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在一人一鬼面前的宅子破败,老旧的木门发霉,门口台阶上长满了青苔,从墙上探出来的一支树枝已经变得脆枯。
此时太阳西落,不远处大街上的摊贩也收拾着要回家。
不得不说,这里是一处非常符合恶鬼名字的住所。
这个时间段,也非常像话本子里即将出现恶鬼的征兆。
程知雨上前敲门:“有人在吗?”
“……”碎魂几乎无奈,“对恶鬼可以不用讲礼貌。”
“哦。”
程知雨推开门前拿袖口掩住口鼻,出乎意料的,这里看着破败,竟然没有一点灰尘。
“它挺爱干净的。”程知雨说,她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点雀跃。
“……”碎魂没有说话,却能让人感知到他的无语。
程知雨正准备踏入房门时,似有所感般回头,瞧见了栽在院子中心的海棠树。
海棠树开着花,走近了能闻到扑鼻的花香,可这样浓烈的香味,在看到这棵树前都没有被闻到。
“喂,这棵树不对劲。”碎魂不受花香的干扰,他出声提醒道。
不过已然晚了。
程知雨眼神焕然,步履阑珊着上前去触碰那株垂下的花苞:“好美啊……”
碎魂急急钻出来,化出实体的手狠狠拽住程知雨的手腕,拉着她离开这棵海棠树。
“碎魂……”程知雨喃喃着轻语,“枣泥糕的内馅吃起来甜甜的,外皮很酥……”
“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碎魂扯过一片干净叶子,匆匆擦了擦台阶石,扶着程知雨坐下。
他原本有了实体的手此刻近乎透明,整个魂魄看上去也浅淡了不少。
碎魂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沉默片刻,突然恶狠狠地说:“小祖宗,我真是欠你的。”
程知雨还迷糊着:“甜汤是清甜味的,桂花很新鲜,是我在街头王大娘那里摘的……”
“哎呀。好亲近好熟稔啊。”笑语晏晏的声音在后面想起。
碎魂默不作声挡住昏昏沉沉的程知雨,语气凌厉:“你的阴招玩够了吧。”
“哈哈哈哈哈……”穿着蓝色布衣,别着木簪,样貌清秀的男子笑着从屋顶翻下——这正是李承跃,不过他已经被夺走了躯体。
只见他直挺挺落在地上:“碎魂,这是你的新名字吗。那我是应该入乡随俗叫你碎魂呢,还是继续称呼您——”
‘李承跃’歪了歪头,将那个名字嘻笑着吐出:“景明太子。”
“一个废弃的封号罢了,称呼来称呼去的,有什么意义。”碎魂完全没有被他这样的话语挑衅到,挑挑眉讥讽道,“你还是喜欢做令人讨厌的事。”
“哎呀好伤心呢。”‘李承跃’装模作样地捂了下心口,转而变了语调,“可惜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和你叙旧的,把那小姑娘交给我——”
‘李承跃’极步越过碎魂,却发现在他身后昏睡过去的程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
和那双异瞳对上的一瞬间,‘李承跃’仿佛被什么烫到,急急停在原地。
程知雨趁机闪到远处,碎魂也后退两步,将自己化成一缕幽烟钻入她的右手腕上的玉镯。
“这就是那只恶鬼吗。”程知雨说话的语气向来温和,此时有着鲜少的质问,“你还认识这样的家伙?”
“不算认识。”碎魂不咸不淡地开口,“百年前我们打过一架,他没赢。”
程知雨有些震惊:“你原来这么能打。”
“想学吗?我可以教你。”碎魂伸了伸懒腰,散漫地指指已经重新开始移动的男人,“不过这得之后再说,我从前教给你的符咒还记得吗。”
程知雨当然记得,就因为学了碎魂教的符咒画法,程轻徽硬是按着她练了整整三天的字。
对此碎魂表示,符咒都是这样画的,才不叫难看呢。
程知雨来不及吐槽这档子事,竖起两根手指在空中左左右下地写好了一道符,还没说话,‘李承跃’的身影已经近在咫尺。
“往他右腿上扔。”碎魂开口。
不等程知雨问清楚这要怎么扔,‘李承跃’的手已经高扬起来。她只得向后倒给自己争取一点空间的同时,用画过符咒的手指向他右腿。
‘咚!’
‘李承跃’的右腿如同瞬间被绑上千斤石,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程知雨向后挪动两步站起来,碎魂现身在她旁边,开口道:“还有一道捆绑符,给他绑起来再说。”
程知雨点头,不太熟稔地画好了那道捆绑符。
‘李承跃’身上立刻出现了三四圈泛着银光的铁链,他趴在地上,用力仰起头。他的唇边还冒着血,却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你真是把所学都教给她了啊。”
碎魂抱臂站在原地,不为所动般开口:“那倒没有,一小部分而已,对付你还不至于用太多。”
程知雨半蹲下来:“你有什么未达成的愿望?”
“你还知道这个。”‘李承跃’看了碎魂一眼,然后闭着双眼低下头,笑声传出来,他认真开口,“我的愿望,你可满足不了啊。”
“我要你的血,来给她做路引。”‘李承跃’说这话时,该是残忍的,可程知雨只听出了眷念,对那位不知名的逝者的,眷念。
“可以。”程知雨摊开双手,露出白净的手腕,“你要多少。”
‘李承跃’紧皱着眉,难以置信地开口:“你不知道你的血有多珍贵吗?”
“珍贵的东西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能办到很困难的事。”程知雨干脆盘腿坐下来,“如果不用,它也只是血而已。”
“哈哈哈哈哈……”‘李承跃’忽地笑了,笑到眼睛有些湿润了,他才开口,“你这样慷慨的人,可太少见了。”
“但是。”程知雨话锋一转,竖起一根手指,“我有条件。”
‘李承跃’用一种‘这才对嘛’的眼神点点头:“可以,你说,是要家财万贯还是杀掉仇家?我可以让对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折磨人的法子我多得是……”
“停停停!”程知雨惊恐地打断,“我只是想让你把吞掉的魂魄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李承跃’清秀脸上的阴狠神情呆滞一瞬,确认道,“就这样?”
程知雨点头:“就这样。”
她能看出来,在李承跃体内里的魂魄确实是恶鬼不假,但并没有杀戮的气息。或许只是运气好,跟着了一个嗜血的魔头,对方杀人,他吸食魂魄罢了。
“……”碎魂虚握着拳头靠在唇上,轻笑一声。
“碎魂,你这是在哪找的主子?”‘李承跃’平地起惊雷,“我还以为你只是贪念她的血,结果居然是这样的性子吗?”
“什么主子!”碎魂匆忙否认,“没有的事。”
“切,契约都在她身上了,别嘴硬。”‘李承跃’再度戏谑开口,“烙印得还挺新鲜,不过这契约样式,我没见过啊……”
程知雨顺着‘李承跃’的视线看向自己露出的左手腕,在内侧那里,有一片小小的红叶,正应着她的视线在隐隐发烫。
“你才学浅薄,没见过的太多,实属正常。”碎魂嘲讽说道。
‘李承跃’不打算和他吵,只冲着程知雨询问:“姑娘,只要我把吞掉的魂魄全还回来,你就给我血,是真的吗?”
“你要多少血?”程知雨问。
她可不会傻到让鬼抽干自己的血。
“一盏灯油。”‘李承跃’说。
碎魂抬手捂住程知雨要答应的嘴,皱着眉:“你不要命了。”
程知雨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腕,碎魂不为所动,他居高临下,对‘李承跃’冷声说道:“做引灯哪里需要这样多的血,你是见她不懂,想多要些给自己用吧。”
‘李承跃’知道瞒不过碎魂,不过也没打算瞒,他笑笑:“对,我,想见见她,但单凭我自己,做不到。”
程知雨疑惑地起身,悄悄问道:“碎魂,我的血到底有什么用?”
碎魂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知道引魂师吗。”
引魂师一词要细说,牵扯到的就太多。总之顾名思义,就是给各路魂魄引路的。
引魂师通常有着与众不同的瞳色,体质极阴,脱离因果,不入世间轮回,能见鬼魂,能观气息。
鬼魂对他们来说与常人无异。修行到家者,更是可直接触碰魂魄。
而他们的血对于鬼魂来说,更是珍品。
能让残破的魂魄重组,能让迷路的魂魄找到去路,能让分离的魂魄再见……
当然,也有不太正规的引魂师,是干贩卖魂魄的下作勾当的。
魂魄不为常人眼所能观,能做的事就太多。
而只要和这些魂魄签下契约,不仅可以看见魂魄,还能让魂魄随自己心意而动。
但也非常有限制——契约只能由魂魄自主签订。
于是便有了贪图钱财的引魂师,钻研出了能够越过魂魄意识,以来强行签订契约的符咒。
“但这道符咒在百年前便被他毁了去,现在传下的都是残本。”‘李承跃’小心翼翼地撇着碎魂说。
“这种小事也要讲。”碎魂不置可否地睨他一眼。
随即,他又抬手遮住嘴唇轻咳一声,男人正不明所以,就见程知雨眼睛亮亮地夸赞道:“碎魂你好厉害!”
碎魂就状似没什么反应地点点头。
‘李承跃’:……
啊,他果然还是好讨厌。
言归正传。
这恶鬼废了点劲从李承跃的身体里出来,碎魂挡在程知雨面前,漫不经心道:“小孩子别看这些,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恶鬼低头看看自己烧得焦黑的身体,没有反驳,站在旁边一个个地掏魂魄。
程知雨对这些东西看得习惯,也没有要反驳碎魂话的意思,转而蹲下身,担忧地戳戳李承跃瘫软的身体:“他这是死了多久了。”
碎魂正盯着恶鬼,闻言开口道:“比起这个,还是想想怎么把真的凶手抓出来吧。”
李承跃已经死去多时,人自然不可能是他杀的。
恶鬼身上没有杀气,也不是他所做。
“他都已经死了,也有人看见我还在他身体里时吸食魂魄的样子,干脆直接让他坐实好了。”恶鬼掏完体内最后一只魂魄,提议道,“这事我有经验。”
“……”程知雨皱着眉看向恶鬼,“你,叫什么名字?”
恶鬼愣了下:“啊,我叫林海。”
“林海,他没有做过的事情,就仅仅因为他是死人不会开口就尽数推到他头上,是小人行径。”程知雨边说着,边抬手替李承跃合上双眼。
林海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程知雨。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明白在世间无牵无挂飘荡了百年的碎魂,为什么会甘愿把契约烙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低级引魂师身上。
她虽固执,却有着世上难得澄净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