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月色被一层薄薄的云翳遮掩,只透下些朦胧的清辉,将九重宫阙勾勒成一片沉寂的、巨大的暗影。
漪兰殿内烛火已熄,唯有内室床边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还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阿渝拥衾而坐,却并无睡意。墨离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李擎的步步紧逼,赵元晦的隔岸观火,长寿宫沉默的注视……这一切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成网,而她置身网中,呼吸维艰。
窗外是极致的静,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庭前那株新移栽的海棠树叶的沙沙声,能听见更漏滴滴答答,敲打着漫漫长夜。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自殿外廊下由远及近。
那不是巡夜侍卫整齐划一的步伐,也不是宫娥太监小心翼翼的碎步。那脚步声很轻,缓,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沉稳,每一步都落在心跳的间隙里。
阿渝的心骤然缩紧,呼吸屏住。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枕下,握住了那柄冰凉坚硬的匕首。是谁?李擎派来的?还是其他窥伺漪兰殿的不速之客?
脚步声在寝殿门外停住。
没有通报,没有请示,门外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响动,只是她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然而,下一刻,殿门被极轻、极缓地推开了一条缝隙。没有发出丝毫吱呀声响,显然来人手法极为老道。朦胧的月光与廊下灯笼的光线交织着,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投在门内的地衣上。
借着那微弱的光,阿渝看清了来人的侧影轮廓。
玄色常服,金冠已卸,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不是白日里龙章凤姿、威仪赫赫的帝王,倒更像……更像掖庭里那个与她相依为命的清峻少年,刘晦。
是他。
阿渝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握着匕首的手也缓缓松开,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麻。她看着他悄无声息地闪身入内,反手将殿门轻轻合拢,动作流畅而熟悉,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床畔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方天地。他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有立刻走近,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隔着大半个寝殿的距离,隔着昏昧的光线,阿渝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沉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她此刻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
“陛下?”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她欲起身行礼。
“别动。”他出声制止,嗓音低沉,带着熬夜后特有的微哑。他这才举步,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踏入宫灯光晕笼罩的范围内。
他的面容清晰地映入阿渝眼中。俊美的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唇色也有些发白。唯有那双看向她的眸子,依旧深邃,如同浸了寒星的夜泉,在接触到她目光的瞬间,似乎微微回暖了些许。
他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再靠近,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感到压迫,却又足以让彼此看清对方的距离。
“吵醒你了?”他问,语气是罕见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小心。
阿渝摇了摇头:“奴婢尚未入睡。”她看着他眉宇间的倦色,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微酸,“陛下……可是政务繁忙?夜深露重,当保重圣体。”
刘砚(刘晦)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极短暂的笑意,很快便消散在宫灯昏黄的光影里。
“无妨,只是想起一些旧事,难以成眠,便出来走走。”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注意到她眼底同样未能休息好的痕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这里……一切可还安好?”
他问的是“安好”,而非“习惯”或“缺什么”。阿渝明白他话中所指。麟德殿的风波,各宫的“心意”,宫巷里的刁难……这一切,他或许都知道。
“劳陛下挂心,一切都好。”她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声音平稳地回答,“锦心姑姑得力,诸事妥帖。”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就白日里的风波或是宫中的暗流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他深夜突兀地出现在她的寝殿,真的只是一次随意的、心血来潮的“走走”。
过了片刻,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物件,递了过来。
“这个,”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给你。”
阿渝微微一怔,迟疑地接过。入手微沉,带着他袖间清冷的龙涎香气。她解开系带,绸缎滑落,露出里面一方触手温润、色泽沉静的紫玉砚台。砚台不大,造型古朴,并无过多雕饰,只在砚底刻了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晦”字。
是他在掖庭时,偶尔练字用的那一方。他曾用它磨墨,教她写下第一个字,写下彼此的名字。
“陛下,这……”阿渝抬头看他,眼中带着不解。宫中珍宝无数,他为何独独送来这方旧砚?
“见砚如见人。”他看着她,目光深沉,语速缓慢而清晰,“宫中岁月漫长,若觉烦闷,或可……练字静心。”
他的话语寻常,阿渝却从中听出了未尽的深意。练字静心是假,以此物提醒她勿忘初心、暂敛锋芒是真。这方砚台,是他们共同经历的见证,是他“刘晦”身份的象征,也是他此刻无法明言的庇护与叮嘱。
“奴婢……谢陛下赏赐。”她将砚台紧紧握在掌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掖庭里那些相依为命的温度,一点点熨帖着她近日来惶惑不安的心。
他又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歇着吧。”他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朕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内的阴影,继而消失在门外。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微凉的夜风。
寝殿内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唯有阿渝手中那方紫玉砚台,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她骤然加快、尚未平复的心跳声,证明着方才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夜访,真实地发生过。
她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砚底那个小小的“晦”字,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身处漩涡中心,自身难保,却仍在深夜里,用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前来确认她的“安好”,予她这份无声的慰藉与警示。
窗外,云翳散开些许,清冷的月光重新洒满庭院。
阿渝将砚台小心翼翼地置于枕边,吹熄了床畔的宫灯。
黑暗中,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心中那片因前途未卜而生的迷茫与寒意,似乎被那方砚台的余温,驱散了些许。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不再是独自一人,在这深宫之中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