和外面的甬道中。方才还嚣张跋扈的歹人,此刻如同被无形的手扼断了生机。 阿渝紧紧攥着锦心的手,连呼吸都停滞了。是谁?是敌是友? 片刻后,一道沉稳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自外面甬道由远及近,停在了洞口附近。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穿透黑暗传来: “姑娘?可是沈姑娘?” 是墨离的声音! 阿渝几乎要喜极而泣!是墨离!他来了! “墨离!是我们!”她急忙回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洞口那具歹人的尸体被迅速拖开,墨离玄色的身影出现在洞口,他手中持着一盏小巧却光线稳定的牛皮风灯,冷峻的脸上带着肃杀之气,目光快速扫过阿渝和几乎虚脱的锦心,确认她们暂无大碍。 “属下救援来迟,让姑娘受惊了。”墨离单膝点地,语带愧疚。 “不,你来得正好!”阿渝撑着力气说道,“外面……” “两名歹人已处置干净。”墨离言简意赅,随即目光投向她们身后那堆被扒开一部分的碎石,“此地不宜久留,请姑娘和锦心姑姑随属下速速离开。” “这后面……好像有路。”阿渝指向碎石堆。 墨离上前,用风灯仔细照了照,又伸手感知了一下那微弱的气流,眼神一凝:“确有缝隙,或可通往宫外废弃水道。从此处走,或比原路返回更为安全。” 他不再多言,示意阿渝和锦心稍退,然后运足内力,双掌猛地拍向那堆碎石! “轰隆——” 一声闷响,碎石纷落,一个仅容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一股更明显、带着水汽和土腥味的风从洞内涌出! “走!”墨离低喝,率先持灯钻入探查。阿渝搀扶着锦心,紧随其后。 这条通道比之前更加狭窄难行,似乎是利用天然岩缝和部分人工开凿而成,蜿蜒曲折,时而上爬,时而下行。墨离在前方谨慎地带路,风灯的光芒稳定地驱散着前方的黑暗。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了隐约的水流声,空气也清新了许多。通道尽头,是一处被藤蔓和杂草掩盖的出口,外面正是护城河荒僻的河滩! 此时,天际已微微泛白,黎明将至。 三人从出口钻出,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锦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晕倒在阿渝怀中。 “必须立刻回宫!”阿渝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锦心,心急如焚。 墨离观察了一下四周,沉声道:“从此处绕至西华门附近,属下已安排了接应。只是锦心姑姑伤势不轻,需得小心。” 他背起昏迷的锦心,阿渝紧跟其后,三人借着黎明前最深的夜色掩护,沿着河滩,快速向着宫门方向潜行。 地宫幽冥,烛龙逆鳞。他们终于在最后的关头,撕开了一道生还的缝隙。 然而,阿渝心中清楚,地宫之险虽暂脱,但真正的风暴,随着锦心的获救和地宫秘密的暴露,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些被灭口的歹人,他们背后的“大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九阙惊变 护城河滩的晨风带着料峭寒意,吹拂着阿渝散乱的鬓发,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与焦灼。墨离背负着昏迷不醒的锦心,身形依旧稳健,如同暗夜中沉默的磐石。三人沿着荒僻的河滩疾行,避开可能出现的巡更和早起劳作的宫人,朝着西华门方向潜去。 天际那抹鱼肚白逐渐扩散,染上淡淡的金边,宫城巍峨的轮廓在晨曦中愈发清晰,却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吞噬一切的大口。 接近西华门时,墨离打了个隐秘的手势,一名早已等候在阴影处的、做内侍打扮的精干男子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低语几句,迅速接手了背负锦心的任务。墨离则护着阿渝,利用侍卫换防的间隙,通过一道极其隐蔽的侧门,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宫墙之内。 他们没有回漪兰殿,而是被引至靠近太医院的一处僻静宫苑。这里早已安排了可靠的医官和宫女等候。锦心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榻上,医官立刻上前诊治。 阿渝站在一旁,看着锦心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模样,看着她衣衫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和累累伤痕,心如刀割。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她怎么样?”见医官诊脉完毕,阿渝立刻上前,声音沙哑地问道。 医官神色凝重:“回尚仪,这位姑姑外伤虽多,但未及筋骨,主要是失血过多,加之饥寒交迫,心力交瘁,导致元气大损。需得好生静养,用药调理,方能慢慢恢复。只是……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还需看她自身的意志和造化。” 阿渝的心沉了下去。她挥了挥手,让医官下去开方煎药。殿内只剩下她和昏迷的锦心,以及侍立一旁、面色沉冷的墨离。 “地宫之事,还有那两名歹人……”阿渝转向墨离,声音压得极低。 “姑娘放心,”墨离立刻回道,“地宫入口属下已派人暗中封锁监视。那两名歹人的尸体也已处理干净,不会留下痕迹。只是……”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对方行事狠辣果决,显然是受过严令,不惜灭口也要守住地宫秘密。其背后之人,能量不容小觑。” 阿渝自然明白。能在宫中调动人手,潜入废弃长春宫的地宫行凶,这绝非寻常势力所能为。是李擎残留的死士?还是……太后的人?抑或是,另有其人?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锦心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锦心!”阿渝惊喜交加,立刻扑到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锦心眼神 initially 有些涣散迷茫,待看清是阿渝,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却因虚弱只能发出气音。 “别急,慢慢说,先喝点水。”阿渝示意宫女端来温水,小心地喂了她几口。 润了润喉咙,锦心的气息稍微顺畅了些,她紧紧抓住阿渝的手,眼中充满了后怕与急切,断断续续地说道:“姑……姑娘……他们……他们是……是太后……太后娘娘身边……掌事太监……冯……冯保……派来的人……” 冯保!长寿宫首领太监,太后最为倚重的心腹! 阿渝和墨离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果然是太后!她竟然直接插手,甚至不惜动用如此狠辣的手段灭口! “他们……逼问我……姑娘您……和陛下的关系……还有……是否知道长春宫地宫的……具体秘密……”锦心喘息着,继续说道,“我说不知道……他们就不停地……用刑……后来……后来好像听到外面有动静……他们就很紧张……说……说‘大事不妙’……要把我和地宫里的东西……一起……一起烧掉……” 果然!太后是怕地宫的秘密,尤其是那些可能指向她与弥勒教关联的缂丝和文书被暴露!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想要销毁一切,包括知情人锦心! “好了,好了,别说了,先好好休息。”阿渝心疼地为她掖好被角,“你已经安全了,没事了。” 锦心疲惫地闭上眼,但抓住阿渝的手却未曾松开,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阿渝轻轻抽出手,示意宫女好生照看,然后与墨离走到外间。 “冯保……”阿渝眸光冰冷,“太后这是要狗急跳墙了。” 墨离沉声道:“地宫之物是关键。陛下必须尽快拿到那些缂丝和文书,才能掌握主动。否则,太后若抢先一步彻底毁掉证据,或者……另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阿渝何尝不知。她深吸一口气,决然道:“我这就去求见陛下!” * * * 宣室殿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刘砚显然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正在听取暗卫关于京中及北境动向的密报。 听闻阿渝紧急求见,他立刻屏退了众人。 阿渝踏入殿内,也顾不上行礼,直接将锦心苏醒后提供的关于冯保和太后灭口企图的情报,以及地宫中发现的缂丝碎片和文书情况,快速而清晰地禀报了一遍。 随着她的叙述,刘砚的脸色越来越沉,眼底风暴汇聚,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冯保……好,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朕这位皇祖母,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猛地转身,看向阿渝,目光深邃而复杂:“你做得很好。冒险救回锦心,带回如此关键的消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又让你涉险了。” 阿渝摇了摇头:“这是奴婢该做的。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控制冯保,并派人彻底清查长春宫地宫,拿到确凿证据!” 刘砚颔首,眼神已然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决断:“朕已安排下去了。冯保跑不了。地宫之物,朕会亲自带人去取。” 他看向阿渝,语气不容置疑:“你一夜奔波,又受惊吓,先回去休息。接下来的事,交给朕。” 阿渝知道,接下来的风暴,将是帝王与太后之间的正面较量,已非她所能参与。她点了点头:“奴婢遵旨。” 她转身退出宣室殿,晨曦已然大盛,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宫阙,却驱不散那弥漫在九重宫阙之上的、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她抬头望向长寿宫的方向,目光沉静。 太后……您这一步,究竟是自救,还是自毁? 九阙惊变,序幕已彻底拉开。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凤阙倾颓 晨曦的金辉未能穿透长寿宫沉郁的殿宇。沉重的殿门紧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连往日袅袅不绝的檀香也断了踪迹,唯有某种山雨欲来的死寂,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气。 刘砚独自立于殿门外,玄色常服在微凉的晨风中拂动,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峭。他并未立刻命人通传,也未强行闯入,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门扉,直视内里那位曾经执掌后宫、历经三朝风雨的祖母。 良久,他抬手,轻轻一挥。 侍立两侧的内侍监立刻上前,未曾叩门,径直推开了那扇象征着后宫至高权柄的殿门。沉重的“吱呀”声在空旷的殿前广场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光线晦暗,上官太后依旧端坐于凤榻之上,身着庄重朝服,头戴九翚四凤冠,妆容一丝不苟,仿佛正准备接受万民朝拜。只是,那挺直的背脊透着一股僵硬的倔强,握着凤头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看着缓步走入的年轻帝王,浑浊的眼底没有惊惶,只有一片沉暮的、近乎死水的平静,以及深处那不易察觉的、碎裂般的痛楚。 “皇帝今日,好大的阵仗。”她开口,声音沙哑,却依旧维持着最后的威仪。 刘砚在她面前不远处站定,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没有行礼,亦没有称呼。此刻,已无需那些虚礼。 “皇祖母,”他的声音清冷,如同殿外带着寒意的晨风,“长春宫地宫之物,孙儿已悉数取得。” 太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握着凤杖的手又紧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哀家不知皇帝在说什么。什么地宫?什么物件?” 刘砚并不与她争辩,只淡淡道:“冯保及其手下,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指使他们潜入地宫,意图销毁证物,杀人灭口的主使,正是皇祖母您身边的掌事太监,冯保。”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而冯保,已招认,一切皆奉皇祖母……密令行事。” “放肆!”太后猛地一拍凤榻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触及逆鳞的震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冯保那狗奴才构陷哀家!皇帝!你竟听信一个阉奴之言,来质疑你的祖母?!质疑这大周朝的太后?!” “孙儿不敢质疑太后。”刘砚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孙儿只信证据。地宫中起出的,不仅有记载弥勒教秘辛、涉及先帝年间宫闱的文书,更有皇祖母您亲笔所书,关于‘另辟蹊径,以绝后患’的谕示。还有那批……本该在宣和十二年就焚毁于‘大火’的江南缂丝。” 他每说一句,太后的脸色便苍白一分,那强撑的威仪如同风化的岩石,寸寸剥落。当听到“亲笔所书”和“江南缂丝”时,她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力气,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了下去,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下去。 “你……你……”她指着刘砚,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所有的否认、所有的辩解,在那些铁证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皇祖母,”刘砚看着她瞬间苍老颓败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但声音依旧冷硬,“您累了。后宫纷扰,不宜再劳您费心。从今日起,请您移居西内康宁宫静养。长寿宫一应事务,暂由朕接管。” 软禁! 这便是最终的裁决!不是废黜,却比废黜更彻底地剥夺了她所有的权力与自由!康宁宫,那是历代失势后妃的终老之地! 太后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在她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犁出深深的痕迹。她没有哭嚎,没有哀求,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像。 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 “好……好……好一个皇帝……哀家……输了……” 她不再看刘砚,只是喃喃道:“报应……都是报应……哀家当年……就不该心软……不该留下那些……不该信那些妖人……” 刘砚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再言语。他挥了挥手,两名面容沉静、眼神锐利的中年女官走上前来,对着太后微微一福:“恭请太后娘娘移驾。” 太后没有反抗,任由她们一左一右搀扶起身。凤冠沉重,朝服繁复,此刻穿戴在她佝偻的身躯上,只显得无比讽刺与凄凉。她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向殿外,走向那个象征着权力终结的囚笼。 在经过刘砚身边时,她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用极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诡异的平静,说了一句: “皇帝……你会后悔的……” 刘砚身形未动,眉眼低垂,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沉重的殿门再次缓缓合拢,将那个曾经权倾后宫、如今凤阙倾颓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内。 * *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前朝后宫。太后因“凤体违和,需长期静养”而移宫,冯保及其党羽因“窥探圣踪,图谋不轨”被下诏狱严审。表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但嗅觉敏锐之人都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之下,是足以颠覆乾坤的暗流已然平息,或者说,是以一方的彻底溃败而告终。 漪兰殿内,阿渝听着宫人低声禀报着外面的动向,手中轻轻搅动着给锦心煎好的汤药。药汁苦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锦心依旧昏睡,但气息比之前平稳了许多。阿渝用小勺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入她口中,动作轻柔而专注。 殿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仿佛尘埃落定。 然而,阿渝的心却并未真正平静。太后最后那句“你会后悔的”,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隐隐萦绕在她心头。太后经营后宫数十年,树大根深,当真会如此轻易认输?她手中,是否还握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底牌?还有远在北境的李擎…… “尚仪,”一名小宫女怯生生地进来禀报,“陛下派人送来了一些安神的香料,说是……给锦心姑姑用的。” 阿渝抬眸,看着那被呈上来的、包装精致的香料,眸光微动。他是在安抚,也是在提醒她,风波暂息,该回归“正常”的轨迹了。 她点了点头:“放下吧。” 小宫女退下后,阿渝走到窗边,望向宣室殿的方向。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聚拢而来,遮住了方才还明媚的阳光,天色变得有些阴沉。 凤阙虽倾,余烬未冷。 这盘棋,真的结束了吗? 她轻轻抚过窗棂,指尖感受到木料冰凉的质感。也许,这看似平静的结局,不过是另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喘息。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余烬未冷 康宁宫的朱门在太后身后沉重阖拢,如同一个时代的终曲,余音却在紫禁城的金瓦朱墙间久久不散,沉闷而压抑。前朝后宫,表面维持着风雨初歇后的平静,暗地里,无数双眼睛却在小心翼翼地窥探、权衡,试图在这权力更迭的缝隙中,寻得新的立足之地。 漪兰殿内,药香氤氲。锦心在阿渝数日的精心照料下,终于脱离了危险,虽仍虚弱得无法下榻,但神志已渐清明。她倚在软枕上,看着阿渝为她吹凉汤药的侧影,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 “姑娘……”她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愧疚,“是奴婢无用,连累了您……” 阿渝将药碗递到她手中,轻轻摇头,语气平和却坚定:“若非为了护我,你何至于此。以后莫要说这等话,你我之间,不谈连累。” 锦心捧着温热的药碗,眼眶微红,低头小口啜饮着苦涩的汁液,不再多言。有些恩情,记在心里便好。 殿外春日晴好,庭中海棠竟又挣扎着绽出几朵新蕊,在料峭风中微微颤动。阿渝走到窗边,目光掠过宫墙,望向西北角那片已然沉寂的康宁宫方向。太后的骤然倾颓,看似铲除了最大的障碍,但她最后那句“你会后悔的”,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阿渝心头,隐隐不安。那位历经三朝、手段老辣的老人,当真会如此轻易认输? “尚仪,”一名心腹小宫女悄步进来,低声道,“方才听前头伺候的姐妹说,陛下今日在宣政殿上,驳回了多位大臣为赵相……为赵元晦求情的折子。陛下言,赵元晦年迈体衰,不堪政务劳顿,准其致仕还乡,颐养天年。” 致仕还乡。听起来是体面的结局,实则是彻底的政治清算。赵元晦一党,树倒猢狲散。 阿渝微微颔首,这在意料之中。刘砚既然动手,便不会留下后患。 “还有,”小宫女声音更低,“北境有军报至,说是……李大将军已交接完军务,不日将奉旨返京。” 李擎要回来了! 阿渝眸光一凝。这才是真正的惊雷!太后虽倒,但手握重兵、与太后利益纠缠最深的李擎尚在!他此刻返京,是真心奉旨,还是……别有图谋?太后那句“后悔”,是否便应在此处? 山雨,似乎并未停歇,只是暂时绕开了宫城,在北境的天空中积蓄着更大的风暴。 她挥退小宫女,独自立于窗前,心绪难平。李擎返京,局势必将再起波澜。刘砚他……准备好了吗? * * * 夜色悄然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将宣室殿映照得如同白昼。刘砚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章之后,朱笔挥洒,决断着帝国的万千事务。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比之月前,更添了几分沉肃与冷峻。 内侍监悄无声息地添上新茶,又默默退至阴影之中。殿内唯有书页翻动和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良久,刘砚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抬眼,目光扫过殿角滴漏,时辰已不早。 “陛下,”内侍监适时上前,轻声禀报,“沈尚仪在外求见,说是……送来尚仪局核验完毕的春祭用度册录。” 刘砚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淡淡道:“宣。” 殿门轻启,阿渝垂首步入,手中捧着几本厚厚的册子。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发髻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脂粉未施,却更显眉眼清澈,气质沉静。 “奴婢参见陛下。”她依礼参拜,将册子呈上,“春祭一应器物、人员、用度皆已核验完毕,录于册中,请陛下过目。” 刘砚没有立刻去接那册子,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片刻。殿内烛火跳跃,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起来吧。”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锦心伤势如何?” “回陛下,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还需时日将养。”阿渝起身,恭敬答道。 “嗯。”刘砚接过册子,随手翻阅着,看似随意地问道,“近日宫中,可还安宁?” 阿渝心知他问的并非表面上的安宁,略一沉吟,谨慎回道:“太后娘娘移宫静养,六局二十四司皆恪尽职守,并无异动。只是……奴婢听闻李将军不日将返京,心中有些……不安。” 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光直直看向刘砚,带着坦诚的担忧。 刘砚翻动册页的手指停下,抬眸与她对视。那双深邃的眼底,映着烛光,也映着她小小的、坚定的身影。 “朕知道。”他合上册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李擎手握重兵,朕岂会毫无防备?他若安分守己,朕自会给他一个体面。若他心怀不轨……”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厉锋芒,已说明了一切。 阿渝看着他沉稳如山的神情,心中稍安。他永远是这般,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形中布棋局。 “陛下心中有数,奴婢便安心了。”她微微福身。 刘砚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怕吗?” 阿渝一怔,随即摇了摇头:“奴婢在陛下身边,便不怕。” 这句话脱口而出,没有经过任何思虑,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与依赖。说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热,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 刘砚深邃的眼底似乎有微光掠过,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很好。” 他将册子递还给阿渝:“春祭之事,你做得很好。回去早些歇息吧。” “是,奴婢告退。”阿渝接过册子,再次行礼,转身退出了大殿。 殿门合拢,将她纤细的身影隔绝在外。刘砚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扇门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击着,眸色深沉难辨。 * * * 阿渝捧着册子,走在回漪兰殿的宫道上。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脸上那抹未褪的微热。方才他那句“很好”,和他凝视自己的眼神,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她甩甩头,试图挥去这些纷乱的思绪。眼下绝非沉溺于儿女情长之时,李擎即将返京,朝局暗流涌动,她需得更加谨慎。 回到漪兰殿,锦心已然睡下。阿渝走到书案前,将那几本册子放好。目光不经意间,再次落在那方紫玉砚台上。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砚底那个“晦”字。 余烬未冷,风雨欲来。 但这一次,她不再只是被动等待风暴降临的孤舟。她与他,已然站在了同一艘船上,面对着共同的惊涛骇浪。 她拿起墨锭,缓缓注入清水,开始一圈圈地研磨。墨香渐渐弥漫开来,沉静而悠远。 无论前路如何,她已决心,与他一同走下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狼烟惊阙 春深日暖,柳絮纷飞如雪,本是京城最宜人的时节。然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肃杀之气,却悄然取代了往日的暄和,弥漫在帝都的街巷与宫阙之间。茶楼酒肆间,窃窃私语声不绝,目光皆有意无意地瞟向北方——那位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李擎,即将奉旨返京了。 宫墙之内,这份压抑感更为浓重。太后的骤然“静养”,如同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被连根拔起,留下的巨大空洞尚未被填补,而即将归来的李擎,便是那可能引动新一轮地动山摇的变数。 漪兰殿内,阿渝正细心为锦心更换臂上的伤药。伤口已开始结痂,但狰狞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 “李将军……真的要回来了?”锦心倚着软枕,声音带着未愈的虚弱,眉宇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色。她亲身经历过地宫那场生死劫难,对李擎一系的狠辣手段心有余悸。 阿渝动作轻柔,语气却沉静:“旨意已下,不日将至。”她仔细包扎好伤口,抬眸看向锦心,“宫中守卫已比往日森严数倍,陛下自有安排,你安心养伤便是。” 话虽如此,阿渝自己心中亦非全无波澜。她比锦心更清楚,李擎的归来,绝非简单的臣子述职。这是一场注定到来的风暴,是权力洗牌后,残余势力最凶猛的反扑前奏。 三日后,辰时刚过,便有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漪兰殿的宁静。一名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尚仪!李……李大将军的仪仗已至朱雀门外,百官……百官依制出迎了!” 到底来了。阿渝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卷,起身走到窗边,遥遥望向宫城正南方向。虽隔着重重殿宇,她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股来自沙场、裹挟着铁血与煞气的迫人压力。 “陛下呢?”她轻声问。 “陛下……陛下端坐宣政殿,并未亲迎。”小太监低声回道。 阿渝眸光微动。刘砚此举,无疑是向李擎,也向所有观望者,宣示着绝对的君权与不容挑衅的威严。 朱雀门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李擎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一身锃亮戎装,外罩猩红斗篷,虽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但身形依旧魁梧挺拔,面容冷硬如铁铸,一双鹰眸开阖间精光四射,扫过前方躬身迎接的文武百官,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审视。 他并未立刻下马,目光越过众人,投向那深邃如巨兽之口的宫门,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弧度。太后倒台,赵元晦致仕,皇帝这是要彻底清算了吗?可惜,他李擎,可不是那般容易拿捏的软柿子! “臣,李擎,奉旨返京!叩谢陛下天恩!”他声如洪钟,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对着宫城方向单膝及地,行了军礼。姿态看似恭谨,但那挺直的脊梁和周身散发的凛冽气势,却无半分臣服之态。 迎接的官员们噤若寒蝉,唯有礼官依制唱喏,引导着这位权势煊赫的大将军及其亲卫,踏入那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宫城。 宣政殿内,香炉青烟笔直。 刘砚高踞龙椅,冕旒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殿下百官分列,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李擎大步踏入殿中,铠甲铿锵作响。他依礼参拜,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几分方才在宫门外的张扬,多了几分属于朝堂的、程式化的沉稳。 “爱卿平身。”刘砚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平淡无波,“北境戍边,辛苦了。” “为国效力,分所应当,不敢言苦。”李擎起身,目光快速扫过御座上的年轻帝王,心中冷笑。毛头小子,仗着几分运气和太后的疏忽,便以为能掌控全局了?这龙椅,可不是那么好坐的! 君臣二人依着惯例,一问一答,谈及北境军务、戎狄动向,看似和谐,殿中众人却都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李擎对太后移宫、赵元晦致仕之事绝口不提,仿佛全然不知。刘砚也并未主动提及,只将话题牢牢控制在军国事务之内。 然而,就在朝会接近尾声,众人都以为今日会在这诡异的平静中度过时,李擎却忽然话锋一转,拱手道:“陛下,臣离京数月,心中甚是挂念太后娘娘凤体。听闻娘娘近日移居康宁宫静养,不知臣可否前往请安,以全臣子之心?”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李擎这是……公然试探!甚至可说是挑衅!谁不知太后移宫实为软禁,陛下与太后已然决裂?他此刻提出请安,意在何为?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于御座之上。 冕旒玉珠轻晃,刘砚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珠帘,落在李擎那张看似恭敬、实则隐含锋芒的脸上。殿内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 片刻后,刘砚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太后凤体违和,需绝对静养,太医叮嘱,不宜见客。爱卿的忠心,朕心领了。待太后凤体康健,再行请安不迟。” 直接、干脆地拒绝了! 李擎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道:“是臣思虑不周,陛下恕罪。” 朝会最终在这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结束。百官躬身退朝,个个后背冷汗涔涔。 李擎随着人流走出宣政殿,在殿外广场停下脚步,回身望向那巍峨的宫殿,眼神冰冷如刀。 皇帝……果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扶持”的稚子。 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猩红斗篷在身后猎猎作响,如同一面不祥的战旗。 漪兰殿内,阿渝很快便得知了朝会上发生的一切。李擎果然来者不善,甫一返京,便直指核心,试图触碰太后这个最敏感的禁区。 “他这是在试探陛下的底线。”阿渝对已能坐起的锦心低声道,眉宇间笼着一层忧色,“也是在做给那些尚在观望的势力看。” 锦心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姑娘,陛下他……能应对吗?” 阿渝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那方紫玉砚台上,脑海中浮现出刘砚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眸。 “能的。”她轻声却坚定地说,“他必须能。” 夜色渐深,宫灯在夜风中摇曳。阿渝毫无睡意,凭窗而立,望着沉沉的夜空。京城之外,北境归来的铁骑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更浓的烽烟气息。 狼烟已起,惊动九重宫阙。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将在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辗转难眠。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棋局暗手 李擎返京带来的肃杀之气,并未随着朝会的结束而消散,反而如同浸入棉帛的浓墨,在宫闱深处无声蔓延。他虽未再公然挑衅,但那日宣政殿上请求觐见太后的举动,已足够让所有嗅觉敏锐之人意识到——风暴,远未平息。 漪兰殿内,阿渝将煎好的汤药递给锦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庭中那几株新绽的海棠,在春日晴空下娇艳欲滴,可她心中却无半分闲适,只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滞闷。 “姑娘可是在忧心李将军之事?”锦心接过药碗,轻声问道。她的气色已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仍带着伤病初愈的虚弱。 阿渝收回目光,微微颔首:“他昨日那般作态,绝非一时兴起。我担心……他不会就此罢休。” 锦心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想必已有应对之策。” “但愿如此。”阿渝轻声道。她相信刘砚的谋略与决断,但李擎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在北境军中威望极高,其反扑之力,恐怕远超想象。 正说着,殿外传来小宫女的声音:“尚仪,尚功局派人送来了一批新制的春季宫花样子,请您过目定夺。” 宫花样子?阿渝眸光微动。尚功局负责宫中女红造办,送来花样子本是寻常公务,但在此刻,却显得有些突兀。她不动声色地应道:“拿进来吧。” 一名身着青色女官服饰、低眉顺眼的宫女捧着一個锦盒走了进来,将盒子轻轻放在案上,便垂首退至一旁等候。 阿渝打开锦盒,里面是几幅绘制精美的花卉图样,并无可疑。她随手翻看着,指尖却在触及最底层一幅海棠花样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那纸张的厚度,似乎略有不同。 她心中一动,状若无意地将那幅图样拿起,对着光仔细端详。果然,在两层宣纸的夹层之中,隐约透出几行极细小的墨迹! 是密信! 她强压下心中的悸动,面色如常地合上锦盒,对那宫女道:“花样尚可,暂且留下,容我细看后再做定夺。” “是。”宫女福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待殿内无人,阿渝立刻取出那幅海棠花样,用银簪小心翼翼地挑开边缘黏合处,取出了夹层中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是她熟悉的、属于墨离的冷峻风格: **“李密会旧部,疑有异动。京畿大营,恐生变故。慎。”** 李擎密会旧部!京畿大营恐生变故! 阿渝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京畿大营拱卫京师,若生变故,则帝都不保!李擎他……难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那逼宫之事?! 她立刻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刘砚! 然而,此刻她若贸然前往宣室殿,必然惹人注目。李擎既已返京,其眼线恐怕已遍布宫闱。 她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用于抄录佛经的素笺。她没有研磨,而是用那支银簪的尖端,蘸取了一点清水,在纸张右下角极不起眼的位置,画下了一个小小的、看似无意滴落的墨点形状。这是她与刘砚约定的,代表“有紧急密报”的暗号。 然后,她将这张看似空白的素笺,夹入一本她平日会翻阅的、无关紧要的闲散游记中,放在书案显眼处。她相信,若刘砚派人来,或他亲自前来,定会注意到这个暗号。 做完这一切,她坐回窗边,看似平静地做着针线,心中却如同沸水般翻涌。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直到午后阳光西斜,殿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刘砚独自一人,未带任何随从,踏入了漪兰殿。他今日未着龙袍,只一身玄青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阿渝立刻起身相迎。 “奴婢参见陛下。” “免礼。”刘砚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阿渝身上,语气平和,“朕路过,顺道来看看。锦心伤势如何了?” “回陛下,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阿渝恭敬答道,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书案上那本游记。 刘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微凝。他踱步至书案前,随手拿起那本游记,翻动了几下,指尖在那张带有暗号的素笺上停顿了一瞬。 “朕近日亦觉烦闷,偶翻闲书,或可静心。”他语气如常,却已将那张素笺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 阿渝心中稍定,知道他已接收到了信号。 刘砚放下游记,目光再次落在阿渝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你面色似乎不佳,可是近日宫中事务繁杂,累着了?” 阿渝福身道:“谢陛下关怀,奴婢无恙。只是……只是春日渐深,偶有风雨,心中不免有些……挂碍。” 她语带双关,抬眸看向刘砚。 刘砚与她对视,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春日风雨,实属寻常。宫中殿宇坚固,自有遮挡。你……安心便是。” 他这是在告诉她,他已有所准备,让她不必过于担忧。 “是,奴婢明白了。”阿渝垂首应道。 刘砚又停留了片刻,询问了些尚仪局的日常事务,便起身离去。自始至终,未再提及那张素笺,也未显露出任何异样。 然而,在他转身踏出殿门的刹那,阿渝却清晰地看到,他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他知道了。而且,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棋局之上,暗手已出。接下来,便是看执棋之人,如何在这无声的战场上,落下那决定胜负的一子。 夜色,再次悄然笼罩了宫城,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掩藏在了这片璀璨而冰冷的灯火之下。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血色宫宴 墨离密信带来的警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阿渝心中激起千层浪。京畿大营若有异动,则帝京危矣。刘砚那日离去时袖中微紧的手指,和他那句“安心便是”,都让她明白,风暴已在咫尺之遥。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表面依旧维持着诡异的平静。春祭事宜按部就班地进行,各司其职,仿佛那日的朝堂对峙与暗流汹涌都只是错觉。唯有日渐频繁的侍卫调动,以及空气中那无声无息却愈发紧绷的气氛,泄露着山雨欲来的真相。 李擎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朝会,几乎不见外人,更未再提起觐见太后之事。然而,这种反常的沉寂,反而更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压抑。 这日傍晚,天际晚霞似血,染红了半座宫城。一道突如其来的旨意,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陛下将于今夜在麟德殿设宴,为李大将军接风洗尘! 消息传来,漪兰殿内,阿渝正在为锦心梳理长发的手微微一顿。梳齿停留在如墨的青丝间,她的心也随之悬停。 麟德殿……接风宴……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夜他为她簪上海棠的情景,那时是试探,是宣告。而今日这场宴席,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其意味恐怕更为凶险。这绝非一场简单的接风宴,更像是一场鸿门宴,是刘砚主动摆下的棋局,亦是李擎可能发难的战场! “姑娘……”锦心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忧地回望。 阿渝迅速收敛心神,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尽量平稳:“无事。陛下设宴,自有深意。”她放下玉梳,走到窗边,望着那如血残阳,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今夜,她需得前往随侍。无论那殿中将是何光景,她都必须去。 华灯初上,麟德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觥筹交错间,一派歌舞升平。文武百官依序而坐,面上皆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之下,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警惕,唯有自己知晓。 御座之上,刘砚身着常服,并未穿戴正式冕旒,神色平和,偶尔与身旁的近臣低语两句,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殿下众臣,尤其是在左下首位的李擎身上停留一瞬。 李擎今日亦未着戎装,换上了一品国公的常服,面色沉静,与周围同僚把酒言欢,仿佛全然忘却了前几日的剑拔弩张。只是那偶尔掠过御座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算计。 阿渝垂首静立于御座侧后方指定的位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受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掠过,有好奇,有探究,亦有来自李擎方向的、冰冷的审视。她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唯有微微加速的心跳,泄露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宴至中旬,气氛看似融洽。舞姬水袖翩跹,歌女嗓音清越。李擎起身,手持金杯,向御座方向躬身,声若洪钟: “陛下设宴,臣感激不尽!臣戍守北境,幸不辱命,全赖陛下天威浩荡,将士用命!臣,敬陛下!” “爱卿辛苦。”刘砚举杯示意,目光平静,“北境安宁,皆赖爱卿与边关将士之功。朕,亦敬诸位戍边将士。” 君臣对饮,殿内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然而,就在李擎放下酒杯,看似要坐回原位时,他却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陛下,臣近日听闻一桩旧事,心中颇感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来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丝竹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李擎身上,空气仿佛凝固。 刘砚执杯的手稳如磐石,淡淡道:“爱卿但讲无妨。” 李擎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殿内众臣,最后定格在刘砚脸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臣听闻,先帝晚年,宫中曾出一桩涉及巫蛊、动摇国本之惊天大案!据说与已故的沈文渊沈大人有关,甚至……牵连宫闱深处!”他话音一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垂首的阿渝,继续道,“臣离京日久,不知此案后续如何?沈大人通敌叛国之罪固然当诛,但那巫蛊之事,涉及皇室清誉,不知陛下……可曾彻查清楚,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巫蛊!牵连宫闱!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沈文渊旧案重提,并且直指最为禁忌的巫蛊之事!这分明是李擎精心准备的反击!他不仅要借沈家旧案打击皇帝声望,更是要将火烧向已被软禁的太后!若坐实太后曾涉巫蛊,那刘砚此刻的“静养”便成了包庇,其帝位合法性都将受到质疑!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在御座和李擎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震惊与恐惧。 阿渝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没想到李擎竟会如此狠毒,在如此公开的场合,以如此方式,将沈家旧案与巫蛊、与太后强行牵扯!这不仅是要置她于死地,更是要将刘砚逼入绝境! 她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上的刘砚。 刘砚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沉默着,目光与李擎那咄咄逼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锋,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 良久,他才缓缓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李爱卿,真是……忠心可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百官,最终回到李擎身上,语气陡然转厉: “先帝年间旧案,卷宗俱在,铁证如山!沈文渊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已由先帝亲自定谳!至于其他无稽之谈……”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常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帝王之威,目光如利剑般直刺李擎: “乃宵小之辈构陷宫闱,动摇国本之谣言!朕已查明,散布此谣言者,与北境某些心怀叵测、拥兵自重之徒,脱不了干系!李爱卿今日旧事重提,是欲替先帝翻案,还是……欲替那些构陷宫闱、图谋不轨之徒张目?!” 反将一军! 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李擎及其背后的北境势力!指责他不仅妄议先帝定谳之案,更与构陷宫闱的逆贼有所牵连! 李擎脸色骤变,他没想到刘砚不仅没有半分退缩,反而如此强硬地将罪名反扣了回来!他张口欲辩:“陛下!臣……” “够了!” 刘砚一声冷喝,打断了他的话。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擎,眼神冰冷如万年寒冰: “今日朕设宴为你接风,是念你戍边之功。而非容你在朝堂之上,妄议先帝,构陷宫闱!李擎,你太让朕失望了!” 话音落下,刘砚猛地将手中的酒杯掷于地上! “啪——!”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信号,响彻大殿! 瞬息之间,麟德殿四周门窗轰然洞开!无数身着玄甲、手持劲弩的禁卫军如同鬼魅般涌入,冰冷的箭簇在灯火下闪烁着寒光,齐齐对准了殿中的李擎及其带来的几名亲卫!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兵刃相交与呵斥之声,显然是李擎安置在殿外的亲兵已被迅速制伏! 形势急转直下! 李擎带来的几名亲卫下意识地欲拔刀护卫,却被更多的禁卫军瞬间围住,刀剑加颈,动弹不得。 李擎孤身立于殿中,面对周围森然的箭簇和御座上那冷若冰霜的年轻帝王,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刘砚,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滔天的怒火。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刘砚竟敢在宫宴之上,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直接与他撕破脸皮!更没算到,京畿大营尚未异动,他安排在宫中的暗棋竟已被拔除得如此干净! “陛下……这是何意?”李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刘砚负手而立,眼神漠然:“李擎拥兵自重,窥探宫闱,构陷太后,意图不轨。给朕……拿下!” 一声令下,数名禁卫高手如狼似虎般扑上! 李擎怒吼一声,虽未带兵刃,但一身战场厮杀练就的武艺非同小可,竟赤手空拳与禁卫搏斗起来,掌风凌厉,一时之间无人能近其身! 殿内顿时大乱!官员们惊慌失措,纷纷避让,杯盘碎裂声、惊呼声不绝于耳。 阿渝站在御座之侧,看着下方那惊心动魄的搏杀,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看到刘砚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面色沉静,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他此刻并不轻松的内心。 就在一名禁卫被李擎一掌震开,露出破绽的瞬间,李擎眼中凶光一闪,竟不顾身后袭来的刀剑,身形如电,猛地朝着御座方向扑来!他的目标,赫然是——刘砚! “陛下小心!”阿渝失声惊呼,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向前一步,想要挡在刘砚身前!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自御座后的阴影中闪出,后发先至,一掌迎向李擎那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势的拳头! “砰——!” 双掌交击,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气浪以两人为中心扩散开来,吹得近处之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李擎闷哼一声,踉跄着连退数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突然出现、挡在皇帝身前的玄衣男子——正是墨离! 而墨离亦身形微晃,脸色白了白,显然接下李擎这含怒一击也并不轻松。 就在这片刻的阻滞间,更多的禁卫已然涌上,刀剑瞬间架在了李擎的脖颈之上,将他死死制住。 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似乎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被强行镇压了下去。 殿内一片狼藉,弥漫着血腥与火药的气息。百官惊魂未定,看着被押跪在地、犹自怒目而视的李擎,再看看御座上那位神色冰冷、杀伐果决的年轻帝王,心中俱是寒意森森。 刘砚缓缓走下御阶,停在李擎面前,俯视着他,目光中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 “押下去,严加看管。”他淡淡吩咐,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李擎被强行拖走,那充满恨意与不甘的目光,最后死死地钉在刘砚和阿渝身上。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那如血的灯火,映照着满地狼藉,和每个人脸上惊惧未定的神情。 阿渝看着刘砚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缓缓松开了不知何时已攥得生疼的拳头,掌心一片冰凉的汗。 血色宫宴,终于落幕。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结束。李擎虽被擒,其在北境的根基未动,朝中党羽未清,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余波暗涌 麟德殿的血色与喧嚣,随着李擎被押入诏狱最深处的铁笼,终是渐渐沉淀下去。然而,那浓重的血腥气与剑拔弩张的余威,却如同浸入宫墙砖缝的夜露,在每一个知晓内情的人心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与寒意。 宫宴次日,皇帝连下数道旨意。李擎“桀骜犯上,图谋不轨”,革除一切官职爵位,交三司会审。其京中府邸被查抄,一应党羽或被罢黜,或被下狱,曾经盘根错节、权倾朝野的李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北境军权,暂由副将代管,等候朝廷派遣新任主帅。 雷霆手段,迅疾如风。 前朝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后宫亦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太后的康宁宫如同被遗忘的孤岛,再无任何消息传出。漪兰殿内,阿渝细心照料着日渐好转的锦心,面上沉静如水,心中却并未因李擎的倒台而有丝毫轻松。 “姑娘,喝药了。”阿渝将温热的药碗递给锦心。 锦心接过,看着阿渝眼下淡淡的青影,轻声道:“姑娘连日劳神,也当好好歇息才是。李擎既已伏法,宫中想必能安宁一段时日了。” 阿渝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分割的天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李擎虽倒,但其经营北境多年,根基深厚。朝中看似尘埃落定,只怕……暗涌更凶。” 她想起那夜麟德殿上,李擎被拖走时那怨毒不甘的眼神,想起刘砚那看似平静却暗藏疲惫的面容。扳倒一个权臣容易,但要彻底铲除其势力,平稳接手北境偌大的兵权,绝非易事。更何况,那些原本依附李擎、或是在观望中蠢蠢欲动的势力,此刻恐怕正在重新估量形势,寻找新的机会。 正说着,殿外传来小宫女的通传:“尚仪,玉衡郡主前来探望。” 萧玉衡?阿渝眸光微闪。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她前来所为何事?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迎了出去。 萧玉衡依旧是一身清雅打扮,莲步轻移,笑容温婉得体,仿佛外界那些惊涛骇浪从未发生。她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听闻锦心姑姑身子不适,一直想来探望,又恐打扰。今日特意炖了些燕窝粥,聊表心意。”萧玉衡将食盒递给一旁的宫女,语气关切。 “郡主有心了。”阿渝引她入内看座,命人奉茶。 萧玉衡目光在殿内扫过,落在内室方向,轻声问道:“锦心姑姑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多谢郡主挂心。”阿渝答道,心中却暗自警惕。萧玉衡与锦心并无深交,此番探望,未免显得有些刻意。 “那便好。”萧玉衡浅浅一笑,端起茶盏,语气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近日宫中变故,真是令人心惊。没想到李将军他……竟会如此。”她叹息一声,带着惋惜,“陛下雷霆手段,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怕北境那边,又要起波澜了。” 阿渝垂眸,拨动着茶盖,不动声色:“陛下自有圣断。北境将士皆是忠勇之辈,想必能明辨是非,稳定军心。” “希望如此吧。”萧玉衡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阿渝脸上,带着一丝推心置腹般的真诚,“只是这朝堂风云,变幻莫测。今日是李擎,明日又不知会轮到谁。沈尚仪深得陛下信重,如今又立下大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日后行事,还需更加谨慎才是。” 她话语温柔,字字句句却都敲在关键之处。既是提醒,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阿渝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郡主金玉良言,奴婢谨记。奴婢微末之人,唯知尽忠职守,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妄议朝政,觊觎非分。” 萧玉衡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眸子,心中微凛。这沈阿渝,经历此番风波,愈发沉稳难测了。她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闲谈了几句宫中琐事,便起身告辞。 送走萧玉衡,阿渝回到殿内,看着那食盒,若有所思。萧玉衡今日前来,绝不仅仅是送一碗燕窝粥那么简单。她是在示好?还是在试探自己在此事中的角色与陛下对自己的态度?抑或是,代表着镇北王府,在观察这场权力洗牌后的风向? 镇北王手握重兵,镇守西陲,其态度举足轻重。萧玉衡的言行,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镇北王府的动向。 “这位郡主,心思玲珑,不比李小姐那般直来直去。”锦心在内室轻声说道,她虽未露面,却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 阿渝点了点头:“是啊。如今李擎倒台,朝中势力真空,不知有多少人想趁机填补。镇北王府……恐怕也不会甘于寂寞。” 她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方紫玉砚台上。冰润的玉质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温度。他此刻,想必正忙于稳定朝局,安抚北境吧?那日的宫宴,他独自面对李擎的咄咄逼人,以身为饵,引蛇出洞,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她轻轻抚过砚底那个“晦”字。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刘砚揉着发胀的眉心,将最后一本关于北境军务调整的奏章批阅完毕。连日来的高压与筹谋,即便年轻如他,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内侍监悄步上前,换上一杯新沏的浓茶,低声道:“陛下,夜已深了,该歇息了。” 刘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汤让他精神稍振。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问道:“漪兰殿那边,近日可还安静?” 内侍监躬身答道:“回陛下,沈尚仪一切如常,悉心照料锦心姑娘,并未外出。只是……今日午后,玉衡郡主曾前往探望。” 刘砚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微光:“萧玉衡?她说了什么?” “据回报,只是寻常探望,送了些补品,闲谈了几句宫中近事,提醒沈尚仪日后需更加谨慎。” 刘砚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镇北王这个女儿,倒是消息灵通,心思活络。”他放下茶盏,语气恢复平淡,“知道了,退下吧。” 内侍监依言退下。 刘砚独自坐在空旷的御书房内,指尖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李擎虽除,但朝局并未真正安定。北境兵权交接,各方势力博弈,太后虽囚,其影响力未必完全消除,还有如镇北王这般手握重兵、静观其变的藩王……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步步将权力彻底收拢,将帝国这艘巨舰驶向更稳固的航道。 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个身处漩涡中心却始终沉静坚韧的女子,是他棋盘上意外却又至关重要的一子,也是他心底深处,唯一一处不愿被权谋沾染的柔软。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漪兰殿的方向。夜色浓重,看不到丝毫光亮,但他知道,她在那里。 余波未平,暗涌依旧。但他和她,都已在这惊涛骇浪中,站稳了脚跟。 接下来的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但他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