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第1章 诞生 天照七年夏,夜色将倾。 照在屋外帝王的脸上,显得愈加黑了。 翁公公站在檐下,抬手擦去额角的虚汗,正要再次让人去问话时。 婴儿啼哭的声音终于从房内传出来。 众人不知是喜是怕,总之皆松了一口气。 哪知屋内禧云娘娘的贴身大丫鬟镜玉忽然叫道:“娘娘!” 翁公公额上刚擦净的汗唰地冒出来:“皇上……” 不等他传话,脸色不佳的年轻帝王已经站在门口:“让开!” “哎呦皇上!”翁公公低着头,“不可啊,这产房时万万不可闯的……” ‘咚——’ 屋门被猛地推开,翁公公退到门侧,稳婆三步并两步上前跪倒在地。 她哆嗦着手抬高掌中的襁褓。 里面的婴儿还在哇哇大哭,不过比起这个,她的眼睛更引人注意—— 右眼是与常人没有区别的棕黑,左眼则是仿若被血浸透的鲜红。 皇帝皱紧了眉头,还没说话,一只乌鸟擦着他脸侧振翅飞上天。 翁公公飞快扶稳摇摇欲坠的皇帝,余光意外瞥见那抹鲜红,大惊:“这……” 乌鸟高昂的鸣叫吸引了地上所有人的注意。 它们用力鼓动着翅膀,不合常理地往西边飞去。 而原本苍亮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血色,它高高悬着,漆黑的云在前聚集飘荡。 这番异象,很快让人窃窃私语:“这是什么情况?” “皇上。”原本已经歇下的朝平皇后急急赶来,她接过稳婆手中的孩子。小孩大概是哭累了,声音慢慢变弱。 朝平皇后端详着怀里的小孩,诡异的瞳色让她的心也变得不安。 当朝皇帝是反贼,是人尽皆知的事。 此等不祥,那是断留不得的。 “趁这孩子还小,尽快处理了吧。”朝平皇后唤来暗卫,正要交递出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上开口了:“她是,矜儿拼出性命生下来的……” “想必妹妹也不会希望,后人说她的孩子带来灾厄。”孩子还是被交付出去,朝平皇后道,“以后就说禧云娘娘诞下的,是死胎。” 稳婆此时还跪在地上,朝平皇后将目光挪过去,翁公公立刻了然。 上前将人扶起,并递出一只荷包,悄声嘱咐道:“拿着银子,快些离开吧。记住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 稳婆大喜过望,再度下跪,对着皇后皇上连连磕头:“皇后慈悲!皇上慈悲!” 她正欲转身,方才还温言的翁公公忽地从腰后掏出柄匕首。 对方的喉咙瞬间被割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稳婆睁大双眼,一句呜咽都没来得及出口,便软软倒地。 朝平皇后拿起手帕遮掩口鼻,嫌恶地后退几步到皇上身侧:“快些处理了。” 皇上不动声色地移开两步,被朝平皇后敏锐发觉。 她语笑嫣然地上前,佯装替他整理衣襟,实则暗言道:“这皇位谁都坐得,就看谁坐得更久了。” 话毕,她又温柔地拍拍皇上的衣襟。 ‘啪——’ 一只飞在最前的乌鸟眼睛遭箭矢捅穿,重重落到的地上,一位年幼的皇子收起弓走到它旁边。 他捧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死鸟,冲朝平皇后笑得开怀:“母妃,看我射下来的鸟!” 朝平皇后望着让血染红双眼的乌鸟,也笑。 她扬了扬手帕,道:“多脏啊,给它埋在树下吧。” ‘啪嗒啪嗒——’ 两匹融入夜色的黑马从泥路尽头跑出,马上的两人并不交流,其中一人指指旁边看着荒芜的山,另一人立刻跟上。 “……”带着兜帽的黑衣将襁褓放在树下,然后侧手举起剑鞘,挡住了同伴准备刺下的剑。 对方一惊,连连后退几步。片刻后才确定他们后面没有跟着人,不会突然冲出来将他俩乱刀砍死。 他气愤地扯下面罩:“你疯了吗?自己想死别拉我行不?!” 黑衣没言语,他用手背去碰了碰小孩的额头——滚烫一片。 “她已经烧了三天了。” “所以呢……”同伴嘀咕一句将剑收回剑鞘,又忽然砸吧过味来,忙道,“喂,你要在这种时候发善心?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生死有命。”黑衣只说了这样一句,没再看这孩子一眼,拉着同伴走了。 马蹄声渐渐远到听不见,一缕残魂颤颤巍巍从旁边草地里冒出来,簌地钻入小孩眉心。 她粗粗喘着气,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惨烈的哭声穿透了密切的雨幕,传到人耳里。 “哪里来的猫在叫……”身着华贵的妇人挎着只竹筐,从树后绕过来,看见树下襁褓中的婴孩,她惊骂,“哎呀多丧良心的人,把这么小的孩子扔在这儿!” 她弯腰抱过这个孩子,又被过高的体温烫了一下:“真是造孽啊……” “夫人!”婢女从旁边举着一株草药过来,“您瞧,这是不是崔大夫要的……天呐!” 婢女吓了一跳:“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孩子?” 妇人道:“不知道哪来这么没良心的人。翡玉,你快些回府上知会老爷一声,对了,把崔大夫也叫来,这孩子还发着烧。” 翡玉连忙应声,拉过一旁的马,骑着先行下山回府。 妇人到府时,一头花白头发还凌乱着的崔大夫也跟着前后脚到了。 他皱着眉接过襁褓:“程夫人,您先去给程小姐煎药。” 程夫人连忙吩咐翡玉下去煎药,程老爷这时也从房走出,他手中还握着卷书:“夫人,我……” “嘘。”程夫人竖起根食指放在唇边,越过他肩头看向屋内,“阿轻睡下了吗?” “本来是睡下了,但是她听说你抱回来个孩子,非要看看……”程老爷十分为难的站在一边。 躲在他身后的程轻徽嘿嘿笑起来:“阿娘……” 程夫人头疼地抱起她:“你啊,病还没好全呢。” “我想看看嘛……”程轻徽趴在程夫人肩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屋门。 屋内。 崔大夫收好针,暗自嘀咕道:“这孩子真是命大,年纪这样小还烧了不短的时间,居然还能好转……” 他忽然目光一凝:“这是……” ‘啪——’ 屋门打开又关上,崔大夫挡住要进去的程轻徽,严肃地看着程家夫妇:“那孩子是个异瞳,而且她生命力顽强成这样,我怀疑她是极阴体质,非常容易招惹孤魂野鬼,和命运多舛的凶恶之徒。” “这……”程老爷看向程夫人,他倒不是不愿意,程家完全养的起这样的孩子,但是家中还有尚且年幼的独女。 “……”程夫人蹲下身,拉过一直想往屋子里钻的程轻徽,说道,“阿轻,娘问你,如果妹妹她和我们不一样,而且会让你像这次般一直生病,你还愿不愿意让她住在家里?” “不一样?”程轻徽不太理解这句话,“哪里不一样?” “嗯……”程夫人想了想,“她的眼睛,是两种不一样的颜色。” “哇。”程轻徽眼睛亮了亮,“我们的眼睛只能有一种颜色,她能有两种,妹妹好厉害!” 在场的三个大人一愣,齐齐笑起来。 崔大夫也顺着胡子:“是我多虑了。不过程夫人也不必过度担忧,这样的说法也只是我闲来无事在某本书上瞧见的。” 崔大夫又想了想,‘啪’地一拍掌:“想起来了,是前朝某位废太子写的,传闻中,他就爱钻研这类志怪,满嘴鬼神,整日疯疯癫癫的,不可全信不可全信啊,哈哈哈哈哈。” 程老爷前去送崔大夫,程夫人摸着程轻徽的脑袋,问道:“阿轻想去看妹妹吗?” “好啊好啊!”程轻徽推开门,凑到摇篮边,小声道,“妹妹,妹妹?” “阿轻,你小声些。”程夫人走在后面合上了门。 屋外还在下雨,瞧着没有要停下的趋势。 “阿娘,妹妹的名字是什么?” 程夫人坐在桌边想了想,道:“她既是雨天来的,那便叫知雨罢。” “知雨……”程轻徽小声念着,“阿雨,我是姐姐。” 仿佛是为了应证什么,屋外的雨渐渐停了。 程夫人推开窗户,笑了:“阿轻,你看,月亮出来了。” 高挂的圆月雪亮。 而今夜无异象。 趁着程轻徽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月亮时。程知雨的眉心闪过一抹亮光,又飞快暗下去。 等到程轻徽回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天照二十三年冬。 丽泽书院。 正是散学的时候,门口熙熙攘攘。 在最侧边的位置上站着的姑娘看着十五六岁左右,穿着素色衣裙,双手放至身前,捏着只棕红色的点心匣子。她面庞清丽,额角的发丝被风吹得微扬,低垂着眼,也不难看出,那双眼睛颜色的不同。 旁边有路过的人窃窃私语:“你看她的眼睛,怎么会有一只是红色?真是异类……” 同伴闻言看去,看清那人后,他急急地抽了自己朋友一下:“你怎能对程二小姐说这种话,当初吃她家粥的时候怎么不絮叨人家,当真是粥太稠给你脑子糊上了。” 程家曾在一年前那场旱灾里大开粮仓,让城中不少人得以存活。 而这位天生异瞳的程知雨程二小姐,也帮忙分发过粥。不过她身子骨太弱,来的断断续续。 但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足够见过的人对她印象深刻。 当时,也有着她是灾祸之源的说法流传在难民之间。 这话自然是能传到程家人耳朵里的。 传闻正在放粥的程轻徽小姐闻言冷哼一声。 盛粥的勺子让她砸在木桌上,发出的声响极大,她说:“觉得我妹妹是灾祸,是厄运的,我自然管不了你们的嘴要怎么说。” 她停顿一下,眼睛往前面扫了扫,挑挑眉,又道:“但是,相信这说法的,往后就别来喝粥了。毕竟你们认为上天都可以因为她的眼睛不下雨。” “那你有几条命够她克的。” “啊呀。”与程轻徽同行的好友展舒眼尖,率先冲程知雨打招呼,“阿雨,又来接你姐姐啊。” 程知雨慢慢地点头,往上抬了抬点心匣子,冲来人笑道:“嗯,我带了糕点,阿舒姐姐要尝尝吗?” 程知雨从小时那场高烧后,反应迟钝脑子也不甚聪慧,跟不上学堂的授课。于是在夫子劝说下,便回家由程夫人教导。 程家夫妇平日忙碌,程轻徽主动提出来教授自家妹妹。 程知雨对于学堂课业的繁重程度深有体会,却也不便拒绝姐姐好意。 担心对方身体吃不消,就只能在厨房仔细琢磨补食糕点一类。 好在家中对于学业要求不高,两人的教学也算清闲。 “对呀,有妹妹就是这样的。”慢展舒一步的程轻徽笑眯眯地抬手,按住她要伸向点心匣子的手,“展小姐,你家什么时候吃不起点心了。” 展舒轻轻‘啧’了声,抱怨道:“喂,你连珍品斋的糕点都能分我,阿雨的我怎么不能吃了!” 程轻徽拉过程知雨的手:“当然不行了,这可是我妹妹亲手做的。” 这话一出,原本打算收手的展舒来了斗志:“哦?” 程知雨的左肩也搭上一只手,展舒笑语晏晏:“阿雨,我刚被先生骂了好难过的,糕点也给我尝尝,好不好?” 这让程知雨回忆起自己被夫子敲脑袋的日子,她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抬手就要打开点心匣子。 展舒满含期待的脸却被程轻徽轻轻一掌推开:“你少来了,先生骂你是你昨日功课做得太烂的缘故,你少出去吃吃喝喝就不至于被骂了。而且这是我一个人吃的,没,你,的,份。” 闻言,程知雨也坚定地合上点心匣子:“阿舒姐姐,等你下次功课拿优了,我会专门做给你吃的。” “啊——”展舒拉长了音调,“阿雨,先生的要求多高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能拿到优,你阿姐估计都成状元了吧。” 程知雨想了想,认同地降低要求:“那等你下次功课过关了,就做给你吃。” 展舒悄悄抬眼看了看程轻徽,见后者没有反对的意思,顿时喜笑颜开:“好啊好啊,那说定了!” 程知雨率先上了马车后,程轻徽冲展舒做口型道:“想都别想。” 展舒哼笑一声,也回敬她:“等着瞧!” 程知雨看着坐到窗边的阿姐,放下书卷,戏谑地说道:“阿姐今天也要看他吗。” 程轻徽在她额头一弹:“小孩子别打听。” 车窗帘子在路过集市时被掀开,程轻徽看向的地方空荡荡,她有些落寞地放下。 今天,也没有来。 看见阿姐放下的帘子的动作,程知雨了然地从书后面探出双一红一黑的眼睛来:“今天也不在吗。” “嗯。”程轻徽看着神色无常,不断摩挲衣裙的手指却出卖了她。 “阿姐为何不直接去他家质问?”程知雨指的是她被放鸽子后,从来就只路过时遥遥地看去一眼。 “……”程轻徽闻言抬手将她的书往上抬抬,盖住她的视线,“打听这么多,我上次让你练的字写好了吗,再让我看见你的歪歪扭扭的字,我就让阿娘扣你的零用。” “!”程知雨不吭声了。 程轻徽满意地收手,继续心不在焉地盯着车窗浅蓝的帘布。 闹市后的小巷。 巷口处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匆匆窜过,险些撞倒路过挑着扁担的老人。 老人心有余悸地靠在墙边,冲着男子的背影大骂:“你急着送死啊!” 他放下箩筐,捡着散落到地上的白菜。 有一颗滚得格外远,老人一边嘟囔着:“怎么会掉到这里。”一边走上前。 这下让他知道了那人为何跑得这样快了——在层层堆叠的箩筐后面,交叠躺着数位衣着华贵的人。 最上面女子的尸身尚且能辨,但四周蝇虫环绕,不难看出这里的人已经死去多时了。不过靠到这样近后,没有闻到丝毫臭味,也难怪没有人发现。 老人踉跄后退不及,猛然跌倒在地:“死,死人了!” 不远处的房顶,半蹲在此的布衣男子托着腮,淡然看着下面急慌失措,逃出去的老人。 良久,他无声开口:“且看这一出好戏吧。” 第2章 名字 程府。 “阿姐。”程知雨坐在旁边,第三次出声唤道。 “啊……”程轻徽这才回过神来,收回自己望向窗外的视线,接过程知雨递过来的纸张,“阿姐来看看……” “阿姐在想他吗。”程知雨冷不丁冒出来这句话。 程轻徽被惊得连连咳嗽起来,她一手遮面,一手举起那书浅浅敲了下程知雨的脑袋:“又胡说八道,嗯……阿姐今天累了,你自己温书,我明天来抽查!” 丢下这句仿若威胁的话后,程轻徽逃跑般离开了房间。 在她起身之时,程知雨悄悄抬手,捏住了对方袖口处一抹浅灰色的雾状絮块。 程轻徽关上门离开了。 从她离开的门后,走出位个头极高的青年。 他面容精致,看着像没吃过什么苦的人一样。不过身影浅淡,摇摇欲坠得仿佛马上要消散了一般。但他‘十分坚强’,在程知雨身边待了足足十六年——从她被接回程家那一刻,这缕残魂就在了。 却一直到两年前,在程知雨十四岁生辰那日。他才与她交流上。 此残魂自称侠客,说自己在世间游荡了百年…… 当然,程知雨一个字没信。 “那你有名字吗?”程知雨问。 “我可没有能告诉活人的名字。”残魂懒洋洋地回答。 程知雨认真点点头,换了个说法:“崔伯伯说,我是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所以应该也算半个死人,我不是纯活人可以知道。” “……”残魂估计也没听过此等言论,惊得好久说不出话。 程知雨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说话,倒是率先想起来一件事。 “阿娘教过我,在问别人名字前,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于是程知雨坚定地抬手,像是要同他握手般,再度开口,“我叫程知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知雨。阿娘说,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在雨天出生。” 残魂闻言笑了,他一步步走来。 他的整个身体直直穿过了程知雨伸出的手,笑意裹挟着懒散开口:“小姑娘,我可是死人啊,你要和鬼交朋友吗。” 程知雨想了想说:“可是我见过很多和你长的一样的鬼……” “哦?”对方似笑非笑,抬起一根手指虚放在自己脸旁,“和我长得一样?” “没有你好看。”程知雨熟练用着姐姐教的话,“你脾气也比他们好一些。” 残魂这下是真的大笑起来:“这可真是意外啊……我脾气哪里好?” “你比他们有礼貌。”程知雨不理会他的嘲笑,认真道,“我和他们说话,他们要么不理我,要么扮丑脸吓唬我。” “……”残魂将那开怀的笑收了回去,头一次认真看了看面前的姑娘。 程知雨瞧见他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然后挪动几步,钻回了自己眉心处。 程知雨摸了摸眉心,疑惑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真是没见过这么蠢的人。”那魂说。 程知雨拉过桌上的白瓷盘,随手拿起其中一块枣泥糕,气愤地咬掉一大口,心道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都一样没礼貌! “我的名字可不好听,”等到她快将一盘糕点吃完,才听见那道似乎永远提不起精神的男声说道,“你要称呼,就叫我碎魂吧。” 程知雨愣了一下,很快笑着点头:“好啊好啊!” “交换了名字,我们可就是朋友了!”她欢喜地在屋子里连转了两圈。 直到碎魂懒洋洋的声音再次传出来:“真不知道和鬼做朋友的好处在哪,不过。” “可以,我们是朋友。” “你姐姐春兴萌动的对象,可是个麻烦家伙。”碎魂的声音扯回程知雨的思绪,她听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很快从门口移动过来。 碎魂坐在窗框上,吊儿郎当地指指窗外,那里站着程轻徽。 她低垂着脑袋,看向湖中嬉闹的鲤鱼,只是任人怎么看,都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程知雨收回视线,侧头思考了一下:“他只是被恶鬼缠上了,打跑就好了。” 说着,程知雨还用力握握拳。 自从碎魂开始和她说话,程知雨从小就能看见的‘坏脾气鬼’,就有了更多的名字。 比如死的冤屈或者死状惨烈的人,会成为凶煞。 比如生前有愿望未了结的人,有两种结果——一是单纯观望着,直到自己彻底放下,会自行去投胎转世,这样的鬼,就被简单地称为鬼。 二是为了完成愿望不惜一切手段,甚至吸食其他鬼,残害活人,这种相当麻烦,也就是恶鬼。 程知雨在厨房做糕点或者其他吃食时,常常缠着碎魂要他讲这些。 她总是听得连连称奇,并毫不吝啬地夸赞:“碎魂,你好厉害,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碎魂会沉默很久,然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活的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嗯……”程知雨已经能很熟练地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她认真想了想,“我以后也会知道这么多事吗?” 那她也会讲给爹娘和姐姐听。 “你先活过活人再说吧。”碎魂说,“而且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关于那些鬼的事,要是我骗你呢?” “你不会骗我。”程知雨灿烂烂地笑,窗外的阳光撒进来,折射在蒸笼冒出的水汽里。这光慢慢隔绝开两人,她的声音还是坚定,又势不可挡地传入了碎魂的耳中,“我们是朋友,朋友是不会互相欺骗的。” “……”碎魂轻笑着摇摇头,撇净脑袋里的往事,“蠢成这样,别哪天被人坑死了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程知雨是真没听清。 碎魂指指外面的太阳:“我说你快赶不上你姐姐散学了。” “想的太简单了小姑娘。”碎魂再度开口扯回程知雨发散的思绪,他竖起食指晃晃,“恶鬼寄生在人的身上,是会完全掌控此人的。所以,你姐姐认识那人之后的种种事情,都是这恶鬼所做。” 程知雨似懂非懂:“那阿姐喜欢的是恶鬼?” 这可不妙。 程知雨发愁地托起腮。 “不一定哦。”碎魂道,“他的真实样貌可谓青面獠牙,丑不堪言,若你姐姐只是单纯喜欢恶鬼现在的皮囊,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程知雨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喂,不许你这样说我阿姐。” “啧。”碎魂不屑地转过头,“我可活了百年,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那你活的百年间,也有和我一样,可以和你说话的人吗?” “……” 碎魂哑口无言,因为真的没有。 “你看吧。”程知雨站在他面前,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你没见过的事也很多。” “那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本来就少见……”碎魂小声嘟囔,感受到程知雨投来疑惑的目光后,他轻咳两声,正色道,“走吧,去会会那只鬼。” 程知雨下意识跟着碎魂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问道:“我们要怎么找到他。” 碎魂的手指停在半空:“气息。” 程知雨眨眨眼:“什么气息?” “就是气咯。”碎魂的手指在空中晃晃,“活人呼出的气是红色的,而恶鬼的气,是黑色的。” 碎魂装作无意地看过来:“你其实能看见吧。” 程知雨慌乱地咳嗽两声:“走,走吧!不是要去会会那只鬼吗!” 碎魂看着她同手同脚地走出房门,浅笑着挑挑眉,身形微晃,跟了上去。 程知雨有时候会故意装不知道的样子来试探他,他对于这个并无芥蒂。老实说,要跟一只来路不明的鬼坦诚布公,才是真的蠢货。 “唉阿雨,你要出门啊。”程知雨路过院子的池塘时,正好让来串门的展舒和还在发呆的程轻徽瞧见。 见程知雨点头,展舒提着翠青色的衣裙,小跑着上前把住她的手腕,装模作样地低声道:“很急吗,不急的话我带你和你阿姐去看看热闹。” 程知雨还没想好怎么婉拒,碎魂开口道:“去吧,不影响。” “这和那只恶鬼有什么关联吗?”程知雨在心里叫他——碎魂寄宿在她体内,所以有时候并不需要用嘴巴来对话,“而且,你刚刚是不是说我小话了。” 有时候这样也不是很方便。 “没有啊。”碎魂闭着眼说瞎话。 程知雨不服气:“你明明……” “先答应。”碎魂打断她的话。 程知雨迎着展舒的目光,笑着点点头:“好呀。” 后者高高兴兴地拉着她跑到程轻徽旁边:“你阿妹都说要去了,一起呗。” 程轻徽还是摇头:“我头有些疼,就不去了。” 展舒撇撇嘴,也是应下。程知雨则关心地上前摸摸她的额头:“那阿姐好好休息,我们回来给你带街口的桃酥。” 程轻徽的眉头这才舒展些:“不用,等热闹散了,天也黑了,你多加小心,快些回来。” 程知雨笑盈盈地应好,展舒已经在她俩说话时率先到了马车里。 “你们姐妹感情真好啊。”展舒靠在车窗沿,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样一句。 程知雨想了想,回道:“阿舒姐姐也有个妹妹吧。” “她。”展舒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和她关系好,不过有姨娘一直给她胡乱教导,恐怕我这辈子也不能好好和她说句话了。” 程知雨被惊了一下,她鲜少听展舒的家事,冷不丁砸出这样的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 或许是看出了程知雨的不自在,展舒笑着拍拍她的肩:“我不在意的,我还有你和阿轻当朋友呢。” 程知雨握住展舒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认真地承诺:“我和阿姐会和你永远当朋友的。” 展舒愣了片刻,转过头去,似乎在笑般肩头耸动着:“好啊……好啊。” “碎魂,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程知雨紧张地问。 “永远可是很重的承诺。”碎魂说,“这样重的承诺,没准就压死谁了。” “呸呸呸。”程知雨连忙说,“不要说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碎魂难以置信:“喂,你还想从鬼嘴里听吉祥话不成。” 程知雨沉默半晌,忽然说道:“我也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碎魂。” “……”碎魂沉默地转身,“你知道什么叫永远吗。” “嗯……就是等到我也变成鬼的那一天。”程知雨说。 “等到你也变成鬼了,我就要换个人当宿体了。” 程知雨震惊:“你怎么这么绝情!” “对啊,我就是这样的鬼。”碎魂无所谓地耸耸肩,垂在旁边的手却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所以太重的话,可别跟我许诺。” “才不。”程知雨闭着眼,这样她能看见碎魂,“你是鬼,不会被承诺压死。重量就让我这个活人承担吧。” “……”碎魂也闭上眼,唇角怎么也压不住地扬起,“真是傻子。” 程知雨刚准备反驳,展舒撩起车帘,冲她眨眨眼:“阿雨,我们到了。” “哦好。”程知雨决定一会儿再和他计较,扶着门框往下走时,左手手腕忽地传来一点细微的疼痛,“嘶……” 这样细小的痛感原本是不足道的,但是程知雨自小身上就会莫名出现各种伤口,家人瞧见了往往担心,所以她会抢先把这些伤口发现,并隐藏起来。 于是程知雨皱着眉撩起衣袖,却没发现伤口,她又仔细地摸了摸刚才传来刺痛的地方,确实没有,便暗自嘀咕道:“真奇怪。” 跟在她身后的碎魂则扬起了一抹不明显的笑。 “怎么了?”展舒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听到程知雨在后面轻嘶了一声,又关切地走回来——她有听程轻徽说过,她妹妹经常会不小心受伤,“是不是蹭到哪里了?” “没有我没事。”程知雨连忙跟上展舒,“我们走吧。” 展舒点了头,依旧不放心:“不舒服就和我说。” 展舒的父亲是城中知府。 而她们要看的热闹,则是申时四刻时,有人前来报官,称在闹市后的小巷发现尸体数具,还有人从巷子里慌乱逃出。 展舒拉着程知雨的手腕,站到人群里。 堂前跪着两人,一人瞧着正值壮年,被五花大绑强压着跪地,另一人头发隐隐有些花白,脸上和手上皆是沟沟壑壑,不过声似洪钟:“知府大人,就是他!从巷子里着急忙慌地冲出来,还撞倒了我!” “我呸!”壮年重重呸了一口,“你个老不死的做什么冤枉我,我可是一整天都在茶馆里听书!” 展知府皱着眉用力拍拍惊堂木:“肃静!你说你在茶馆听书,是哪家茶馆,可有人佐证。” 壮年连忙说:“是天春街那家!今儿个人不少……但是,但是茶馆老板一定还记得我!” 展知府冲门外的捕快挥挥手。 不到半柱香,捕快身后跟着茶馆老板进来。 “你来看,今日可见过他?”展知府冲茶馆老板说。 茶馆老板弓了弓身,走到壮年旁边仔细一瞧。立刻揪住对方衣领破口大骂:“死小子吃了我的酒不付钱!说什么回家拿,出了门就把我店里的小二甩开了!三两银子!快点拿来!” 居然是这样记得。 人群里传来几声讥笑。 “安静!”展知府眼神一凌,又朝茶馆老板问道,“他是几时甩掉的店小二?” “这……”茶馆老板细细回想了一下,忙道,“应是申时一刻。” 从天春街到闹市后巷可无须一刻。 “你家从天春街可不需要从闹市走,还不说实话!” ‘啪!’ 惊堂木被重重拍下:“来人,给我打!” “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我……我……啊!”壮年来不及辩驳,厚重的木板已经打下。 程知雨悄悄拉了拉展舒的衣摆:“阿舒姐姐,人不像是他杀的。” 通常来讲,杀过人的人身边,会跟着被杀死的人的魂魄,而这壮年四周干干净净,除了衣服上有几团黑气——那应是发现尸体时粘上的。 “他的疑点在于,为什么发现尸体没有报官。”展舒小声回她道,“而且啊,那些尸体有的已经死了很久了,绝不会是今日就能做到的。” “我说!我说!”壮年终于受不住,开口道,“我看见,我看见是李承跃!他杀的,是他杀的!是他威胁我不准说出去,不然就杀了我啊!知府大人明察,明察!” 李承跃。 展舒和程知雨匆匆一对视,后者急忙说:“阿舒姐姐我……” “你快回去吧。”展舒皱着眉,“路上小心些。” 李承跃和程轻徽相识在一月前,他只是个摆摊卖字画的书生,而那些字恰好是临摹的程轻徽喜爱的大师之作。 不过李承跃在和程轻徽相约了交流书法的时间后,久久未能来赴约,他的小摊也没再摆。 程知雨原本认为,李承跃对于姐姐是有真情在的,只是被恶鬼缠上脱不了身。 但现在来看,他至少是从几月前就开始杀人,那他来认识姐姐,难道是想杀她? 这对程知雨来说,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 “从前面的巷子里进去。”一直沉默的碎魂忽然开口。 程知雨不疑有他,跟着他的指示走。 碎魂一路无言,再次开口时,面前出现了一处破败宅院:“到了。” 第3章 现身 展现在一人一鬼面前的宅子破败,老旧的木门发霉,门口台阶上长满了青苔,从墙上探出来的一支树枝已经变得脆枯。 此时太阳西落,不远处大街上的摊贩也收拾着要回家。 不得不说,这里是一处非常符合恶鬼名字的住所。 这个时间段,也非常像话本子里即将出现恶鬼的征兆。 程知雨上前敲门:“有人在吗?” “……”碎魂几乎无奈,“对恶鬼可以不用讲礼貌。” “哦。” 程知雨推开门前拿袖口掩住口鼻,出乎意料的,这里看着破败,竟然没有一点灰尘。 “它挺爱干净的。”程知雨说,她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点雀跃。 “……”碎魂没有说话,却能让人感知到他的无语。 程知雨正准备踏入房门时,似有所感般回头,瞧见了栽在院子中心的海棠树。 海棠树开着花,走近了能闻到扑鼻的花香,可这样浓烈的香味,在看到这棵树前都没有被闻到。 “喂,这棵树不对劲。”碎魂不受花香的干扰,他出声提醒道。 不过已然晚了。 程知雨眼神焕然,步履阑珊着上前去触碰那株垂下的花苞:“好美啊……” 碎魂急急钻出来,化出实体的手狠狠拽住程知雨的手腕,拉着她离开这棵海棠树。 “碎魂……”程知雨喃喃着轻语,“枣泥糕的内馅吃起来甜甜的,外皮很酥……” “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碎魂扯过一片干净叶子,匆匆擦了擦台阶石,扶着程知雨坐下。 他原本有了实体的手此刻近乎透明,整个魂魄看上去也浅淡了不少。 碎魂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沉默片刻,突然恶狠狠地说:“小祖宗,我真是欠你的。” 程知雨还迷糊着:“甜汤是清甜味的,桂花很新鲜,是我在街头王大娘那里摘的……” “哎呀。好亲近好熟稔啊。”笑语晏晏的声音在后面想起。 碎魂默不作声挡住昏昏沉沉的程知雨,语气凌厉:“你的阴招玩够了吧。” “哈哈哈哈哈……”穿着蓝色布衣,别着木簪,样貌清秀的男子笑着从屋顶翻下——这正是李承跃,不过他已经被夺走了躯体。 只见他直挺挺落在地上:“碎魂,这是你的新名字吗。那我是应该入乡随俗叫你碎魂呢,还是继续称呼您——” ‘李承跃’歪了歪头,将那个名字嘻笑着吐出:“景明太子。” “一个废弃的封号罢了,称呼来称呼去的,有什么意义。”碎魂完全没有被他这样的话语挑衅到,挑挑眉讥讽道,“你还是喜欢做令人讨厌的事。” “哎呀好伤心呢。”‘李承跃’装模作样地捂了下心口,转而变了语调,“可惜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和你叙旧的,把那小姑娘交给我——” ‘李承跃’极步越过碎魂,却发现在他身后昏睡过去的程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 和那双异瞳对上的一瞬间,‘李承跃’仿佛被什么烫到,急急停在原地。 程知雨趁机闪到远处,碎魂也后退两步,将自己化成一缕幽烟钻入她的右手腕上的玉镯。 “这就是那只恶鬼吗。”程知雨说话的语气向来温和,此时有着鲜少的质问,“你还认识这样的家伙?” “不算认识。”碎魂不咸不淡地开口,“百年前我们打过一架,他没赢。” 程知雨有些震惊:“你原来这么能打。” “想学吗?我可以教你。”碎魂伸了伸懒腰,散漫地指指已经重新开始移动的男人,“不过这得之后再说,我从前教给你的符咒还记得吗。” 程知雨当然记得,就因为学了碎魂教的符咒画法,程轻徽硬是按着她练了整整三天的字。 对此碎魂表示,符咒都是这样画的,才不叫难看呢。 程知雨来不及吐槽这档子事,竖起两根手指在空中左左右下地写好了一道符,还没说话,‘李承跃’的身影已经近在咫尺。 “往他右腿上扔。”碎魂开口。 不等程知雨问清楚这要怎么扔,‘李承跃’的手已经高扬起来。她只得向后倒给自己争取一点空间的同时,用画过符咒的手指向他右腿。 ‘咚!’ ‘李承跃’的右腿如同瞬间被绑上千斤石,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程知雨向后挪动两步站起来,碎魂现身在她旁边,开口道:“还有一道捆绑符,给他绑起来再说。” 程知雨点头,不太熟稔地画好了那道捆绑符。 ‘李承跃’身上立刻出现了三四圈泛着银光的铁链,他趴在地上,用力仰起头。他的唇边还冒着血,却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你真是把所学都教给她了啊。” 碎魂抱臂站在原地,不为所动般开口:“那倒没有,一小部分而已,对付你还不至于用太多。” 程知雨半蹲下来:“你有什么未达成的愿望?” “你还知道这个。”‘李承跃’看了碎魂一眼,然后闭着双眼低下头,笑声传出来,他认真开口,“我的愿望,你可满足不了啊。” “我要你的血,来给她做路引。”‘李承跃’说这话时,该是残忍的,可程知雨只听出了眷念,对那位不知名的逝者的,眷念。 “可以。”程知雨摊开双手,露出白净的手腕,“你要多少。” ‘李承跃’紧皱着眉,难以置信地开口:“你不知道你的血有多珍贵吗?” “珍贵的东西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能办到很困难的事。”程知雨干脆盘腿坐下来,“如果不用,它也只是血而已。” “哈哈哈哈哈……”‘李承跃’忽地笑了,笑到眼睛有些湿润了,他才开口,“你这样慷慨的人,可太少见了。” “但是。”程知雨话锋一转,竖起一根手指,“我有条件。” ‘李承跃’用一种‘这才对嘛’的眼神点点头:“可以,你说,是要家财万贯还是杀掉仇家?我可以让对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折磨人的法子我多得是……” “停停停!”程知雨惊恐地打断,“我只是想让你把吞掉的魂魄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李承跃’清秀脸上的阴狠神情呆滞一瞬,确认道,“就这样?” 程知雨点头:“就这样。” 她能看出来,在李承跃体内里的魂魄确实是恶鬼不假,但并没有杀戮的气息。或许只是运气好,跟着了一个嗜血的魔头,对方杀人,他吸食魂魄罢了。 “……”碎魂虚握着拳头靠在唇上,轻笑一声。 “碎魂,你这是在哪找的主子?”‘李承跃’平地起惊雷,“我还以为你只是贪念她的血,结果居然是这样的性子吗?” “什么主子!”碎魂匆忙否认,“没有的事。” “切,契约都在她身上了,别嘴硬。”‘李承跃’再度戏谑开口,“烙印得还挺新鲜,不过这契约样式,我没见过啊……” 程知雨顺着‘李承跃’的视线看向自己露出的左手腕,在内侧那里,有一片小小的红叶,正应着她的视线在隐隐发烫。 “你才学浅薄,没见过的太多,实属正常。”碎魂嘲讽说道。 ‘李承跃’不打算和他吵,只冲着程知雨询问:“姑娘,只要我把吞掉的魂魄全还回来,你就给我血,是真的吗?” “你要多少血?”程知雨问。 她可不会傻到让鬼抽干自己的血。 “一盏灯油。”‘李承跃’说。 碎魂抬手捂住程知雨要答应的嘴,皱着眉:“你不要命了。” 程知雨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腕,碎魂不为所动,他居高临下,对‘李承跃’冷声说道:“做引灯哪里需要这样多的血,你是见她不懂,想多要些给自己用吧。” ‘李承跃’知道瞒不过碎魂,不过也没打算瞒,他笑笑:“对,我,想见见她,但单凭我自己,做不到。” 程知雨疑惑地起身,悄悄问道:“碎魂,我的血到底有什么用?” 碎魂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知道引魂师吗。” 引魂师一词要细说,牵扯到的就太多。总之顾名思义,就是给各路魂魄引路的。 引魂师通常有着与众不同的瞳色,体质极阴,脱离因果,不入世间轮回,能见鬼魂,能观气息。 鬼魂对他们来说与常人无异。修行到家者,更是可直接触碰魂魄。 而他们的血对于鬼魂来说,更是珍品。 能让残破的魂魄重组,能让迷路的魂魄找到去路,能让分离的魂魄再见…… 当然,也有不太正规的引魂师,是干贩卖魂魄的下作勾当的。 魂魄不为常人眼所能观,能做的事就太多。 而只要和这些魂魄签下契约,不仅可以看见魂魄,还能让魂魄随自己心意而动。 但也非常有限制——契约只能由魂魄自主签订。 于是便有了贪图钱财的引魂师,钻研出了能够越过魂魄意识,以来强行签订契约的符咒。 “但这道符咒在百年前便被他毁了去,现在传下的都是残本。”‘李承跃’小心翼翼地撇着碎魂说。 “这种小事也要讲。”碎魂不置可否地睨他一眼。 随即,他又抬手遮住嘴唇轻咳一声,男人正不明所以,就见程知雨眼睛亮亮地夸赞道:“碎魂你好厉害!” 碎魂就状似没什么反应地点点头。 ‘李承跃’:…… 啊,他果然还是好讨厌。 言归正传。 这恶鬼废了点劲从李承跃的身体里出来,碎魂挡在程知雨面前,漫不经心道:“小孩子别看这些,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恶鬼低头看看自己烧得焦黑的身体,没有反驳,站在旁边一个个地掏魂魄。 程知雨对这些东西看得习惯,也没有要反驳碎魂话的意思,转而蹲下身,担忧地戳戳李承跃瘫软的身体:“他这是死了多久了。” 碎魂正盯着恶鬼,闻言开口道:“比起这个,还是想想怎么把真的凶手抓出来吧。” 李承跃已经死去多时,人自然不可能是他杀的。 恶鬼身上没有杀气,也不是他所做。 “他都已经死了,也有人看见我还在他身体里时吸食魂魄的样子,干脆直接让他坐实好了。”恶鬼掏完体内最后一只魂魄,提议道,“这事我有经验。” “……”程知雨皱着眉看向恶鬼,“你,叫什么名字?” 恶鬼愣了下:“啊,我叫林海。” “林海,他没有做过的事情,就仅仅因为他是死人不会开口就尽数推到他头上,是小人行径。”程知雨边说着,边抬手替李承跃合上双眼。 林海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程知雨。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明白在世间无牵无挂飘荡了百年的碎魂,为什么会甘愿把契约烙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低级引魂师身上。 她虽固执,却有着世上难得澄净的一颗心。 第4章 引灯 碎魂和林海都没办法移动肉身,程知雨只能独自把李承跃的尸身藏在这处宅院中。 她后退两步,仔细察看了一番,确认那堆枯枝败叶不突兀也足够遮掩后,认认真真地对着后面的李承跃一躬身:“我会找到杀害你的人,替你讨回公道。” 林海先前钻到了程知雨右手腕的玉镯中,此时,他的声音从那只白玉的手镯里传出来:“我觉得我得再说一次。程姑娘,他的死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啊,要不是我在他身体里,他的肉身早就**了。” “我知道。”程知雨拍拍衣裙上的浮尘,迈步走了出去。 这处宅院偏僻,且左邻右舍都闲置着,但林海一只需要依靠活人气息稳住魂魄的恶鬼,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这儿。 程知雨这样想着,也开口问了。 林海沉默半晌,回答道:“我家夫人之前住在这里。” 末了,他笑笑:“如果当年她活下来了,我们应该都有孙女了吧。” 听上去是很沉痛的往事,程知雨识趣地没再深问,转而问起了另一件关心的事:“你接近我阿姐什么目的?” “我没有要杀她。”林海连忙说,“只是李承跃这人没有父母,也没有交好的朋友,我又需要活人的气息来稳住魂魄,所以就去闹市里摆摊了……你姐姐那天正好来买字画,我就探到,她身上有引魂师的气息。” 林海原本只打算每天在闹市上摆卖李承跃留下的字画,然后趁机吸食活人的气息来稳住魂魄,结果遇上格外赏识这幅书法的程轻徽。 在林海换来的情报里,只告知了这城中有引魂师的存在,没有具体方位。他还以为自己得搜寻很久,结果‘引魂师’自己上门了。 不过后面加深接触,林海也发觉出来。程轻徽身上的属于引魂师的气息其实很浅薄,更像是在和引魂师的朝夕共处中,沾染上的。 这下他对于程轻徽失去兴趣,想要脱身却没有借口,又担心对方哪天上门来询问自己没赴约的理由,正值两难之地时,他遇见了那魔头——一个不太为人道,但鬼鬼皆知的消息。就是活人刚死去的一个时辰内,他们是尚且存有活人气息的,如果这时有位修练到家的引魂师在,那极有可能将人起死回生。 于是林海贪婪地跟在这魔头后面,刚死去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可比平时偷摸蹭走的要多得多。 不再需要担心魂魄的稳定后,林海就从李承跃的屋子里搬走,半是躲避半是怀念地,搬到了他夫人曾经住过的宅院。 “你记得那人的脸吗?”程知雨问,实际上她对此不报什么希望。按照林海的性子,在有求于她的现况下,若是知道,肯定早就说出来了。 果不其然,林海摩挲着手指,颇为遗憾地开口:“我没有看见过。程姑娘你要知道,像这样杀人如麻的魔头,身上的奇珍异宝可不少。万一我被瞧见了,就只有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了。” 从林海这里入手是不太可能了。 程知雨有些头疼地想,碎魂忽然冷不丁地开口:“既然这样麻烦,你倒不如别再管了。” 她闻言,坚定地摇摇头:“我阿姐很欣赏他,我也不希望有才情的人枉死。” “……”碎魂一时无言,讽刺一笑道,“真是没事找事。” 林海有些疑惑地抬头望向站在程知雨旁边的碎魂,他依稀记得,这鬼从前的性子和她相差无几,那样自持孤高,怎的忽然嫌弃自己了。 程知雨呵呵笑着回敬道:“你要是不愿意,也不会这样说话了。” 碎魂被噎了一下,强撑着说:“……我现在就是不愿意。” 程知雨坚持自己的观点:“少来了,你不愿意根本不是这么说话的。” “哦?”碎魂来了兴致,“那我不愿意的时候,是怎么说话的?” 程知雨站在原地前后张望了下,清清嗓子冷下脸来:“真棒,你蠢得真是得天独厚,对了,把性命送出前,记得给自己身上多堆点香料,这样死后说不定不会有尸臭。” 林海张狂的笑从玉镯里传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像了太像了。” 碎魂有点无奈,他索性靠在一旁的墙上,疑问道:“我是这样说话的吗?” 程知雨非常认真地点点头:“上次阿姐功课没做好被先生训了,我想在散学后给她送吃食。结果不小心睡过头,路上又跑得急了点,狠狠摔了一跤后,你就这样说着嘲笑我。” 虽然掉下去的糕点是碎魂护了一下才不至于摔得粉碎,后面还教了自己不留疤的药膏要怎么做。 但是,现在是碎魂本鬼想知道,自己平日里是怎么说话的,所以不算是她‘恩将仇报’。 林海忍不住说:“碎魂,你这样对姑娘说话,真是太不讨喜欢了。” “我为什么要让她喜欢我?”碎魂无所谓地耸肩。 她现在可有你的魂魄契约! 林海差点将这句话脱口直接说出,却忽然想起,程知雨对于这契约能做到的事一无所知,便急急住嘴,还不小心咬到舌尖,眼眶激出泪花来。 碎魂撇了痛得在玉镯内打滚的林海一眼,便懒洋洋地往前走了两步,正打算催促一下某位爱管闲事的姑娘,就见程知雨大步走到他面前,用她一惯的认真语气开口:“没有不喜欢你。” “?”碎魂不自在地后退一步,“做什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嗯……因为你这个鬼真的很不好相处啊。”程知雨说着,扬起一抹灿烂烂的笑,“说话不好听还喜欢嘲笑我。可不管我要做什么,你愿意都陪着我。你是除了爹娘和阿姐外,我最重要的人……嗯鬼。” “所以我没有讨厌你,你不要难过。”程知雨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继续说着。 碎魂能看清,对方那双与众不同的眸子,正在黑夜里闪动。 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 他没由来地想到了这句从前喜爱的诗。被人这样安慰,也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没有难过。”从来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眸,像是荡漾过一圈水纹般,不自觉变得模糊,碎魂微微垂眸,笑了,“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讨厌我。 程知雨点点头,指指前面尚未关门的铺子,道:“那里有卖提灯。” 碎魂跟在她身后。 弯月的光倾洒在路上,浅淡的黑色影子正蹦蹦跳跳地向前。 程知雨如愿从铺子里买到一只提灯。 她揣好老板送的小刀,拿上提灯,小跑着溜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后巷。 四下无人。 程知雨盘腿坐下,将放灯油的盏子放在手腕下方,拿着小刀在腕上比划了半天也没舍得下手。 碎魂看着她的动作拧眉,连忙叫停:“喂,哪有你这样放血的,是打算不出这条巷子了吗。” 程知雨就等他这句话了。 她把手中的小刀转了一圈,将刀柄对着碎魂,笑盈盈道:“那你来帮我划吧。” 碎魂勾了勾手指,小刀从程知雨手中飞来,悬在他面前:“行。” 程知雨连忙闭上双眼,边侧过脑袋,边伸长了胳膊。 眼前漆黑一片,耳边传来风吹动树叶,在地上滑动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等了许久,手上没有传来痛感,只听见碎魂笑着说道:“不用闭眼。” 便偷偷在心里吐槽,她可不敢看别人割开她手腕放血的场景,太吓人了。 这样想着,眼睛闭上的力气不由得加了几分。 可程知雨连刀刃贴在皮肤上时传来的凉气都没感觉到,反而指甲不断有水在往下淌。 于是她好奇地睁开眼。 只见一段血流正从她指尖淌到灯盏中,而碎魂站在一边,小刀仍旧悬在他的面前。 见程知雨睁眼,碎魂解释道:“有契约在,你要是受伤,我也会被影响。” 如果程知雨这时候转头,就能看见坐在灯罩旁边的的林海满脸莫名其妙:啥?啥时候有的这层关系? 不过他见笑得一脸诡异的碎魂,还是悻悻闭嘴了。 总感觉,这鬼变得奇奇怪怪的了。 鲜血放了刚一盏底,碎魂便停手,冲着程知雨一点头。 程知雨利落地从地上起身,把灯罩安放好后,她照碎魂说的那样,将灯点燃放在阵法中央。 她退后半步,半蹲下来,双手放在阵法的转折处,轻声念诵了几句。 浅白的光从中央顺着法阵的笔画亮起,提灯中心的原本微弱的火焰猛地变大,逐渐了吞噬外面的灯罩。 等到灯罩被燃烧完全,红通的火焰已经变作了暗绿。 那火中逐渐有了人的轮廓。 林海不自觉地挪动脚步,眼睛定定地望向燃烧的提灯,口中喃喃:“阿织……” 碎魂抬高手臂横在他面前,语调淡淡:“引魂这种事,我们可不会做第二次。” 林海连忙后退:“我知道……” 碎魂满意地收回手。 前面提灯中的女人已经从灯中完全出来,她迷茫地跪坐阵法中央,抬头看向程知雨:“我,是谁啊?” 程知雨起身上前,她合并五指,放在女人额前,温声开口:“迷路在此地的魂魄,现世苦已结果,我为你指引来世路。” 女人还迷茫着,还想再问问什么,比如:“你是谁啊?” 程知雨神情柔和:“我只是引渡人。” 女人仍旧不解,还是感知到面前的姑娘没有敌意,便顺从地点头。 她的身体慢慢蜷缩到空中,直至完全消失。 阵法上的光在女人离开的那刻熄灭,林海站在原地,看着女人消失的方向,释然地笑了:“谢谢您,程姑娘。我,我已经没有来世,若您看得上,我这条魂魄就交付于您了。” 程知雨侧头看向碎魂,见后者点头,她似有所感般摊开双手,面前焦黑的魂魄渐渐缩小到空中,化作了她手心的一只圆珠。 程知雨仔细地看了看,珠子里面确实蕴含鬼气不假,但是。 “这要怎么用?”她将珠子举高,对准月亮,月光洒在珠子上,却无法穿透。 “这个后面再说。”碎魂说着,抬手指指巷口,那里传来了十分杂乱的脚步声,“你先想想怎么和你家里交代,自己为什么大晚上不回家,还出现在这样小巷吧。” 程知雨已经从那一连串的脚步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完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引灯 第5章 承诺 程夫人走得向来快,她提着灯笼,在看清巷子里站着的确实是程知雨不假后,急急地奔上来,抓起她垂在衣裙旁边的手,被那温度一刺,不住地担忧:“手怎么这样冰,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穿点。” 程老爷走在最后,他见程知雨完好无损,便回过身来,给卖提灯的老板塞了一包银子:“有劳了。” 提灯老板掂量掂量手中荷包的重量,笑得合不拢嘴:“程老爷真是客气。” 程轻徽瞧着有些生气地大步走来,程知雨一向怕她生气,小声地开口唤道:“阿姐……” “……”程轻徽像是狠狠憋住的一口气被她叫散了般,叹着气抬手捏捏她的脸,“你啊,担心死我们了知不知道。” “抱歉……”程知雨歉疚地抿唇,“我不会再不打招呼在外面乱跑了。” 程老爷拍拍程夫人的肩:“先回家吧,冬夜风大。” 程府。 程轻徽端来一碗姜汤,轻轻叩响了程知雨的房门:“阿雨,娘煮了姜汤,让我给你端来。” “阿姐。”程知雨拉开门,将她迎进来。 程轻徽把姜汤放在桌上,看见程知雨的窗户还开着,前去合上后,开口关心着:“今晚的风大,你在外面吹了许久,怎么回来还开着窗?” 程知雨偷偷看了一眼在窗边吹风的碎魂,后者无所谓地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 “嗯……我在看月亮。”程知雨胡乱扯了个借口,便拉着程轻徽离开窗边,在放姜汤的桌边坐下,“我记得你和娘说过,我出生那日,月亮也是这样亮。” 程轻徽边细细回想着,边坐下:“是很亮,不过啊,那晚的月亮,是圆月。” 程知雨的眼睛亮了亮,程轻徽在她额头轻拍一下:“而且呢,就在娘给你取完名字后,下了很久的雨,忽然停住了。” 程轻徽抬手摸了摸碗,往程知雨面前推去:“快喝了睡觉。” 程知雨刚苦大仇深地朝嘴里灌了两口,见程轻徽起身要走,连忙喝净碗里最后几口,抬手拉住对方:“阿姐等等,我有事要和你说。” 在程轻徽来之前。 程知雨正坐在桌前。看着包里的珠子发呆,碎魂靠在窗边的墙上:“你想怎么告诉她?” 程夫人和程老爷都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只是摸摸她的脑袋,嘱咐她好好休息。 程轻徽也没有过问此事。 但程知雨想要告诉她。 告诉她真正的李承跃已经死了很久了,她认识李承跃实际上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鬼。 “我把珠子给她看。”程知雨说 “常人可看不见气息,在她眼里,这只是一只普通珠子罢了。” “我,想告诉她,我能看见一些东西。”程知雨没去看碎魂,她把荷包放在桌边,坚定地说道。 “……”碎魂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姑奶奶,你知不知道,鬼呢,完全不会是人希望看见的东西。” “可我能看见。”程知雨固执地说,“我要告诉她。” 碎魂闭了闭眼,抛开脑子里的血海漫天,还是劝道:“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人,可要做好孤独一人的打算了。” “我生来就是不一样的。”程知雨笑着抬手,指指自己红色的左眼,“但我身边有爹娘阿姐,还有碎魂。” “我不是一个人呢。” 碎魂愣住,他迈步走来停在桌前,手掌在她脑袋上轻拍:“油腔滑调,也不知道你上哪学的。” 程知雨顺着他的力微眯眼,嘿嘿笑了两声,问起自己比较关心的问题:“你不是说,只有修行到家的引魂师才能触碰到魂魄吗,为什么你能碰到我,难不成……” “打住吧。”碎魂冷漠无情地戳破她的幻想,“你现在最多算刚入门。能碰到你呢,纯粹是因为我厉害。” “切。”程知雨愤愤地揉揉自己脑袋,“对了,你和林海百年前的那一架是为什么?” “没有百年的时间,我随便乱说的。”碎魂坐在椅子上,“也就五六十年前吧。” 程知雨单手撑在桌子上托起腮,依旧好奇道:“你们有仇吗?” “没有。”碎魂失笑,大概是自觉荒唐,“他当时找到了他仇家的转世,我拦了他。” 程知雨一惊,质问脱口而出:“为什么?” 碎魂不答反问:“你觉得,要是一个人喝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还会是原本的那个人吗?” 程知雨沉默了,碎魂便自顾自答道:“不是了,不然洗去记忆的孟婆汤,和放下情缘的奈何桥,就成多此一举。” “他或许不是真的为了报仇呢。”程知雨忽然开口,“只是需要发泄也说不定。” “那我更该拦下他了。”碎魂站起身,走回窗沿,身形微晃,“不然,他就没机会送他夫人去轮回了。” 程知雨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碎魂这时指了指房门:“你阿姐来了。” ‘叩叩。’ 门应声响起。 “阿雨?”程轻徽的声音唤回程知雨的思绪,“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程知雨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姐。” “嗯?”程轻徽站在原地低头,好笑地看着紧紧拉住自己不放的妹妹。 “你相信世间有鬼神吗?” 程轻徽的眉头微拧,下意识反问:“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程知雨身边的碎魂侧头,冲她露出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不过程知雨并没有看向他,继续说道:“我相信,因为我能看见。” “阿雨。”程轻徽半蹲下来,与坐在椅子上的程知雨平视,她神色复杂,“你能看见这些东西多久了?” 程知雨忽地有些委屈:“很多很多年了……” “……”程轻徽没说话,抬手将她揽入怀里,像小时候哄她入睡那样,轻轻拍打着她背脊,“不怕不怕,阿姐在的。” 碎魂沉默地低头,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他余光仍然能瞥见相拥的姐妹俩,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默然翻涌。 于是,碎魂看着蜷缩在程轻徽怀抱中的程知雨,慢慢笑了。 那该是羡慕吧。 羡慕程知雨不用给程轻徽证明什么,就会被相信。 真好啊。 “对了阿姐。”程知雨从程轻徽怀里抬起头,声音打断了碎魂飘荡的思绪,她眼睛亮亮地抬手,往他所在的方向一指,“这是我朋友,他叫碎魂。” 程轻徽虽看不见,但十分认真地起身,朝着程知雨手指的方向一躬:“多谢您照拂小妹。” 碎魂望着一旁笑盈盈的程知雨,也浅笑着开口道:“程小姐不必如此,令妹心似玲珑玉,相比之下,她教于我的更多。” 程轻徽虽然已经做好准备,但空荡荡的地方突兀传出道声音来,还是让她吓了一瞬,不过听到夸奖程知雨的话,她稳下心神,笑笑:“小妹确是如此。” 程轻徽拉过程知雨的手,忧心道:“这事,你打算告诉爹娘吗?” 程知雨微微抿唇,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没关系。”程轻徽摸摸她的脑袋,“等阿雨想说的时候再说好了,想来到时,爹娘也愿意听。” 程知雨撒娇般扑到她怀中:“阿姐你真好。” “因为你是我妹妹啊。”程轻徽揽住她悄声说。 “所以你今日才会在外面这样久。”程轻徽听了关于林海的事,眉头久久未松,“我对他并无爱慕,只是欣赏。他的死确实令人心生遗憾,但这事危险,你应先当心自己。” 末了,她又补充道:“不过既然是你想做之事,我不会阻拦,爹娘那儿我会帮忙打圆场,但你一定事事小心,千万以自己为先。” 程知雨连连应好,程轻徽这才放心地离开。 夜深,窗外树上鸟窝中的幼鸟也已经歇息。 “碎魂。”程知雨躺在床上,转了个身,“你睡了吗。” “废话。”碎魂还靠在窗边,“我又不是马,怎么站着睡。” 程知雨干睁着眼:“我睡不着。” 碎魂干巴巴地回应:“我不会哄人睡觉。” “那你陪我说说话吧。”程知雨说,“你方才在阿姐面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不必多礼是真的。”碎魂故意说道。 “什么啊!”程知雨不服气,“你说我心似玲珑玉……” “好了打住。”碎魂匆匆打断,含糊不清地回答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程知雨也故意说道。 “啧。”碎魂转过身,面朝墙壁,“我说,程知雨小姐秀外慧中,伶俐过人,真乃天之才女。” 程知雨‘咦’了一声:“好假。” “知道假还要听。”碎魂迈步过来,坐在了她床对面的椅子上,“快睡吧小姑娘。” “嗯……”程知雨依言闭上眼。 她听见碎魂不自然的声音响起:“我说,你今天被那花晕住的时候,嘀嘀咕咕讲的,都是些什么?枣泥糕,甜汤……不会是故意馋我吧?” 程知雨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胡乱扯道:“对呀,就是故意馋你的。” “……”碎魂生闷气般,在椅子上转过身,不再看程知雨。 程知雨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瞬间乐了。 她翻身坐起来,被褥紧紧裹在身上:“你生气了吗?” “没有。”碎魂依旧背着身,硬生硬气地回道。 “你不是说,你活着的时候,还没有这些糕点可吃吗。”程知雨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我想你这鬼做得未免太可怜。然后我又想,要是每一种糕点的味道我都知道就好了,这样我能替你尝尝,也能告诉你味道。” 她说完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很蠢啊。” “没有。”程知雨闻声抬眼,就见碎魂不知道什么来到了她床边。 他半蹲着身子,与她眼睛平视,难得认真地说道:“一点不蠢,谢谢你。” 程知雨拍拍他的肩,许诺道:“放心吧,我会带你尝遍全天下所有美味糕点的!” 碎魂勾唇浅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其实他活着的时候,不是没有这些糕点可吃。 只是没人会记挂他。 幸好,现在他身边有了这样的人。 还不算迟,他还能‘尝’完天下所有美味糕点。 第6章 准备 寅时三刻。 程知雨着一身深色衣裙,发髻高高挽起,从程府悄无声息地溜出来。 程府往衙门走去的街头,是卖桂花的王大娘家。 往日已经在门前忙碌的王大娘没出现,她家的木门此时正紧紧关着。 门前挂了两束白花,门口的台阶旁放着只铁盆,里面是少许黑色的灰烬,铁盆前还有几滴的红色蜡油。 程知雨不由得停住脚步。 王大娘这时开门走出来,她眼睛红肿,手上抱着撕好的黄色纸钱。 瞧见程知雨站在门前,她强撑着笑道:“真抱歉程二小姐,我今天不出摊了。” 王大娘正说着,又有眼泪顺着眼眶落下,她赶忙抬手擦干净,低头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我得给花丫头多烧点钱过去,傻孩子跟着我,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到了那边,可千万不要再亏待自己了……” 程知雨看着王大娘俯身烧纸的背影,一时没有动作。 碎魂待在程知雨体内时,是看不见外面的情况的,他只感觉到她停下了,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不走了?” “碎魂。”程知雨迷茫问道,“要是人死的时候还太小,生前做的善事不够多的话,来生还会好过一点吗。” 碎魂想了想,说道:“年纪太小就死掉的,也来不及做什么坏事。所以,来生会好过一点的。” “是吗。”程知雨最后回头看一眼,向前走去,“那真好。” 她翻墙进入衙门,凭着曾经和展舒来过几次的记忆,摸到了仵作的房外。 仵作昨晚熬了整夜,此时还在床上安然睡着。 他安放尸体的房间,就在睡觉的房间后面,程知雨蹑手蹑脚地撬开后面的门,闪身进去。 程知雨粗略数了数平放在此地尸体,一共十五具。 其中女性尸体为七具,男性尸体为八具。 碎魂垂着眸,指尖悬停在距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额前,开口道:“不是鬼做的,是活人。” 程知雨闻言抿抿唇,她指指剩下的尸体:“这些都是一人所做吗?” 碎魂收回手,点点头:“而且,这人已经离开此地了。” “……”程知雨思索片刻,问道,“你能知道对方的动向吗?” 碎魂想开口讥讽她一句‘多管闲事’,不过看着她认真的神色还是咽回这句话,点了点头:“可以。但这一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就说不准了。” 言下之意就是,程知雨如若下定决心要管这档子闲事,她便得离开故土,踏上不知归期的旅途。 “碎魂。”程知雨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走到一具女性尸体旁,翻开了那块掩盖她面容的干净白布。 这姑娘瞧着不过十三四岁,还是小孩的年纪,此时却僵硬地躺在木桌上,穿着不合身的华贵衣服。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皮肉腐烂,露出其中的几段白骨。面色泛着灰白。 程知雨沉吟片刻,说:“她是街头王大娘在路边捡的孩子,叫王花,王大娘希望她能和家里种的桂花树一样,好好地,健康地长大。每次我路过,她都会让我教她怎么做糕点,她学得很快。我问过她为什么想学做糕点。那时她说……” “因为娘喜欢吃这些甜的。”王花小心翼翼地放了几枚桂花在甜汤上点缀,她得意地捧起碗给程知雨看,继续说,“但是她节俭惯了,外面买来的她一定不吃,可要是我做的就不一样了!” 于是,程知雨也跟着她笑。 那次走时,王花还硬塞给了她一包新鲜的桂花:“阿雨姐姐你拿着,娘教过我不能欠人情,所以我不能让你白教。” 程知雨抬手将白布盖了回去,碎魂对此毫无记忆,他沉默地盯着木桌上的王花,试图从中看出熟悉的影子:“她已经死了很久了,身上没有任何气息可探,你怎么认出来的?” 程知雨指尖停在王花手腕上一串干枯的花串上:“这个结的系法,城里只有王大娘会。是她家里传下来的,据说能保佑家中小辈平安健康。” 她抬头定定看着碎魂,说道:“不止王花,躺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应该遭此厄运。” “你觉得我好管闲事也好,觉得我自命不凡也好。”程知雨如同从前和他商量今天要做什么糕点一般,笑着开口,“可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吧。” “那些冤屈,总不能就这样被埋没吧。” 碎魂牵动唇角,轻轻笑了。 像从前一般吐槽她道:“傻子。” 然后难得地垂眸补充了一句:“我生前也是这样,觉得平定天下不公之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既然一定会有这样的人,那为何不能是我。” 程知雨愣神,她此前从未听过碎魂提及生前事。 碎魂抬眼看向她,指指自己,平淡说道:“然后我就死了。” “程知雨。”他脸上还有着笑意,只是这笑平添几分无奈,“如果你注定会死在这条路上,那你还会踏上来吗?” 程知雨反问道:“你呢,你后悔过吗。” 碎魂没说话,她就轻拍拍他的肩,替他回答了:“你没后悔过,不然也不会这样说了。” “……明知死路一条仍旧一意孤行。”碎魂扭过头去,“愚蠢至极。” “这是在骂我还是骂你?”程知雨一点不恼,拿走仵作放在这里的小刀,撬开一旁的窗户,冲他摆摆手示意跟上。 “……”碎魂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将衙门遥遥甩在后面,才回答道,“在骂都这样了还要跟着你的我。” 程知雨则佯装恍然大悟的一拍手:“原来如此。” “喂!”碎魂大步上前,抬手恶狠狠地揉上她头发——魂魄要化出触碰活人的实体相当费神费力,他如今已然不能如此随心所欲,所以自然是没揉到,“我是怕你死太早,还没实现带我尝遍全天下所有糕点的承诺,就撒手人寰了。” 程知雨巧笑嫣兮,‘嗯嗯啊啊’地敷衍:“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碎魂:……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解释吧? 程知雨回程府时,双手大包小包分别提着程轻徽爱吃的桃酥,程夫人常用的胭脂,程老爷爱用的墨条…… 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翡玉正领着一群新买来的丫鬟往里走,她抬眼见程知雨正艰难地跨进门来,连忙上前接过大半:“二小姐,你这么早出门,是买这些东西去了?” 程知雨身上瞬间轻松不少,眨眨眼将这事含糊过去,转移话题道:“嗯是的……对了,她们是?” 翡玉往旁边站了两步,解释道:“是府里新买的丫鬟,二小姐可有合眼缘的?” 程知雨自小不习惯有人处处跟着,连连摆手就要走,一侧的碎魂忽地停住,抬手指指站在最后的小姑娘,道:“那个人,不对劲。” 程知雨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姑娘低垂着头,身上缠绕的黑气厚重,可其中还混杂着红色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程知雨立刻转变向前的脚步,走到那姑娘身边,朝翡玉开口道:“翡玉,她叫什么。” 翡玉走来一瞧,道:“她叫芍药,二小姐要是喜欢,等奴婢领她们去夫人那儿看完,就让她去二小姐院里。” 程知雨按住芍药手腕,道:“我会和娘说的。她实在合我眼缘,就不跟着去娘那里了。” 程府上下都对程知雨疼爱得紧,她又向来乖巧听话,翡玉不疑有他,只稍稍一躬身:“奴婢会转告夫人。” “对了。”程知雨回过身,从翡玉提着的一堆东西翻出一只布袋,放到了最上面——那里面放着一支雕刻精致的木钗,她笑笑说,“这是你的,剩下的交给阿娘就好。” 翡玉喜不自胜:“谢过二小姐,奴婢知道了。” 程知雨领着芍药离开了前院,她手中只剩下了要送给程轻徽的桃酥。不过照现在来看,得等一会才能送出去了。 芍药仍旧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程知雨却猛地停住,前者险些直接撞上她。 芍药惊恐地后退两步,悄声道:“二,二小姐,怎么了吗?” “你杀了多少人。”程知雨转过身问道,细眉微拧,一黑一红的眼睛定定看来。 “您这是什么话?”芍药瞪大双眼,“奴婢家中是种地的,从没有干过这样的事。” 程知雨见她没有要交代的想法,利落地拿出包里那颗由林海化成的魂珠。 魂珠顾名思义,是人死后魂魄化成。 它们形状各异,颜色也各不相同——比方说林海这样没有来世的恶鬼,化成的魂珠就是通体漆黑,无光可透的样子。该去正常转世,却被强行炼化的魂珠,则是白色,中心似有薄雾飘荡的样子。 因为魂珠有探查和吸收魂魄的作用,在前朝曾被大量制作贩卖。 可天下自是没有那么多恶鬼可炼化的,所以为了钱财,活人被肆意杀害。他们的魂魄炼化成魂珠,在黑市卖出高价。 当然,这种罔顾人伦的买卖,注定是要遭天谴的。 贩卖魂珠的商人都在一夜之间失去制作魂珠的供货商,余下的魂珠也不翼而飞。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再轻易涉足此类商品。 臭名昭著的魂珠买卖就此落幕。 程知雨在听碎魂讲述此事时,夸赞道:“做这事的人可真厉害。” “只是自视过高的小孩而已。”碎魂这样回答道。 程知雨装模作样地叹气:“碎魂你年纪太大了,已经理解不了这样的孩子啦。” 碎魂靠在灶台边:“啊是吗,他真的很厉害吗。” “嗯,很勇敢呢。”程知雨被蒸笼冒出的蒸汽烫了一下手指,她一边捏住耳朵止痛,一边回答说,“勇敢这种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拥有了,所以是非常珍贵的。” 碎魂在一旁看着她上蹿下跳地做糕点,突然笑了。 “你这是在夸自己吗……” 程知雨察觉到旁边的碎魂轻声说了句什么,可惜字句太过模糊没听清,眼下她也没功夫去询问。 ‘芍药’的脑袋扭曲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骨头不堪重负,正‘咯吱咯吱’地响着,她张大嘴巴,露出满口锋利的尖牙,上面甚至还有没擦干净的血。 程知雨看清后嫌弃地啧了一声,在‘芍药’准备扑上来前,她已经在空中画好了符咒,狠狠砸在对方额头上。 ‘芍药’额头如同被火钳烙印上了一般,死死抱住头,倒地哀嚎起来:“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啊——” 程知雨乘机上前,将魂珠抵在她头顶。 一股浓烈的黑气从芍药身上显现出来,又丝毫不差地被吸进了头顶的魂珠中。 芍药倒在地上,不断地痛苦嚎叫着。 她双手用力抓住程知雨伸在面前的手腕,尖锐的指甲划破对方衣服布料和皮肤,狠狠扎进血肉里。 程知雨手腕吃痛,眉头顿然紧锁。 剧烈的痛楚让她不得不将另一只手伸出来,用力把住拿魂珠的手,让其仍旧一动不动。 芍药这时也再度张嘴,从她嘴里传出来的,变成别人的声音,年老的男声,稚嫩的童音…… 那些声音无一例外,都在说着求饶的话:“不要不要杀我求求你……好痛好难受啊啊啊……对不起我错了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放过我吧放过我,我给你钱好吗你要多少都可以……” “啊——”芍药最终惨叫一声,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阿雨!” 因芍药的叫喊声太过凄惨,远在自己院内的程夫人从院门外急匆匆跑来,她身侧还跟着正值旬假的程轻徽。 她们一进院门,就看见了站在原地的程知雨。 她右手衣袖的布料被撕裂,垂了长长一条在脚边,手腕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正顺着手指砸在石板地上。 走在后面的翡玉吓得不轻,连忙领了程夫人的命,转头跑去请崔大夫来。 见她们惊慌失措地奔来,程知雨刚露出一抹安抚般的笑,正想往前,脚下猛地不稳,眼见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在地。 程夫人与程轻徽齐齐惊呼一声:“阿雨!” 可她们之间的距离显然来不及。 奇怪的是,程知雨已经向前扑去的身形猛然停住,她脚步往回退了退,再次抬头开口宽慰道:“娘,阿姐,我没事。” 程轻徽松了口气,又像是想到什么,趁程夫人不注意,冲程知雨旁边空荡荡的地方悄悄一躬身,在心里默默感谢。 “……呵。”碎魂紧皱着眉宇,低垂下眼帘,边用手把住她手肘以防再度脚下晃悠,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对方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好歹在世间当了这么久的鬼,不被活人看到又能触碰活人的办法,碎魂自然是有,而且不似直接显出实体那样费神费力,“这么喜欢强撑,就该让你摔一摔长长记性。” “啊也是。”程知雨唇色发白,依然笑着说道,“可惜有你在旁边,我这辈子应该是不会有这样长记性的机会了。” 碎魂闻言抬起一手,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下,叹气道:“你还真是有恃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