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听雨轩只有窗外那几只不知死活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
凌一帆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手里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卷泛黄的竹简。那竹简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甚至断裂了,用粗糙的麻绳随意绑着。上面刻着的符文蚯蚓一样爬着,在清晨微弱的阳光下,这些符文偶尔会闪过一瞬暗红色的流光,稍纵即逝,仿佛那是某种活着的东西在呼吸。
这就是《天衍诀》残篇。
凌一帆垂着眼皮,指甲刮着竹简的绳结。
这东西来得太容易了。
容易得让他到现在都觉得有些不真实。那是他刚被扔到冷宫自生自灭的时候,在一堵快要塌掉的墙缝里抠出来的。那时候他才几岁?刚学会走路不久吧?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弃童,竟然能拿到这种逆天的东西。
推演天机,趋吉避凶。
隐匿藏形,改头换面。
掠夺生机,化为己用。
这三大板块,每一个放出去都能让外面的修士抢破头。尤其是最后一项,那简直就是魔道的祖宗。可这东西偏偏就那么巧,落在了他这个天生六指、心怀怨恨的皇子手里。就像是有人早就写好了剧本,特意把把刀递到了他手上,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发疯。
“吃人的虫子……”
凌一帆低声重复着昨晚苏姑姑的话。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一百五十岁,金丹中期,卡在这个境界已经足足六十年了。对于一个坐拥天下资源的皇帝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耻辱,更是对死亡的恐惧。
为了突破,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凌一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如果把这皇宫比作一个巨大的炼丹炉,那他们这些皇子皇女是什么?
药材?还是药渣?
四哥凌一渊死了,五姐凌一瑶也莫名其妙地夭折了。现在,轮到谁了?是他那个完美无瑕的哥哥,还是他这个没用的废物?
“咔哒”。
门被轻轻推开了。
凌一诺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一身素白的长袍,没戴什么多余的饰品,只用一根木簪束发,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倒是真有几分求学若渴的书卷气。
“起了?”凌一诺看了一眼凌一帆手里的竹简,没多问,只是把手里提着的一个食盒放在桌上,“苏姑姑熬的小米粥,趁热喝。我要去宗正寺卿府了。”
“去吧去吧。”凌一帆把竹简往怀里一揣,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别跟那个老头子顶嘴,他让你遛鸟你就遛鸟,让你斗鸡你就斗鸡。反正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装孙子。”
凌一诺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乱的衣领:“你自己小心点。我看燕归刚才神色不对,怕是外面不太平。”
“放心,我有数。”凌一帆摆了摆手,“赶紧走吧,别让那老王爷等急了,到时候又说你‘不尊师重道’。”
看着凌一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凌一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体内的气机流转,《天衍诀》那股晦涩的力量瞬间覆盖全身。
再睁眼时,镜子里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太监。塌鼻梁,厚嘴唇,脸上还带着几颗麻子,那是扔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的长相。
“该干活了。”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随手抓起一件灰扑扑的太监服套上,从窗户翻了出去,瞬间没入了宫墙的阴影之中。
……
宗正寺卿府位于皇城根下,占地极大,却显得有些冷清。
这位老王爷名叫凌震,是当今皇帝的叔叔辈,也是硕果仅存的几位金丹期宗室之一。但他早就不问政事,整日里闭门谢客,活得像个隐形人。
凌一诺到的时候,老王爷正蹲在花园里,手里拿着根草棍,逗弄着笼子里的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
“太爷爷。”凌一诺恭恭敬敬地行礼。按辈分,他确实该这么叫。
凌震头也没回,依然专注地逗着鸟:“来了?那边石桌上有几本关于吐纳的书,你自己看吧。有什么不懂的……嗯,也没什么不懂的,照着练就是了。”
凌一诺:“……”
果然是敷衍到了极点。
他走到石桌旁,拿起那几本书翻了翻。都是些市面上大路货色的入门功法,甚至连一些稍微高深点的练气心得都没有。这对一个刚被众多兄弟视为眼中钉,急需提升实力的皇子来说,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他找了个石墩坐下,摆出一副认真研读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这府邸看似松散,实则暗藏玄机。
那些修剪花草的仆役,虽然一个个低眉顺眼,但走路时脚下生风,显然都有功夫在身。而且花园的布局暗合某种阵法,若是有人贸然闯入,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子,心不静啊。”
老王爷的声音突然飘了过来。
凌一诺心头一跳,连忙起身:“太爷爷教训得是。孙儿……孙儿只是有些急切。”
“急有什么用?”凌震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过身来。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堆垒,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邻家老头,但那双眼睛却精光四射,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睿智。
“这修仙啊,就像熬鹰。你急着飞,就容易折了翅膀。倒是这府里的书房,有些老掉牙的杂书,你要是看这些功法看腻了,可以去翻翻。不过别弄乱了,不然老头子我可是要骂人的。”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逗鸟了,嘴里还哼着戏曲调子。
书房?杂书?
凌一诺心中一动。这老王爷是在暗示什么?
他拱手道谢,随后朝着书房走去。推开厚重的楠木门,一股陈旧的纸墨香气扑面而来。书架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古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他在书架间穿梭,手指划过那些书脊。
《大燕野史》、《宗室秘闻录》、《丹道杂谈》……
凌一诺随手抽出一本《丹道杂谈》翻开。书页泛黄,上面还有不少批注。翻着翻着,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在那一页的角落里,有一行用朱砂批注的小字,字迹潦草,透着一股触目惊心的红:
“以血亲为引,夺天地造化,逆天改命,实乃魔道。凌氏先祖曾立誓禁之,然后世子孙贪念难除,恐有重蹈覆辙之日。”
凌一诺的手指微微颤抖。
血亲为引。
血亲,为引……?
……
同一时间,天启城西市的一家名为“听风楼”的茶馆后巷。
穿着一身灰扑扑杂役服饰的凌一帆,正叉开腿蹲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个破碗,看起来就像个等着施舍的乞丐,不修边幅的。
没过多久,一个挑着担子卖炊饼的矮个子男人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下,似乎是歇脚。
“今天的炊饼有点硬啊。”凌一帆也没抬头,手里把玩着那一枚刻着特殊记号的木牌,声音压得很低。
“硬才顶饱。”矮个子男人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擦着汗,“宫里的贵人们牙口好,不嫌硬。”
凌一帆嘴角微勾,换了个蹲着的姿势:“说吧,查到了什么?”
“三殿下那边,确实不干净。”矮个子男人压低声音,语速飞快,“那个叫红芍的女人,每隔半个月就会去城西的‘醉红楼’。表面上是去查账,实际上是在跟西域那边的人接头。上次有一批灵石,足足五千块下品灵石,被装在运送胭脂水粉的箱子里,送出了城,一路向西。”
“五千块?”凌一帆挑了挑眉,“咱们这位三皇子还真是大手笔啊。这些灵石最后流向了哪儿?”
“西域毒龙教。”矮个子男人吐出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名字,“那个宗门擅长炼蛊,手段极其阴毒。听说……他们在帮三殿下炼制一种名为‘噬心蛊’的东西。”
噬心蛊。
中者必死,且死状极惨,心脏会被蛊虫一点点啃噬干净,偏偏神智还清醒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吃空。
凌一帆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凌一解这是想干什么?给谁下蛊?凌一诺?还是父皇?
“还有那个在您和六殿下寝宫转悠的探子。”矮个子男人继续说道,“他的确是西域人,江湖人称鬼手。但他不仅仅是个暗探,他还是毒龙教大长老的亲传弟子。这次他潜伏进宫,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
“具体不知。但这几天他频繁在冷宫附近转悠,好像对当年的旧事很感兴趣。”
凌一帆握紧了手里的破碗,“咔嚓”一声,碗边被捏下了一块缺口。
看来,大家都盯着那点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啊。
“知道了。这块牌子你拿着,去老地方领赏。”凌一帆把手里的木牌扔进矮个子男人的担子里,正准备起身离开。
突然,他动作一顿。
那种熟悉的、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而且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有人在盯着他。
凌一帆没有回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今天没讨到几个钱,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巷子。
一出巷子,他立刻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天衍诀》运转。
隐匿藏形。
他体内的气息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那个毫无灵力的杂役,而是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甲。甚至连身上的味道、走路的姿势都在这一刻被调整得毫无破绽。
他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后不远处,两个穿着便衣的男子脸色一变,急忙追了上来,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却只能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该死!跟丢了!”其中一人低声咒骂,“这小子属泥鳅的吗?”
“回去怎么跟统领交代?”另一人脸色难看,“统领说了,皇上对这个七皇子最近有点上心,让我们死盯着。”
躲在旁边一家绸缎庄阴影里的凌一帆,听到这话,眼神微微闪烁。
统领?那是御林军的人。
也就是父皇的人。
看来,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漠视他啊。
几日后。夜色如墨。
“承坤殿”偏殿,也就是三皇子凌一解的寝宫,此刻灯火通明。
凌一帆像只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贴在房梁上。他现在是一身夜行衣,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就连下面那个有着筑基期修为的三皇子,都没能察觉头顶上悬着一把刀。
这就是《天衍诀》的霸道之处。
此时,下面正坐着几个人。
坐在主位上的自然是凌一解,他今天穿得很是随意,手里依然盘着那两个核桃,脸上带着那种虚伪的笑意。
坐在客座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身暗金色的锦袍,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霸气。那是镇西大将军,徐烈。
而在徐烈身旁,坐着一个少年。
凌一帆低头看了一眼。
那少年大概十七八岁模样,长得那是相当不错。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看就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劲装,腰间挂着一枚品质极佳的储物玉佩,脚蹬云纹快靴,整个人透着股子蓬勃的朝气,以及……
那股子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的傲气。
这小子坐姿都不怎么老实,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茶杯,眼神在宫殿里四处乱飘,显然对这场谈话没什么兴趣。
“三殿下。”徐烈放下茶杯,声音洪亮,“这次带犬子入宫,主要是为了给他谋个差事。这小子在西边野惯了,不知天高地厚,我想着让他进御林军历练历练,也好收收性子。”
“哎呀,徐将军太客气了。”凌一解笑眯眯地说,“无妄贤侄可是咱们大燕有名的天才少年,筑基初期的修为,这在同龄人里那是凤毛麟角啊。进御林军那是屈才了,怎么着也得给个副统领当当。”
那个叫徐无妄的少年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了一句:“谁稀罕当什么副统领,还没我在西边杀妖兽来得痛快。”
声音虽小,但在场的都是修士,谁听不见?
徐烈脸色一黑,瞪了他一眼:“闭嘴!在殿下面前不得无礼!”
徐无妄撇了撇嘴,把头扭到一边,一脸的不服气。
房梁上的凌一帆看得有点想笑。
这小子,倒是挺有个性。一看就是那种被家里宠坏了的少爷,没经过社会的毒打。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这种性格可是要吃亏的。
不过,徐烈可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常年镇守西境。若是凌一解能拉拢到他,那对太子之位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无妄贤侄快言快语,本宫倒是很喜欢。”凌一解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年轻人嘛,就要有这股子冲劲。这样吧,过几日刚好有一场皇家狩猎,到时候让无妄贤侄在父皇面前露露脸,只要表现得好,什么职位还不是父皇一句话的事儿?”
“狩猎?”徐无妄终于来了点兴趣,转过头来,“有高阶妖兽吗?要是只是打些兔子野鸡什么的,那本少爷可没兴趣。”
“哈哈哈哈!”凌一解大笑,“放心,皇家狩猎场深处,可是圈养了不少好东西。甚至还有筑基后期的妖兽,就怕贤侄到时候手软啊。”
“切。”徐无妄不屑地哼了一声,下巴微微扬起,“筑基后期又怎样?本少爷的‘破风刀’也不是吃素的。”
那种自信,那种张扬,简直就像是个发光体。
凌一帆在上面看着,心里默默地点评了一句:
傻杯。
就在这时,凌一解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徐烈说道:“将军,关于那件事……”
“殿下放心。”徐烈神色一肃,看了一眼四周,“西边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只要殿下一声令下,那些‘特殊的货物’随时都能送进京城。”
特殊的货物?
凌一帆眼神一凝。
是指那些蛊虫吗?还是别的什么?
“那就好。”凌一解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次狩猎,就是个好机会。咱们那位刚觉醒灵根的六殿下,可是也要参加的。到时候……意外总是难免的嘛。”
徐烈心领神会,端起茶杯:“那就预祝殿下心想事成。”
徐无妄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显然没听懂他们这哑谜,他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目光无意间扫过房梁的一角。
那里有一只蜘蛛正在结网。
他手指一弹,一道微弱的劲气飞出,精准地打断了那根蛛丝。
蜘蛛掉了下去。
房梁上的凌一帆呼吸一滞,身体瞬间绷紧。
好险。
这小子的感知力还挺敏锐。刚才那一下要是偏一点,打到他身上,虽然伤不到他,但肯定会暴露行踪。
“无妄,干什么呢?”徐烈皱眉。
“没事,打个虫子。”徐无妄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爹,咱们什么时候走啊?这宫里的茶太难喝了,一股子霉味。”
“你这逆子!”徐烈气得胡子都在抖。
凌一解倒是依旧笑呵呵的:“无妨无妨,既然贤侄待不住,那今日就先这样。改日我在府上设宴,专门请贤侄喝好茶。”
等徐家父子走了,凌一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手里的核桃狠狠地往桌上一拍,眼神阴鸷得可怕。
“那小子太狂了。”旁边的阴影里,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衣里的人走了出来。
正是鬼手。
“狂才好。”凌一解冷笑一声,“狂妄的人容易当刀使。徐烈这老狐狸不好对付,但他这个儿子……哼,只要稍加挑拨,就是个没脑子的打手。到时候让他去跟凌一诺斗,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殿下英明。”鬼手恭维了一句,“对了,陛下跟踪七皇子的人回来了,说是……跟丢了。”
“跟丢了?”凌一解眉头一皱,“两个练气后期的好手,跟丢了一个还没引气入体的?”
“据说七皇子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属下怀疑……他身边可能有高手保护。”
“高手?”凌一解眯起了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有点意思……那就更有意思了。”
房梁之上,凌一帆听着这一切,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下面那两个算计他的人,就像是在看两个死人。
想拿徐无妄当刀使?
想在狩猎场对凌一诺动手?
行啊。
有本事就来。
不过那个徐无妄……
凌一帆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一脸臭屁、弹指打蜘蛛的少年。
傻杯。
夜风吹过宫殿的飞檐,带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三皇子宫殿外,徐无妄跟在父亲身后,大步流星地走在汉白玉铺就的甬道上。
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昆仑虚余脉下那座略显阴森的宫殿,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徐烈问。
“没什么。”徐无妄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就是觉得……肚子不太舒服,好像吃坏了东西。”
徐烈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疑神疑鬼!山猪吃不来细糠!赶紧走!”
徐无妄撇了撇嘴,揉着脑袋跟了上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