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华一行人离去时扬起的尘埃,缓缓落定在掖庭冰冷的石板上。
院落里恢复了死寂,却比先前更压得人喘不过气。阿渝扶着刘晦回到屋内,让他重新躺回榻上。他的体温依旧烫得惊人,方才强撑着与李明华对峙,几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
“你不该出来的。”阿渝拧干新的布巾,覆在他额上,语气里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后怕。
刘晦闭上眼,任由那一点凉意渗透进灼热的皮肤。“我不能让她伤你分毫。”他的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
阴影处,墨离的身影再次无声浮现。他单膝跪地,垂首请罪:“主人,属下护卫不力,致使主人劳心伤神,请主人责罚。”
刘晦摆了摆手,连睁眼的力气都匮乏。“不关你的事。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他顿了顿,喘息稍平,问道,“外面情形如何?”
墨离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清晰:“李府的人虽退,但掖庭各门看守明显增多了。赵元晦府上也有异动,半个时辰前,有密使入了丞相府后门,至今未出。”
阿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她虽不通朝政,却也明白,她们此刻已身处漩涡中心。刘晦这“皇孙”的身份,是护身符,更是催命符。
刘晦沉默片刻,忽然对墨离道:“从今日起,你的首要职责,是护卫阿渝。她的安危,重于我的性命。明白吗?”
墨离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暗卫的至高准则,便是与主人同生共死。如今,主人却将另一个人的性命,置于他自己之上?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着审视,直直看向阿渝。这个看似柔弱的罪臣之女,究竟有何魔力?
阿渝也被这话震住了,急忙开口:“不行!你的安危更重要……”
“听话。”刘晦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看向墨离,眼神锐利如刀,“回答我。”
墨离与他对视一秒,终究低下头去,声音沉冷如铁:“属下……遵命。”这三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一刻,阿渝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肩上。那不是一件外袍的温暖,而是以性命相托的信任与责任。
接下来的两日,掖庭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刘晦的高热反反复复,阿渝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墨离则如同真正的影子,隐匿在暗处,偶尔现身,带来的都是令人心惊的消息。
“李擎昨日在朝会上,以‘掖庭冗员混杂,有损天家威仪’为由,提请整顿清查。”
“赵元晦未置可否,但默许了其党羽附议。”
“宫中流传,陛下……身体愈发不济,恐……恐就在这几日了。”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块巨石投入阿渝心湖。她看着榻上昏睡的刘晦,他苍白脆弱的模样,与外界那步步紧逼的杀机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这天傍晚,刘晦的烧终于退了些,意识也清醒了许多。他靠在榻上,看着阿渝小口小口地喂他喝粥。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阿渝,”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怕吗?”
阿渝的手顿了顿,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眸子。她轻轻摇头:“你在,就不怕。”
刘晦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却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若……我不在了呢?”
阿渝的心猛地一抽,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定定地看着他,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涌上了近乎执拗的坚定:“那我会活下去。替你活下去,替沈家活下去,然后,为你,也为沈家,讨回公道。”
她说得极慢,极轻,却像誓言一般,重重砸在刘晦心上。
他怔住了,看着她眼中那簇骤然点燃的、名为“活下去”的火焰,心底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墨离的身影如同被风吹进的落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主人,姑娘,”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促,“刚得的消息,陛下……驾崩了。”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阿渝手中的药碗“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湿了她的裙摆。她浑然未觉,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刘晦的手臂。
刘晦的身体瞬间绷紧,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郁的、近乎可怕的平静。
“还有呢?”他问,声音冷得像冰。
墨离深吸一口气:“宫门已闭,羽林卫全面戒严。丞相赵元晦与大将军李擎已率文武百官入宫,恐……恐即刻便要议定新君人选。”
空气仿佛凝固了。先帝驾崩,新君未立,这是帝国最脆弱、也最危险的时刻。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会在这一刻图穷匕见。
而他们,这两个被困在掖庭最深处的人,成了风暴中心最微不足道,却又最关键的两枚棋子。
忽然,院落外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刺耳。火光由远及近,将破败的窗纸映得一片通红。
不是一个嬷嬷,不是一群仆妇,而是真正的、全副武装的宫廷禁军!
一个尖厉的声音划破夜空,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奉丞相、大将军令!皇孙刘晦,即刻入宫觐见!”
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名身着铁甲的武士按刀立于门外,眼神冰冷,如同看着囚犯。
刘晦缓缓坐直了身体。他推开阿渝试图阻拦的手,掀开薄被,赤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
高烧后的虚弱让他身形微晃,但他稳稳地站住了。他接过阿渝慌忙递来的、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袍,慢慢披在身上,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阿渝。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诀别的珍重。
“记住你说的话,”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活下去。”
说完,他决然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挺直了单薄的脊梁,朝着那群如狼似虎的禁军,朝着那未知的、凶险万分的宫廷,一步步走去。
火光映照着他孤绝的背影,仿佛一头被迫走入牢笼,却依旧昂着头的幼狼。
“刘晦——!”
阿渝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想要冲过去,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的墨离,死死拉住了手臂。
“姑娘,不可!”墨离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阿渝挣扎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看着那扇门在她眼前缓缓关上,隔绝了她的世界。
她无力地瘫软下去,被墨离牢牢扶住。
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掖庭重新陷入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不祥的死寂。
墨离扶着几乎虚脱的阿渝,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他沉默地低下头,看着怀中这个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少女,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鹰眸里,第一次掠过了一丝近乎“以下犯上”的、复杂的怜悯。
他违背了暗卫不应对任务目标产生多余情绪的铁律。
“姑娘,”他声音艰涩地开口,“主人他……不会有事的。”
阿渝没有回应。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烧穿。
黑暗中,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活下去。
不只是为了沈家。
从此刻起,也为了他。
有宝宝看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偷来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