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清晨,比别处来得更冷一些。
阿渝端着刚熬好的药,小心翼翼地穿过结着薄霜的庭院。昨夜刘晦为了护她,在冷风里站了许久,今早天未亮就发起了高烧。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药碗里升腾起苦涩的白气,氤氲了她担忧的眉眼。
榻上的少年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心紧蹙,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似乎在抵抗着什么无形的痛苦。
阿渝放下药碗,拧干温水里浸湿的布巾,轻柔地为他擦拭额角的汗。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她的心也跟着揪紧。
若不是为了她,他不必如此。
忽然,榻上的人猛地睁开眼!
那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带着全然的警惕和一丝未散尽的杀意,完全不像一个深陷病中的人。直到看清是她,他眼底的寒冰才瞬间消融,化作一片温和的迷蒙。
“阿渝……”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怎么在这儿?”
“你发烧了。”阿渝压下心头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感,将温热的药碗端过来,“先把药喝了。”
她扶他靠坐起来,动作轻柔。刘晦很配合,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专注吹凉药汁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长睫。
“苦……”他喝了一口,眉头蹙起,像个寻常闹别扭的少年。
阿渝愣了一下,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蜜饯。“我偷偷藏的,”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喝完药吃一颗,就不苦了。”
刘晦看着她掌心那几颗小小的、色泽诱人的蜜饯,眼神复杂。他沉默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他却觉得心口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暖又胀。
阿渝赶紧将蜜饯递到他唇边。
他顿了顿,就着她的手,轻轻含住了那颗蜜饯。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干热的唇瓣,两人俱是一僵。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勾勒着少女纤细的脖颈和泛红的耳尖,也映照着少年眼中翻涌的、不再加以掩饰的情愫。
“阿渝,”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等我好了,我教你写字。”
“写字?”
“嗯。”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像藏着星辰,“不只是名字。我教你读诗,读史,读兵法谋略。我要你明白,你从不比任何人低贱。终有一日,你会站在足够高的地方,亲眼看着那些曾践踏你的人,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重重敲在阿渝的心上。
她怔怔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在病中仍为她规划着未来的少年。一股酸涩又滚烫的热流涌上眼眶,她用力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正是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阴影处。
阿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挡在刘晦榻前。
那是一个全身笼罩在玄色中的男子,身姿挺拔,面容大半隐在暗处,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落在阿渝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刘晦的神色却并无意外,他只是淡淡开口:“墨离,你吓到她了。”
名为墨离的男子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冷硬:“属下失职,昨夜未能护在左右,令主人受寒。”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阿渝,带着询问。
“她是沈阿渝,”刘晦的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从今往后,她的话,就是我的命令。见她,如见我。”
墨离身形微震,那双锐利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绝对的服从。他转向阿渝,低下头,以一种无比郑重的姿态,沉声道:“墨离,参见姑娘。誓死护卫姑娘周全。”
阿渝愣住了。沈阿渝……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了。而他这番介绍,以及这个突然出现的、气息凛冽的暗卫,都明白地告诉她,刘晦的身份,远不止一个落魄皇孙那么简单。
她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起来吧。”她轻声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墨离起身,垂首立在一旁,如同融入阴影的一座雕塑。
刘晦看向阿渝,眼神温和下来,带着解释的意味:“墨离是我母亲留下的旧人,值得信任。有他在暗处护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他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凝重:“昨夜之事,李府不会善罢甘休。张嬷嬷虽暂时退去,但更麻烦的,恐怕还在后头。”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院落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比昨夜张嬷嬷来时,声势更浩大。
一个尖细跋扈的女声清晰地传来:
“那个小贱人在哪里?给本小姐滚出来!”
阿渝的脸色瞬间白了。这个声音……是李擎的独女,李明华!那个在京中贵女中以骄纵狠辣出名的尚书千金!她怎么会亲自来到这污秽的掖庭?
刘晦的眼神骤然冷却,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阿渝轻轻按住。
“你还在发烧,”她看着他,清澈的眸子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这次,让我去。”
她替他掖好被角,深吸一口气,转身,挺直了单薄的脊梁,朝着门口走去。
墨离无声地看向刘晦,得到主人一个默许的眼神后,他的身影如烟般消散,隐入更深的暗处,蓄势待发。
阿渝推开房门。
院子里,阳光刺眼。以一位身着火红骑装、手持马鞭的艳丽少女为首,足足带了七八个健壮的仆妇,几乎将小小的院落塞满。
李明华上下打量着走出门的阿渝,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清丽的脸庞和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上逡巡,最终化为毫不掩饰的嫉妒与鄙夷。
“呵,”她冷笑一声,马鞭凌空一甩,发出清脆的破空声,“我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原来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婢!也配让刘晦哥哥为你出头?”
阿渝站在台阶上,平静地迎视着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李小姐身份尊贵,何苦纡尊降贵,来这污秽之地?”
李明华被她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鞭梢直指阿渝:“少废话!本小姐今天来,就是告诉你,离刘晦哥哥远点!不然,我有一万种法子,让你在这宫里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身后的仆妇们面露凶光,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男声,自阿渝身后的屋内传出,带着病中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小姐,好大的威风。”
刘晦披着外袍,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身形甚至需要倚着门框支撑,但那双眼睛扫过来时,却让李明华和那群仆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在我的地方,动我的人,”他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李明华,是你父亲给你的胆子,还是你以为,我刘晦真的可以任人拿捏?”
李明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强自镇定:“刘晦哥哥,我是为你好!这个罪奴……”
“她是何身份,我比你清楚。”刘晦打断她,目光如冰刃,“回去告诉你父亲,他的手,伸得太长了。若再有下次……”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李明华气得浑身发抖,却终究不敢在明面上与这位身份特殊的皇孙彻底撕破脸。她狠狠瞪了阿渝一眼,眼神怨毒,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我们走!”她跺了跺脚,带着一群仆妇,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院落重新恢复寂静。
刘晦强撑的气力仿佛瞬间耗尽,身体晃了一下。阿渝急忙上前扶住他。
他靠在她单薄的肩上,感受着她传递过来的支撑与温暖,闭上眼,低声在她耳边道:
“看见了吗,阿渝?这就是权力的模样。”
“当你足够强大时,规则由你书写,公道由你定义。”
阿渝扶着他,看着李明华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身边这个看似虚弱、却已然开始展露锋芒的少年。
一颗名为野心的种子,悄然落入了心田,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墨离在暗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向阿渝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