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回收都是个时间限制,江姑娘用完就是扔,未免太冷酷无情了。”
杨怀渡前半句说着江愿椿听不懂的怪话,后半句泄出浓浓幽怨,酸溜溜的活似个投诉无门的深闺怨妇。
“那咋了!”年纪尚轻不通情事的蜜果理直气壮回呛道,而早已看透自家小姐起了兴致的陈伯,早悄没声儿地溜了。
实则陈伯看得对也不对,江愿椿对杨怀渡着实生不出男女之情,连结交朋友的兴致都欠佳。顶多是捡着个从未见过的稀罕玩具,觉着新奇。
“你想怎么着?”江愿椿好整以暇地盯着杨怀渡的眼睛问道。
目光灼灼,不加以掩饰的冒犯,杨怀渡觉得热气腾腾,蒸得耳朵通红,下意识偏头躲开,听到不屑嘲讽的嗤笑,嘲讽他的自作多情。
面对杨怀渡她放弃一贯的疏离,客套?礼仪?分寸?统统不在考虑范围,恶劣的想法横冲直撞,使她充满攻击性,试探对方的底线。
强势地,不容拒绝地,想要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期待着,渴望着,对放不为人知的一面,例如受伤的,哭泣的,宛如凋零的花。
尽管心潮如此汹涌,她选择了忽略,不去承认,连自己发觉都没有意识到已然逾矩,倔强地证明着自己能控制情绪。嘴上不留情地表达远离,细小的举动坦诚揭露了真实想法。
杨怀渡的反应则更为微妙,潜意识里他几乎是一瞬间洞悉对方想法,但他没有愤怒,没有害怕,更没有逃避。
他顺从地加以利用,露出祈求的神态,委屈的腔调道:“跟我走走,好吗?”不加以抵抗地俯首,露出脆弱脖颈。
江愿椿或许察觉了杨怀渡的惺惺作态,又或许没有。于是鬼使神差下她答应了这场没有意义也该答应的邀约。
假如蜜果“伶俐”些,会是吐槽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像陈伯一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而非像现在一样,杵在两人中间搅乱。
蜜果一把挤开与江愿椿并肩而行的杨怀渡,拔高嗓门愤愤道:“小姐不觉得今日巷道格外拥挤?”
“许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蜜果跺跺脚,显然对自家小姐的敷衍很是不满,分明是多了个碍眼的家伙!
江愿椿与杨怀渡本就郎才女貌,单是走在街上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再加上蜜果鬼灵精怪的活泼劲儿,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虽说江愿椿这些年来不在临安,算得上是张新面孔,没几人识得她身份。可经方才书肆那一闹,保不齐这路上要遇上多少“熟人”。
她不想再传出新的风言风语,尤其是和“旧人”杨怀渡,没有必要也麻烦。
“杨怀渡是想和我谈些什么事呢?”江愿椿低头遮面问道。
杨怀渡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脚步稍快了些,但避重就轻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然是想和江愿椿叙旧。”
江愿椿正要开口,蜜果已经横插进来:“照你这说法,是不是半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了?”
主子瞧着自家丫鬟暗暗叹气,有这丫头跟在身旁,不说与杨怀渡好好交谈,连不惹人注目都是件难事。
蜜果平日虽性子跳脱闲不住,可半点不傻,眼珠子滴溜溜转得机灵。许是两人八字不合天生犯冲,只要一碰上杨怀渡,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江愿椿报复性地将蜜果的头发揉成鸟窝,解下腰间荷包系到小丫头腰际,打发道:“不是整日嚷着要上街采买给我惊喜?快去,买完直接回府,不必来寻我。”
蜜果嘟着嘴整理乱发,满脸都写着不情愿。她是个识时务的好果子,扭头对杨怀渡龇着牙警告:“说事就说事!可不许对我家小姐动歪心思!”说完立马换副乖巧模样转向江愿椿:“小姐我走啦。”
“好好玩,不要被人牙子拐跑了。”蜜果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逐渐消失在街头。
“好好玩,不要被人牙子拐跑了。”蜜果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逐渐消失在街头。
杨怀渡一路说个不停,尽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偏他说得眉飞色舞,活像在讲什么了不得的神怪传奇。
若江愿椿真是深闺娇养的大小姐,说不定真会被烟火气的人情冷暖所吸引。可惜她走南闯北多年,什么世面不曾见过?
饶是江愿椿反应淡漠,杨怀渡也不觉着是热脸贴冷屁股。单得她一个“嗯”字,便欢喜得似误入花海的蜜蜂,挑拣着江愿椿感兴趣的话题。
杨怀渡不是个健谈的人,相反格外的腼腆,耳朵上的红几乎没有褪色过。江愿椿在他身上看不出难熬带来的勉强神情,愉快一眼望到底。
有那么开心吗?江愿椿望着杨怀渡的笑脸暗自不解。
如果他是猫会歪着头在身上蹭,如果他是狗会摇着尾巴迎上来,真白的热忱到让人心悸。
走神间,江愿椿竟觉着杨怀渡发顶似有对毛茸茸、肉乎乎的兽耳在抖动。她被这荒唐念头逗得轻笑出声。
杨怀渡满脸惊喜,诧于江愿椿突然展露的笑颜:“你喜欢这儿?”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目的地。
是栋年代久远的两层木楼,散发着潮湿地木料气息,不呛鼻但是绝对算不上好味。门头匾额虽有些松动,但整体还算齐整,只是经年累月的风雨将字迹磨得有些模糊。
江愿椿礼貌性地道:“还行吧。”
踏进门才知是间小客栈。脚下地板在踩下去瞬间嘎吱作响,几张木板拼成的桌椅晃晃悠悠,柜台边摆着几口大酒缸,闻不见半分酒气。
处处透着破败腐朽,仿佛下一刻就要轰然倒塌,这便是江愿椿对客栈的全部印象。
即便破落,客栈里坐得满满当当,低低的读书声浪浪不绝。这些客人大多清贫,打眼望去尽是带补丁的粗布衣衫,好些人挤作一团共看一本书。稍宽裕的也不过是碗清水配一小碟花生。
江愿椿不会奇怪这些人为何龟缩在此处,老旧不堪,甚至远离临安繁华。
说到底不过二字——便宜。无需多少铜钱,能得个勉强干净、遮风避雨的读书处。
这是他们离临安最近的地方,正走向腐朽的昏暗客栈里,却孕育着不灭的点点希望。
两人的到来未激起多少涟漪,众人不过抬眼一瞥,便又埋首自己的世界。更有甚者连头都未抬,只默诵着手里的八股文章。
不过两人都没有引人注目的打算,寻了位置默默在角落坐下。
杨怀渡刚坐下问过江愿椿的忌口,便往柜台寻掌柜点单。江愿椿虽觉古怪,却由他去了。
闲着无事,她转着茶杯四下打量,才明白杨怀渡方才所为,店中跑堂的,根本就是些做零活抵食宿的穷书生,得闲时,他们便忙里偷闲多读几行诗书。
江愿椿瞅着点完吃食走回来的杨怀渡,左瞧右看,只瞧见张傻气的笑脸,实在看不出他能有细致心思。
江愿椿单刀直入,“你想和我谈什么?”事实上她未想过让杨怀渡回答,“你的故事我不想知道,你的目的我不好奇,同样的你的筹谋里请将我剔除干净。”
她云淡风轻的说道,姿态也十分放松。半靠在椅子上,伴着读书声阖上了双眼,有一下没有一下将椅子当成摇椅晃着。
她累了。杨怀渡的目光凝在江愿椿眼下的青影,缓缓移向那苍白干裂的唇瓣。一整日,不,这些日子以来,她压根不曾好生歇息过,合该是倦极了。
如她所言,到此为止,不要再将她牵扯进来。喉间陡然干涩发紧,满腹言语哽在胸间。心口泛起细密刺痛,是怜惜,更是心疼。
江愿椿突然睁眼,目光如电:“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瞧我。”方才片刻的松懈荡然无存。
她从来不需要这些,杨怀渡对此心知肚明。他耸耸肩装作无事道:“城东是临安最乱的去处,但住一晚只需两文钱,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甚至连两文钱都不用付,帮人端茶送水便能抵账……”杨怀渡指了指上菜的小二。
江愿椿截住话头:“说些我看不见的。”
“有人风餐露宿,他们根本到不了临安,折在半途。有幸抵达的,也多无人雇佣。百无一用是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有什么用?不过是吃干饭。”
“江姑娘想必听过伤仲永的故事。”杨怀渡招手唤来小二添茶,待人离开后继续道:“这人名为荥长安,年六十四,父母双亡,无妻无子。曾是当地有名的神童,县试府试院试皆一次中第,乡试亦不过三回,却终生困于会试。”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江愿椿随口问道。
杨怀渡自嘲道:“我与他们有何不同?一样的穷书生,住在此处也不足为奇。这些自然是听荥老亲口所述。”
江愿椿偏头没说信了与否,目光落向在书的一角钻孔穿线,将书册挂在颈间,忙完便迫不及待展卷阅读的荥老。
江愿椿不曾见过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前唯见:花白稀疏的头发;浑浊失神的双眼;皮肉松垂的人面庞遍布皱纹;脊背佝偻得再也直不起来。
一株自然凋零的树木,纵使枝叶落尽,凭虬枝描绘昔日繁茂。如果遭过天雷轰击呢?她如何从焦黑的残干与断枝里,想象出曾经的模样?
江愿椿吐出胸中浊气,没来由地跟着烦闷起来,“与我说这些干什么?跟我没有关系。”声调转沉,不知是在斥责杨怀渡,还是在说服自己。
“我朝重武轻文下,科举不过形式一场,舞弊一事猖狂,爵位一代传一代,官位是一脉传一脉。”杨怀渡沉默片刻,“哪有那么多命好会投胎的?寒门子弟永远是占大多数。”
杨怀渡仰头看着江愿椿,“我是在道德绑架你啊,江姑娘。”
道德绑架,又是相当新颖的用词,江愿椿不懂杨怀渡的复杂别扭的情绪,愧疚是底色的威胁,在她看来太过的优柔寡断。
“什么意思?赌我心善吗?”江愿椿居高临下,冷冰冰掷出答案,“你输了,良心这东西,我从未有过。”
“蜜果常说她家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
摸鱼了,本来早该码完的,又是很多对话的一天,加了点江和杨的互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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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