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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作者:暖橘晴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幕降临,整个江府安静得不像话。唯一的声音来源只有守夜下人放轻的脚步声,偶尔响起悉悉索索的私语,像是成群结队的老鼠。


    它沉寂着,酝酿着一场风暴的到来。


    江愿椿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思绪异常清明。种种事件的发展被她条理清晰地罗列出来,撑得头昏脑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沉沉睡去。


    明明燥热如酷暑,偏偏从背脊窜起阵阵寒意,冷汗涔涔不止;裹上薄被又觉莫名燥热,热意自心口蔓延,既暖不了四肢,反添了几分烦恶。


    半梦半醒间,江愿椿听见蝉鸣,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连她自己都不知是何时睡去的,只记得睡前种种思绪糊作一团,搅得刚醒来的她都有些恍惚。


    敲门声响起时,江愿椿已经恢复清明,蜜果没有耐心也没有那规矩地将门有规律的敲响,来者必然不善。


    门开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波无澜的脸,是母亲身边的贴身侍女。她身后跟着个哭丧着脸的蜜果。


    “大小姐,夫人请您去偏厅一见。”


    江愿椿并不觉意外,应该说是早在意料之中,因此她不急着去见江母,反有闲心与侍女套起近乎。


    “母亲今日怎么有功夫与我叙旧,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奴婢不知,夫人行事岂是下人能揣测的。”


    “如此说来,倒是没有烦心事叨扰。母亲心情大悦,才会唤我前去承欢膝下。”


    “妄揣主人心思亦是大忌。”侍女垂眸,“奴婢只管奉命行事。”


    江愿椿细细探问着江母的态度,言辞流畅思路明晰,全然不见一夜未眠的疲惫之态。


    但侍女不卑不亢地将所有试探尽数挡回,态度强硬得寻不出半分错处,连个挑刺责骂的由头都找不到。


    她活脱脱是件完美的瓷器,纹路规整得过了头,反倒显得冰冷呆板,只能作为器皿而存在。


    江愿椿着实拿她没法子。她从小便怵这位没表情更没感情的贴身侍女,即便多年过去,面对她时依旧毫无长进。


    她视线转向侍女身后的蜜果,发觉小丫头比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平日副恃宠而骄的模样荡然无存,活像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


    蜜果正偷偷摸摸朝她挤眉弄眼,拼命暗示这是场鸿门宴。侍女似有所觉,正要扭头看去时,江愿椿连忙出声打断。


    “我见母亲近日面色不佳,常发头痛恶心之症。许是天热中了暑气,不如我改日为母亲抓副药?”


    话音刚落,侍女有了反应。她眼中意外之色多过欣慰,最终只淡声道:“全凭大小姐心意。不过夫人应当会欣喜。”


    “欣喜?她会吗。”江愿椿愣神间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这话已问出了声。


    熨帖言语似乎还在嘴边残余着,令她喉头发紧,嘴唇细细颤抖,这样的话过于体贴,过于黏腻,脱离了虚情假意,试探的问候,剩下不经意间的真情。


    江愿椿自己都不愿承认这话出自她口,像被不相干的人操控了躯壳,暗自嘀咕莫不是昨夜叫鬼附了身去。


    转头对蜜果吩咐:“今日准你休沐,不必随我过去了。”面上不动声色地揭过这话头,心下苦笑连连。


    蜜果不明白气氛为何陡然诡异起来,空气中流动着她看不懂的暗涌。


    她只捕捉到江愿椿身上一闪而过的悲伤。伤感不知从何而起,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留在原地,忧心忡忡地望着江愿椿远去的背影。


    尽管江愿椿再怎么游刃有余,身体骗不了人。她呼吸急促,呼气时溢出几不可闻的呻吟;本就苍白的脸更失了血色,皮肤下隐现蛛网般纹路,像是落下的雪,透着湿冷气息;衬得微微发紫的唇瓣愈发扎眼。


    蜜果瞧得出江愿椿身体的不适,侍女也看得分明。偏偏江愿椿早已习惯病痛,这般不适全然不放在心上;而江母更是从头至尾未曾在意过女儿分毫。


    旁人看得心惊胆战,母女二人浑不在意。


    江愿椿缓步走进房间,朝着主位上的女子盈盈一礼,柔声唤道:“母亲。”


    主位上的女子今日不似往日华贵艳丽,一袭素衣衬得面容柔和,即便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可无人会将她视作柔弱可欺,且不说耳边流光溢彩的耳挂,腕间碰撞作响的金银两件,单是压迫十足的气势便足以令人屏息。


    江母恍若未闻,连头都未曾抬起,仿佛进来的不过是只蚊蝇,而非亲生女儿。江愿椿同样缄默不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静候。


    账册翻动的窸窣声与烛火噼啪作响交织,残蜡越积越厚。江愿椿身形渐趋不稳,微微发着颤,仍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先是双腿泛起酸胀,浑身血液都往腿脚流去,沉沉下坠凝结,在足底淤积堆砌,渐渐占满整双腿脚,让人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可稍一动弹,针刺般的麻痛瞬间窜遍全身。


    头发里面已经满是汗水,湿黏地贴在头皮上,瘙痒难耐;额头上的汗珠汇聚在一起,化作线淌向眼睛,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江愿椿迟钝地眨了眨眼,汗水渗入眼中带来刺痛,痛感迟了一步传到。她已有些神思恍惚,直至现在才察觉自己出了许多汗,眼前景象模糊扭曲起来。


    “与我这般生分作甚?我是你娘亲,又不是洪水猛兽。难不成多年未见,便不认识我了?”


    江母虽开了口,手中动作未停,连头都不曾抬起。江愿椿仍静立原地,垂眸不语。


    待书页翻动声停歇,江愿椿向下首走去。疼痛令她步履不算轻快,但是走得极稳,步步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裙裾摇曳间自成风华。


    耳畔似响起一声轻叹。摇曳烛光里,只见江母朦胧的面容上,神情依旧未见半分波动。


    江母望着已走到椅旁不肯落座的江愿椿,心下未生出被冒犯的愠怒,只余深深无奈,从何时起,这孩子与她生分至此?


    是越发稀少的家书,是愈拖愈长的归期,还是每次相见时的针锋相对?江母无从得知,闭目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声线已恢复平静:“坐吧。”


    “当初送你出府是为将养身子,怎的多年过去仍不见起色,还是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本是关怀之语,出口生硬得刺人。


    江愿椿唇角刚扬起笑意,话未出口便化作一阵呛咳。她慌忙以袖掩唇,脊背颤得不成样子,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衣角,指节都发了白。


    再抬眼时,她眼尾已染了圈薄红,眉间凝着愁绪,唇角噙着自嘲的笑:“若非母亲当年深谋远虑将女儿送去师父那儿,只怕今日无缘再见母亲了。”


    她分明是故意的,江母岂会看不出来?夫人佯作浑然未觉,顺着话头道:“未能亲眼见你长大成人,实是为娘平生憾事。转眼间,你已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


    “杨怀渡。”江母冷哼一声,“满临安城除却皇亲外再无旁人姓杨,你倒给自己挑了好路。”


    “母亲言重了。普天之下姓杨者何其多。”


    “旁处我管不着,可这儿是临安,”江母声线骤沉,“稍有不慎便会掉脑袋的临安。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杨怀渡来历不明,若是个寻常子弟,任凭他前程如何,你与他往来我半句不多言。”


    江愿椿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个山野村夫罢了,最容易掌控,母亲合该满意才是。“再说母亲何必大惊小怪?旁人不都没将他当回事。”


    “好个‘没当回事’!我不信你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不知他一日要经历多少回暗杀。旁人查不出杨怀渡的来历,却都懂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道理。你倒好,竟上赶着往这浑水里跳!”


    江愿椿竟露出几分赧然,羞涩一笑:“世间岂有两全法?女儿不过求个安宁罢了。”


    江母抬手鼓掌道:“好一个岂有两全法,无论你想不想承认你都是我的女儿,代表着江府!你肆意妄为时,是否想过江府上下有多少号人?”


    江愿椿默然不语,江母也不给她辩驳的机会:“你爹表面是风光无限的工部尚书,谁瞧着不艳羡?实则不过是个左右逢源、装疯卖傻的窝囊废,哪还有半分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


    “我为你铺的哪条路不是康庄大道?你依然可以天高海阔自在逍遥。”江母语气渐透失望,“偏你贪心不足,江愿椿,你究竟要闹出多大祸端?莫非真要爹娘为你……”


    话音陡然悬在半空,失控的诛心之言未得到半分回应。江愿椿低垂着脖颈,温驯似待宰的羔羊,仿佛多少刀剑言语都能囫囵咽下。


    “你可知外头传成什么样了?”江母语气稍缓,“你该是知晓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揉着额角扬声道:“陈伯,进来。”


    憨厚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朝二人躬身行礼:“许久未见夫人,小姐安好。”


    “你来说说外面传着什么话?”


    “回夫人,外头传言小姐非杨怀渡不嫁,”陈伯垂首禀报,“还道小姐大闹自家产业,是为强抢民男。”


    江母气极反笑:“听听,多荒唐?小阿椿胡闹便罢了,你怎么也由着她这般妄为?”


    陈伯毕恭毕敬道:“我只是回来给夫人传话,大少爷说他不回来。至于大小姐与大少爷情感深厚,正好碰上我岂能不帮?”


    “看来我当年的救命之恩,比不上他的知遇之情。你也不必回他那儿了,传信告诉你主子,若再不归来,便让他改姓易名罢。”


    “此事到此为止,及时收手。”江母敲打得差不多了,也不愿多言,瞧着两人便心生烦厌。


    “母亲将陈伯摆在明处,女儿手下哪还有人能使唤?”江愿椿话锋一转,“书肆的乱子女儿定会收拾干净,求母亲再宽限些时日。”


    她巧妙地将杨怀渡引发的风波,尽数引到了书肆事务上。


    江母转头凝视陈伯,沉声令道:“看紧她!”未派亲信下死令,算是留了余地。


    江愿椿得了便宜还卖乖,忙不迭应声:“女儿保证不再惹是生非。”这话倒也不假,事都已经办成了,她找杨怀渡干什么,又不是真看上他了。


    江母挥手令二人退下,回想着江愿椿倔强中带着狡黠的模样,摇头无奈道:“真不知随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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