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宴设在京郊的“澄露园”——园内遍植桂树,此时正是花期,金桂银桂开得满院香,琉璃瓦映着秋日晴空,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富贵闲雅的气息。
马车停在园门外,听松早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顶银纱遮面的头笠。孟西洲先下了车,转身伸手,动作自然地扶着南知意。她今日穿一身水蓝渐变齐胸襦裙,裙裾绣着暗纹桂叶,薄纱广袖垂落时,像拢了层碎光;双环髻上坠着银蝶步摇,细链随步轻晃,泛着冷光。左颊的疤痕已淡成浅粉色,不凑近看,只觉她眉眼秾丽,眼尾扫着淡绯,眼下泪痣衬得杏眼又媚又凉,是未经雕琢却难掩的美。
孟西洲接过听松手里的头笠,指尖撩开银纱,细心地为她戴上,动作轻得像怕碰乱她的发髻。南知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有些别扭,耳尖微热,却见他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抬手虚扶着她的腰,引着她往园内走,指尖偶尔触到她的裙角,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掌控。
入园时,宴席已开了大半。王公贵族们分坐于桂树下的圆桌旁,吟诗作对声、丝竹管弦声此起彼伏。孟景然坐在主位上,见孟西洲来,笑着起身:“皇叔可算来了,朕等你许久。”目光扫过南知意,落在那顶遮面头笠上,眼底闪过一丝探究,“这位是?”
“本王刚捡的美人,甚是喜欢。”孟西洲语气漫不经心,顺手将南知意往怀里搂了搂,手搭在她肩上,姿态亲昵,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
孟景然笑得讪然,目光仍在头笠上打转:“哦?什么样的美人,竟能让皇叔如此着迷?”
“景然何时对皇叔的女人这般感兴趣了?”孟西洲抬眼,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几分威慑。孟景然心头一凛,知道他若是动了真格不好收场,便不再追问,笑着让侍女引他们入座。
南知意坐在孟西洲身侧,透过银纱打量四周,很快便看到了沈家一行人——沈敬之坐在靠前的位置,沈砚陪在一旁,而沈绾,穿着一身淡粉宫装,安静地坐在沈敬之身后,脸色有些苍白。
宴席过半,众人都在吟诗作对赢彩头,沈敬之却忽然起身,对着主位的孟景然拱手:“陛下,小女绾绾略通舞蹈,今日愿为陛下献舞一曲,以助雅兴。”
南知意猛地攥紧了裙摆,指尖泛白——沈绾是世家小姐,最是矜贵,怎会愿意在这满堂宾客面前做歌舞之态?这分明是沈敬之为了让她在孟景然面前刷存在感,故意让她难堪!她刚要起身,手腕却被孟西洲按住。
“别忘了你的身份,南大小姐…。”孟西洲伏在她耳旁,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在“南大小姐”四个字上刻意拖得绵长,带着事不关己的嘲弄和不容置喙的提醒,语气几乎没有温度。
南知意浑身一僵,只能硬生生坐下,眼睁睁看着沈砚起身想制止,却被沈敬之狠狠瞪了一眼。就在这时,沈绾却轻轻拉住了沈砚的衣袖,摇了摇头,眼底带着几分认命的平静。沈砚无奈,只能对着孟景然拱手:“陛下,臣愿为舍妹吹笛伴奏。”
孟景然饶有趣味的看向沈绾,摆了摆手,允了。
丝竹声起,沈砚的笛声清越,沈绾起身,走到场中,随着乐声起舞。她的舞姿很美,身段柔软,旋转时裙摆如蝶翼翻飞,可南知意却看得心口发疼——那舞姿里没有半分欢愉,只有强撑的体面,每一个动作,都像在被人撕扯着尊严。
一曲舞毕,孟景然率先鼓掌,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沈大人教女有方,沈小姐身段柔软,身姿妙曼,真是难得的佳人。”
这些话,落在沈绾耳里,无疑是**裸的羞辱。她脸色更白,对着孟景然屈膝行礼谢恩。
“我有些闷,想出去转转。”南知意起身,对着孟西洲轻声说。孟西洲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
澄露园西侧有一间偏僻的书房,是皇家宴饮时供人暂歇的地方。南知意刚推门进去,就见孟景然正坐在书桌后碾墨,动作慢条斯理。
“没想到皇叔真的救了你。”孟景然抬眼,语气平淡。
“陛下答应臣女的事,请一定要做到。”南知意不卑不亢地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南家现在可有皇叔保着,谁敢动?”孟景然拿起毛笔,在宣纸上轻轻点了点。
“可那只是三个月。”南知意的声音低了些,眼底满是不安。
“难道南大小姐没有把握,在三个月内查出证据?”孟景然反问,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南知意沉默了。她哪有把握?从家变到现在,她像个无头苍蝇,若不是孟西洲救了她,若不是云容郡主提点她来秋日宴,她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更何况,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孟景然到底要她做什么——若有一天她对他没用了,南家会不会……
“起来吧。”孟景然放下毛笔,看着她,“孤现在还没想好要你做什么,你就乖乖留在皇叔身边。只要你在他身边一日,孤与你的约定,就作数。”
南知意缓缓起身,心头五味杂陈,转身退出了书房。
她沿着园中小路往宴席走,路过假山时,忽然被一只手猛地拉进了假山后的石缝里。还没等她惊呼,另一只手便掀开了她的银纱——“知知!真的是你!”
熟悉的声音让南知意一怔,抬眼便看到沈绾泛红的眼眶。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沈绾,声音哽咽:“绾绾……”
沈绾用力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此时,南知意再也忍不住地掉眼泪。
从南家出事这么久,她好像还没哭过,一来是那些事情都发生的太突然了,她没时间反应,二来是因为她也不敢哭,她是南家大小姐,也是她爹爹唯一的女儿,她要是不坚强冷静面对这些那她还怎么救她爹爹,又还有谁能想救他呢。
她不怕么?她怕,当她被押进刑场,她怕孟景然骗她,怕没有人劫刑场救她。她还也怕她真的死了,或者孟西洲不救她,那南家……但是她始终没有哭过。
现在沈绾抱着她,她内心的疼和怕再也憋不住了,她就这样蹲在地上靠在沈绾的怀里啜泣,沈绾轻抚她的后背,她看着南知意这个样子满眼心疼,明明前不久还无忧无虑的骠骑大将军府的大小姐,如今却是在世人面前连脸都不敢漏的罪臣之女。
“别怕,知知,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沈绾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仿佛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南知意她一直在,她还有人可以相信可以靠,哪怕是很短暂的。“知知,你受苦了。”
知知这个名字,这是她最亲密的人才会这样叫她,南知意的情绪在一通哭泣的发泄之后,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从沈绾的怀里抬起头,想起沈敬之在宴会上刻意让沈绾跳舞,“绾绾,今日之事,沈伯父他……”
沈绾拿出手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看到她左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时,心疼得不行:“知知,我没事,父亲也是无奈。南家出事前,陛下就想削弱沈家,是南家先出了事,沈家才躲过一劫。可沈家树大招风,父亲说,若沈家在陛下身边有人,起码能保一族平安。”
“所以他要你去做沈家在孟景然的身边人?”南知意猛地睁大眼睛,声音刚提高,就被沈绾捂住了嘴。
“嘘!这是皇家宴会,不可直呼陛下名讳,也不可声张。”沈绾压低声音,“我也是沈家人,有守护沈家的职责。”
“那沈砚呢?他是沈家长子,而且他最疼你,怎么会同意?”南知意不解。孟景然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清楚,但是一定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什么好人,更何况皇帝身边哪有好待的。
沈绾握住南知意的手,轻声说到“我也是沈家人,也有守护沈家的职责。知知,当时你入诏狱,哥哥他不是不想救你,你别生他的气,他要去救你,然后被父亲关了三天,说皇帝早已经对沈家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沈家不能再……”
“我知道的,通敌叛国可是大罪,他要是救我,沈家就也沾染上了,这样的罪名一个南家就够了,我不怪他,还觉得他做的对,这样起码保住了沈家,保住了你,不然在诏狱里谁还悄悄给我送里衣呢。”南知意打断了沈绾的话,故作轻松,似玩笑般讲出这些话。
对于沈砚,她确实也是不怪他的,人之常情,他毕竟是沈家长子。只是她生气为什么沈砚会同意让沈绾去做这样的事情,沈砚不是最疼沈绾了么。
“只是他怎么可以任由沈伯父让你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知知,哥哥他是男子,咱陛下又没有龙阳之好,能怎么办?”沈绾像往日里两人说那些私密悄悄话一样拍了拍南知意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南知意笑了,眼眶却红了。她也清楚,这不过是沈绾没办法,在尽可能故作轻松的逗她。
“我得回去了,出来太久了。”南知意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戴上银纱。再不回去孟西洲就要起疑心了。
“好,你照顾好自己。”沈绾拉住她的手,轻声说,“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先保住自己。”
“你也是。不论何时,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南知意抱了抱她,转身往宴席走去。
回去的马车上,孟西洲靠在车壁上,双目微闭,似在假寐。车厢里静得只剩车轮碾路的声响,南知意坐在一旁,手里攥着沈绾给她的手帕,指尖微微发凉。
“去见谁了?”孟西洲没有睁眼,只是语气冰冷的问道。
“沈绾。”南知意低着头,声音平静,没有隐瞒。
孟西洲盯着她,眼底深不见底,却没再追问。孟西洲回想她在沈绾面前的模样,或许那才是最真实的她。车厢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是这一次,那寂静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张力——他知道她没说假话,却也知道她只是没说假话。而南知意,攥着手帕,忽然觉得,这趟秋日宴,或许比她想的,还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