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紧。
未央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旺,熏笼里暖香袅袅。年轻的帝王刘砚屏退了左右,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掌中一物——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木梳,梳齿已被岁月磨得圆润,仿佛承载了太多无声的诉说。窗外是漫天飞雪,一如九年前那个几乎将他冻毙的冬夜。可记忆里最清晰的,却不是彻骨的冷,而是那个雪夜里,唯一向他伸出手的小女孩。
九年前。掖庭。
寒风卷着雪沫,从破败的窗棂呜咽着灌进来,刮在脸上像刀子。八岁的沈阿渝缩在井台边,用尽全身力气拽动着几乎冻僵的井绳,小小的身子在厚重的积雪里踉跄了一下。“磨蹭什么!没吃饭的贱骨头!”一个肥胖的宦官监工揣着手路过,尖细的嗓音比寒风更刺骨,一脚踹在井台的积雪上,溅了她一身。阿渝咬住下唇,生生咽回喉间的哽咽,垂下眼睫,继续拉绳。麻木,是她在这吃人的宫廷里学会的第一课。破旧棉袄的夹层里,藏着她昨日偷偷省下的半块麸皮饼,早已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那是她活下去的指望。
终于打上来小半桶混着冰碴的水,她提着比她还沉的木桶,一步一滑地往廊下挪。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少年。他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身形单薄,落满了雪,仿佛要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可他却低着头,借着雪地折射的、微弱的天光,专注地看着膝上一卷竹简。他与这里格格不入。掖庭里的人,眼神要么是浑浊的死寂,要么是精明的算计。唯有他,眉眼清峻,气质沉静,仿佛周身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所有的污秽与喧嚣。
阿渝的脚步顿住了。鬼使神差地,她摸了摸怀里那硬邦邦的饼子。腹中的饥饿感灼烧着她,但一种更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放下水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少年抬起头,目光从竹简移到她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阿渝的心跳得厉害,冻得通红的小手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饼,犹豫了一下,掰下稍大的一块,递到他面前。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抖:
“你……你也饿了吧?”
少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并非厌恶,更像是一种被看穿窘境后的、属于他那个年纪最后的骄傲与倔强。他的目光落在她递过来的饼上,又移到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和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怯懦却无比真诚的眼眸上。那丝不悦,像冰雪遇阳般消融了。
他没有去接那块饼,而是合上竹简,站起身。动作间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下一刻,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唯一稍厚实的、洗得发白的旧外袍,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她几乎冻僵的、单薄的身子上。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将她包裹,阿渝愣住了。
然后,他才拿过她手里那整块饼,熟练地一分为二,将明显更大的那块,塞回到她冰冷的手心里。“一起吃。”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一刻,裹挟着少年体温的暖意和那块坚硬的饼,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阿渝紧闭的心门。眼眶毫无征兆地就湿了。她迅速低下头,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啃着那块能救命的饼,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在雪地里,洇开一个个小小的坑洞。少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向她伸出了手。阿渝下意识地一缩。他却只是拉起她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肿的手,合在自己还算温热的掌心里,笨拙地、认真地呵着气。
一点点暖意,从指尖蔓延,流向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心口。“我叫刘晦。”他一边呵气,一边淡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个没人要的皇孙。”阿渝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掖庭里关于这位皇孙的流言很多,却从无人像此刻的他一样,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我……我是沈阿渝。”她鼓起勇气,声音依旧很小,“我爹……是罪臣。”她等待着预料中的鄙夷或远离。但刘晦(刘砚)只是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没停:“嗯。我知道。”他知道?阿渝有些诧异。“活着,”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进她眼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比什么都重要。”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挣扎着从云层后渗出,清冷地洒在皑皑白雪上,映得他眉目清晰。阿渝这才注意到,他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为他清俊的脸平添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硬朗。两人躲到一处废弃宫檐的背风处,分享着那点微薄的食物和唯一的温暖。“这个字,念‘渝。’”刘晦用手指在雪地上划拉着,“矢志不渝的渝。”“矢志不渝……”阿渝小声跟着念,觉得这个词真好听。“对。”刘晦看着她,眼神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就是永远不变的意思。”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地,一字一句道:“阿渝,你信我。”“将来我若能出头,必为你父亲翻案,为你家昭雪。让天下人都知道,沈家是清白的。”
昭雪!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阿渝心中积压多年的阴霾与委屈。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绝境中给予她温暖,此刻又许下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诺言的少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震撼与希望。她用力地点头,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夜色深沉,雪后的掖庭是能把人骨髓都冻透的冷。但在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孩子心里,一簇名为“诺言”的火焰,已经点燃。它微弱,却顽强,足以照亮此后漫长岁月里,所有的晦暗与坎坷。暖阁内,刘砚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指尖轻轻拂过木梳。他知道,他此生所有的野心与征战,都始于那个雪夜,始于那句对一个小女孩许下的、重逾千钧的承诺。
“陛下,李擎大人求见。” 内侍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刘砚眼底的温情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沉静与冷冽。他将木梳贴身收好,再转身时,已是那位隐忍果决的年轻帝王。
“宣。”
第一次写文,好怕没有宝宝看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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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雪夜赠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