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
“阿姐。”程知雨坐在旁边,第三次出声唤道。
“啊……”程轻徽这才回过神来,收回自己望向窗外的视线,接过程知雨递过来的纸张,“阿姐来看看……”
“阿姐在想他吗。”程知雨冷不丁冒出来这句话。
程轻徽被惊得连连咳嗽起来,她一手遮面,一手举起那书浅浅敲了下程知雨的脑袋:“又胡说八道,嗯……阿姐今天累了,你自己温书,我明天来抽查!”
丢下这句仿若威胁的话后,程轻徽逃跑般离开了房间。
在她起身之时,程知雨悄悄抬手,捏住了对方袖口处一抹浅灰色的雾状絮块。
程轻徽关上门离开了。
从她离开的门后,走出位个头极高的青年。
他面容精致,看着像没吃过什么苦的人一样。不过身影浅淡,摇摇欲坠得仿佛马上要消散了一般。但他‘十分坚强’,在程知雨身边待了足足十六年——从她被接回程家那一刻,这缕残魂就在了。
却一直到两年前,在程知雨十四岁生辰那日。他才与她交流上。
此残魂自称侠客,说自己在世间游荡了百年……
当然,程知雨一个字没信。
“那你有名字吗?”程知雨问。
“我可没有能告诉活人的名字。”残魂懒洋洋地回答。
程知雨认真点点头,换了个说法:“崔伯伯说,我是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所以应该也算半个死人,我不是纯活人可以知道。”
“……”残魂估计也没听过此等言论,惊得好久说不出话。
程知雨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说话,倒是率先想起来一件事。
“阿娘教过我,在问别人名字前,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于是程知雨坚定地抬手,像是要同他握手般,再度开口,“我叫程知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知雨。阿娘说,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在雨天出生。”
残魂闻言笑了,他一步步走来。
他的整个身体直直穿过了程知雨伸出的手,笑意裹挟着懒散开口:“小姑娘,我可是死人啊,你要和鬼交朋友吗。”
程知雨想了想说:“可是我见过很多和你长的一样的鬼……”
“哦?”对方似笑非笑,抬起一根手指虚放在自己脸旁,“和我长得一样?”
“没有你好看。”程知雨熟练用着姐姐教的话,“你脾气也比他们好一些。”
残魂这下是真的大笑起来:“这可真是意外啊……我脾气哪里好?”
“你比他们有礼貌。”程知雨不理会他的嘲笑,认真道,“我和他们说话,他们要么不理我,要么扮丑脸吓唬我。”
“……”残魂将那开怀的笑收了回去,头一次认真看了看面前的姑娘。
程知雨瞧见他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然后挪动几步,钻回了自己眉心处。
程知雨摸了摸眉心,疑惑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真是没见过这么蠢的人。”那魂说。
程知雨拉过桌上的白瓷盘,随手拿起其中一块枣泥糕,气愤地咬掉一大口,心道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都一样没礼貌!
“我的名字可不好听,”等到她快将一盘糕点吃完,才听见那道似乎永远提不起精神的男声说道,“你要称呼,就叫我碎魂吧。”
程知雨愣了一下,很快笑着点头:“好啊好啊!”
“交换了名字,我们可就是朋友了!”她欢喜地在屋子里连转了两圈。
直到碎魂懒洋洋的声音再次传出来:“真不知道和鬼做朋友的好处在哪,不过。”
“可以,我们是朋友。”
“你姐姐春兴萌动的对象,可是个麻烦家伙。”碎魂的声音扯回程知雨的思绪,她听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很快从门口移动过来。
碎魂坐在窗框上,吊儿郎当地指指窗外,那里站着程轻徽。
她低垂着脑袋,看向湖中嬉闹的鲤鱼,只是任人怎么看,都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程知雨收回视线,侧头思考了一下:“他只是被恶鬼缠上了,打跑就好了。”
说着,程知雨还用力握握拳。
自从碎魂开始和她说话,程知雨从小就能看见的‘坏脾气鬼’,就有了更多的名字。
比如死的冤屈或者死状惨烈的人,会成为凶煞。
比如生前有愿望未了结的人,有两种结果——一是单纯观望着,直到自己彻底放下,会自行去投胎转世,这样的鬼,就被简单地称为鬼。
二是为了完成愿望不惜一切手段,甚至吸食其他鬼,残害活人,这种相当麻烦,也就是恶鬼。
程知雨在厨房做糕点或者其他吃食时,常常缠着碎魂要他讲这些。
她总是听得连连称奇,并毫不吝啬地夸赞:“碎魂,你好厉害,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碎魂会沉默很久,然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活的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嗯……”程知雨已经能很熟练地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她认真想了想,“我以后也会知道这么多事吗?”
那她也会讲给爹娘和姐姐听。
“你先活过活人再说吧。”碎魂说,“而且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关于那些鬼的事,要是我骗你呢?”
“你不会骗我。”程知雨灿烂烂地笑,窗外的阳光撒进来,折射在蒸笼冒出的水汽里。这光慢慢隔绝开两人,她的声音还是坚定,又势不可挡地传入了碎魂的耳中,“我们是朋友,朋友是不会互相欺骗的。”
“……”碎魂轻笑着摇摇头,撇净脑袋里的往事,“蠢成这样,别哪天被人坑死了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程知雨是真没听清。
碎魂指指外面的太阳:“我说你快赶不上你姐姐散学了。”
“想的太简单了小姑娘。”碎魂再度开口扯回程知雨发散的思绪,他竖起食指晃晃,“恶鬼寄生在人的身上,是会完全掌控此人的。所以,你姐姐认识那人之后的种种事情,都是这恶鬼所做。”
程知雨似懂非懂:“那阿姐喜欢的是恶鬼?”
这可不妙。
程知雨发愁地托起腮。
“不一定哦。”碎魂道,“他的真实样貌可谓青面獠牙,丑不堪言,若你姐姐只是单纯喜欢恶鬼现在的皮囊,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程知雨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喂,不许你这样说我阿姐。”
“啧。”碎魂不屑地转过头,“我可活了百年,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那你活的百年间,也有和我一样,可以和你说话的人吗?”
“……”
碎魂哑口无言,因为真的没有。
“你看吧。”程知雨站在他面前,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你没见过的事也很多。”
“那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本来就少见……”碎魂小声嘟囔,感受到程知雨投来疑惑的目光后,他轻咳两声,正色道,“走吧,去会会那只鬼。”
程知雨下意识跟着碎魂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问道:“我们要怎么找到他。”
碎魂的手指停在半空:“气息。”
程知雨眨眨眼:“什么气息?”
“就是气咯。”碎魂的手指在空中晃晃,“活人呼出的气是红色的,而恶鬼的气,是黑色的。”
碎魂装作无意地看过来:“你其实能看见吧。”
程知雨慌乱地咳嗽两声:“走,走吧!不是要去会会那只鬼吗!”
碎魂看着她同手同脚地走出房门,浅笑着挑挑眉,身形微晃,跟了上去。
程知雨有时候会故意装不知道的样子来试探他,他对于这个并无芥蒂。老实说,要跟一只来路不明的鬼坦诚布公,才是真的蠢货。
“唉阿雨,你要出门啊。”程知雨路过院子的池塘时,正好让来串门的展舒和还在发呆的程轻徽瞧见。
见程知雨点头,展舒提着翠青色的衣裙,小跑着上前把住她的手腕,装模作样地低声道:“很急吗,不急的话我带你和你阿姐去看看热闹。”
程知雨还没想好怎么婉拒,碎魂开口道:“去吧,不影响。”
“这和那只恶鬼有什么关联吗?”程知雨在心里叫他——碎魂寄宿在她体内,所以有时候并不需要用嘴巴来对话,“而且,你刚刚是不是说我小话了。”
有时候这样也不是很方便。
“没有啊。”碎魂闭着眼说瞎话。
程知雨不服气:“你明明……”
“先答应。”碎魂打断她的话。
程知雨迎着展舒的目光,笑着点点头:“好呀。”
后者高高兴兴地拉着她跑到程轻徽旁边:“你阿妹都说要去了,一起呗。”
程轻徽还是摇头:“我头有些疼,就不去了。”
展舒撇撇嘴,也是应下。程知雨则关心地上前摸摸她的额头:“那阿姐好好休息,我们回来给你带街口的桃酥。”
程轻徽的眉头这才舒展些:“不用,等热闹散了,天也黑了,你多加小心,快些回来。”
程知雨笑盈盈地应好,展舒已经在她俩说话时率先到了马车里。
“你们姐妹感情真好啊。”展舒靠在车窗沿,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样一句。
程知雨想了想,回道:“阿舒姐姐也有个妹妹吧。”
“她。”展舒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和她关系好,不过有姨娘一直给她胡乱教导,恐怕我这辈子也不能好好和她说句话了。”
程知雨被惊了一下,她鲜少听展舒的家事,冷不丁砸出这样的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
或许是看出了程知雨的不自在,展舒笑着拍拍她的肩:“我不在意的,我还有你和阿轻当朋友呢。”
程知雨握住展舒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认真地承诺:“我和阿姐会和你永远当朋友的。”
展舒愣了片刻,转过头去,似乎在笑般肩头耸动着:“好啊……好啊。”
“碎魂,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程知雨紧张地问。
“永远可是很重的承诺。”碎魂说,“这样重的承诺,没准就压死谁了。”
“呸呸呸。”程知雨连忙说,“不要说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碎魂难以置信:“喂,你还想从鬼嘴里听吉祥话不成。”
程知雨沉默半晌,忽然说道:“我也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碎魂。”
“……”碎魂沉默地转身,“你知道什么叫永远吗。”
“嗯……就是等到我也变成鬼的那一天。”程知雨说。
“等到你也变成鬼了,我就要换个人当宿体了。”
程知雨震惊:“你怎么这么绝情!”
“对啊,我就是这样的鬼。”碎魂无所谓地耸耸肩,垂在旁边的手却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所以太重的话,可别跟我许诺。”
“才不。”程知雨闭着眼,这样她能看见碎魂,“你是鬼,不会被承诺压死。重量就让我这个活人承担吧。”
“……”碎魂也闭上眼,唇角怎么也压不住地扬起,“真是傻子。”
程知雨刚准备反驳,展舒撩起车帘,冲她眨眨眼:“阿雨,我们到了。”
“哦好。”程知雨决定一会儿再和他计较,扶着门框往下走时,左手手腕忽地传来一点细微的疼痛,“嘶……”
这样细小的痛感原本是不足道的,但是程知雨自小身上就会莫名出现各种伤口,家人瞧见了往往担心,所以她会抢先把这些伤口发现,并隐藏起来。
于是程知雨皱着眉撩起衣袖,却没发现伤口,她又仔细地摸了摸刚才传来刺痛的地方,确实没有,便暗自嘀咕道:“真奇怪。”
跟在她身后的碎魂则扬起了一抹不明显的笑。
“怎么了?”展舒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听到程知雨在后面轻嘶了一声,又关切地走回来——她有听程轻徽说过,她妹妹经常会不小心受伤,“是不是蹭到哪里了?”
“没有我没事。”程知雨连忙跟上展舒,“我们走吧。”
展舒点了头,依旧不放心:“不舒服就和我说。”
展舒的父亲是城中知府。
而她们要看的热闹,则是申时四刻时,有人前来报官,称在闹市后的小巷发现尸体数具,还有人从巷子里慌乱逃出。
展舒拉着程知雨的手腕,站到人群里。
堂前跪着两人,一人瞧着正值壮年,被五花大绑强压着跪地,另一人头发隐隐有些花白,脸上和手上皆是沟沟壑壑,不过声似洪钟:“知府大人,就是他!从巷子里着急忙慌地冲出来,还撞倒了我!”
“我呸!”壮年重重呸了一口,“你个老不死的做什么冤枉我,我可是一整天都在茶馆里听书!”
展知府皱着眉用力拍拍惊堂木:“肃静!你说你在茶馆听书,是哪家茶馆,可有人佐证。”
壮年连忙说:“是天春街那家!今儿个人不少……但是,但是茶馆老板一定还记得我!”
展知府冲门外的捕快挥挥手。
不到半柱香,捕快身后跟着茶馆老板进来。
“你来看,今日可见过他?”展知府冲茶馆老板说。
茶馆老板弓了弓身,走到壮年旁边仔细一瞧。立刻揪住对方衣领破口大骂:“死小子吃了我的酒不付钱!说什么回家拿,出了门就把我店里的小二甩开了!三两银子!快点拿来!”
居然是这样记得。
人群里传来几声讥笑。
“安静!”展知府眼神一凌,又朝茶馆老板问道,“他是几时甩掉的店小二?”
“这……”茶馆老板细细回想了一下,忙道,“应是申时一刻。”
从天春街到闹市后巷可无须一刻。
“你家从天春街可不需要从闹市走,还不说实话!”
‘啪!’
惊堂木被重重拍下:“来人,给我打!”
“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我……我……啊!”壮年来不及辩驳,厚重的木板已经打下。
程知雨悄悄拉了拉展舒的衣摆:“阿舒姐姐,人不像是他杀的。”
通常来讲,杀过人的人身边,会跟着被杀死的人的魂魄,而这壮年四周干干净净,除了衣服上有几团黑气——那应是发现尸体时粘上的。
“他的疑点在于,为什么发现尸体没有报官。”展舒小声回她道,“而且啊,那些尸体有的已经死了很久了,绝不会是今日就能做到的。”
“我说!我说!”壮年终于受不住,开口道,“我看见,我看见是李承跃!他杀的,是他杀的!是他威胁我不准说出去,不然就杀了我啊!知府大人明察,明察!”
李承跃。
展舒和程知雨匆匆一对视,后者急忙说:“阿舒姐姐我……”
“你快回去吧。”展舒皱着眉,“路上小心些。”
李承跃和程轻徽相识在一月前,他只是个摆摊卖字画的书生,而那些字恰好是临摹的程轻徽喜爱的大师之作。
不过李承跃在和程轻徽相约了交流书法的时间后,久久未能来赴约,他的小摊也没再摆。
程知雨原本认为,李承跃对于姐姐是有真情在的,只是被恶鬼缠上脱不了身。
但现在来看,他至少是从几月前就开始杀人,那他来认识姐姐,难道是想杀她?
这对程知雨来说,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
“从前面的巷子里进去。”一直沉默的碎魂忽然开口。
程知雨不疑有他,跟着他的指示走。
碎魂一路无言,再次开口时,面前出现了一处破败宅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