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掌心,如同烙铁,灼烧着阿渝的神经。她疾步穿行在宫墙投下的深重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鸣响,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手臂上未愈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也让她因彻夜未眠而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
墨离如同她的影子,无声地缀在后方,警惕着周遭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但也可能藏着最致命的杀机。
按照刘砚的指示,他们没有动用任何明面上的力量,而是通过暗卫之间独有的联络方式,在皇城西北角一处废弃的演武场旁,与一队早已等候在此、全身笼罩在黑衣中的暗卫汇合。这些人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静如渊,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没有多余的言语,阿渝亮出那枚龙纹令牌。为首的黑衣人目光在令牌上停留一瞬,随即单膝跪地,身后众人齐刷刷跪下,动作整齐划一,无声却透着凛然的肃杀。
“奉陛下密令,”阿渝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即刻前往西市永昌货栈,将内里所有封存货物,尤其是标注‘江南织造’、‘宣和十二年’的箱笼,及相关账册、人员,全部秘密转移至皇城司诏狱甲字密仓!行动务必迅捷隐秘,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遵令!”低沉整齐的应诺声如同闷雷,在寂静的夜里滚过。
黑衣人迅速起身,如同鬼魅般散入夜色,朝着宫外目标地点潜行而去。墨离对阿渝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放心,随即也跟了上去,他的任务是确保转移过程万无一失。
阿渝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紧握令牌的手缓缓松开,掌心已是一片湿冷的汗。她能做的,已经做了。现在,只能等待,等待那些承载着无数秘密与罪证的缂丝,被安全送达那个足以隔绝一切窥探的、森严的诏狱深处。
她不敢回漪兰殿,那里目标太大。也不敢再去宣室殿后殿,以免引人注目。略一思索,她转身走向靠近宫墙一处存放旧物的、几乎被人遗忘的库房。那里荒僻安静,是暂时藏身的理想之处。
库房内堆满了蒙尘的旧家具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息。阿渝寻了个靠窗的角落,蜷缩下来,将身体隐藏在阴影里。窗外,天际依旧墨黑,离破晓还有一段时间。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每一次远处传来的细微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那是追兵的马蹄,或是行动失败的消息。她紧紧攥着那枚令牌,仿佛它是唯一的浮木。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秦婆恐惧的面容,锦心决绝的背影,暗道中的黑暗与污浊,以及刘砚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想必正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眼眸。
她想起在掖庭的岁月,那些寒冷、饥饿与屈辱的日子,与此刻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生死一线的境地相比,竟不知哪一种更令人窒息。命运如同湍急的河流,将她这叶扁舟冲撞得七零八落,却又阴差阳错地,将她送到了这风暴的最中心。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因疲惫和紧张而意识有些模糊时,窗棂被极轻地叩响了约定的暗号。
她猛地惊醒,凑到窗边。
墨离的声音低沉传来:“姑娘,事成。货物已全部安全入库,相关人员已扣押。货栈外围清理干净,暂无异常。”
成了!
阿渝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几乎让她虚脱。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庆幸与酸楚。
证据到手了!那些染着过往血腥与阴谋的缂丝,终于落在了刘砚手中!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只能被动防守,他们有了反击的利器!
“陛下……知道了吗?”她哑声问。
“消息已即刻呈报陛下。”墨离答道,“陛下令姑娘暂且在此等候,天明之后,再作安排。”
阿渝点了点头,心知此刻宫门即将开启,各方势力耳目众多,她贸然行动反而坏事。
墨离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留下阿渝独自在库房的黑暗与寂静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那必将随之而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 * *
宣政殿内,百官肃立。龙椅之上,刘砚神情冷峻,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流,只余下线条分明的下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今日的朝会,气氛格外凝滞。李擎虽已离京,但其党羽仍在,昨日太后突然召见皇帝的消息,早已在私下里传开,引得各方猜测纷纷。丞相赵元晦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持笏立于文官首位,姿态恭谨,却让人看不透深浅。
几项寻常的政务奏对之后,刘砚忽然开口,声音透过冕旒,带着一种空旷的冷意:
“朕近日翻阅先帝起居注,见先帝晚年,常忧心吏治,尤重清廉。然,朕观今之朝堂,是否仍有蠹虫潜伏,侵蚀国本?”
他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下方垂首的百官,最终落在赵元晦身上。
“丞相,”他唤道,语气平淡,“你乃三朝元老,执掌中书,总领百官。依你之见,如今朝中,可还有那等阳奉阴违、结党营私、甚至……胆大包天,行那欺君罔上、动摇国本之事的……硕鼠?”
这话问得极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朝堂上激荡起无声的巨浪!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依旧沉稳如山的赵元晦。
赵元晦持笏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臣蒙先帝与陛下信重,忝居相位,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圣恩。陛下所言蠹虫硕鼠,臣亦深恶痛绝。然,朝堂之上,皆为陛下股肱,是否有此等败类,需有真凭实据,方可明正典刑,以免冤屈忠良,寒了百官之心。”
他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将皮球踢了回去——要抓硕鼠,请拿出证据。
刘砚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弧度。
“丞相所言极是。”他微微颔首,“无凭无据,确实难以服众。故而,朕已命人,彻查近年来,所有涉及宫中采买、军需调配、以及……先帝年间某些旧账。”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语气骤然转厉,带着雷霆之威:
“尤其是,宣和十二年,一批由江南织造府上贡,经由内库拨付,最终却下落不明的……御用缂丝!”
“缂丝”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宣政殿每一个官员的耳边!许多人脸色瞬间大变,尤其是那些与李擎过往甚密、或曾参与过当年之事的官员,更是冷汗涔涔,几乎站立不稳!
赵元晦持笏的手猛地一颤,一直低垂的眼帘骤然抬起,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与骇然!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他亲手扶上龙椅的君主。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及此事?!他难道不怕牵扯出太后?不怕引起朝局动荡?!
刘砚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毫不退缩。
“此事,朕已掌握关键证物与人证!”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相关涉案人员,无论身份高低,无论牵扯多广,朕必将一查到底,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退朝!”
不等百官反应,刘砚已拂袖起身,在内侍尖细的唱喏声中,转身离去,留下满殿死寂与一片心惊胆寒。
赵元晦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龙椅,脸色铁青,持笏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明白,皇帝这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宣战!他不仅拿到了证据,更是选择了一种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将这隐藏多年的脓疮,彻底捅破!
风雨,已至!
废弃库房内,阿渝透过破旧的窗纸,看到天际终于撕开了墨色的帷幕,透出第一缕熹微的晨光。
破晓了。
她也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宣政殿方向百官山呼万岁、继而散朝的声音。她的心,随着那声音,再次提了起来。
朝会结束了。他……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库房那扇朽坏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低阶内侍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套干净的尚仪宫装。
“沈尚仪,”内侍声音恭敬,“陛下口谕,风波未平,请您暂回漪兰殿,闭门静养,无诏不得出。陛下……自有安排。”
阿渝微微一怔。让她回漪兰殿?闭门静养?这看似是保护,却也可能是……将她再次隔绝在外。
她接过宫装,指尖触及那光滑冰凉的绸缎,心中五味杂陈。她明白,最关键的证据已经到手,接下来的风暴,将是刘砚与赵元晦、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最直接、最残酷的正面交锋。而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需要被“保护”起来的位置。
她换上官装,整理好仪容,随着内侍默默走向漪兰殿。宫道两旁,朱墙碧瓦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回到漪兰殿,殿外依旧有侍卫看守,但似乎换了一批面孔,眼神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满审视与恶意。锦心依旧没有消息。
她独自坐在殿内,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那方紫玉砚台静静置于案头,砚底那个“晦”字,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刻字,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
他让她等,她便等。
她相信,他既然选择了在最危险的时刻,将那枚令牌交予她,便绝不会轻易将她舍去。
破晓之前,最是黑暗。但也意味着,光明即将降临。
她只需,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