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宫那沉穆的檀香气,仿佛已浸入衣衫纤维,连日来萦绕在阿渝鼻端,挥之不去。太后的告诫如同悬顶之剑,萧玉衡温言下的机锋亦清晰可辨。这宫闱,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
她愈发沉寂下来。除了必要的当值和觐见,多数时辰皆留在漪兰殿或尚仪局中,埋首于那些看似枯燥的簿册文书。她将自己活成了一抹淡影,竭力消弭着因麟德殿那朵海棠而带来的所有瞩目。
然而,树欲静,风未止。
这日午后,她正在尚仪局内核对一批新入库的锦缎数目。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浮尘在光柱中缓缓舞动。殿内安静,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
忽然,局内一名负责整理旧档的年老女史,抱着一摞显然尘封许久的册子,步履蹒跚地过来,面色有些惶惑。
“沈尚仪,”老女史的声音带着不确定,“这些是奴婢清理西侧旧书阁时发现的,似是……先帝早年,内库的一些原始记档。奴婢见其年代久远,纸张脆黄,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请尚仪示下。”
内库原始记档?
阿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内库掌管皇家私产,与户部所辖国库不同,其账目向来更为隐秘。先帝早年的旧档,为何会混杂在尚仪局存放例行文书的旧书阁中?
她心下起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既是旧物,暂且留下,容我稍后看过再行定夺。”
“是。”老女史将那一摞沉重的册子小心翼翼放在案几角落,躬身退下。
待殿内重归寂静,阿渝的目光才落向那摞册子。她起身,走过去,指尖拂过封面,立时沾了一层薄灰。册页泛黄发脆,边角多有磨损,确然是有些年头了。
她随手翻开最上面一册。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墨笔小楷,记录着某年某月,内库各项收支,大到宫殿修葺,小到某宫份例。字迹工整,条目清晰,乍看之下,并无特别。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多是些琐碎用度,看得人昏昏欲睡。直到她翻到一册记录宣和年间(先帝早期年号)宫中器玩珍品入库的簿子时,目光骤然凝住。
其中一页,记载着一批来自江南织造的上等缂丝入库,数量、品类、纹样,皆记录在案。而在这一条的末尾,批注着一行小字:“奉慈谕,拨予长春宫。”
长春宫?阿渝蹙眉。她入宫后曾翻阅过宫苑录,若她记得不错,宣和年间,长春宫并无主位妃嫔居住,一直空置。为何会拨付如此数量的上等缂丝去一处空置宫苑?
且“奉慈谕”三字,更显蹊跷。当时宫中能被尊称“慈谕”的,唯有彼时已是太后的上官氏。太后为何要特意下谕,将一批珍贵缂丝拨至空置的长春宫?
这不合常理。
心念电转间,她忽然想起墨离曾提及,陛下近日正在暗中查勘户部与内库的陈年旧账。难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头。她迅速敛住心神,不动声色地将这本记载器玩的簿册抽出,混入几本需要带回漪兰殿细看的寻常例录之中,置于一旁。其余旧档,则依旧堆在角落,仿佛无人问津。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案前,执笔蘸墨,继续核验眼前的锦缎数目,仿佛方才什么也未曾发生。唯有微微加速的心跳,泄露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与此同时,前朝宣政殿内,气氛却是一片剑拔弩张。
年轻的新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只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御阶之下,大将军李擎正慷慨陈词,声若洪钟,所言依旧是整??宫掖、清查冗员之事,字字句句,不离“规矩”与“体统”。
“……陛下!宫闱重地,关乎天家颜面,岂容身份不明、品行存疑者滥竽充数?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掖庭近五年所有宫人名录,逐一核验身世来历,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他话音落下,几名依附于他的御史言官也纷纷出列附议,言语间虽未直接点名,但那矛头,分明已直指不久前才从掖庭擢升的御前尚仪,沈阿渝。
端立于文官首列的丞相赵元晦,眼帘微垂,手持玉笏,神色莫辨,并未立即表态。
端坐龙庭的刘砚,静默地听着,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极轻地叩击着,一下,又一下,节奏平稳,不见喜怒。
直到李擎等人说完,殿内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冕旒,带着一丝空旷的冷意:
“李爱卿忧心宫规,其心可嘉。”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下方垂首的赵元晦,语气平淡地抛出一句:
“既然李爱卿提及核查之事,朕近日翻阅旧档,倒想起一桩事来。宣和十二年,先帝曾命内府监制一批金丝楠木家具,用以修缮永寿宫。然据朕所知,同年户部账上,却有一笔数目相近的款项,批作了营造司采买宫苑寻常青石之用。”
他语速不急不缓,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一笔款项,两处记载。朕有些好奇,当年这批金丝楠木,究竟用在了何处?那批青石,又铺在了哪座宫苑之下?时隔多年,账目或有疏漏,也未可知。”
他微微前倾,冕旒玉珠轻撞,发出清脆的微响,目光如无意间扫过李擎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面庞,最终落在依旧沉默的赵元晦身上。
“丞相,”他唤道,语气依旧平淡,“你乃三朝老臣,当年之事,可还有印象?”
一瞬间,宣政殿内落针可闻。方才还附和着李擎要求清查后宫的那些官员,此刻皆噤若寒蝉,冷汗涔涔。先帝年间,户部与内库账目不清,这若是细查下去,牵扯出的,就绝不仅仅是几个宫人的身世问题了!
赵元晦持笏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臣年迈,宣和年间旧事,记忆已有些模糊。然陛下既提及,臣以为,账目清晰乃国之根本,无论是户部还是内库,若真有不清之处,自当彻查,以明真相。”
他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反而顺着皇帝的话,表明了支持清查账目的态度,瞬间将自己从可能存在的麻烦中摘了出去。
李擎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言,却被刘砚淡淡打断。
“既然丞相也如此认为,那便着都察院会同户部、内府监,重新核验宣和十年至十五年,所有相关账目吧。”刘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李爱卿所请核查掖庭宫人之事……”
他目光再次掠过李擎,语气微凉:
“待前朝账目清明之后,再议不迟。”
“退朝。”
一声令下,不容再辩。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百官躬身行礼,心思各异地退出宣政殿。
李擎铁青着脸,快步而出。赵元晦则步履从容,只是在经过殿门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深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凝重。
皇帝这一手,分明是围魏救赵,更是敲山震虎。他不再是被动接招,已然开始落子。
漪兰殿内,灯火初上。
阿渝已将那本可疑的旧档仔细翻阅了数遍,那个“奉慈谕,拨予长春宫”的记载,如同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正凝神思索,殿外忽然传来锦心压低的声音:
“尚仪,陛下身边的内侍监来了,说陛下宣您即刻前往宣室殿。”
宣室殿?此刻?阿渝心中一凛。莫非是朝堂上发生了何事?
她不敢怠慢,立刻整理衣装,随着那前来传旨的内侍监,踏着渐浓的夜色,匆匆赶往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宣室殿。
殿内烛火通明,刘砚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于御案之后,正执笔批阅着奏章。听闻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来了。”
“奴婢参见陛下。”阿渝依礼参拜。
“平身。”他放下朱笔,抬眸看她。殿内烛光映照下,他眉宇间的倦色似乎比昨夜更深,但眼神却锐利如常,甚至更添了几分沉肃。
“可知朕唤你前来,所为何事?”他问。
阿渝垂首:“奴婢不知。”
刘砚凝视她片刻,忽然道:“今日朝上,李擎再次提请清查掖庭宫人名录。”
阿渝心下一沉,果然与此有关。
却不料,刘砚话锋一转:“朕未准。”
阿渝讶然抬头。
“朕以核查先帝年间户部与内库旧账为由,将此事暂且压下了。”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阿渝却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凶险与较量。他为了护住她,不惜掀开了可能牵连更广、更为敏感的先帝旧账!这无疑是一场豪赌,将他自己也置于了风口浪尖!
“陛下……”她喉间有些发紧,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感激,更有担忧。
刘砚却并未在此事上多言,他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攥起的手上。
“朕让你暂避锋芒,静待时机,并非要你一味退缩。”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清明,“在这宫里,有时,退一步,并非畏惧,而是为了看得更清,为了……日后能进得更稳。”
他的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扫过她,最终定格在她清澈却难掩忧虑的眸子上。
“今日在尚仪局,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他忽然问道。
阿渝心中猛地一跳。他知道了?他竟连她在尚仪局翻阅旧档的细微举动都知晓?
她压下心头的惊骇,深吸一口气,如实回禀:“回陛下,奴婢今日……确在局内旧档中,发现一册先帝年间内库器玩入库记录,其中有一条,关于一批缂丝拨付长春宫的记载,似有……不合常理之处。”
她将自己所见及疑虑,清晰禀明。
刘砚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意外之色,待她说完,方才缓缓道:“不合常理之处,往往便是突破口。此事朕已知晓,你做得很好。”
他看着她,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光芒。
“记住朕的话,”他重申道,语气郑重,“看清,想明,而后动。朕需要的不只是一柄需要时时回护的剑,更需要一个……能并肩而立的执棋之人。”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阿渝耳畔。
并肩而立?执棋之人?
他竟对她抱有如此期许?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阿渝望着眼前这深沉难测的年轻帝王,望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信任与重托,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杂着巨大的压力,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沈阿渝。
他亲手,将她拉入了这盘天下之争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