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离的身影融入夜色,如同水滴归于江河,再无痕迹。唯有那句“风雨将至”的警示,沉甸甸地压在阿渝心头,与窗外渐沥的雨声交织,敲打着漫漫长夜。
她坐在昏黄的灯下,指尖拂过那方紫玉砚台,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略略沉静。展开墨离带来的纸条,上面依旧是刘砚沉稳的笔迹,却比往日更显凝练,只寥寥数字:
“事急,李或动。安守,待变。”
事急……李或动……
阿渝的指尖微微颤抖。李擎终于要按捺不住了吗?是因为前朝查账的压力,还是他察觉到了陛下对长春宫旧事的关注?这“动”,是针对陛下,还是……针对她这枚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牵动全局的棋子?
她将纸条凑近灯焰,火舌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很快便化作一小撮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她看着那灰烬在空气中飘散,如同他们此刻飘摇未卜的命运。
“安守,待变。”他让她等。可在这杀机四伏的深宫,被动等待,无异于坐以待毙。
她需要知道更多。需要知道李擎究竟意欲何为,需要知道这漪兰殿外,究竟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
翌日,雨仍未停,淅淅沥沥,将宫廷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阴霾之中。漪兰殿外,那四名新增的侍卫依旧如雕像般伫立,雨水顺着他们的铁甲滑落,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隔绝了内外。
阿渝借口前日“受凉”,依旧称病未出。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雨幕,落在了尚仪局,落在了那些浩如烟海的旧籍档册之中。
锦心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出神,轻声劝道:“尚仪,雨气寒凉,仔细伤了身子,还是把药喝了吧。”
阿渝回过神,接过药碗,浓郁的苦涩气息扑鼻而来。她小口啜饮着,忽然状似无意地问道:“锦心姑姑,你在宫中多年,可曾听说过……长春宫,除了早年空置,可还有过什么别的说法?”
锦心正在整理床褥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静:“回尚仪,长春宫位置偏僻,奴婢入宫这些年,似乎一直无人居住,并未听过什么特别的说法。”她顿了顿,补充道,“倒是听一些老宫人偶然提起,说先帝在时,那里似乎曾供奉过什么,香火断断续续的,后来也就彻底沉寂了。”
供奉过什么……香火断续……
阿渝的心猛地一跳。这与那图纸上的“小佛堂”,以及密报中江南女尼的记载,隐隐吻合。
“是吗?”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药碗,用绢帕拭了拭嘴角,“想来也是,宫中宫苑众多,总有些地方,会有些旧日痕迹。”她转而问道,“我这两日身上不便,局里送来的那些需要核验的旧籍,还堆在偏殿吧?左右无事,你去挑几本不那么紧要的过来,我瞧瞧也好打发时辰。”
锦心应了声“是”,退了出去。不多时,便抱了几本厚厚的、封面陈旧的书册回来。
“尚仪,这些都是些往年宫中器物造办、人员调动的杂录,并无甚紧要,您略翻翻便罢,莫要劳神。”锦心将书册放在榻边小几上,细心地将灯烛挪近了些。
“有劳姑姑了。”阿渝点了点头。
待锦心退出内殿,阿渝才将目光投向那几本书册。她并非真的想看这些杂录,她只是想借此支开锦心,独自待着,理清思绪,也……等待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契机。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果然是些枯燥的记载,某年某月,造办处制作了何种器物,拨付何处;某年某月,某宫调配了哪些宫人。字迹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去,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李擎的动向,刘砚的处境,长春宫的谜团,太后的深意……千头万绪,纠缠不清。
就在她心浮气躁,准备合上书册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一页记录宫人调动的名录。上面罗列着一些早已湮没在岁月里的名字和调往的宫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些名字上划过,忽然,一个熟悉的地名跳入眼帘--长春宫。
她的手指顿住了。仔细看去,那是一条宣和十三年的记录,上面写着,调拨粗使宫女两人,入长春宫服役。
宣和十三年!正是那批缂丝入库的后一年!长春宫不是一直空置吗?为何会在一年后,突然调入粗使宫女?而且,仅仅两人?
这太不寻常了。空置的宫苑,为何需要专人服役?除非……那里并非真正空置!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那些江南女尼离开后,长春宫并未立刻恢复空置!那里一定还留着什么,或者,发生过什么,需要人看守,或者……清理痕迹!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她强压下激动,继续往下翻,试图找到更多关于长春宫,关于宣和十二年之后的记录。
然而,后续的书册中,关于长春宫的记载寥寥无几,仿佛被人刻意抹去。直到她翻到最后一本,记录先帝晚年宫中用度的簿子时,才在一条关于废弃宫苑维护的零星记录中,再次看到了“长春宫”三个字。
那记录极其简略,只写着:**“长春宫,年久失修,瓦砾堆积,恐生蛇鼠,着内府司酌情清理。”** 记录的年份,恰好是先帝驾崩的前一年。
瓦砾堆积?恐生蛇鼠?阿渝蹙眉。若只是普通废弃,何至于用到“瓦砾堆积”这样的词?倒像是……经历过什么破坏?
她合上书册,靠在软枕上,闭上眼,脑中飞速地整合着已知的线索:太后手谕、江南女尼、隐秘佛堂、缂丝入库、次年调入宫女、最终瓦砾堆积……
一条模糊的时间线逐渐清晰,指向一个被刻意掩盖的、发生在长春宫的隐秘事件。这事件,与太后有关,与弥勒教有关,而李擎和赵元晦,很可能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这就是刘砚所说的“契机”吗?这就是打破眼下僵局的关键?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她不能只是“安守待变”,她必须主动出击,找到更多证据,至少,要弄清楚长春宫“瓦砾堆积”的真相!
可她现在被困在漪兰殿,外有监视,如何能去查探早已废弃、且可能同样被人暗中看守的长春宫?
目光再次落在那几本旧籍上。或许……可以从这些看似无用的故纸堆里,再挖掘出些什么?
她重新拿起书册,更加仔细地翻阅起来,不放过任何一行可能与长春宫、与宣和年间相关的记载。窗外雨声未歇,敲打着琉璃瓦,也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翻到一本记录先帝晚年赏赐之物的附录时,指尖再次凝住。那上面记录着先帝赏赐给几位老臣的一些书画古玩。在其中一条之后,有一行极小的、似乎是后来添注上去的批语,墨色与正文略有不同:
“长春旧物,其心可诛,其情可悯。”
长春旧物!其心可诛,其情可悯!
这没头没尾的批语,如同惊雷,炸响在阿渝耳边!这“长春旧物”指的是什么?是那批缂丝?还是别的什么?批语者是谁?为何会发出如此矛盾的感慨——“其心可诛,其情可悯”?
她感到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那秘密如此沉重,如此黑暗,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锦心略显惊慌的声音:
“尚仪!李大将军带着人,往漪兰殿这边来了!”
阿渝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李擎……他来了!在这风雨之日,他亲自来了!
是冲着她,还是冲着……她刚刚发现的这些蛛丝马迹?
她迅速合上书册,将其与那几本旧籍混在一起,推回榻边小几,竭力让自己恢复平静。然而,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风雨,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