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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祭人

作者:北山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祭人……”奚应时咬着这个字眼轻声念着,指尖抚过书上文字,合目养神。


    世间人与妖修真,妖起先强大,修炼却慢,尤其应劫飞升,更是难上加难。人起初弱小,不过是妖的口粮,然而进展神速,飞升更加容易。


    因此,妖便有了个躲过天机的飞升之法……借人类的血气迷惑上天,或以丹药炼化食之,或炼为法宝驭之,或剥开披了人皮……自人类强大以来,妖若用了祭人,必会被全修真界追杀,因此,没有哪个妖肯明明白白地写出自己如何用这祭人……久而久之,那用祭人的法子,也失落在这并不漫长的时间里,只剩下以讹传讹的揣测,或是道听途说的戏文。


    奚应时从前还年轻时,曾听闻过有妖借此飞升,然而才飞升,便被早早埋伏的人族围攻,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而听过成功的事情,还是她年纪很小时的记忆,那时她还未能化形……那也已经很久远了。到她现在这个岁数,已经极少听到有妖用祭人应劫的事了。


    她只给阿藤她们讲过一些过往的事,阿藤便一直惦记着,要给她寻个祭人来。


    洗净了的傻女子赤身浸在池子里,抱着胳膊发抖,池水对她而言太冷了,嘴唇结了一层白霜,发丝垂顺,可怜地伸过手,想抱住同浸在池中的蛇尾,却又畏惧,欲哭而不敢哭,只哆嗦着垂下眼睛,攀着池边石壁,仿佛那石头能添些热气。


    是阿藤把她扛了进来,藤条拴着她的脖颈,傻女子一旦挣扎,那藤条便会抽紧。


    于是,那傻子便也不挣扎,乖觉地吐出冷气,牙关咯噔咯噔响动。


    奚应时的修炼,一共有九道蛇皮要褪,她就卡在第九道,褪去这层,她便能飞升为蛟……然而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灵力淤塞内府,丹药也好,法宝也好,总也无法纾解。如此,别说是应劫,就是维系平日的状态也是愈发艰难。许多法子都用了,天材地宝也用了,不过是续命,叫自己衰退得慢些……仅此而已,但千年有一大劫,是逃不开的,那时若还不能解决这内府淤塞的麻烦,她就只能等死。


    比起典籍上捕风捉影的记载,奚应时更知道如今身体究竟是个什么破败样子。


    把这傻女子炼丹?过去人族式微时,有邪妖拿人命炼丹当豆子吃,是提升修为用,而非应劫,即便可用作应劫,她如今内府经不起外界刺激,不敢用这类猛药。


    炼器?是那些本命法宝有特殊渊源,或是防护性,天劫降临后能笼罩周身的才行,条件特殊,不适用于她;


    剥了皮?凡人的揣测罢了……她到了这个时期,从血肉中得到的给养实在有限。


    蛇尾常年淹没在泉水中,在水底蜿蜒流转,尾梢压在傻女子腰上,将人缠裹,紧缚,拉出水池。


    水声哗啦一下稀稀拉拉地响着,那傻女子发梢冻成了冰,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嘴唇愈发苍白些,那憨傻的眼睛看着半人半蛇的怪物,更是说不出话,哆嗦着闭上眼。


    奚应时从书夹页里取了身契来看:“于……二娘。你的名字?”


    那傻女子知道是喊自己,憨而畏惧地点头。


    奚应时笑,蛇尾缠紧,将女子送到身前,抬着下巴细细看了两眼:“拾掇得倒是干净……看得更清楚了些。”


    洗净了的长发垂顺在肩头,漆黑如瀑,被蛇尾一缠,便拧绞在身上,一双明亮的杏眼睁得大大的,眼珠子直愣着往奚应时眼底看去,看久了也知道危险,躲了眼睛,咬住嘴唇。


    肩背上有些粗糙的疤痕,蛇尾潮湿而冰冷地攀在肩头,取代藤条缠绕脆弱的脖颈,尾梢那青黑色的裂纹狰狞如怪物张口要吞吃什么,那黯淡的金纹仿佛被倒了一抔土,压得极暗。


    蛇尾顺着下巴紧贴面颊,如蛮横的一条钳子,撑开傻女子冰冷苍白的嘴唇,探入牙齿,掰开给那蛇展示着干净的牙齿和舌头。


    傻女子身上冒出细密的鸡皮疙瘩,她被钳得无法闭嘴,口水顺着下巴淌下,觉得不舒服,不知轻重地咬那让她不舒服的蛇尾,然而只觉咬住棉花包裹的铜铁,再怎么用力也无法伤及分毫,只有那冰冷的气息流入喉咙,于是全身都冷了。


    奚应时拿了烟杆伸进她口中,轻轻叩着牙齿,于是那瘆人的酸痛和寒意便一并淌下来。


    傻女子迸出眼泪,啊啊地哭叫着。


    “于二娘啊……”奚应时叹息,塞了些捻好的药烟丝,并不抬头看那傻女子,“你未曾见过穷苦到卖儿女的人家……又自作聪明……”


    傻女子只啊啊地哭,却挣脱不开那仿佛能将石头也刹那挤成齑粉的蛇,虽然蛇尾已然从嘴里伸出去,她却更无法呼吸,蛇尾收紧……


    烟雾升起,对面的蛇仍然松垮地披着衣裳,捏一根细长的烟杆,说话也像那烟雾,缥缈如从天外来,却像这池子,像这洞窟,过于冰冷:“我初见你,给了你机会逃走……为何不走呢?”


    只是沉默。


    “你身上的伤,是刀剑的伤……又有灵力侵染的痕迹,所以无法抹去……是旧伤吧?才十九岁呢……哪个山门的?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到这里,奚应时虽然言语冰冷,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耐心,她懒懒散散的,既不干脆利落地杀人,也不拿眼去瞧,自顾自地吸着那每日味道都不大相同的烟。


    换来的仍然是沉默。


    奚应时便笑笑:“是杀我?哪个山门这样看不起我……”


    那傻女子吃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不……”


    随即,脖子一松,便能说出别的话了:“不是这样……并非要杀你……”


    “那是为何呢?”奚应时轻笑着,挥开眼前烟雾,露出和善的真容。


    那傻女子仿佛被冻得回不过神,只是不住地发抖,被她撂在面前跪坐好一阵,只是盲目重复着“不是”这样的字眼,眼神涣散,眼看是不行了。


    在奚应时失去耐心前,傻女子哆哆嗦嗦,猛地抓住她的衣角:“来……做……做祭人……做……傻子,傻子,您好方便对我动手……没人,没人会计较一个傻子消失……修真者,不会……找您麻烦。”


    “为何做我的祭人?”


    那傻女子赤身跪坐,用尽力气颤抖着朝她一笑:“我听闻……做,做妖族的祭人……也,也有侥幸不死的……若过了,过了此劫……修为便会——”她没说出来,比划着,奚应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傻女子,抑或者说,那装傻的修真者女子极艰难地吐出辩白:“又,听闻您,修炼八百余年……从未,从未杀害无辜……我想,即便死……万一您疼惜我,可怜我,看在,我这不足惜的性命,善待我的家人……免得,他们弱小……被,被宗主……”


    她用尽全身气力,几乎把奚应时衣角扯下去,指节发白,她说到“宗主”时,双眼亮得吓人。


    却没有再多余的力气解释完了,被奚应时冻在一边,又几乎掐死,她修为不高,撑到说完这几句话已然是带着些决绝的杀气,终于一头跌下去。


    “唔……”奚应时将蛇尾重新浸在池中,手指轻探这女子的心跳,支开窗户。


    不多时,蒙着口鼻的不言进来,带了床棉被裹住地上昏死过去的年轻修真者,面上有些诧异,很快便收敛神情。


    “是个修真者特地混进来。醒来后问问,那赌鬼老于的死——”奚应时撑着额头。


    不言僵了僵。


    奚应时抬眼,眉头皱起:“你做的?”


    不言垂下头:“机会难得,您总顾虑,干娘罚我吧……我并不知她是修真者。”


    奚应时轻叩额头:“问出她的底细,哪个山门的,家里有什么人。”


    “干娘,没有回头路了,她是修真者,我们杀了个人的事,不好遮掩过去……我虽做得隐蔽,但若有心之人要查……”


    “奚不言。”


    不言立即噤声,仍然看着奚应时。


    “我没有说要回头。但你也在自作聪明……问清楚,然后……备药吧……”


    “干娘,我会看管好她,绝不会让她死前传出任何消息,”不言抓紧手中提着的修真者,“干娘且再等半日,明早起来便都准备好了。”


    “这事不要与旁人说起。”


    “若东窗事发,我便说是我买来人要做我祭人,不会牵连您与阿藤她们。”不言道。


    奚应时重新躺回榻上,冷笑一声:“修真法会给我黑玉牌的时候,也知道我手上……并非没有无辜之人的血,你不记得了?你也当我没有一战之力?当我仰人鼻息,当了人豢养的灵宠?”


    不言跪下:“干娘……我从未忘记……从未忘记!我不甘心!”


    “他们都死光了,孩子。”


    “那我爹娘也回不来!我分明没有想过杀人的!若是他们不杀我们,我也不会杀他们!他们死三百个,五百个,五万个……都不是我要的!我又不是要杀人!谁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公平!”


    奚应时伸出手,不言把脸埋在奚应时掌心蹭着,脸上炸起道道蓝黑鳞片:“干娘……我不是要杀人,我只是……不想要你弱小到……被人那样杀死。”


    “我知,”银蛇轻轻环住不言的身体,裹了几圈,将她扶起,“你不会失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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