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煦十七年九月初六。
尹漓河水依旧清澈,映着两岸层林尽染的秋色。覃麟儿走到船舷边,望着熟悉的水波潺潺东流。这条通往神宫的水路,他已走了不知多少次,可今日顺流而下,心中却满是迷茫。此去泾阳,前路如帷幕初启,他的无从选择,终将变成许多人的身不由己。此生,还能再有机会这般悠然乘船么?
“这里风大,快进去。”陛下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他刚一犹豫,锦煦帝已拉着他进了船舱。“坐吧。”皇帝一指他左首位子。
他依言坐下,心中明镜似的,皇帝急于看清他的底细。端木暇悟雄才大略,盛名在外,自己藏拙与否,终究瞒不过这位帝王的眼睛。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便已读懂彼此眼底的试探与通透。
几句闲谈,从北地风光聊到神宫日常,覃麟儿应答得体,不卑不亢,偶尔一句点拨,竟正中锦煦帝未曾说出口的思虑。
锦煦帝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已有定论:这孩子的聪颖,丝毫不亚于自己。可回了朝堂,册封后的神守每日都要跟着他早朝。于是他只能将如今朝堂之情况简要和这孩子一说。
......神代没落,最后只剩了四位大神。北方的玄武大神、南方的炎阙大神、东方的莽羽大神和西方的灸天大神。他们又把这个天下一分为四,让自己的后代一族掌握着一国,于是有了北方的祗项国,南方的鼎辰国,东方的辟暨国和西方的戍擎国。
可千年已过,神力不断衰竭,就连留在人间的法术也在渐渐用不上。这真是到了凡人的时候,偏巧两百年前,大地之中的万年神殿,出了三条神谕。
其中有句“人君代之”。
人们猜测,端木暇悟或许就是这神谕中的人君。
端木暇悟本是祗项国嫡皇子,降生之日,满朝文武便联名上奏,请封其为太子。可这册封之事,却一拖再拖。
此事根源,在其父眀望帝。眀望帝的父亲理焕帝在世时,与陈宰相一文一武,拓疆扩土,将祗项国治理成四国之首,家底殷实。怎奈眀望帝身为理焕帝庶出独子,无半分其父的雄才,对外征战胜少输多,硬生生耗空了前朝积累的国力。
谁也没想到,眀望帝的嫡子端木暇悟,竟与父亲判若两人。他自幼就才思敏捷,颇有外祖陈宰相之风;运筹帷幄,又兼具理焕帝的眼光。这般天赋,本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眀望帝对册封之事是越来越讳莫如深,始终拖着不办。
十四岁那年,端木暇悟不再坐等,执意请缨前往戍南军历练。机缘巧合下,戍南军李氏军功日隆,权柄渐重。可即便如此,眀望帝仍不肯松口。
端木暇悟只能铤而走险,迎娶李氏之女。彼时李氏已掌控祗项国三军,可李氏还是旧皇族,向来是端木皇族的心头大患,祖上早有规矩,端木氏不得与旧皇族联姻。
等到李氏诞下晟齐后,眀望帝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下旨册立端木暇悟为太子。可这份迟来的册封,终究没换来父子和解。眀望帝临终前留下遗诏,勒令年长的庶子燕平王、常西王留居都城,共掌皇族事务。
登基为帝后,手握祗项三军的李氏势力如日中天,也已然成为他皇权路上的暗刺。朝堂之上,唯有母亲陈皇后的家族,是他最坚实的依靠。现任宰相黄宗就是陈皇后的表亲。陈、黄两族的根基,远比外人想象的深厚。他们发迹于玄武神宫,几代前曾出过玄武神守,族中子弟多在神宫当值,对神君、神力的秘密,知晓得甚是透彻。
......
“现今朕朝中的宰相,亦是朕的恩师。”锦煦帝指尖轻叩案面,将朝中几位重臣简要点明。他目光始终落在覃麟儿脸上,却见少年垂眸静听,神色波澜不惊。分明早已将朝堂人事打探清楚,无论他提及谁,对方眼底都寻不到半分意外。
“往后你在泾阳,与宰相那边的接触会格外多些。”锦煦帝话锋一转,“他主管的中书省,便在玄武神宫对面,往来倒也方便。”
话音刚落,范黎躬身入内,恭敬请示:“陛下,午膳已备妥,请您与神守用膳。”他顺带提及,神宫之内四季如春,备好的食材应有尽有,皆是北地难得一见的新鲜品类。
锦煦帝哑然失笑:“朕与神守一谈,倒把时辰都忘了。范黎,传旨下去,就在这里摆膳吧,朕要与神守同桌。”
范黎亦是吃惊,陛下这辈子除了和已故太后同桌吃过饭,当年延东君在时,两人虽亲近,也从未过在一张桌上。这...
船中狭窄,午膳用的是四方桌子,覃麟儿坐在了对面那头。“怎么见你吃的那么少,可是还不舒服。”锦煦帝问他。
可对面的少年却垂着眸,像是没听见一般,既不抬头也不回话。锦煦帝心头一紧,不由得往前倾了倾身:“莫不是那晚中了神器的伤还没好?若实在难受,朕这就传御医过来给你瞧瞧。”
这话终于让覃麟儿有了反应,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船外的水波:“不是,我只是吃得不多而已。”
锦煦帝想大约是这个孩子还是怕生,于是再不敢多言。
午膳撤下后,宫人端上两碗热茶,雾气氤氲着模糊了少年的眉眼。锦煦帝捧着温热的茶盏,沉吟片刻才试探着开口:“神守在神宫时,神君该是唤你‘麟儿’吧?要不朕也这般唤你名字,可否?”
覃麟儿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抬眸时,迎上锦煦帝含笑的目光,耳尖微微泛红,垂首低声应道:“嗯,陛下愿意,我哪敢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