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个道侣》 第1章 捡来个傻子 大院里的孩子们吵嚷着,说捡来个傻子。 支开窗户,晌午的日头晃得人眼晕,大太阳底下,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拿着花花草草,往一个女子头上插。 她跪坐着,头发蓬乱,披了件近乎破烂的,补丁也开了线的外衫,十指生着冻疮,迟缓而僵硬地抬手想摘去头上的野花,小孩却恼了,拉下她的手。于是她便惶惶地,呆滞地抬着眼看屋檐,皴裂的唇开开合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奚应时伸了烟杆子出去,在窗沿上敲了两下。 铛铛。 孩子们立即跑到窗边。一个机灵些的立时说:“干娘,我给您点烟!” 咚——烟杆敲在脑袋上,小孩龇牙咧嘴地抱住脑袋蹲下。 “谁捡来的?”奚应时朝院子里还跪坐着的女子抬了下巴,孩子们七嘴八舌。 “捡来的,不知道!” “起来的时候就在院子里了……” “她好傻,她不会说话!” “吵……”奚应时蹙眉。 簪了一支桂花的中年女子从茅房出来,粗鲁地扭两下裤腰扎紧腰带,一抬眼,看见奚应时朝她抬下巴,又见院子里那傻子一动也不动,赶忙上去,拽了那傻子的肩膀往窗边拖:“老祖宗,我清早出门买豆腐去,遇见个老汉卖女儿,花了二两银子,您瞧瞧她的成色……是个……好用的。” 傻子像一捆菜,被摔在奚应时眼前,踉跄两下,跌倒了又跪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天。 烟杆挑过傻子的下巴。 洗净了,又被孩子们描花了。俊俏是俊俏,只是两个眉毛都打中间断了一道,又瘦得脱了相,看着面相不好。 “十九了,这个岁数未曾婚配过?”烟杆收回。 中年女子一动弹,头上的桂花就扑簌簌往下掉,不多时发间就只剩树杈子,摇头晃脑地把这傻女子看了一眼又一眼,惊愕道:“她爹说才十六呢!我叫人骗了!这些该死的人,我看他长得老实才……” “看看成色。”窗里的人说。 傻子脸上落了两朵桂花,呆愣地任由中年人把她又拖近了些,掰开嘴巴展示牙齿。 “一口好牙,没有坏气味。” 扯过双手摊开,红肿而关节发青:“穷人家的孩子是有些冻疮疤痕的,不打紧,样子好看,调养一个冬天也堪用。” 又连踢带踹,把傻子推搡起来。傻女子像牲口被提起来干活,两腿暂且还没打直就被拖着走了几步,踉踉跄跄才站稳,瑟缩地立在窗前两步远,中年人比划一下:“个子也好,只是瘦了些,身上没肉。” 掰着前后左右地看了成色,中年女人竭力证明她买来的这傻子也还有些可取之处,又往膝窝踢上一脚,叫人跪坐下来。她搓着这乖顺麻木的一张脸朝奚应时道:“老祖宗,若她是婚配过的,大不了我明儿上城门口再卖了就是。” 几个孩子都肃然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婚配并不要紧,只怕买来,过些日子冒出个夫君来讨人,没得自找麻烦。”窗内升起袅袅烟雾,一阵噬魂的药香蒸腾起来,院内大的小的都是身影一晃,勉力撑住了。 “我这里还有她的身契呢!”中年女人道。 “过会儿去查查,卖她的是什么人。” “是,老祖宗,若是没有这样的事,您也莫要再挑拣了,便是资质差些的祭人,不过根基浅些,待您化了蛟,再用天材地宝蕴养着补补就是了。要是再拖下去,别说是修炼,性命也危险了!”中年女人苦心劝说着,不住地将面前这捡来的傻女子往前推。 奚应时吸一口药烟,垂下眼帘,烟气如雾,笼罩半张脸,脸颊上浮现着淡淡的白色鳞片,渐渐张开,随着呼吸将药气藏于鳞片底,隐匿不见。 “现在去查吧,若是没有人来添麻烦……” 剩下的话都尽数藏在烟雾中了。 中年女子立即起来,点了两个孩子一道出去。 剩下的孩子年岁小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一会儿,先前脑袋上挨了一记的小孩看奚应时神情,膝行到窗前道:“干娘,若是吃了这祭人,您的病是不是就能好了?” 奚应时垂眸,将手里的烟杆交给她:“应是如此。” 伸手探出窗去,手腕上悬着一串七个的黑石珠,打磨得颇为粗糙,随着主人的动作晃了晃,打在那傻女子的眼皮上。 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手背关节处却有些青黑的鳞片若隐若现。 那只手悬在傻女子的头上,摘去她头顶的花花草草,又将衣领还没扯去的草标揪了丢在一边:“不应这样戏弄她。” 小孩立即不服气道:“可她是傻子,又是人!” 另一个小孩也大声道:“人坏,人不也吃猪羊!” “吃是吃,总不应虐待她,即便是人,吃猪羊前,也不会戏弄耍笑了再吃。” “可我见过人把猴子捆在板子里,一边火炙一边淋酱,活活折磨死了才吃……人坏到极处,我们又没有烤她,不过是插了几朵花,她那样丑,我叫她好看些!” 孩童在人的事情上总是讲不完的愤恨,奚应时托腮,接过先前那小女孩塞好药草的烟杆握在手里:“等阿藤回来吧。” 几个小孩还要说什么,那大些的机灵小女孩转身训斥他们:“你们真不懂事,若这傻子真能做干娘的祭人,那就是干娘的东西,你们乱弄,干娘当然生气了!” 她叉起腰来教训他们,仿佛先前插花摆草的没有她似的。 窗内的人忽然道:“阿藤出去了,阿石呢?” 有个年纪小些的男孩举手道:“干娘,石大叔一早出去了,说里正要叫人修水沟去。” “叫他拿钱捐了,不必做他们凡人的苦役。” “是,石大叔也是这样说,但里正还是叫他走一趟。”孩子说。 同伴立即不服气道:“不过是他们凡人的事情,要我说钱也不该给!” 刚说完,旁人立即扯住他袖子,低声叫他别说了。 倚窗而坐的女子吸一口烟,烟雾氤氲着模糊了表情。 立时站直:“干娘……我只是……” 他低着头等待发落,身子绷紧了。 忽然,屁股后面就伸出一条毛茸茸的黑色尾巴。 刹那间,小小一个男孩身形陡然变幻,弯下身子四脚着地,成了个半大的狼崽子,夹着尾巴耷拉耳朵,嘴里发出呜咽的声响。 烟杆一指,它只好顺着指的方向走去,走到墙角一根竖杆下,杆子下放着项圈与狗绳,它才靠近,就活了一般套在它脖子上,它面露痛苦,挣扎两下便顺从这项圈,如看门狗一样坐下,警惕着看向门外,又立时嗅闻到院子里有生人气息,朝着跪坐已久的傻女子狂吠两声,却似乎觉得自己该熟知这味道,疑惑地围着杆子转了几圈,盘身坐下了。 那傻女子晃晃悠悠起身,呆呆看看靠窗的女人,又看看那狼,却将身子趴下了,四脚着地地往狼身边去。 狼吓了一跳,往后躲闪。 女子拿起狗绳,往脖子上绕一圈,如狗一般坐下,朝着门外张望一眼,忽地憨笑两声,学着被她挤得没地方站的狼一样,只是跪坐着,趴伏下去,好像在打盹。 第2章 院子里的小孩 “干娘,她当自己是狗呢!”机灵的女孩凑在窗前,伸出手去接她干娘敲出来的烟灰。 另一个女孩细声细气道:“干娘,既有了狗,能不能原谅向天嗥?” “叫他看上几天家,”奚应时道,又指那傻女子,“随便她,等阿藤回来。阿藤贪便宜,二两银子买这样成色的孩子,我总不安心。” “她成色好?可现在年景不好,我那天也见过别的卖人的,还不到一两银子就能领两个我这样大的小孩回去。她还是个傻的呢!”大孩子舔着掌心的烟灰嘀咕着。 “人心肮脏……你没有见过很多人,她这样,是很漂亮的了。” “是的!人心坏!”大孩子立即附和着,却不知道她干娘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之人坏就对了。 孩子们按着时间操练起了早课,排开了才显得人少。 刚排开练习拳脚,阿藤便回来了。 孩子们的视线追着才回来的三个人,阿藤步子很快,脸上喜气洋洋的,边走边嚷说:“老祖宗,我都问过了,那老汉从前家境也好,后来染上了赌,把好好的光景过得不像样,爹娘也叫他气死了,婆娘也被他气得早早离了他与旁人过了。这老汉常常是在大街上胡乱睡着,姑娘是在乡下,邻舍有一口没一口的养着,老汉赌光了本,想起还有个女儿,大清早的就扯来卖。我早上才给了他钱,一扭身不见人,您猜我在哪儿找到的?赌坊!怕我反悔,那老东西当场对着赌坊所有人发了毒誓作见证。” 檐下支了一张榻,奚应时披了件外衫,抱着手炉坐着看孩子们踢腿,抬抬手,叫过喜滋滋的阿藤。 “赌鬼能为谁作保?” 阿藤道:“可那些人都看着呢,那么多人。” “若那老汉能从我们这儿要出钱来上赌桌,要他们说自己不是亲娘养的,都不费事,”奚应时疲倦地掩住口,打了个哈欠:“我怕麻烦。” “那这丫头?” “明日找个有见证的地方卖了吧。” “是。” 日头攀高,阳光落进这大而空旷的院子里,随着一声呼喝,孩子们上午的事情做完,便各自忙碌着做午饭。 阿藤只管采买,到了做饭的时候便一屁股坐在奚应时门前台阶上,手上搓着麻线,搓上一会儿,便不耐烦地把这些人类的玩意儿往筐里一丢,浑身不自在地搓挠一会儿才重新拿起来搓,若不是奚应时不准大家用法术,她早就把这活儿干完了。 那先前机灵些的大孩子和她说话:“藤大婶,你吃不吃包子?” “何时学了这手艺?” “有什么难的?”大孩子比划着扭两下,“分明一样的东西,换个做法也有不一样的好吃,我还学了馅饼,饺子,炸糕的做法,都是一样的馅。” “那我便吃两个,给阿石留五个,他今天或许出了苦力。” “嗯。” 孩子们各自分工地做了饭,便就近在厨房里支开桌子吃起来。 吃罢了饭,一个年纪更小些,看着不过六七岁的女孩从锅里取了两个包子放进碗里,蹒跚着走出去,蹲在化了狼原形的向天嗥身边。 向天嗥摇头,尾巴耷拉着摇晃两下,女孩道:“干娘是要你看门,又不是要你饿死,吃吧。” 向天嗥却仍然不敢吃,鼻尖嗅闻着包子不敢张嘴,只有口水不住地往外涌。女孩再三劝它,它也只是摇头。 一旁,用狗链自个儿拴着自个儿的傻女子也跟着流口水,探头探脑地看,女孩便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急切道:“向天嗥,你快吃吧,不然要被别的狗抢走了。” 那傻女子似乎也真是饿极了,想要伸手来抓,女孩躲闪开,满脸恼怒。 檐下忽然有一阵极浓郁的药香传出来,随着开门的声音,西边有人走出来。 是个看着十六七岁的女子,蒙着口鼻,黑衣黑鞋,似乎是在暗室待久,眼睛受不得太阳,眯起眼看了好一会儿。 女孩和狼一并站直了目送这女子从那边走过来。 趁这个空隙,那傻女子忽然飞扑过来,抓起女孩碗中的包子便攮在嘴里,也顾不得噎,囫囵吃着。 向天嗥低吼着,一爪子拍上去,傻女子便翻滚几圈,被狗链缠着动弹不得,嘴里兀自咬着饭,挺着脖子往嘴里咽下去。 女孩仿佛遭大背叛,眼角迸着泪花,哽咽着朝那满身药味的黑衣少女告状:“姐姐,阿藤捡来的祭人抢东西吃。” 少女已经近前来,拍拍女孩的头,接过包子放在向天嗥嘴边。 向天嗥放心吃下,又低吼着朝那傻女子,俨然也是要告状。 少女也拍拍小狼的头。 阿藤丢下手里的麻线,母鸡挪窝一样抱着腰跑来,往傻女子脑门上狠狠拍了一下,朝少女笑道:“她自个儿要来当狗,老祖宗的意思是明天卖掉,今天就随便她吧。” 少女闻言,又仔细端详一下地上那险些把自己噎死的傻女子,摇摇头。 “老祖宗身子还能撑到几时?”阿藤打听。 少女沉默。 檐下,其他孩子也洗好碗筷收拾好了,多少见了刚刚的事,都不言语,各自你扯一下袖子,我搓一下鞋尖,作出忙碌的样子。 阿藤便对少女也说起这傻女子的来历,又说起她那赌鬼爹的事,也说老祖宗惯是怕麻烦的,总是要按人类的规矩办事。 少女点头,指了厨房一下,又拍拍向天嗥。机灵些的孩子立即会意,快跑着抱来一笼包子给向天嗥吃。 向天嗥一口气又吃下四个,吃饱了,欢快地朝大家摇起尾巴。 那黑衣少女不紧不慢地取了一个,放在傻女子眼前。 傻女子愣愣地抬头看着,张口流着口水。少女抬抬包子,傻女子懂了,张口叼住,双手捧着,倚着杆子大嚼起来。 阿藤和少女说着话:“阿石今天被人类叫去,说是修水沟的事,不光是一县一地,好像是州里的大工程,连州牧都要过问,我知道的不多,听说是这样。阿石在人群中不会有危险吧?按理说是不会的,那么那么多人快把河岸踏破了,他又没有很高的修为……” 少女想想,摇摇头,阿藤才松口气又说:“下午阿石若是还不回来,便要劳烦你带着她们出去操练了。” 少女颔首同意,几个孩子都面露苦色,但少女瞥向她们时,个个都挺着胸脯立好了。 阿藤从背后掏出长长一截干藤条:“你抽他们管用些。” 未被遮挡的双眼透出些许笑意,少女拿了藤条垂下,轻轻在阿藤屁股上抽了一下。 阿藤虽不痛,却立即叫饶:“怎么打起我来了!孩子们面前给我留些面子!” 一声诡异的咕哝传出来,是少女发出的声响,在场只有阿藤听得懂。 意思是:“你整日偷奸耍滑,既不好好修炼,也不老实做事,天天躲懒,不如下午一道操练去。” 阿藤告饶道:“好了好了,明日起我来做饭就是了,可别叫我修炼,若不是老祖宗非要在我身边修炼害我也成了精,我还自在呢!” 旁边的孩子们也欢笑着,大些的机灵孩子立即道:“若是不成精,你早就叫人砍了做柴烧!藤大婶不知羞!” 阿藤便趁机劝学:“我是得了便宜能偷懒,你们若是不好好修炼,一个个叫人类捉去……” 又张牙舞爪:“吃了!杀了,宰了!一脚板踩死了……” 这番吓唬总是百试百灵,孩子们半是害怕半是好玩地围着阿藤转起圈圈,满院子欢笑,连看门的向天嗥也欢腾着蹦跶起来。 傻女子也跟着跳了两下,狗链哗啦啦作响。 一个孩子立即转头斥责她:“你不准跳。” 奚家幼儿园小朋友介绍 给奚应时点烟的小机灵:荒泉,女。 被罚了看家的狼妖:向天嗥,男。 能揍阿藤的少女:奚不言,女。诶但她其实比阿藤年纪大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院子里的小孩 第3章 病秧子笑观傻丫头 傻女子渐渐知道了那杆子下面不是,也不该是她的地界,把脖子从狗链上挣出来,半弯着腰,随时要把两只手放地上来爬。走了一会儿察觉院子里并没有谁看她,于是便挺直腰,坐在奚应时窗边。 晚上,那叫阿石的男子回来了,他看着四十岁上下,身子矮而厚,手脚粗壮,看着真如一块石头伸出四肢成了精,汗巾搭了肩头,一身脏污地进门。 孩子们在那蒙面少女的带领下出去了尚未回来,阿藤在屋子里做事,灯晃着阿藤的影儿落在窗上,一会儿变高,一会儿变胖,一会儿钻出来,阿藤擤着鼻涕,对着才回来的阿石一指,把院里的事儿三句说明白了:“不言带着崽子们出去了,那是我买的祭人不堪用明日去卖,老祖宗还睡着。” 阿石粗声粗气地开嗓道:“我得和老祖宗说话。” “我瞧瞧去。” 阿藤走去窗边,傻女子便立即让开位置,仰着脸看。 阿藤低声道:“老祖宗,阿石回来了。” 屋子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渐渐,灯亮了,里头有个长长的影子飘摇着,过会儿,窗子支开,一张满含倦意的脸伸出,朝远处的阿石示意。阿石便跑来,蹲在窗边低声禀告:“今儿我跟着一帮民夫修咱们这头的运河……忽然工程就断了,我四处打听,说是上游傲龙河跟赤光河交界,挖出条巨蛇来。” 哈欠声。 阿石又道:“工程就这样停了,我能过去瞧瞧么?万一是什么……” “蛇是死的还是活的?” “说是死的,只是极大。人们口耳相传,不知道是到底多大,我想着去瞧瞧,万一有麻烦。” “去吧,明天回来。那是赤光宗的地界,带上我的信物。” “是。” “倒也没有什么,若是有修真者看管,别冲撞了他们,徒增麻烦。” “是。” “虽然料想没什么,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也先回来和我说。”里头的人多叮嘱了一句,丢出一块黑玉牌子。阿石接过便走,阿藤忽然拉住他,从怀里摸出钱袋子:“回来时给我……给老祖宗带些甜瓜来,县里的涨了价,你往村里找找,买上一兜子回来。” 阿石看看窗内人,见人颔首,他才接了钱袋子收好:“我明日尽早回来。” 傻女子呆愣着吸了一口口水,忽然道:“甜。” 阿藤道:“呦,你还知道瓜呢,你家也种了甜瓜?” 傻女子张张嘴,朝阿藤比划着,把指头伸进嘴里:“吃,想吃。” “唉……一边去吧你,看我买的这,不光傻,还馋!”阿藤一把按住傻女子的脸,把她的脑袋扭回去,朝窗内人讪笑两声,窗子关上了。 不言带着一群孩子披着夜色回来了,每张小脸上都没了人样,最好的能维持人形,最坏的,才踏进门槛,一张小脸就变得毛茸茸的,撑也撑不住,跌在地上翻滚,哎呦哎呦地叫唤着,都不肯起来。 阿藤出来闩门,走过一个小孩便踢上一脚。 “没在外面露馅吧?” 不言摇头,用手中藤条虚点了两个小孩摇头,把藤条还给阿藤,喉间咕哝着难懂的语言:“这两个,过会儿加练。” 在院子里躺了好大一会儿,一个个才终于有力气变了人形,该歇息的歇息,该吐纳的吐纳,剩下两个调皮蛋立在屋檐下等着发落。 不言越过他们,轻叩正屋的门,等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看着不过是院落里的正屋,进了门却另有乾坤,潮湿阴冷,绕过药圃与泉水,再穿过水幕。 正中间烧着四只香炉,各自点着不同气味的药香,杂糅在一起只令人觉得发寒,香炉中悬着一颗黯淡的明珠,灵气逸散,犹如实体落入炉下九曲回环的暗河,河道上生着不同天材地宝,顺着河道,望见一看不见尽头的阵法,阵眼正中是一汪氤氲着滚滚白气的清泉。 泉中,一条银白蛇尾盘在其中,多半没入水中,唯有尾梢搭在泉边,上头板结着一道道狰狞裂纹,裂纹青黑,青黑下隐约浮动金色纹路,然而那金色无法挣脱板结在一起的青黑裂纹,黯淡无光。 另一头,蛇尾缀连着人身,人披了件暗绿的大袖中衣,倚在榻上,任由尾巴垂在泉中。手中握一卷书,已经很久没有翻页了。 不言道:“干娘,这会儿还没睡吗?” 人转过来。 不言摘去脸上的罩布,转而侍弄屋内的药炉,修剪花草。 “或许我是要死了。”奚应时道。 “还不到时候,还有百年多……阿藤偷懒,若是您肯,我走远些,寻个好的祭人……世道不好,多的是卖儿卖女的。”不言换了一根药香插好。 “我正在衰弱……若被修真者发现,我自己如今可以全身而退,怕护不住你们……” 剩下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人类势大,我们蛇族若连您也不能蜕化,或许用不了五百年,我们都要被挖去炼丹了。”不言做好杂事,把刚刚说的话一想,笑道:“或许这院子里别的好些,能当坐骑,我们蛇骑着不舒服,或者炖了汤。” 奚应时道:“若蛇族只指望我,即便我飞升了,他们也是要炖汤的。” 未藏于烟雾中露出的脸有些病容,眼底泛着青黑,面颊与唇色一般苍白。 不言近前来,躬身跪坐在池边,按住蛇尾轻轻施以灵力。 被青黑色裂纹遮住的金色渐渐明亮一些,即便如此仍然微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一般。 奚应时以书掩住面容,歪在一边:“总做这些没用的事。” “好歹今天纾解些疼痛,免得睡不着。”不言将蛇尾搭在膝头,用灵力做引,额前悬浮着半透明的小鼎,散出阵阵药气。 躺在榻上的人,手腕上的七颗石珠不断发出微弱的震颤,五指攥紧被子,抓出几道深痕。 待纾解好了,不言轻轻将蛇尾浸在乳白的泉水中,取了帕子叠放在奚应时手边,转身退去了。 过会儿,奚应时拿开脸上的书,拿了帕子擦去脸上沁出的汗水,揉皱了丢在一边,睁开眼,推开另一头的窗户。 檐下,那傻女子正着急地比划着她要去茅厕,不言冷不丁地被抓住,抬手挥开,傻女子往后跌坐地上,不言刚要拎着她的肩膀丢过去,才把人抓起来,傻女子便吓得一哆嗦,腿间滴滴答答,尿湿了一团。 不言冷冷地看那傻女子,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怒火。 倒是旁边路过个才被加练过的孩子立即气恼起来:“好脏,好傻,茅厕明明那头,我们走去都不避着她的!” 不言嫌她脏,顺手丢在一边,掸掸身上或许沾染的尘灰,转身往西厢房去了。 傻女子也知羞,哽咽着哭了起来,蜷缩着收起腿,仿佛能遮住尿湿的印子。 奚应时以书卷遮住口鼻,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第4章 洗洗干净好吃 “于二娘”是那傻女子的名字。 赌鬼老于耍钱得了二钱银子,才想着回自己那脏窝睡上一觉,偏僻处遇见个鬼鬼祟祟的外乡人,外乡人原来是人牙子,手上有个命苦的傻丫头卖不出去,这傻丫头没了爹娘,又叫大哥赶出门去,眼见得没了活路,还是他这好心的同村人想着到外地,给这二娘找个好人家。 老于整日胡混,脑子里是赌惯了的浑噩,一看这傻丫头标致漂亮,心道自己转手卖了岂不是大赚一笔,便用二钱银子将人买了,又说他也是有女儿的,一定当女儿一样找个好人家云云,那人便转手将身契交给他。他也不知身契上写着什么,更不知买卖奴婢是个什么章程,只听那外乡人说得头头是道,便料想定没有差错,欢欢喜喜地钱货两讫,押注下二钱银子,心中想着彩头,把丫头领走了。 他细看那丫头,憨傻得不像样,看着腌臜,衣裳破得遮不住膀子,想起家里还有件破烂外衫,好说歹说遮住那烂污衣裳,看着比先前体面些,牵了去,插了根草棍随意卖着,不曾想就遇见个小富户家里的婆子出来买菜,他咬定这是他的女儿。 当即二两银子便到了手。 得了钱,又一头扎进了赌坊,熬到夜深出来,宵禁还没过。 更夫见了他,才要发作,他赢了一点钱便充阔气,往更夫手里拍两个大钱,更夫便装作没有看见。 他晃晃悠悠,又问起这会儿有谁家开着,可吃些酒,更夫虽然不喜他,看在又一个钱的份上,给他指了个隐秘酒家,夜半打上一壶酒,悄悄地过去,免得惊扰了邻人。 一早,阿藤便欢喜着跑向窗边:“老祖宗,没麻烦了!没麻烦了!” 才起来梳洗的孩子们打着哈欠也叫她打断了,纷纷看着她往正屋去。 窗子支开,里面伸出一卷书,砸在阿藤头上:“我还困着呢。” “老祖宗,那祭人——”阿藤往院子里一瞧,见那祭人抱着胳膊在东耳房墙角哆嗦,这会儿睡眼惺忪地抬着眼皮,身上味道着实不好。 “不是叫你想法子卖了?” “那祭人的爹,昨个赢了几个小钱,便去喝酒,喝多了便认不清路,一头掉进河里!”阿藤便细细说起这一早上闹出的大事,县衙的人早上在河边做什么事呢,便听得有平日跑船的叫喊,见捞上来一具尸体,认得那是赌鬼老于。 阿藤喜上心头,一个叫荒泉的机灵孩子揉着睡眼,手里攥着洗脸盆,吞了个长长的哈欠:“干娘,这下没麻烦了!上天看不得您病下去呢!” 其他的孩子也看着,向天嗥站起来摇摇尾巴,高兴地朝着傻女子吠叫。 “也赶巧?”窗内人问。 阿藤没好气道:“老祖宗,您可真是越修炼越胆子小了,上天赐予的机遇,难不成要放过它?那赌鬼平日里便做事没谱,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您需要的时候死了,您注定就该用这祭人。” 窗内人笑眯眯的:“那你拿去用。” “老祖宗,你知道我是个懒货。”阿藤又是胡乱地一抹鼻涕,那赌鬼的死叫她喜上眉梢,也顾不得对着老祖宗毕恭毕敬,大大咧咧地叉起腰,又往角落里一指:“于二娘,过来!” 那傻女子好半晌才知道是叫自己,四肢并用地走来,惶惑地仰起脸。 阿藤便把傻女子的脸扭来给窗内的奚应时看:“您瞧,看着脏些,可实在俊俏。您放心,我便是不擦自己的屁股,也一定擦她的屁股,叫她进去的时候,身上一点脏点子也没有,您暂且忍耐些时日,等吃净了她的血气……” 阿藤察言观色,见人但笑不语,便又拍着胸脯道:“若是您嫌我邋遢,我叫几个机灵些的孩子围着圈刷洗她。” “阿藤……”做主人的笑着轻叹,挥挥手中书卷不肯要,“送走她。” 傻女子看着窗子眼看就关上,不明所以地傻笑着扭脸看阿藤。 阿藤没好气地松手狠狠摔了那傻女子一下:“没用!” 摔过了还是得捡起来丢出去,阿藤看着这无用的二两银子,唉声叹气地扯住她肩膀,向天嗥的吠叫立即成了对闯入者那样,狂吠着要把傻女子赶出去。 窗边渐渐点起了烟,烟雾缭绕,孩子们各自洗漱练功,看着傻女子被拖行到门口。 才要出去,门却打开了,是阿石风尘仆仆地跳进来,撩起衣裳裹了一大捧甜瓜,和阿藤撞了个正着。 阿藤才要说什么,阿石将甜瓜一股脑地塞在阿藤怀抱,只取了其中最圆润干净的一个往窗边跑,带起阵阵冷风险些吹散烟气:“老祖宗,我去见了,那蛇有十丈之长,还好有您的黑玉牌,有修真者在那附近。” “赤光宗的?”拿烟的手一顿,“是谁在那儿?” “听说是赤光宗的掌门弟子镇守,那巨蛇不短,虽是只剩骸骨,灵力波动也不容小觑……州里多了许多修真者走动,有好些修为不弱于我。” 说罢,阿石在怀中擦擦甜瓜,轻轻放在窗边,仰脸等奚应时指示。 阿藤忽然将那傻女子往茅厕一推,原地跳脚骂了几句,才跑来道:“老祖宗,怎么这穷乡僻壤的还有这种事,都是蛇,万一找过来?不知道又有什么麻烦!” 奚应时掐住烟管,吐出细细一缕药烟:“阿石带来的甜瓜不错,大家分着吃些,便收拾东西走吧。无事,巨蛇又不是我本家的亲戚,查不到我头上。” 一处大蛇墓,倒是没有什么要紧,一条活蛇在地下修炼,也没有什么要紧…… 唯独这位置不好,埋在两河交界,就不知道是什么企图了,是活着时候进去修炼,出事死了?还是死了埋进去要叫什么出事,都不好说。 阿石破开甜瓜递给奚应时,奚应时晃晃烟杆不用,正吞云吐雾间,烟杆忽然一转,朝院内轻拂一道。 烟气被抽得极薄极淡,如一片风笼住院子。 阿藤想说什么,被烟杆一指,化作缠在门楣上的藤枝。阿石矮下身子,化作窗下一颗黝黑顽石。 院内别的小妖精们身上忽然叫人束缚起来,一个个凭空飞起,拽进东边那一排屋子,狼妖向天嗥夹起尾巴,也被拎起来一并丢进去,门哗啦一声紧锁,门窗都笼着极淡极淡的灵气。 不多时,远处天边传来三声钟响。 随即,两个人影浮现,直奔小院飞来。 小院空落落的,只有奚应时打开窗子吃甜瓜,感应到人来,便抬起头。 一人手中托钟,另一人手里提剑,在院外半空驾着仙鹤悬着,看奚应时在,便直直飞进院中落下。 仙鹤展翅,放下两人后各自梳理翅膀。 两人白袍上嵌着红纹,领口各有纹饰,两人各自拱手行礼。 奚应时颔首。 “奚前辈,我二人是赤光宗弟子。近日我宗弟子下凡历练,感应到前辈在远处隐居,特地前来问候。” 奚应时吃着甜瓜:“有心了,可有什么事?” “无事,不过弟子们年轻浅薄,四处行走,怕生出误会,冲撞了前辈。我们特地早早赶来,给前辈送上赤玉令。” 拿剑的修真者自储物袋中取了一枚红色玉牌,上前两步交给奚应时。 奚应时叫他放在窗沿,低眉一看:“和黑玉牌有何分别?” 那二人对视一眼,托钟人笑着解释:“是不一样的,黑玉牌是修真法会大家都认的,只是怕我们赤光宗弟子莽撞没见识,特意送来我宗弟子都认识的红玉牌。” 甜瓜吃完,奚应时用帕子擦擦手:“修真法会如今不管事了?或许之后又有什么翠玉牌,黄玉牌的,我年纪也大了,怕是记不住这分别,到时候叫人不小心宰了,我还不知道取哪个牌子出来。” “前辈说笑了,只是以防万一,我们弟子不懂事,到时候还望前辈宽宥,肯多说一二,别叫我们那些弟子们……冲撞了。” 奚应时倦懒倚窗趴下:“天下宗门弟子都可四处行走,我一个隐居不知事的老骨头,眼看大限将至,若是来‘冲撞’我,那时我恐怕也无力应对,若不认这黑玉牌,我这老眼昏花,还没分清是哪个宗门的,又记不住该取哪个宗门的信物,便叫人剥了皮杀了。” 持剑修真者道:“既如此,前辈不肯收,我们便将赤玉令收回了,往后若有事——” 托钟人立即打断他,往前一步挡住,笑道:“前辈如今多少也算在赤光宗旁边与我们做邻居,我们宗主也希望能与前辈更亲近些。许是我没说清楚,收下这赤玉令,若是前辈赏光,可来我山门作客……前辈无需挂心,不过以防万一的,平日里,黑玉牌就足够了。” 说罢,他便又一指红玉牌:“这赤玉令,我们便留在这里了。” 二人拱手告辞,仙鹤从院中拔地而起,飞向远处。 奚应时合目,半晌,用烟杆挑了那赤玉令,从窗沿丢了出去。 “人类啊……”蛇妖轻叹,屋内藤妖石妖都恢复人形,阿藤道:“那人还挺客气的,知道老祖宗不好惹。” 阿石在人间行走多了,皱眉道:“太过分了……赤光宗竟如此不将老祖宗放在眼里……” 阿藤愣了一下,过会儿想明白,气得跺脚叫嚷:“对啊!便是不要那劳什子黑的红的玉牌,我们老祖宗也是不少宗门的座上宾,如今倒是得他们准许了!我光瞧他点头哈腰,做事竟然这样不尊重!” “那是从前了,”奚应时用烟杆指了指,“如今都知道我修为衰退等死。阿石捡了那牌子吧,你出门行走多,怕有那眼尖的找事。” 东厢房的一群小妖怪们扑簌簌地簇拥出来,不光向天嗥,其他小妖怪也都化了原型,这会儿蹦出来,才一个个蹦跳着变作人形,簇拥在窗边。 那叫荒泉的小机灵气得直哭:“若是老祖宗没生病,刚刚那两个怎敢那样不客气!都不是从门进来的!” 其他小孩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呀是呀,还威胁人!我能听懂!” 奚应时莞尔一笑,用烟杆在每个小妖怪头顶轻敲一下:“平日里不用功,这下知道弱小要叫人欺负了吧?” 小孩们被敲得不痛,便簇拥着建议要走,离开赤光宗这个坏宗门的地界。 还是阿石叹息:“既是在这节骨眼送了牌子来……可见他们已然盯着这边,说不定还有所怀疑。贸然离开,恐怕不太容易。” 茅厕里忽然发出哎呦一声响动。 阿藤惊叫:“我叫那傻女子去上茅厕,把她忘了!” 奚应时道:“无妨,我都遮掩了。” 这群孩子们便跑去厕房,原来是有两块砖塌了,正好砸在那倒霉的傻女子头上,她捂着头龇牙咧嘴,看见一窝人瞧着她。 “真傻。” “你不知道疼么?” “没用。” “你出来。”是阿藤挤进来。 她也不嫌傻女子脏,转身招呼孩子们:“去烧水,一会儿要把这个祭人搓洗干净。” 第5章 祭人 “祭人……”奚应时咬着这个字眼轻声念着,指尖抚过书上文字,合目养神。 世间人与妖修真,妖起先强大,修炼却慢,尤其应劫飞升,更是难上加难。人起初弱小,不过是妖的口粮,然而进展神速,飞升更加容易。 因此,妖便有了个躲过天机的飞升之法……借人类的血气迷惑上天,或以丹药炼化食之,或炼为法宝驭之,或剥开披了人皮……自人类强大以来,妖若用了祭人,必会被全修真界追杀,因此,没有哪个妖肯明明白白地写出自己如何用这祭人……久而久之,那用祭人的法子,也失落在这并不漫长的时间里,只剩下以讹传讹的揣测,或是道听途说的戏文。 奚应时从前还年轻时,曾听闻过有妖借此飞升,然而才飞升,便被早早埋伏的人族围攻,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而听过成功的事情,还是她年纪很小时的记忆,那时她还未能化形……那也已经很久远了。到她现在这个岁数,已经极少听到有妖用祭人应劫的事了。 她只给阿藤她们讲过一些过往的事,阿藤便一直惦记着,要给她寻个祭人来。 洗净了的傻女子赤身浸在池子里,抱着胳膊发抖,池水对她而言太冷了,嘴唇结了一层白霜,发丝垂顺,可怜地伸过手,想抱住同浸在池中的蛇尾,却又畏惧,欲哭而不敢哭,只哆嗦着垂下眼睛,攀着池边石壁,仿佛那石头能添些热气。 是阿藤把她扛了进来,藤条拴着她的脖颈,傻女子一旦挣扎,那藤条便会抽紧。 于是,那傻子便也不挣扎,乖觉地吐出冷气,牙关咯噔咯噔响动。 奚应时的修炼,一共有九道蛇皮要褪,她就卡在第九道,褪去这层,她便能飞升为蛟……然而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灵力淤塞内府,丹药也好,法宝也好,总也无法纾解。如此,别说是应劫,就是维系平日的状态也是愈发艰难。许多法子都用了,天材地宝也用了,不过是续命,叫自己衰退得慢些……仅此而已,但千年有一大劫,是逃不开的,那时若还不能解决这内府淤塞的麻烦,她就只能等死。 比起典籍上捕风捉影的记载,奚应时更知道如今身体究竟是个什么破败样子。 把这傻女子炼丹?过去人族式微时,有邪妖拿人命炼丹当豆子吃,是提升修为用,而非应劫,即便可用作应劫,她如今内府经不起外界刺激,不敢用这类猛药。 炼器?是那些本命法宝有特殊渊源,或是防护性,天劫降临后能笼罩周身的才行,条件特殊,不适用于她; 剥了皮?凡人的揣测罢了……她到了这个时期,从血肉中得到的给养实在有限。 蛇尾常年淹没在泉水中,在水底蜿蜒流转,尾梢压在傻女子腰上,将人缠裹,紧缚,拉出水池。 水声哗啦一下稀稀拉拉地响着,那傻女子发梢冻成了冰,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嘴唇愈发苍白些,那憨傻的眼睛看着半人半蛇的怪物,更是说不出话,哆嗦着闭上眼。 奚应时从书夹页里取了身契来看:“于……二娘。你的名字?” 那傻女子知道是喊自己,憨而畏惧地点头。 奚应时笑,蛇尾缠紧,将女子送到身前,抬着下巴细细看了两眼:“拾掇得倒是干净……看得更清楚了些。” 洗净了的长发垂顺在肩头,漆黑如瀑,被蛇尾一缠,便拧绞在身上,一双明亮的杏眼睁得大大的,眼珠子直愣着往奚应时眼底看去,看久了也知道危险,躲了眼睛,咬住嘴唇。 肩背上有些粗糙的疤痕,蛇尾潮湿而冰冷地攀在肩头,取代藤条缠绕脆弱的脖颈,尾梢那青黑色的裂纹狰狞如怪物张口要吞吃什么,那黯淡的金纹仿佛被倒了一抔土,压得极暗。 蛇尾顺着下巴紧贴面颊,如蛮横的一条钳子,撑开傻女子冰冷苍白的嘴唇,探入牙齿,掰开给那蛇展示着干净的牙齿和舌头。 傻女子身上冒出细密的鸡皮疙瘩,她被钳得无法闭嘴,口水顺着下巴淌下,觉得不舒服,不知轻重地咬那让她不舒服的蛇尾,然而只觉咬住棉花包裹的铜铁,再怎么用力也无法伤及分毫,只有那冰冷的气息流入喉咙,于是全身都冷了。 奚应时拿了烟杆伸进她口中,轻轻叩着牙齿,于是那瘆人的酸痛和寒意便一并淌下来。 傻女子迸出眼泪,啊啊地哭叫着。 “于二娘啊……”奚应时叹息,塞了些捻好的药烟丝,并不抬头看那傻女子,“你未曾见过穷苦到卖儿女的人家……又自作聪明……” 傻女子只啊啊地哭,却挣脱不开那仿佛能将石头也刹那挤成齑粉的蛇,虽然蛇尾已然从嘴里伸出去,她却更无法呼吸,蛇尾收紧…… 烟雾升起,对面的蛇仍然松垮地披着衣裳,捏一根细长的烟杆,说话也像那烟雾,缥缈如从天外来,却像这池子,像这洞窟,过于冰冷:“我初见你,给了你机会逃走……为何不走呢?” 只是沉默。 “你身上的伤,是刀剑的伤……又有灵力侵染的痕迹,所以无法抹去……是旧伤吧?才十九岁呢……哪个山门的?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到这里,奚应时虽然言语冰冷,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耐心,她懒懒散散的,既不干脆利落地杀人,也不拿眼去瞧,自顾自地吸着那每日味道都不大相同的烟。 换来的仍然是沉默。 奚应时便笑笑:“是杀我?哪个山门这样看不起我……” 那傻女子吃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不……” 随即,脖子一松,便能说出别的话了:“不是这样……并非要杀你……” “那是为何呢?”奚应时轻笑着,挥开眼前烟雾,露出和善的真容。 那傻女子仿佛被冻得回不过神,只是不住地发抖,被她撂在面前跪坐好一阵,只是盲目重复着“不是”这样的字眼,眼神涣散,眼看是不行了。 在奚应时失去耐心前,傻女子哆哆嗦嗦,猛地抓住她的衣角:“来……做……做祭人……做……傻子,傻子,您好方便对我动手……没人,没人会计较一个傻子消失……修真者,不会……找您麻烦。” “为何做我的祭人?” 那傻女子赤身跪坐,用尽力气颤抖着朝她一笑:“我听闻……做,做妖族的祭人……也,也有侥幸不死的……若过了,过了此劫……修为便会——”她没说出来,比划着,奚应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傻女子,抑或者说,那装傻的修真者女子极艰难地吐出辩白:“又,听闻您,修炼八百余年……从未,从未杀害无辜……我想,即便死……万一您疼惜我,可怜我,看在,我这不足惜的性命,善待我的家人……免得,他们弱小……被,被宗主……” 她用尽全身气力,几乎把奚应时衣角扯下去,指节发白,她说到“宗主”时,双眼亮得吓人。 却没有再多余的力气解释完了,被奚应时冻在一边,又几乎掐死,她修为不高,撑到说完这几句话已然是带着些决绝的杀气,终于一头跌下去。 “唔……”奚应时将蛇尾重新浸在池中,手指轻探这女子的心跳,支开窗户。 不多时,蒙着口鼻的不言进来,带了床棉被裹住地上昏死过去的年轻修真者,面上有些诧异,很快便收敛神情。 “是个修真者特地混进来。醒来后问问,那赌鬼老于的死——”奚应时撑着额头。 不言僵了僵。 奚应时抬眼,眉头皱起:“你做的?” 不言垂下头:“机会难得,您总顾虑,干娘罚我吧……我并不知她是修真者。” 奚应时轻叩额头:“问出她的底细,哪个山门的,家里有什么人。” “干娘,没有回头路了,她是修真者,我们杀了个人的事,不好遮掩过去……我虽做得隐蔽,但若有心之人要查……” “奚不言。” 不言立即噤声,仍然看着奚应时。 “我没有说要回头。但你也在自作聪明……问清楚,然后……备药吧……” “干娘,我会看管好她,绝不会让她死前传出任何消息,”不言抓紧手中提着的修真者,“干娘且再等半日,明早起来便都准备好了。” “这事不要与旁人说起。” “若东窗事发,我便说是我买来人要做我祭人,不会牵连您与阿藤她们。”不言道。 奚应时重新躺回榻上,冷笑一声:“修真法会给我黑玉牌的时候,也知道我手上……并非没有无辜之人的血,你不记得了?你也当我没有一战之力?当我仰人鼻息,当了人豢养的灵宠?” 不言跪下:“干娘……我从未忘记……从未忘记!我不甘心!” “他们都死光了,孩子。” “那我爹娘也回不来!我分明没有想过杀人的!若是他们不杀我们,我也不会杀他们!他们死三百个,五百个,五万个……都不是我要的!我又不是要杀人!谁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公平!” 奚应时伸出手,不言把脸埋在奚应时掌心蹭着,脸上炸起道道蓝黑鳞片:“干娘……我不是要杀人,我只是……不想要你弱小到……被人那样杀死。” “我知,”银蛇轻轻环住不言的身体,裹了几圈,将她扶起,“你不会失去我。” 第6章 祭人是什么 随着药液涌入喉咙,四散纷乱的灵力汇入内府,那些未名的诡异药液勾着舌头让她说话,向来一片清明的内府变得纷乱,灵力躁动,灵力与肉身脱了控制,仿佛皮被剥开,只把肉囫囵个挖出来,露出真实的内里。 她咬住舌尖,在那被烟杆,被蛇尾探察过无数次的牙齿与舌底中,渐渐析出淡金色的烟雾,比那些药液的灵气更快——包裹核心。 一切皆忘,内府骤然黯淡,仿佛蒙上厚厚烟灰,灵力彻底纷乱溃散,任外来者差遣。 睁开眼。 “你是谁?” “你问我?我是二娘……你不认得我,我要回家去。” “宗门?我是……我们宗派要衰落了……叫什么名字……不大记得了,娘不准我说,我总是记不得。” “喔,十九了……我家只是宗门的一个旁支的旁支……我娘叫什么?为什么要和你说?我姓什么?我姓虞啊!娘,娘的名字不告诉我,娘也是排行第二,人们也叫她二娘的就是了……” “我为何在这里?你怎的这样看我?我……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娘叫我躲起来。” “我娘有三个孩子,姐姐死了,三郎早夭了。你问我爹?爹和大娘一道死了,是宗内的人做的。” “傻子?我不傻,只是我们这些旁支的血脉……血脉稀薄,总是笨些,比不得嫡系的弟子们。” “祭……人?是什么?是我?我做什么?” “你怎这样恼我?我又不认得你……这里也阴森古怪,怪冷的。” “我的衣裳怎这样单薄?我的手都冻坏了!你就裹那样厚?你若不是仇人要杀我,何苦这样欺负我,给我件棉衣穿好么?” “……我不要就是了……” “啊……疼!你……你用什么法子,我可是有灵力的!破空斩!破空斩——诶!我没刀……我的刀也不见了……” 面前站着个冷脸的少女,一身黑衣背着手站在黑暗中,裹着脸,看不清容貌,只知道那眼睛看着生气了…… 虞二娘再也不敢多问,委屈地想要找娘来,可娘临走时将她关入地宫,对她说此去便不再回来,叫她不准出去,潜心修炼,直到有人发现她为止。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仿佛做了一场梦,醒来,就叫人捆在椅子上审问。 她裹了条薄绸,仿佛叫人冻了许久,即便这少女丢来一床棉被叫她裹着,仍不觉暖。 四下张望,只见左边是架子,堆满些没有见过的药草,晒干的,还没晒干的,带着泥土的,还在种的……她从未见过那么多,右边是几乎通天的乌木药柜,敞开几样抽屉,身后倒是热乎乎的,她扭身一看,立时转回脸。 好大一个丹炉,若是把她丢进去,恐怕顷刻间便被炼化了吧。 审问她的少女身后又是长长的操作台,各样处理药草的工具,她都不认得。 赶忙收回视线。 那少女叹息一声,又问了几个问题,她一一答了,心里也渐渐松快,若是要杀她,怎的就问这些? 那黑衣的,看起来还没她年纪大的女孩转身在操作台上取了几味药熬煮,过会儿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这是什么?啊我喝就是了不要捏——” 那女孩钳住她的下巴,将药液灌入她口中,她慌乱地配合着喝免得呛住,对方反而一愣,动作轻些,剩下半碗叫她自己捧着喝了。 如蒙大赦,她便嘀咕道:“我从来都肯喝药的,我出生不足月,身子虚弱,从小娘常给我喝补药,虽然苦些。我年纪小的时候娘会弄些蔗糖来,长大了便能不用糖喝,只是那时已经补起来,喝药很少了。” 咕嘟咕嘟咽下去一大碗:“你这个还好喝些,不苦呢,就是喝着喝着有点晕……” 碗从手里滑下去,却没摔碎的声,她睡过去之前看见那黑衣少女轻巧地一抬脚,接住的碗就甩起来,掉进操作台后的一汪黑黝黝的水中……怎么就忽然这么困了…… 娘知道她是个笨蛋,姐姐还在时,娘从不为难她修炼,知道她既不是读书的材料,也不是修炼的苗子,比起六岁就背完一整本剑谱的姐姐,大家才不看那笨得连算数也不会的二娘。她不光笨,身体还不好,吃饭也吃不进去,经脉也弱得连最低等级的丹药也暂且不能用,因此只能从凡人间请来郎中看病,慢慢调养才好了。她说话也慢,个子也矮,人都说,是姐姐太出色了,先夺了娘所有的传承,以至于生下她时便没了积蓄,只能生出个笨蛋。 她笨得要命,因此只能想一件事,另一件事就被她忘了。 便是她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迷迷糊糊间,听见谁在说话,还有那汩汩流淌的水声,像是在河边。 是那先前审问她的,凶神恶煞的女孩:“……娘,都是我心急,若是不能恢复……” “无妨。”有另一个女子作答,声音如雾,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这会儿,虞二娘眼睛还未睁开,便急着叫嚷:“娘?” 腰上被踢了一脚:“谁是你娘!修为如此低下,连这等药力也承受不住!” 虞二娘翻转过来,还记得些招式,旋身而起,警惕地朝着那说话的方向去看:“你又不是我娘,我修为低,又不是我要吃你家的丹药,干你屁事!” 踢她的,就是那凶恶的黑衣少女,此刻摘了面罩看着有些面生,还不如戴着呢,摘了那张脸更是脸色难看,仿佛吃了二百斤炼坏了的药渣。 那少女正要来修理她,那先前说话的女子笑了:“于二娘?” 这会儿,再笨的人也知道是半梦半醒间认错了娘,把这凶人的娘当成了自己的,一时羞怯起来,不敢去寻那声音,低下头扭捏:“敢问……敢问前辈,可是我娘的朋友?您既认得我……我娘……” “来。”那人道。 虞二娘便仰起脸。 她站在一汪泉水前。泉中浸着什么硕大的活物,仿佛巨蛇一般在乳白色的水底浮沉……然而那巨蛇似乎真是蛇!从水底伸上去,被青黑色的裂纹缠住的银白色蛇躯,掩在长而飘散的墨色缀暗绿底纹的丝裙下。衣袖中伸出一根握着烟杆的手,那苍白不见血色的手微微一勾,叼起烟杆,登时烟雾缭绕。 虞二娘绕过池水,即便身上还裹着棉被,她也觉得那池子冰凉得有点吓人,踮着脚尖飞快跑去,凑近那吸烟的女子身边。 女子吹散烟雾,伸出手来。 这人长得很亲切,单看五官,分明是狭长而眼白更多的凶恶眼,细挺又有些锐利的眉,嘴唇薄而唇色淡,合起来,却无端叫人觉得和善。虞二娘脑子里才会的那几招都忘记了,想起刚刚还喊人“娘”,便羞怯着伸出手,好奇地打量着。 那人轻轻一拉,虞二娘便趔趄着俯身。那人便摸摸她的头……离近了,那手上有着青黑的关节,像是蛇尾上那青黑裂纹一样,粗糙而狰狞。 “前辈是蛇妖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她忍不住低声说,她总是说很多话,自她终于学会说话,仿佛要把没学会之前憋闷的那些话全说个干净,啰里啰嗦,总是惹人厌烦。 “是啊……”那人的手指在她头顶流腾挪。 她的灵力不受控地四处翻滚,却也不疼,于是便呆呆地望着对方:“您的手链打到我眼皮了。” 黑石珠有些粗糙,她数了好几遍,数出七颗,数完了,对方也收回手去:“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虞二娘想想:“前辈,我既不知道这是哪里,怎么知道家在哪里呢?” “这里在赤光宗北边。” “喔……前辈,其实,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我没出去过。” 她认真回想好一阵,忽得灵光一闪:“我家不是洞府,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也在宗门的北边,那里有农田,有菜园,一望无边,我从东边跑去西边,跑一天也跑不完。我们家是给宗门种菜的。” 蛇妖前辈看她说完家里的事,便转头对那凶恶到有点怨愤的黑衣少女道:“都是真话。她修为太低了……是你警惕过度。” “我修为低……又……又没有吃你家的丹药。”她习惯反驳,却没什么底气,蛇妖说话温和,并不是嘲笑她。 “那便吃些吧。”说罢,那蛇妖前辈叫她拿了烟杆,自己从腰上解下一个小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极小的瓶子。 虞二娘一愣,便立即摇头:“前辈,无功不受禄,我不是吃白饭的。” “晚些你自然会帮我忙。”蛇从瓶中倒出极小的两枚白色丹药,升腾起一阵白色烟雾,在掌心滚来滚去,彼此纠缠,似是不大安分。 虞二娘从未吃过这样奇妙的丹药,一时嘴馋又好奇,想来给她吃丹药的不是坏人,便凑上前问:“这是什么丹?好厉害。” “我的本命灵丹,等你吃下,若我死,你也会同死。” 她还不知道什么叫本命灵丹呢,她没和妖族打过交道,只听闻要么是坏东西,要么灵力无比强大,正要多问几句,那凶神恶煞的少女便惊叫起来:“干娘——不可!” “有何不可?否则你以为做祭人……是用什么法子?”那蛇笑意淡淡,捏了其中一枚虚握着,光华流转,那丹药像是一条蛇盘虬而成。 虞二娘也听懂了,便道:“你着急什么,又不是我死,她同死。我还没有说话呢,你就说得仿佛我占便宜一样……前辈,为何给我吃这个?祭人是什么?” “祭人就是如此,”蛇笑着给她指那丹药,两枚丹药交错旋转,似是不断纠缠,“我死,你也会同死,你死,我却不会。但……等你成为我的祭人,你就可以……炼化我的灵力,你会很快变强。” 那苍白的手点在她眉心:“是不公平的双修……” 虞二娘还需用些时间想想怎么回事,但心想这是好事,既然自己更弱,那对方死的时候,自己哪里还能有活路?而能比现在更强,自然划算。 只是她又不认识对方,这种好事为什么落在她头上? 她笨而想不通这前因后果,却又觉得面前的蛇妖亲切,苦思冥想间,蛇妖转脸对那黑衣少女道:“才十九呢……这样小的孩子……” “干娘,若要如此……我又怕……”那黑衣少女声音发颤。 蛇妖回身,轻轻看向掌心那纠缠的本命灵丹:“修炼哪有不冒险就回报的呢?去备药吧,除了祭人该用的药饵,再单独配些调理经脉的,她太弱了。” 那少女便担忧着,重新蒙上脸离开了。 虞二娘垂下头,想了很久。 第7章 双修 过会儿,虞二娘做好决定,抬头问:“前辈,你叫什么?” 蛇妖把玩着两枚本命灵丹,那两个白色小球时而纠缠,时而分开,晃悠着旋转,周身的白色光华愈发明亮:“奚应时。” “好。我姓虞,你叫我二娘,我还没有名字呢,我们这些旁支的都没有名字,得在宗门里崭露头角,才能有名字。” 虞二娘说罢,伸手去捏那本命灵丹,然而那丹药却躲着她的手飘走了。 蛇妖看她:“你可想好了?” “修炼就是要冒险的……前辈,奚应时,我有一个姐姐,我姐姐也是这样说,她冒了险,去宗门大比,被人暗算,当场死了。有人想要杀我们一家炼丹,我爹杀了出去,那些冒险来捉我们的全死了,我爹也死了,三郎,就是我弟弟,也死了……只剩下我和娘两个。后来宗门内乱,大家都打起架来,乱糟糟的,娘和我趁乱杀出来,把我塞进地宫里,地宫可是宗主嫡系弟子闭关的地方……我们就冒险如此。但地宫里又不知道外面的消息,灵力也比我们想得更少,虽然能沾宗主的光,可还是不如在外面修炼,娘就出去找下个出路了……” 虞二娘道:“娘叫我不要从地宫出来,可我还是出来了……我虽然不认得这里,但想想我能在这里,想必也是有些因缘际会,我虽然傻,却还是我家的人,我家的人才绝不留在原地等死呢,或许,你就是我的造化?我不要躲在那里,外头的人都那么强,若我强些,我就能多活一日,我知道娘活着,娘会为我高兴!” 说罢,她又去捉本命灵丹,那丹药存心逗弄她,故意不叫她捉住。 她便又说:“你死,我也死……可我既然弱小,要你死的那时候,我本来就不可能有命在了,这有什么害怕的?若是还有些别的坏处,你不和我说,那也是我该担的风险。我虽然笨,却不傻,我虽不知道双修要做什么,却也知道双修便能修炼更快些,你没有在这事上说谎……只要能变强,万一我回了宗门……就能报仇了。” 虞二娘放弃追那灵丹,她冷得发颤,裹紧被子朝蛇妖一笑:“奚应时,你不要疼惜我十九岁,我姐姐死时才十六……要是你选中我做祭人,不要找别人,我要变强。我虽笨些,但肯用功,有不懂的地方我若学不会,你便打我,我一定学得会……不要逗我了,若是还有别的你要说,便和我说。” “你会死,不论我是否死。” “那我会变强吗?” “会。” “那我不怕的,只要死前,你肯叫我完成心愿就好。” “保护你娘么?” “我不知道那时候娘还是不是活着……”虞二娘垂下眼,“可也不要紧,若是娘死了,我就报仇,但我只是太弱了,又很笨。” 面前的本命灵丹忽然一晃,两道白光闪过,奚应时张口,两枚灵丹都落入口中。 虞二娘惊得恨不能去人嘴里把丹药夺回来,想去抢,看见自己冻得发青又有裂口的手又惶然收回:“你是嫌我笨吗?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手又怎么成了这样……我难道是真的傻子?奚应——”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进口中,是冰凉的蛇信,在口中嘶嘶颤动,随着这颤动,她舌尖发冷,尝到了一枚细小而柔软的小圆球,那圆球从舌尖一路淌到喉咙,把她嗓子也冻冰了,张口动弹不得,随后,那圆球便骤然逸散,化为数道汹涌的灵力侵入五脏六腑。随后,内府中的灵力便被刷洗一空,只剩下这冰冷的白色灵力侵入经脉,四处流转。 原先的那些灵力仿佛水被墨汁侵染,立时变得异样剔透,在内府中央升起一团银白的冷火,燃烧着,把她微弱的灵力烤干,炼化,变得纯净而剔透。 身上的冰冷渐渐润泽内府,仿佛她生来就该在这冰窟里呆着一般,周身泛上一阵酥麻的快意。 被另一道灵力牵引着运转了九个周天,她都忘了自己是站着的,身子软下去,却被水里翻出的蛇尾紧紧缠住,托回蛇妖所坐的软榻上,她全然不知外界变化,只欣喜地看着体内似乎是多了一个灵力之源,便是那冷火,火焰源源不断地随着她运转灵力而生出新的灵力束,在旁人极为熟练的动作下带领着运转……她从未想过修炼是如此容易之事。 多么难通的经脉,多么细弱不堪灵力冲刷的经脉,都不会让这灵力的运转产生一点滞涩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府中灵力充盈,犹如一汪池水荡漾,那灵力是凝练过的。 外来者的灵力逐渐退出,她这才有空暇留意自己……原来身子沉沉的,双脚被蛇尾紧紧缠裹……她睁开眼,看见奚应时的眼睛。 原来奚应时那细长条的眼睛是发困眯着眼的样子,这会儿弧度圆润,淡金色的竖瞳扩大,睁大眼睛凝视着她,微微张口,蛇信收回,齿间重新透出人柔软舌头的颜色,眼睛也恢复正常……耷拉下去微眯着,又成了那有点凶厉的模样。 她难掩笑意,想立时起来打坐,再好好体会灵力运转的感觉,看见蛇信子,才想起蛇信子在她嘴里的震颤,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望着奚应时已然恢复的唇舌发愣。 蛇尾松开她,重新跌入池中,溅起满地水花,那乳白色的泉水原来是透明的,只是上面裹了一层极冷的寒气,因此看着发白。 蛇尾在水中浸了一下,忽然又钻出来,蛇尾如白光闪过,骤然到虞二娘身前,探入她的衣裳往下去。 蛇是一长条的,而奚应时显然是道行很高的蛇,蛇尾如鞭子一般拧绞抽打,力气大得很,她并没有穿什么,那裹身的棉被早已不知道掉在哪里,身上只有薄薄一层蔽体的里衣,蛇尾钻在那里……她吓了一跳,慌乱间去摸蛇尾,虽懵懂间知道或许是什么,可奚应时无论如何也是条母蛇吧?难道要……要那样?手心是蛇尾正在攀向她身体。 细想,双修……好像也是这个意思? 虞二娘颤抖着想哭,也不敢看那蛇尾如何动她下面,闭上眼,想着内府中那充盈的灵力,横下一条心歪倒在榻上,却枕在冰凉的蛇身上……原来奚应时把尾巴盘起来,一边给她靠着,另一边…… 怕奚应时觉得她笨,便率先道:“我笨……不……不是我不愿……我……” 然而身下的动作却停止了,她觉得有点害怕,睁眼看奚应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