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素有“通天塔”的贝源阁顶楼,凭窗坐着一对男女。男子潇洒风流,衣着看似朴素,实则用料皆是上乘;女的仙姿绰约,一举一动带着春风拂面的温煦。
女子正是江愿椿,对座的男子是贝源阁的少东家裴,也唯有他能安排这般位置。
裴涣润挑眉打趣,语气是幸灾乐祸的诧异,“你就这样答应了姓杨的小子?不想你能做出来的事。”他上下打量着江愿椿,啧啧称奇,“看来除了临安,哪出的风水都养人,连你都快施老板一个样了。”
他口中的施老板,正是江愿椿的母亲施锦玉。
“她什么样?我又是什么样?”
“自然是心善的大家闺秀样。”
江愿椿眼神冷了下去,嘴角弧度愈发得虚假。裴涣润不闪不避戏谑得意地瞅着他,分明是存心膈应人,专挑不痛快处戳。
“我是在外野蛮生长的野丫头怎配与手段高明的当家主母相提并论?充其量不过是个自觉聪明、还没有良心的跳梁小丑。”
裴涣润听得耳根发痒,不觉着她是在自嘲,遂笑问道:“我的好妹妹,你口中的跳梁小丑是说你,还是埋汰我呢。”
江愿椿笑而不语,无声胜似千言万语。
裴涣润鼓掌佩服,“你可真够厉害的,不带脏字把除你以外的人都骂进去了,在下佩服佩服。”
说罢他又凑近仔细瞧了瞧:“这些不是跟着老道四处修养吗?怎么还是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究竟靠不靠谱?”
“师父对我尽心竭力,若非他老人家,我怕是无缘见今日景色。”
当事人都把话说成这样,他一个局外人还能多嘴什么?干脆双手一摊,仰头一靠,彻底撒手不管了。
闲话说了半天,江愿椿没有主动开口的迹象。裴涣润心中恼火,她哪有半点有求与人的态度?但是自己又无可奈何。
“身子不好就少折腾,你本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怎么偏要往杨怀渡的贼船上跳?我左思右想想不通,”裴涣润絮叨半晌,最后吐出真正意图,抱怨道:“还非要拽着我一同蹚这浑水!”
江愿椿思索片刻后认真道:“因为我心地善良。”
话音刚落,裴涣润当场愣住,在她脸上寻找着开玩笑的痕迹。未果后沉默一阵,猛地爆发出一连串夸张地嚎叫。
江愿椿自诩不是圣人,更不会一时冲动草率决断,她需要权衡很多事。
该如何布局?
有多少人手可用?
对手会作何反应?
将会牵扯多深,引发什么后果?
如果事情败露,又该如何保全江府不受牵连?
……
一桩桩,一件件,使她不再是一个人。
江愿椿说不清自己望着荥老枯槁般的手指颤颤巍巍翻动书页时的心绪如何。无动于衷肯定是违心,但这份触动真的足够支撑她作出选择吗?
一双眼睛,瞳仁的颜色很浅,在日光映照下近乎是棕褐色,似树木一样的颜色,是蓬勃盎然的生命力,不断向上生长。
又因为浅情绪一眼能够看透,水润润的荡漾着光点。偏偏他此刻眉毛耷拉着,眼角向下,不加掩饰的恳求模样。
格外无辜,又格外的可怜
是的,可怜。
他或许是压根没想过她会同意,只是怯怯地小心翼翼地提出来,所以盖不住、藏不住的委屈,可怜巴巴的望着、期待着。
明明是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显得像是哭过一场。
这样的眼睛在眼前,鬼迷心窍,色令君昏,江愿椿点头应允。
但不论是为了荥老与寒门学子,还是因为杨怀渡生了副好皮囊,江愿椿都不打算给裴涣润说。
裴涣润说了半晌,见江愿椿早已经神游天外,没有打理自己的意思轻啧一声,嫌弃道:“这没劲你变得无无聊了,妹妹。说罢,想让我怎么帮你。”
江愿椿言简意赅道:“开间铺子。”
裴涣润未立即应下,警觉道:“不是这么简单吧?你如果只想开间铺子,怎么会找上我。”
不见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反而夸赞道:“裴兄明察秋毫。我要开间古董字画店,这店真正的主子是你,但要让百姓觉得是江愿椿所开,名义上的主子是我。”
“绕一大圈子搞这么复杂,你到底想干什么?”
“为逼一个人狗急跳墙,另择明主。”
裴涣润摸着下巴道:“你口中的明主该不会还是我吧,那只狗是谁。”
江愿椿默认了裴涣润的前半句话,“我要你拉拢聚福书肆的掌柜。”
裴涣润想也不想道:“聚福书肆与朝堂诸位牵扯颇深,你刚刚将自个儿脱身出去,现在倒好要把我往里送,安的什么心?”
他从鼻腔中哼出气来,笑声随之一同出现,但没有人觉得他有多高兴,“我又没被姓杨的迷去三魂七魄,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裴兄也算是瞧着我长大,更何况你是我大哥唯一挚友,他在信上说,无论何事裴兄都会相助与我。”江愿椿说着作势要从袖中取物,“要悄悄信吗?”
裴涣润连忙制止,一脸愁苦的头疼道:“算了吧!你哥料定我拒绝不了他,都怨我小时间总让他替我顶罪,这不就是现世报!”
江愿椿不禁觉得好笑,说起来她大哥江启榜与裴涣润的渊源也是趣事。
江母是打理商铺的好手,人人称施老板的远比江夫人多得多。早年间与裴父有生意往来,闲谈间,江母将江启榜就读私塾推荐与裴父,阴差阳错下两人成了同窗。
幼时的江启榜瞧着是个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实绩上是让夫子颇为头疼的皮猴;而裴涣润表里如一的混世魔王。
头回见到江启榜就起了捉弄心思,不料不成,反被倒被阴了一道。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二人你来我往,成了至交好友。只是江启榜不吃亏的性子来说,不设计与裴涣润就不错了,哪里来的顶罪一说。
江愿椿知道另有隐情但两人里无一人同她说道说道。她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的深究,便顺着裴涣润的话接。
“除去大哥情面,裴兄心里也清楚这不是桩亏本买卖。”江愿椿适时递出台阶,说是安抚,更像是抛出诱饵,“古董铺子的利我分文不取,出了事还是我担待。至于聚福书肆的麻烦对于我棘手,对裴家可不算是事情,白白得到一家经济妥善的书肆。”
这丫头真以为他傻不成?所谓的出事她担待,裴涣润半个字都不信。可好处也是实打实的,且不说尚未存在的古董铺子,单单是聚福书肆一块肥肉就足够诱人。
裴家是名声最为显赫的商会,举国上下哪里没有裴家产业?一个地方可以没有县令但不能没有裴家商号。
可怕的并非裴家如日中天,而是他们仍然不断节节攀升。
庞大的家业没有被圣山收作“皇商”,还能在帝辛猜忌下迅速发展,更与天子谈着平起平坐的盟约,已经让人瞠目结舌。
聚福书肆的麻烦与裴家来说确实不算什么,裴涣润终究还是心动了成,“既然妹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这个当哥哥的有什么理由拒绝?”
江愿椿对裴涣润的答复毫不意外,如果没有十足把握,她根本不会登门拜访。
裴家再怎么显赫也是裴父的事情,他老子不死,就与裴涣润没有瓜葛。他虽然聪慧,说到底不过是比起人有脑子的纨绔子弟,整日吃吃喝喝,闯不出祸,也干不出半分实绩来。
聚福书肆便是送上门的机会。办砸了无伤大雅但是若是成了,就是窥探朝堂动向的绝佳契机,无论是监视报信还是安插人手,都再合适不过。
“合作越快裴兄!”
“能和妹妹共事定是件乐事。”
江愿椿举起杯敬,裴涣润不扭捏地举起杯子回敬,两盏碰撞发出清脆,事情尘埃落定,契约便在杯声落下时已然缔成。
事情既然谈妥,裴涣润起身相送不料江愿椿径直走向里面的厢房,隔着门扬声道:“裴兄莫要着急送客。计划的关键人物我已经请来,还望裴兄好好拉拢,让对方看到你的诚意。”
被关在门外的裴涣润一时语塞。到底是谁在着急?连个准备的时间都不给,说开始就开始?还诚意,我……
他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翻着白眼道:“得嘞我的小祖宗!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你们兄妹几个的奴仆。”
厢房内一片沉默,裴涣润本来也不指望她的回答一甩衣袖坐回原处,只当某个专会气人的丫头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书肆掌柜来得路上忐忑不安,暗自揣测着这位和自家八竿子打不着的纨绔公子,约他前来为了何事?
他他在房门前驻足,深深吸气重重吐出,双眼闭了又睁,手臂抬起又放,三番五次下来到底还是没有决心叩响房门。
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书肆掌柜这下连抬手的勇气都没有了,回头问随行的伙计道:“你可有核实过那人的身份?裴家公子怎么回好端端的要见我,该不会是乌龙一场?”
他心底尚存几分侥幸,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午江愿椿闹出的乱子还未想出对策,正不知该如何向上头交代,这焦头烂额之际偏又冒出个裴家公子。
沉默随行的伙计抬起头,一张熟悉的面容,嗓音仍然怪异,“已经打听清楚,那人确实是裴涣润的亲信。”
“掌柜的不必忧虑过度,”他视线不经意掠过对方不自觉相绞的双手,呆板地堆起谄媚的笑道:“他虽是出身商贾巨臂,您却是摸爬滚打白手起家。论阅历见识,合该是向您请教。”
掌柜的岂会看不出来柳定平的溜须拍马?但一番话下来的确安抚了些许躁动不安。只是抬起扣门的手依然止不住的细颤。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