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外面的寒气。
丞相赵元晦躬身走了进来,紫袍玉带,步履沉稳。他年约四十许,面容儒雅,下颌微须修理得一丝不苟。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沉淀着经年累月浸润权术的深沉与精明。
他站定,行礼,姿态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臣,参见陛下。”
年轻的帝王刘砚端坐于书案之后,眉眼低垂,正批阅着一份奏章。闻言只是略一抬手,声音平淡无波:“丞相不必多礼,坐。”
暖阁内熏香袅袅,安静得能听见银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君臣之间弥漫。
赵元晦依言在锦墩上坐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帝王年轻却已显坚毅的侧脸。这位他亲手从掖庭泥淖中扶上龙椅的皇帝,比他想象中成长得更快,也更难以掌控。
“陛下,”赵元晦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北境军报,戎狄异动,镇北王奏请增拨粮饷。此外,今岁各地赋税账目,也需陛下早日定夺。”
他递上几份早已准备好的卷宗,内侍接过,恭敬地放在龙案上。
刘砚没有立刻去看。他的指尖拈起一枚白玉镇纸,在指间缓缓转动。暖阁的光线映照下,那镇纸通透温润,却泛着和他眼神一样的冷光。
“丞相辛苦了。”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落在赵元晦身上,“北境之事,关乎国本,自当慎重。只是朕近日翻阅旧档,忽想起一桩旧事,心中颇有疑虑,还想向丞相请教。”
赵元晦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请讲,老臣必定知无不言。”
“七年前,兵部侍郎沈文渊通敌一案,”刘砚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卷宗记载,人证物证俱全,由丞相您主审,铁案如山。”
他微微前倾,身体在龙椅上投下一道压迫的影子,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但朕记得,沈文渊曾有一女,名唤阿渝,当年没入掖庭为奴。按律,罪臣之女,遇大赦亦可酌情宽宥。为何去岁朕登基大赦天下之时,独独将此女之名,从赦免名单中勾去了?”
“哐当——”
暖阁角落,一名正低头更换熏香的小宫女手一抖,香炉的铜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吓得脸色惨白,立刻跪伏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刘砚的目光甚至没有瞥过去一眼。
赵元晦的瞳孔却是几不可察地一缩。他没想到,新帝登基伊始,百废待兴,千头万绪,第一个问起的,竟是一个早已湮没在尘埃里的罪臣之女!
他迅速收敛心神,拱手道:“回陛下,沈文渊之罪,证据确凿,震动朝野。其女虽年幼,然血脉相连,若轻易赦免,恐寒了边疆将士之心,亦有损陛下登基之威。老臣此举,实是为陛下,为江山社稷考量。”他言辞恳切,一副忠心为国的模样。
“哦?”刘砚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丞相果然是朕的股肱之臣,事事为朕思虑周全。”
他放下镇纸,拿起一份关于北境粮饷的奏折,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镇北王所请,准了。至于赋税账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元晦,“三日后大朝,朕希望听到户部一个清晰的章程。丞相,届时还需你多多费心。”
赵元晦立刻躬身:“老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
“嗯,退下吧。”刘砚挥了挥手,重新拿起朱笔,似乎已沉浸回奏章的世界里。
赵元晦再次行礼,恭敬地退出了暖阁。直到走出殿门,远离了那无处不在的帝王威压,他才缓缓直起腰,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阴鸷。
这位年轻的皇帝,比他预想的,心思更深沉。那个叫阿渝的女子……看来,需得让人再去查探一番了。
暖阁内,刘砚搁下了笔。
他并非不急于寻找阿渝,而是他比谁都清楚,在羽翼未丰之前,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将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赵元晦今日的反应,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测——当年沈家之事,绝不像卷宗上记载的那般简单!
而他,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撕开这重重迷雾,兑现那个雪夜里的诺言。
他起身,走到窗边。雪已停了,月光清冷地照耀着覆盖白雪的宫殿重檐,壮丽而孤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柄木梳。
阿渝,无论你在何处,一定要等我。
与此同时,掖庭。
月光同样照不进这潮湿阴冷的角落。阿渝蹲在井边,就着冰冷的井水浆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一双小手早已冻得红肿破裂,浸在寒彻骨的水里,针扎似的疼。
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了她。
阿渝抬起头,看见管事的张嬷嬷带着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沈阿渝,”张嬷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刻薄,“李尚书府上来了人,要挑几个机灵的去府里伺候。你,收拾一下,跟她们走吧。”
李尚书府?!
阿渝的心猛地一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李擎!那个在她父亲下狱后,踩着她沈家尸骨爬上高位的仇人!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嬷嬷……我、我活还没干完……”
“哼!”张嬷嬷冷哼一声,“由得你挑三拣四?能被李府看上,是你天大的造化!别给脸不要脸!”
她使了个眼色,身后那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阿渝的胳膊,就要将她拖走。
“放开我!”阿渝挣扎着,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进入李府,无异于羊入虎口,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更别提为家族昭雪!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极具威势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住手。”
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那两个婆子的动作瞬间僵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月光下,刘晦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依旧是那身单薄的旧衣,身形却挺得笔直,眼神冷冽如这冬夜的寒冰,缓缓扫过张嬷嬷几人。
张嬷嬷心里一突,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哎呦,是刘……刘公子啊。老奴这也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带这丫头去李府……”
“我的人,”刘晦打断她,一步步走近,目光落在阿渝苍白惊恐的小脸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谁也不能动。”
“您、您的人?”张嬷嬷愣住了。
刘晦没有解释。他只是走到阿渝身边,无视那两个婆子,伸手,轻轻拂开她们钳制着阿渝的手。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力量。
然后,他脱下自己那件稍厚的外袍,就像多年前那个雪夜一样,仔细地披在了阿渝颤抖的肩膀上,将那颗备受惊吓的小脑袋,轻轻按在自己尚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胸膛前。
他环住她,抬起头,看向张嬷嬷,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冰冷:“回去告诉让你来的人,沈阿渝,我护着了。有什么不满,让他直接来找我刘晦。”
那一刻,阿渝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衣衫下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
所有的恐惧和委屈,似乎都在他这一句“我护着了”之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张嬷嬷和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得罪这位身份特殊、虽落魄却余威犹存的皇孙,悻悻地退走了。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身上。
刘晦低下头,看着怀中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孩,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坚定:
“别怕。”
“阿渝,从今往后,我来做你的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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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