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粉色海棠,仿佛在阿渝鬓边点燃了一簇无声的火焰,灼烧着麟德殿内每一道窥探的视线。
帝王已回归御座,神色如常地与宗亲大臣们说着朝务,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寻常小事。可殿内那根紧绷的弦,却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阿渝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她。嫉妒、审视、算计、以及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所有人都认定了,她这骤然得来的荣宠,不过是无根浮萍,转瞬即逝。一个罪奴,承受不起陛下如此恩宠,更承受不起这恩宠背后随之而来的滔天巨浪。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阿渝随着人流退出麟德殿,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却无法驱散心头那份沉重的压力。那朵海棠已被她取下,紧紧攥在掌心,娇嫩的花瓣被揉搓得不成样子,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回到漪兰殿,宫人们的态度似乎更加恭谨,但那低垂的眼帘下,藏着多少心思,却不得而知。唯有锦心,在为她卸下钗环时,低声说了一句:“尚仪,树欲静而风不止。”
阿渝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点了点头。她懂。
果然,从第二日起,漪兰殿便不再平静。
先是尚宫局派人送来大批份例之外的衣料、首饰,言明是陛下特意赏赐。东西放下,那领头的女官却并不急着走,目光在殿内逡巡,话里有话:“沈尚仪真是简朴,这漪兰殿的布置,未免太过素净了些,与您如今的身份……不甚相符呢。”
阿渝只淡淡道:“尚仪之职,在于辅佐御前,恪尽职守,不在器物奢简。有劳姑姑挂心。”
那女官碰了个软钉子,面色不虞地走了。
接着,便是各宫娘娘们“顺手”送来的“心意”。有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盆景,有熏染着浓郁异香的精致香囊,有绣工繁复的插屏摆件……每一件都透着试探,每一件都可能藏着看不见的机锋。
阿渝一律令锦心登记造册,妥帖收好,却不摆不用。送东西来的宫人见状,眼神各异。
这日午后,阿渝按制前往库房巡查宫中用度记录。刚走到库房所在的宫巷,便与一行人迎面遇上。
为首之人,正是身着烈焰般骑装,眉眼倨傲的李明华。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身后跟着的,不再是仆妇,而是几位衣着华贵、神色各异的年轻女子,看样子皆是京中高官家的千金,今日应是特许入宫探望。
冤家路窄。
李明华停下脚步,双臂环抱,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上下刮过阿渝身上那身藕荷色尚仪宫装,最终定格在她空无一物的发髻上。
“哟,我当是谁呢?”她红唇勾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不是我们一步登天的沈尚仪吗?怎么,陛下亲自簪的花,才戴了一晚上就谢了?也是,掖庭里爬出来的东西,终究是配不上真牡丹的,只配玩玩那上不得台面的野海棠。”
她身后的几位千金掩口轻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与看戏的兴奋。
阿渝停下脚步,面色平静无波。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刻。李明华的挑衅,在她意料之中。
“李小姐。”阿渝微微颔首,礼仪周全,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御前当值,服饰钗环皆有规制,不敢逾越。至于花开花谢,本是自然之理,犹如潮起潮落,非人力可强留。李小姐若无他事,本官还要巡查库房,先行一步。”
她言语间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按规矩行事,又暗讽李明华纠缠不休,不识大体。
李明华脸上的笑容僵住,她没料到阿渝竟如此沉得住气,还敢暗讽于她!她胸中怒火翻涌,上前一步,逼近阿渝,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沈阿渝,你别得意!你以为陛下护着你,你就真能飞上枝头了?我告诉你,这后宫,还不是你一个罪奴能撒野的地方!咱们走着瞧!”
“李小姐此言差矣。”阿渝抬起眼,清澈的眸光直直看向李明华,那里面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阿渝从未想过飞上枝头,亦不敢在任何地方撒野。阿渝只知道,在其位,谋其政,尽忠职守,不负皇恩。李小姐若对阿瑜有何指教,不妨明言。”
“你——!”李明华气结,指着阿渝,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阿渝句句在理,姿态恭谨,若她再胡搅蛮缠,反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失了身份。
周围那些千金们也察觉气氛不对,纷纷敛了笑容,不敢再多言。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明华妹妹,沈尚仪,何事在此叙话?”
众人回头,只见萧玉衡带着两名侍女,正袅袅娜娜地走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长裙,外罩月白纱衣,清丽脱俗,与李明华的张扬火爆形成鲜明对比。
李明华见到她,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萧玉衡却不以为意,目光落在阿渝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这位便是沈尚仪吧?果然气质不凡。那日麟德殿匆匆一瞥,未曾细看,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阿渝福身行礼:“奴婢参见玉衡郡主。”
“尚仪不必多礼。”萧玉衡虚扶一下,笑容温婉,“我正要往太后宫中请安,路过此地。明华妹妹性子直爽,若有言语冒犯之处,尚仪莫要往心里去。”她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却将李明华的挑衅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性子直爽”。
阿渝垂眸:“郡主言重了,李小姐只是与奴婢闲谈几句,并无冒犯。”
萧玉衡笑了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阿渝空荡荡的发髻,语气带着几分惋惜:“那日陛下亲簪的海棠,真是好看,可惜未能多见几日。不过陛下对尚仪的看重,满宫上下都看在眼里呢。”她话锋微转,状似关切,“只是尚仪初入宫廷,骤然身处高位,难免惹人注目,还需万事小心才是。”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提醒阿渝,她已成了众矢之的。
阿渝心中明镜似的,面上却依旧恭敬:“谢郡主提点,奴婢谨记。”
萧玉衡又寒暄了两句,便与依旧忿忿的李明华等人一同离开了。
阿渝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锦心悄步上前,低声道:“尚仪,这位玉衡郡主,心思玲珑,不比李小姐直来直去,需得多加留意。”
阿渝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沉静。
她当然知道。这后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可能藏着机锋。李明华的恶意摆在明处,而萧玉衡的“友善”,或许才是真正的绵里藏针。
陛下将她置于这风口浪尖,是一场豪赌。而她,绝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她攥了攥袖中那柄冰冷的匕首,抬步,继续走向库房。
路还很长,暗处的眼睛,也远比她想象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