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我……”
他低着头:“若是当初我不争这个储君的位置,或许咱们能活得自在些。母妃她……她说话是难听了点,但她毕竟是在深宫里熬过来的,你别怪她。”
路上这句话他大概说了三遍。
每一次说,背就稍微佝偻下去一点。
凌一帆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他,轻轻啧了一声。
“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把别人的错往自己身上揽。”
凌一帆在凌一诺后脑勺上拍了一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把人拍醒,“那老太婆骂人是为了发泄她自己的无能狂怒,关我们什么事?再说了,要是你不争这个位置,咱们早八百年就被老三扔进井里喂王八了,哪还有命在这儿听她废话。”
凌一诺被打得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摇头,抬手整理了一下稍微有些乱的发丝。
“行了,别愁眉苦脸的,看着就丧气。”凌一帆伸手揽过他的肩膀,推着他往边上的一条岔路走,“苏姑姑知道咱们今儿个要受罪,特意做了桂花糕在听雨轩候着呢。那可是用去年秋天咱们亲手摇下来的桂花蜜渍的,香着呢。走,尝尝去。”
提到苏姑姑和桂花糕,凌一诺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了一些。
“也好。”他轻声说,“有些日子没去你那儿了。”
两人转过几道弯,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荒凉起来。原本修剪整齐的花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肆意生长的野草和并不名贵的杂树。宫灯也稀疏了许多,隔着老远才亮着一盏,昏昏暗暗的。
这就是皇宫的背面。
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另一端,总得有些藏污纳垢或者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听雨轩就在这片区域的最深处,跟冷宫墙挨着墙。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皇子寝宫,倒不如说是个稍微大点的农家院子,原本是给那些年老色衰或者犯了错的宫女住的地方,阴气重,也没什么人气。
当年凌一帆误引天雷劈了祭坛(现在看来是纯粹的栽赃陷害),被皇帝一怒之下扔到了这边反省。后来虽然解了禁,但他实在受不了长春宫里那种时刻被母妃盯着的窒息感,便借口这里清静,死赖着不走了。
反正对于一个“不祥”的废柴皇子,也没人会在意他住在哪里。
反倒是凌一诺,身为万众瞩目的“夺嫡热门”,必须时刻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至今还要住在长春宫的偏殿里,连个打呼噜的自由都没有。
“吱呀——”
木门被推开,这动静叫人牙酸。
院子只有微弱的蝈蝈叫,墙角的杂草附近荧光闪烁,是不知哪来在这儿安了家的萤火虫。正屋的灯也亮着,从窗户纸里透出来,给这院子染上了一层人间烟火气。
凌一帆熟门熟路地跨过门槛,冲着屋里喊了一嗓子:“苏姑姑,饿死了,两个肚皮都在叫呢!”
话音刚落,屋里就走出一个穿着深青色宫装的妇人。
妇人年纪约莫四五十岁,头发盘得整整齐齐,插着一根不值钱的木簪。她笑得慈爱,手里端着个白瓷盘子,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还在冒着热气。
“就知道叫唤。”
苏姑姑浅骂了句凌一帆,把盘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刚出锅的,小心烫嘴。”
接着她转头看向凌一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福了福身子:“六殿下也来了,快坐。今儿个大典累坏了吧?这桂花糕里我加了点安神的茯苓,正好给殿下压压惊。”
“有劳苏姑姑了。”
凌一诺连忙扶了她一把,没让她真的拜下去。在这里,没有皇子和奴才,只有家人。
两人围着石桌坐下。
凌一帆也不客气,手也没洗抓起桂花糕往嘴里塞,烫得直吸气,却还含糊不清地嘟囔:“嗯……就是这个味儿。比御膳房那些个花里胡哨的东西强多了。”
凌一诺则动作斯文地拿起一块,咬下一小口,等待桂花的甜香在舌尖化开,他温温柔柔地笑着,那种从长春宫带出来的寒意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
就在这时,院墙角落的阴影里,那个一直没出声的人动了动。
燕归靠在墙上,怀里抱着把看起来有点年头的铁剑。
他穿得一身黑,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黑布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只没有什么感情波动的眼睛。
见凌一诺看过来,燕归点了点头,算是行礼。
“怎么站那儿?过来吃一块。”凌一帆指了指盘子。
燕归没动,摇了摇头。
“他不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凌一诺替他解了围,咽下嘴里的糕点,问道,“燕归,今天有什么情况吗?”
一谈到正事,燕归那原本有些慵懒的站姿瞬间变得紧绷起来。他往前走了两步,但也只走了两步,依然保持在一个最适合拔剑暴起的距离。
“二公主。”
燕归蹦出三个字,他的话总是能省则省,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浪费。
“二姐?”凌一诺眉头微皱,“昭阳宫那边?”
燕归点头,接着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茶会。很多人。她在找钱。”
“找钱?”凌一帆嘴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他舔了舔手指上的碎屑,“找谁的钱?怎么找?”
“商会。江南的,还有京城的。”燕归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好让这一长串情报能用最少的字表达出来,“她卖了一些东西。首饰,古董。换灵石。大量的。”
“呵,有点意思。”
凌一帆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扔回盘子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咱们这位二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是个闷声发大财的主儿。我还以为她一心只想嫁个好驸马,或者收集天下美男呢。”
他转过头看着凌一诺,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哥,你说她要这么多灵石干什么?养小白脸?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吧。除非……”
“除非她想养私兵,或者,已经养了私兵。”
凌一诺接过了话茬,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或者是购买某种极为昂贵的修炼资源。二姐虽然是火灵根,但一直对外宣称资质平平。如果她也想插手夺嫡,那局势就更复杂了。”
“她背后的母族虽不显赫,但在江南一带财力雄厚。”凌一诺手指在石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若是真的动了心思,以她的财力,加上她在宫中经营多年的人脉,确实是个不小的变数。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她居然提到了我。”
凌一帆突然插了一句,目光转向燕归,“你刚才想说这个吧?别憋着,一次性说完。”
燕归看了他一眼,僵硬地点点头:“她想用你。”
“噗——”
凌一帆没忍住笑出了声,“用我?我还以为她上次邀我一块逛花楼被拒了,就已经打消念头了。”
“一帆。”凌一诺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被美女惦记总比被抠脚大汉惦记强。”凌一帆摆摆手,“既然二姐这么看得起我,那我怎么也得给她几分面子。燕归,接着盯。”
他玩笑的口吻收回来了些,“还有老三那边,你去看看他有没有派人盯着长春宫或者听雨轩,要是有,筑基以下,杀之后快,筑基以上,你也不能叫他大摇大摆地走。”
“是。”
燕归简洁地应了一声。只是一瞬,他的身影微微一晃,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原地。
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风吹过树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凌一诺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刚开始,牛鬼蛇神就都出来了。”
“这才哪到哪。”凌一帆重新拿起一块糕点,在手里抛了抛,“好戏还在后头呢。哥,你尽管在台上唱你的大戏,台下那些扔臭鸡蛋的、放冷箭的,交给我就行。”
凌一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凌一帆放在桌上的左手,用力捏了捏。
那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也是一种沉重的依托。
“对了。”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没插嘴的苏姑姑突然开了口。
此时燕归已经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苏姑姑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个干干净净。
她走到石桌旁,弯下腰,刻意压低了声音:“七殿下,您之前让我留意的那个事儿……有眉目了。”
凌一帆正在抛着糕点玩的手猛地停住了,没接住。
那块精致的桂花糕啪嗒一声掉回了盘子里,摔掉了一个角。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总是睁不开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彻底睁开了。瞳孔深处,是令人窒息的黑。
“四哥的事?”
凌一帆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子森然的冷意。
凌一诺也猛地抬起头,眼神中满是震惊。
四皇子凌一渊。
那个会在御花园里吹笛子的病弱少年,那个唯一会对着六指的凌一帆露出温和笑容的表兄。他在三年前的一个雨夜突然暴毙,太医院给出的结论是“急惊风”,也就是突发恶疾。
但没人信。
尤其是凌一帆不信。
“是。”苏姑姑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去辛者库那边送药,正好碰见那个当年伺候四殿下的老太监。他早就疯了,整天在倒夜香的时候胡言乱语。平时也没人理会,那天我听他嘴里一直念叨着……”
苏姑姑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克服某种心理障碍,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说道。
“他念叨着:‘不是病,不是病。是虫子……好多虫子……吃人的虫子……’”
“虫子?”
凌一诺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宫里怎么会有吃人的虫子?而且太医验尸的时候,明明说是心力衰竭……”
“那个老太监还说……”苏姑姑打断了他,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剩下气声,“他说,四殿下死的时候,身子里像是空了一样。他说……是被吸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里头……里头全是空的。”
“吸干了精气神……”
凌一帆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如纸,但那种惨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让他感到灵魂都在战栗的共鸣。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丹田的位置。
那里,并没有正统修士那种温暖光明的气海灵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漆黑的、贪婪的、仿佛永远填不满的漩涡。
那是他根据《天衍决》反推出来的邪术——恶紫夺朱。
夺他人之灵根,吸他人之修为,掠夺一切生机来填补自身的空缺。
那种掠夺的方式,那种将精气神强行抽离的感觉……竟然和苏姑姑描述的四皇子的死状,有着惊人的相似!
如果说,四皇子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而是被人当成了……“鼎炉”?被人像吃点心一样,一口一口地吸干了?
这皇宫里,除了他这个刚刚摸到邪术门槛的半吊子,还有谁会这种手段?
凌一帆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脸。
那张脸威严、深沉,明明已经一百五十岁高龄,却依然保持着四十岁壮年的模样,皮肤紧致,血气旺盛得不像话。
父皇,凌霄。
最近这几十年,原本子嗣稀薄的皇帝突然开始疯狂地生孩子。皇子皇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又一个接一个地因为各种意外或疾病死去。
四皇子死了,五公主死了。
剩下的,要么像凌一尘那样资质平庸靠药物堆砌,要么像凌一解那样阴狠毒辣。
而现在,该轮到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