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漪兰殿的茜纱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柔光。
阿渝起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枕畔。那方紫玉砚台静静地卧在晨光里,色泽沉静,触手生温。砚底那个小小的“晦”字,在明亮的光线下愈发清晰,像一枚烙印,刻着一段不容忘却的过往,也承着一份沉甸甸的当下。
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冰润的玉质,昨夜那短暂得如同梦境的夜访,以及那人眉宇间深藏的倦意与未尽之言,再次浮上心头。心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酸胀的暖意,与这深宫清晨的微凉交织在一起。
锦心带着宫人进来伺候梳洗,目光掠过那方多出来的砚台,眼神微动,却什么也没问,只如常般利落地为她挽发更衣。
“尚仪,今日尚服局送来了新制的春衫,可要过目?”锦心轻声请示。
阿渝看着镜中已然穿戴整齐的自己,藕荷色的宫装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却也显得过于素净。她想起麟德殿上那朵被强行簪上的海棠,想起各宫暗含机锋的“心意”,也想起昨夜那方砚台所代表的“静心”。
“不必了,”她淡淡道,“衣裳够穿即可,不必徒耗用度。”她需要的是低调,是沉潜,而非招摇。
用过早膳,她如常前往设于宫闱之内的尚仪局处理公务。案头上已堆叠了些许需要核验的文书簿册,皆是宫中各项用度、仪制的记录。事无巨细,却最是考验耐心与细致,也最能窥见这庞大宫廷机器运转的脉络。
她埋首其间,执起一管紫毫,蘸了墨,开始批阅。笔尖落于纸上的沙沙声,成了殿内唯一的响动。偶尔,她会停下笔,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置于案角的那方紫玉砚台。它混在一众官造的笔墨纸砚中,毫不显眼,却像一枚定海神针,让她在这陌生而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奇异地安下心来。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将近午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内侍躬着身子快步进来,神色带着一丝惶然,禀报道:“沈尚仪,长寿宫来了两位姑姑,说是奉太后娘娘口谕,请您过去一趟。”
长寿宫?太后?
阿渝执笔的手微微一滞,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在面前的簿册上。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麟德殿的风波,帝王的“青眼”,终究是惊动了这位深居简出、却手握后宫至高权柄的老人。
她缓缓放下笔,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发白,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可知太后娘娘召见,所为何事?”
小内侍头垂得更低:“奴才不知,两位姑姑只在殿外等候,并未多言。”
阿渝的心沉了沉。她深吸一口气,对锦心道:“替我更衣。”
换上一身更为庄重、符合觐见太后规制的宫装,阿渝对着镜中的自己最后审视了一眼。镜中的女子眉眼沉静,面色却难免有些苍白。她暗暗握了握袖中的手,感受着那方砚台似乎残留的、令人安心的温度,挺直了背脊,举步向外走去。
长寿宫位于后宫深处,一路行去,宫道愈发幽静,古木参天,气氛也愈发肃穆。引路的两位嬷嬷面无表情,脚步无声,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踏入长寿宫殿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檀香和药味的沉穆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不甚明亮,上官太后端坐在凤榻之上,身着深青色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她并未看阿渝,只垂着眼,手中缓慢地拨动着一串乌木念珠。
阿渝依礼跪拜,声音清晰而恭谨:“奴婢沈阿渝,参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念珠相碰的细微声响。那沉默仿佛有千斤重,压在阿渝的脊背上,考验着她的定力。
良久,上官太后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古井无波,落在阿渝身上,从上到下,缓慢地扫视了一遍。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压迫感,仿佛能看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平淡无波。
“谢太后娘娘。”阿渝起身,垂首敛目,静立一旁,姿态恭顺。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太后吩咐道。
阿渝依言抬头,目光依旧低垂,不敢与太后直视。
太后看着她,半晌,才淡淡道:“模样是周正,规矩也还算得体。难怪皇帝……”
她话未说尽,却意味深长。手中的念珠依旧不紧不慢地拨动着。
“奴婢惶恐。”阿渝心头发紧,再次福身,“奴婢入宫,蒙陛下不弃,授以尚仪之职,唯有恪尽职守,尽心竭力,以报天恩,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太后闻言,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别的什么情绪。
“非分之想?”她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宫里的女人,哪个初来时,不是这般说辞?可这宫墙之内,最不由人的,便是‘想’与‘不想’。”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阿渝过于素净的发髻和衣饰上,话锋微转:“皇帝年轻,重情念旧,是你的造化。但这造化,能不能接得住,守得稳,端看你自己的本事和心性。”
“哀家老了,懒得理会你们这些小儿女的情肠,也懒得过问前朝后宫的纷争。”太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敲在阿渝心上,“只提醒你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皇帝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在这后宫,光有帝王的宠爱,是活不长久的。要想活得安稳,得靠这里,”
她说着,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和这里。”
最后,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阿渝心中凛然,太后这番话,看似训诫,实则蕴含着提点与警告。她是在告诫自己,帝王的恩宠是把双刃剑,需得自身立得住,懂得韬光养晦,明哲保身。
“奴婢……谨记太后娘娘教诲。”阿渝深深一拜。
太后似乎倦了,摆了摆手:“罢了,退下吧。好自为之。”
“是,奴婢告退。”
阿渝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长寿宫那沉穆的大殿。直到走出宫门,被外面明亮的阳光一照,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太后召见,虽未明言苛责,但那无形的威压和话语间的机锋,比之李明华直接的羞辱,更让她感到心惊。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看得比谁都明白。
她沿着来时的宫道慢慢走着,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经过御花园附近时,却见一行人正从园中出来,为首的,正是萧玉衡。
萧玉衡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衣裙,清新淡雅,见到阿渝,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与关切,迎了上来。
“沈尚仪?这是从何处来?脸色似乎不大好。”她目光敏锐地扫过阿渝略显苍白的脸。
阿渝福身行礼:“奴婢参见郡主。刚从长寿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出来。”
萧玉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温言道:“太后娘娘慈悯,定是关怀尚仪初入宫廷,有所训导。尚仪不必过于挂怀。”她语声温柔,仿佛真心宽慰。
“谢郡主关怀。”阿渝垂眸应答。
萧玉衡看着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推心置腹般的意味:“这宫闱深深,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惊心。沈尚仪如今圣眷正浓,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一言一行,皆需万分谨慎才好。有时,即便是陛下的一片爱护之心,也可能……为人所趁,反成负累。”
她的话,与太后方才的提点,隐隐呼应。
阿渝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恭敬道:“郡主金玉良言,奴婢定当谨记,恪守本分,不敢行差踏错。”
萧玉衡笑了笑,不再多言,带着侍女翩然离去。
阿渝站在原地,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太后审视,郡主“关怀”,权臣虎视,帝王……帝王的心思,她似乎明白,又似乎隔着层层迷雾。
她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袖中。那里空空如也,那方砚台已被她妥帖收于漪兰殿中。然而,指尖却仿佛仍能感受到那玉质的温润,与砚底那个“晦”字的微凸。
她抬起头,望向那被无数宫墙分割开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心性与头脑么?
她轻轻吸了口气,眼底那抹因太后召见而产生的惶惑,渐渐被一种更为沉静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这盘棋,她既要活下去,便不能只做一枚被动承受的棋子。
写了这么多,也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低头谢谢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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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砚底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