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终是惊动了这九重宫阙最深处的主人。
长寿宫内,檀香袅袅,气息沉静得近乎凝滞。上官太后斜倚在凤榻上,半阖着眼,手中缓缓拨动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念珠。她已年过花甲,发间银丝难掩,眼角唇边刻满了岁月的纹路,唯有一双眼睛,在偶尔睁开时,仍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一名身着褐色宫装、面容精干的老嬷嬷正垂首立在榻前,低声禀报着近日宫中的动向,语速平缓,事无巨细。
“……麟德殿夜宴,陛下当众为那沈氏簪花,引得众臣侧目。丞相与大将军面上虽无异色,然宴后丞相于值房独坐至深夜,大将军府上昨日亦有数位武将秘密往来。”
太后拨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睁眼,只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示意继续。
“沈氏入主漪兰殿后,尚宫局按制拨付用度,未有短缺。各宫皆有‘心意’送往,沈氏皆令登记造册,收入库中,未曾动用分毫。昨日前往库房巡查,途中遇李尚书千金并玉衡郡主,言语间似有交锋,沈氏应对得体,未落下风。”
老嬷嬷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此外,暗线回报,陛下近日批阅奏章至子时乃歇,所阅多为北境军报及户部钱粮账册。偶有召见几位翰林院老臣,所言不详。昨夜……陛下曾屏退左右,独自于宣室殿外站立良久,望的,似是漪兰殿方向。”
最后一句话落下,长寿宫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唯有那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之间。
良久,上官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带着一种历经三朝、看尽风云的沉暮与洞察。
“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比哀家预想的,还要沉得住气。”
老嬷嬷垂首:“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哀家能有什么意思?”太后淡淡瞥了她一眼,复又阖上眼,“皇帝年轻,重情义,是好事,也是坏事。那沈家丫头,在掖庭那等地方熬了这些年,没磨掉心气,反倒养出了一身硬骨头,懂得藏锋守拙,不容易。”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只是,这后宫,从来不是光有硬骨头和沉得住气就能活下去的地方。皇帝将她立起来,是把她当成了剑,也是当成了盾。赵家、李家,还有那些盯着后位的宗亲们,眼睛都绿了。”
“那……可要老奴暗中照拂一二?”老嬷嬷试探着问。
太后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是龙是虫,得她自己游过这片深水才行。皇帝既然敢把她放在火上烤,自有他的道理。哀家老了,懒得掺和这些。只要她不祸乱宫闱,不干涉朝政,便由他们去吧。”
她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哀家乏了,你退下吧。往后这些事,不必日日来报,且看着便是。”
“是。”老嬷嬷恭敬应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上官太后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宇中,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她身前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摩挲着指间的念珠,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被命运抛入这黄金牢笼,挣扎求存的、年轻的自己。
她低低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消散在沉沉的暮色里。
夜色,如期而至,将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静谧的墨蓝之中。
漪兰殿内,烛火摇曳。阿渝卸下了白日里端谨的尚仪宫装,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墨发如瀑垂在身后,正就着灯盏,翻阅着一卷宫中旧例。锦心悄步进来,为她换上一杯新沏的热茶,又默默剪去一截烛芯,让光线更明亮些。
“尚仪,夜深了,仔细伤着眼睛。”锦心轻声劝道。
阿渝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不妨事,再看一会儿便歇下。这些旧例繁杂,若不早些熟悉,恐日后出了差错,贻笑大方。”
锦心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尚仪聪慧,假以时日,定能处置得当。只是……身子要紧。”
正说着,窗外极轻微地,传来三声叩响。笃,笃笃。节奏特殊。
阿渝执卷的手微微一顿。
锦心神色不变,只低声道:“奴婢去看看是否是风刮动了树枝。”说着,她快步走向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了望,随即侧身让开。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带来一丝春夜的微凉气息。
是墨离。
他依旧是一身劲装,面容冷峻,对着阿渝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姑娘。”
“起来说话。”阿渝放下书卷,心知他此刻冒险前来,必有要事,“宫中情形如何?”
墨离起身,目光快速扫过阿渝,见她无恙,才沉声禀报:“李擎今日在朝会上,再次以‘整饬宫纪,肃清掖庭’为由,提请核查所有宫人名册,尤其是近五年内入宫者。其矛头,直指姑娘。”
阿渝眸光一凝,并未意外。
“赵元晦态度暧昧,未明确支持,亦未反对。但散朝后,其门下清客与李擎麾下将领于酒楼密会。”墨离继续道,“此外,宫中暗流涌动,长寿宫虽无明确动作,但太后身边掌事嬷嬷,近日对漪兰殿关注颇多。”
阿渝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果然,那日麟德殿的举动,如同惊动了蛰伏的巨兽,各方势力都已开始悄然动作。
“陛下那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陛下一切安好,只是政务繁巨,时常熬夜。”墨离顿了顿,补充道,“陛下让属下转告姑娘,‘稍安勿躁,静待时机’。”
稍安勿躁,静待时机。阿渝在心中默念着这八个字。他身处漩涡中心,承受的压力远胜于她,却仍不忘安抚于她。
“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你自己在宫中行走,务必万分小心。”
“属下明白。”墨离颔首,目光再次掠过她清瘦的面庞,“姑娘……保重。”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形一闪,便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窗外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锦心默默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凉意。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阿渝重新拿起书卷,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墨离带来的消息,印证了她的猜测。李擎的步步紧逼,赵元晦的隔岸观火,太后的静默审视……而她,便是这棋盘上最显眼,也最脆弱的一子。刘砚要她等,可她不能只是被动地等。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墙巍峨,檐角如兽,在月光下勾勒出森严的轮廓。这九重宫阙,春色虽深,却锁住了太多的秘密与杀机。
她想起掖庭那些寒冷刺骨的夜晚,想起刘晦将外袍披在她身上时的温度,想起他许下“昭雪”诺言时眼中的坚定,也想起麟德殿上,他亲手为她簪上海棠时,那看似随意,实则重逾千钧的姿态。
她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冰凉的雕花,阿渝的眼底,渐渐凝聚起一抹与这春夜寒意相似的清冷光芒。
这盘棋,既然已经开了局,她便不能只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