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外阳光刺目,阿渝却只觉得周身冰冷。袖中那几张薄薄的纸笺,仿佛烙铁般滚烫,灼烧着她的肌肤,更灼烧着她的心神。长春宫的旧图,江南的女尼,太后的手谕,弥勒教的阴影……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拼凑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真相轮廓。
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一步步走回漪兰殿。宫道两旁的朱墙碧瓦,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随时可能将她吞噬。
回到殿内,屏退左右,她立刻将袖中的图纸与密报取出,就着烛火,再次细细审视。指尖抚过图纸上那被朱砂圈出的小佛堂,抚过密报上“江南口音”、“慈宁宫手谕”、“森严守卫”等字眼,一颗心沉沉下坠。
刘砚将如此致命的秘密交予她,是信任,亦是将她彻底绑上了他的战车。此事若稍有泄露,不仅她性命不保,更会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太后、李擎、赵元晦……任何一方得知此事,都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她必须万分谨慎。
将图纸与密报上的关键信息牢牢刻印在脑中后,她不敢有丝毫耽搁,走到殿内取暖的铜盆边,将烛火凑近纸角。火苗倏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纸张,很快便将那些承载着惊天秘密的字迹与线条化为灰烬。
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阿渝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可心头的巨石却并未减轻分毫。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接下来的几日,阿渝表现得愈发沉寂,甚至称病免了两次前往尚仪局的例行公务,只留在漪兰殿内“静养”。她需要时间消化那个秘密,更需要时间,等待墨离的消息,以及……等待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契机。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
这日午后,她正靠在内殿窗下的软榻上假寐,手中虽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毫无焦距地落在庭院里那株新绽的海棠上。锦心悄步进来,神色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尚仪,”她低声道,“方才尚宫局传来消息,说是……宫中近日不太平,有宵小之辈流窜,为保各宫安全,需增派侍卫巡查,尤其是一些偏僻宫苑。我们漪兰殿……也在其列。”
阿渝的心猛地一紧。增派侍卫?巡查?这借口找得冠冕堂皇,可她几乎立刻便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气息。是李擎?还是赵元晦?他们终于要将手伸到漪兰殿来了吗?
“可知是哪位大人下的令?”她放下书卷,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据说是……李大将军体恤宫闱安全,特意向陛下提请的。”锦心答道,目光中带着担忧。
果然是他!阿渝指尖微微蜷缩。李擎这是明目张胆地要往她身边安插眼线,甚至可能是……寻找下手的机会!
“陛下准了?”她问。
“陛下……已准了。”锦心低声道,“旨意已下,今日晚些时候,便会有人过来。”
阿渝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刘砚准了,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另有谋划?她不得而知。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
“知道了。”她睁开眼,眸光已恢复沉静,“既然是陛下旨意,我们依从便是。你下去安排一下,莫要让人挑了错处。”
“是。”锦心应声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阿渝却再也无法平静。她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脑中飞速思索着对策。硬抗是不可能的,她无权无势,如何对抗手握重兵的李擎?示弱求饶更是下策,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她必须想办法,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监视下,找到一丝缝隙。
目光再次落在那方紫玉砚台上。她走过去,揭开砚盖,看着里面尚未干涸的墨迹,忽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墨迹……传递消息……
她不能主动联系外界,但或许,可以让外界“偶然”发现些什么?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傍晚时分,李擎“增派”的侍卫果然到了。一行四人,身着禁军服饰,腰佩长刀,神情冷肃,由一名姓王的队正领着,在漪兰殿外院驻扎下来,美其名曰“加强护卫”。
阿渝隔着窗棂,冷眼瞧着那几道挺拔却透着不善的身影。她知道,自己这漪兰殿,从此便成了牢笼。
她并未出面,只让锦心前去打点应付。
是夜,漪兰殿早早熄了灯火,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外院隐约传来侍卫巡逻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鼓点。
内殿之中,阿渝却并未入睡。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走到书案前。她研墨,铺纸,然后执笔,在一张普通的宣纸上,缓缓写下几行字。
写的并非什么机密,只是一首常见的、抒发闺阁寂寥之情的宫词,字迹模仿着她平日练字时略显稚拙的笔锋。写完后,她并未将其收起,而是仿佛不经意般,将其夹在了一本她日常翻阅的诗集之中,并且,故意让纸张的一角,露在了书页之外。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内殿最后一盏小灯,和衣躺回床上,睁着眼,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她在赌。赌那些派来的侍卫,并非全是铁板一块。赌他们之中,会有人按捺不住好奇,或者奉命,潜入殿内查探。赌那人,会发现这张“无意”中留下的、看似寻常却可能隐含深意的字条。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如同在悬崖边行走。若被发现是刻意为之,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无人察觉,则毫无意义。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外院的脚步声时远时近。阿渝的心跳声在暗夜里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以为今夜不会有人行动时,内殿的窗户,极其轻微地,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咔哒”声。
有人!
阿渝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紧绷,连眼皮都不敢颤动一下,维持着沉睡的姿势。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自窗口滑入,落地无声。那黑影在内殿中略一停顿,似乎在适应黑暗,辨别方向。随后,他开始极其小心地移动,动作轻捷如猫,先是靠近梳妆台,翻检了片刻,似乎一无所获,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临窗的书案。
月光朦胧地洒在书案上,照亮了那方紫玉砚台,和那本露出一角纸页的诗集。
黑影迟疑了一下,缓步靠近书案。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抽出了那张夹在诗集里的宣纸。就着微弱的月光,他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字句。
阿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那黑影的目光在字条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似乎皱了皱眉,像是有些失望,又将字条按照原样,塞回了诗集之中,只是那露出的纸角,似乎被他往里推了推,变得不那么显眼了。
做完这一切,黑影不再停留,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到窗边,敏捷地翻了出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直到那细微的声响彻底消失,阿渝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赌对了。李擎果然派人夜探漪兰殿。而那人,也果然注意到了那张字条。虽然那首宫词本身并无特殊含义,但这次夜探本身,以及发现字条的行为,就是一个信号。一个告诉对方,她这里并非全无防备,也并非任人宰割的信号。
更重要的是,那人将纸角推回的动作……是下意识的谨慎,还是……一种无言的暗示?
阿渝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白。
惊弦已动,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了。
而她,必须在这弦音断绝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