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教前传》 第1章 朱紫错生 天启城的日头毒得很。 巨大的皇家广场被汉白玉铺得严丝合缝,正午的阳光砸下来,晃得人眼晕。四周静得有些过分,只有旌旗被风扯动的猎猎声。这声音听久了,像是什么钝刀子在割肉。 几百双眼睛盯着高台下那条长长的甬道。那是通往测灵台的唯一路径。 周围的观礼席上坐满了人。有穿着朱紫官袍的重臣,也有后宫里那些个涂脂抹粉的娘娘们。他们摇着扇子,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偶尔极轻地碰一下眼神,嘴角就带上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弧度。 谁不知道呢。六皇子凌一诺,是个光风霁月的草包。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治国策论倒背如流,长得也是一副好皮囊,可偏偏在修仙问道的大燕王朝,凡人,就是原罪。 “该六殿下了。”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万众瞩目中,一道白色的身影踏上了台阶。 凌一帆穿着属于胞兄的纯白蟒袍,腰间束着那条象征皇子身份的玉带。这衣服有些紧,勒得他肋骨微疼。他和凌一诺是同卵双胞胎,身量几乎一模一样,但凌一诺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背挺得比尺子还直,穿衣显瘦。凌一帆则习惯懒散些,这会儿为了模仿哥哥,不得不硬生生把自己那股子随性给压下去,把背脊挺成了一杆枪。 他走得很慢。台下的角落里,却站着另一个身影。 那是真正的凌一诺,此刻却穿着凌一帆那身暗红色的便服,头发随意地束着。他低着头,似乎在看脚下的石缝,但实际上手心都在冒汗。 帆儿今日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怎成想是这样的惊喜! 凌一帆余光扫过角落,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哥哥在害怕。 也是,这种在几百个修士眼皮子底下玩偷天换日的把戏,换了谁都得腿软。但凌一帆不害怕,他只觉得血液在沸腾,那种行走在刀尖上的战栗感让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后的冷静之中。 他走到了测灵台中央。 面前是一块两人高的黑色巨石,表面坑坑洼洼的,好像还刻着点什么看不懂的符文。 旁边的礼官是个脸上光溜溜的太监,手里捧着名册,眼皮都不抬一下,声音尖细:“六殿下,请吧。” 那语气里的敷衍,连掩饰都懒得做。 底下的窃窃私语声稍微大了一些。 “这就是走个过场。” “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凡人终究是凡人,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这些话像是苍蝇一样嗡嗡乱飞,钻进耳朵里。凌一帆站在石头前,微微侧了侧头。阳光打在侧脸上,他下唇那两颗标志性的黑痣被幻术遮盖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凌一诺的脸。 他抬起右手。 那只手修长有力,指根处被精心处理过,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只有凌一帆自己知道,那下面藏着一道圆形的疤,是他出生时被切断第六根手指留下的痕迹,也是他一切苦难的源泉。 天生六指,不祥之人。 他把手贴在了冰凉的石面上。 全场安静了一瞬,似乎都在等着看笑话。等着那石头毫无反应,等着这位完美的六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 凌一帆闭上了眼睛。 体内的气机开始逆转。那不是正统的灵气运行路线,而是一种他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残缺的《天衍决》反推出来的诡异法门。他想象着自己的经脉变成了贪婪的触手,不是向外释放,而是向内坍塌,再强行掠夺周遭稀薄的灵气,沿途通过那只断指的旧伤处,伪装成输出的假象。 这很疼。 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着指尖,顺着手臂一路往心口钻。 但他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甚至还带着些许诡异的笑意。 嗡—— 一声低沉的轰鸣陡然响起。 礼官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僵住了。 黑色的石头深处,突然亮起了一抹光。起初只是萤火般微弱,紧接着,那光芒猛地炸裂开来,刺得礼官遮了遮眼睛。 不是驳杂的五色杂光,而是一道纯粹的、虽然并不算太强,但绝对清晰可见的青色光柱! 五品木灵根。 不好不坏,但在皇室中,已经足够保住储君的位置,也足够堵住悠悠众口。 光芒倒映在凌一帆的瞳孔里,也倒映在台下无数张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脸上。 那一瞬间,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风好像都停了。 凌一帆缓缓收回手。掌心滚烫,仿佛握着一块碳一样,他转身,衣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度。 这邪术消耗比想象中要大,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就要露馅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礼官,声音清冷,学着凌一诺平日里的调子:“记档。” 礼官猛地回过神来,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慌乱地点头:“是……是!六殿下,五品木灵根!” 轰的一声,台下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不是说是凡人吗?” “藏拙!这是在藏拙啊!” “六殿下好深的心机!” 凌一帆没理会那些喧嚣。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暗红色的身影上。 真正的凌一诺猛地松开了攥紧袖口的手,整个人浑身冒冷汗,虚脱地靠在了身后的石柱上。隔着这么远,凌一帆仿佛能听到哥哥急促的心跳声。 胆子真小。 凌一帆迈步走下高台,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当。周围人的眼神变了,从轻蔑变成了敬畏,甚至带着一丝讨好。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人群,走向了不远处的偏殿。 “走。” 路过凌一诺身边时,他嘴唇微动,吐出一个字。 凌一诺低着头,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 偏殿的门刚一关上,外面的喧嚣就被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光线有些暗,只有高处的窗格透进来几缕充满尘埃的光柱。 凌一诺像是突然被抽走了脊梁骨,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一把扶住旁边的红木桌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把那身暗红色的衣领都浸湿了。 “完了……我们完了……”凌一诺的声音在发抖,他抬起头,那张和凌一帆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惊魂未定,“要是被发现,这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凌一帆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慢条斯理地解开腰间那条勒人的玉带。 “欺君?” 他随手把那价值连城的玉带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哥哥,脸上的清冷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戏谑。 “哥,父皇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有个能手搓灵根的弟弟,所以然只有一瞬,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杀我们?” 凌一帆一边说着,一边扯开了领口。那层伪装出来的端庄架子彻底散了,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坐没坐相地打量着凌一诺。 “再说了,你看外面那些人。”凌一帆抬手指了指门外,修长的手指在光柱里晃动,“刚才一个个恨不得把你踩进泥里,现在呢?估计都在琢磨怎么把家里的女儿塞进你府里。” 凌一诺没接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凌一帆面前,伸手去解那身属于自己的白色衣袍。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解扣子的时候甚至有些笨拙。 “把衣服换回来。”凌一诺的声音有些哑,但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这事儿没完。那石头……你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凌家用了几百年的,从未出错过。” 凌一帆任由哥哥的手在自己身上忙活,他微微仰着头,让凌一诺能更方便地替他脱下那层象征着“完美无瑕”的外皮。 “一点小把戏而已。”凌一帆轻描淡写地说,“从那本破书里看了点旁门左道,把我也没什么用的这点灵气短暂地聚在指尖,骗骗那块死石头罢了。” 他说得轻松,仿佛刚才那种钻心的剧痛不存在一样。 凌一诺动作停顿了一下。 “一帆。”凌一诺直直注视着凌一帆的眼睛,“你不该为了我涉险。如果是为了那个位置,我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凌一帆耸了耸肩,脱下白袍,露出里面单薄的中衣。他伸手拿过凌一诺脱下来的暗红衣袍,随意地往身上套,“但我讨厌他们看你的眼神。” 他站起来,系好腰带,动作行云流水。 “你是完美的,哥。”凌一帆凑近凌一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近在咫尺,“既然他们想要一个有灵根的储君,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反正……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那光芒到底是谁发出来的?” 凌一诺看着弟弟。 那双眼睛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疯狂,却又包裹着最柔软的依恋。凌一诺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凌一帆抓住了手腕。 凌一帆的手指冰凉,指腹轻轻摩挲着凌一诺的手腕内侧。 “刚才在下面,吓坏了吧?”凌一帆低笑着问,语气里没有半分歉意,反而透着股恶劣的愉悦。 凌一诺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吓坏了?下次这种事,必须先跟我商量。” “商量了你就不让我干了。”凌一帆理直气壮。 他松开手,转身走到铜镜前。镜子里映出两个身影,一个红衣张扬,一个白衣胜雪,同样的面孔,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态。 凌一帆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抬手用指腹抹过自己下唇,消掉那点幻术,那两颗黑痣重新显露出来,像是白雪地里落下的两点墨。 “好了。” 凌一帆转过身,看着已经换回太子服饰、重新恢复了端庄仪态的凌一诺。 “从现在起,你就是天启城万众瞩目的天才六殿下。”凌一帆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邪气,“而我,依然是那个混吃等死、游手好闲的七皇子。” 凌一诺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伸出手,替凌一帆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 “回去吧。”凌一诺轻声说,“待测灵大典结束,就将母妃那坛好酒挖出来。” 凌一帆挑了挑眉:“我要把那一坛子都喝光。” “随你。”凌一诺眼中闪过一丝宠溺。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宫里的太监来催促了。 凌一帆立刻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他率先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阳光重新洒在他身上,刺眼得很。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去哪位“好兄弟”那里收点利息了。 毕竟,刚刚在台上,有几个人的眼神,让他很不爽啊。 第2章 宗正寺卿 出了偏殿,外头的日头好似更毒了些。 宫道两旁的柳树蔫头耷脑的,连知了都叫得有一搭没一搭。凌一帆眯着眼,抬手挡了挡刺目的光,红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那截白净的小臂。 他身边的凌一诺倒是走得四平八稳,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哪怕刚才在密室里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也被他那股子刻进骨子里的皇室仪态给压得严严实实。只是那步伐略显急促了些,显见得心里头还没彻底落定。 “慢点儿。”凌一帆懒洋洋地开了口,伸手在袖子里摸索了一阵,指尖触到了一块温润的凉意。 凌一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那双和凌一帆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带着点疑惑。 “给。” 凌一帆手腕一翻,掌心里躺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那是块鱼形状的素面玉,什么花纹也没雕,光秃秃的,看着有些单调。但此时此刻,这玉佩里头像是封着一汪活水,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青气,若有若无地往外溢。 这是他老早准备的。把他那点不仅不正经、反而有些邪门的“气”封了一丝进去,再用手法伪装成刚觉醒的木灵根波动。 要是碰上个元婴期的大能仔细查探,肯定得露馅。但这盛典上,谁会没事闲得把神识往刚翻身的老六身上死命怼?顶多也就是那一群等着看笑话的兄弟们会用神识扫两眼罢了。 “这是?”凌一诺没接,只是看着。 “咱俩刚才换衣服是换回来了,但这身上的味儿不对。”凌一帆也不管他接不接,直接上前一步,半蹲下身,伸手扯过凌一诺腰间的系带,动作熟稔地把玉佩挂了上去。 两人离得极近。凌一帆能闻到哥哥身上那股淡淡的沉水香,混着刚才紧张出汗后的热气。 “你是‘刚觉醒’的修士,身上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像话吗?”凌一帆低着头,手指灵活地打了个结,把玉佩系得死死的,“这玩意儿能帮你撑撑门面。记住,待会儿谁要是敢用神识探你,你就把手按在这玉佩上,装作灵力不稳的样子。” 凌一诺低头看着那枚玉佩,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腰间。 他那个弟弟总是这样,执着于为这具凡胎□□披上铠甲。 他抿了抿嘴唇:“这又是你从那本书里……” “嘘。”凌一帆从地上站直了起来,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眼角眉梢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有些事儿,心里清楚就行,说出来就不灵了。” 凌一诺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只是伸手按了按那枚玉佩,像是要把这份温度透过掌心汲取进去。 两人整理好仪态,转过宫墙拐角,还没来得及踏上通往广场的大道,迎面就撞上了一群人。 为首的那个穿着一身织金的紫色蟒袍,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转得咔咔作响。那张脸生得倒是周正,只是颧骨略高了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总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三皇子,凌一解。 他身后乌泱泱跟了一群随从,把路堵了个严实。 “哟,这不六弟么?” 凌一解大老远就开始嚷嚷,声音洪亮得恨不得让半个皇宫都听见。他几步跨过来,那股子热情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凌一诺失散多年,一个宫里出来的亲兄弟。 “刚才父皇还念叨呢,说怎么刚测出个五品灵根就不见人影了,原来是躲这儿来了。”凌一解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伸手就要去拍凌一诺的肩膀,那动作看似亲昵,实则带着风声。 凌一诺站在原地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在那只手即将落在他肩上的瞬间,他微微侧身,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这一下“亲切”的问候,顺势拱手行礼。 “三皇兄。”凌一诺的声音平稳得像是一潭死水,听不出半点波澜,“方才突感体内灵力初醒,经脉略有躁动,怕在父皇面前失仪,便去偏殿暂且调息了片刻。让父皇挂心,是臣弟的不是。” 这番话回答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去向,又暗戳戳地炫耀了一把“灵力躁动”——这是刚觉醒灵根之人的常态,合情合理。 凌一解的手僵在半空,也没尴尬,顺势就收了回去,改为摸了摸下巴。细长的眼睛钩子一样在凌一诺身上来回刮了几遍,似乎想从这副完美的皮囊下刮出点什么破绽来。 “调息?”凌一解嘴角的笑意淡了些,眼神却更深了,“六弟这运气也是没谁了。这么多年都被人当成没灵根的废……咳,凡人,没想到一朝翻身。这五品木灵根虽说不算顶尖,但也足够修行了。只是不知六弟这灵力底蕴如何?刚才那一手光柱亮堂得很,怕是得有练气三层的底子了吧?” 这是在试探。 测灵石只能测资质,测不出修为。但刚才凌一帆为了造势,搞出的动静确实有点大。 凌一诺面色不变,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轻轻搭在那枚素面玉佩上。 “三皇兄谬赞了。”凌一诺淡淡道,“不过是初窥门径,刚才那一下也是运气使然,此刻体内空空荡荡,正虚着呢。” 随着他的话音,那枚玉佩微微震颤了一下,溢出一丝极淡却极其真实的灵力波动。这波动显得有些紊乱,忽强忽弱,正符合“刚觉醒,控制不住”的菜鸟特征。 凌一解是筑基期的修士,这点波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感知。他脸色变了变,眼底那抹怀疑终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名为“忌惮”的情绪。 既然有波动,那就是真的了。 这个一直被他视为弃子的老六,真的翻身了。 “那是得好好养着。”凌一解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以后咱们兄弟切磋的机会多着呢。” 说完,他像是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大活人似的,视线慢悠悠地转到了凌一帆身上。 那目光里的轻视简直不加掩饰,就像是在看路边的一棵杂草,或者宫墙上那些病怏怏的爬山虎。 “老七也在啊。”凌一解随意地点了点头,连正眼都没给一个,“跟你哥好好学学,别成天游手好闲的。虽说你这手……”他的目光在凌一帆那只带着疤痕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算了,也没什么好学的。” 凌一帆站在那儿,红色的衣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他那双总是半敛着的眼睛此刻也没睁开,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根本没听见凌一解话里的刺。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甚至可以说,让人觉得安全。 “三皇兄教训得是。”凌一帆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声音不大,透着股还没睡醒的敷衍劲儿,“我也想学啊,可惜这命不好,只有混吃等死的份儿。” 凌一解显然对和一个“废物”浪费口舌没什么兴趣。他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带着那群随从浩浩荡荡地往广场方向去了。 等人走远了,凌一诺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凌一帆,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 “没事。”凌一帆耸了耸肩,看着凌一解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这种蠢货,活得久不了。” “慎言。”凌一诺低声警告了一句,但语气并不严厉。 回到盛典现场时,气氛已经变了。 原本喧闹的广场此刻鸦雀无声。那几百号人站在烈日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高台之上的龙椅上,坐着大燕王朝的主宰。 皇帝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要把人的眼睛都给晃瞎了。那种久居上位的威压,隔着老远都能让人觉得膝盖发软。 此时,除了凌一诺,还有两个更年幼的皇子也测出了灵根,正跪在台下等着封赏。 那两个孩子兴奋得脸通红,不住地磕头。 轮到凌一诺了。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前,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背脊挺直,姿态无可挑剔。 “儿臣,参见父皇。” 声音清朗,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龙椅上的人没动。 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极淡的“嗯”。 那声音听不出喜怒,更听不出半点作为父亲看到儿子成才的欣慰。 “起吧。” 皇帝的声音依然漫不经心。 旁边的太监总管捧着拂尘,尖着嗓子喊道:“六皇子凌一诺,觉醒五品木灵根,特赐灵石百枚,上品法器一件,着……宗正寺卿教导修行。” 此言一出,底下那群原本屏气凝神的大臣们,瞬间像是炸了锅一样,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这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却是怎么压也压不住。 宗正寺卿? 那可是个出了名的闲职!那位老王爷确实辈分高,也有些修为,但整日里除了斗鸡遛鸟就是喝茶听曲,早就不过问修行之事了。让这么个人来教导刚刚觉醒灵根、本该是重点培养对象的太子? 这哪是重视,这简直就是敷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冷落。 比起刚才那两个小皇子被指派给了御林军统领和国师弟子,凌一诺这待遇,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凌一解站在人群前头,原本阴沉的脸上瞬间绽开了一朵花。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瞥跪在地上的凌一诺,心里那块石头算是彻底落了地。 看来,父皇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即便有了灵根,依然是那个不受宠的“怪物”的哥哥。 跪在地上的凌一诺身形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 他低下头,额头触碰到滚烫的地面。 “儿臣,谢父皇隆恩。” 声音依然平稳,听不出半点委屈。 凌一帆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靠着一根汉白玉的柱子,手里摆弄着袖口的一根线头。他远远地看着那一幕,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黄色身影,又看了看那个跪在地上渺小的白色身影。 周围人的嘲讽、同情、幸灾乐祸,全都被他收入眼底。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这就是皇家啊。 漠视?冷落? 未必吧。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万众瞩目的天才往往死得最快。反倒是这种看似被放弃的闲散角落,才最适合野草疯长。 如果那个老头子真是这么想的,那倒还有点意思。 “礼成——!” 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划破了长空。 皇帝起身,看都没再看一眼底下的儿子们,转身便走。那种漠然,就像他来时一样,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地鸡毛让人去捡。 人群开始散去。 凌一诺站起身,膝盖上的灰尘也没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而凌一帆,早已在人群散开的第一时间,就像一条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哥哥身边。 “母妃怕是要气疯了。” 第3章 贵妃 长春宫的地面铺着厚重的猩红地毯,那是西域进贡的波斯绒,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一脚踏进了某种温热的内脏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苏合香气味,甜腻得让人口感,混杂着女人的泪水味,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啪——!” 又是一声脆响。 一只看上去华贵无比的粉彩大瓶在金砖地上炸得粉碎。那些精心绘制的仕女四分五裂,看起来就像是一地模糊的肉。 几个跪在门口的小宫女吓得肩膀猛地一缩,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连气都不敢喘一口。大殿深处,那个一身绯红宫装的女人在满地的狼藉中来回踱步。 魏贵妃。 这位宠冠后宫多年的女人,此刻全无平日里的雍容华贵。她头上的金凤步摇随着剧烈的动作疯狂颤抖,流苏打在脸颊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涨红,眼角的细纹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狰狞。 “宗正寺卿……好个宗正寺卿!” 魏贵妃声音尖利,“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把你扔给那个只会斗鸡遛鸟的老废物?这是把你当皇子看吗?这分明是把你当成了那些个混吃等死的闲散宗室!这是在打本宫的脸!是在告诉全天下,即便你凌一诺测出了灵根,也不过是个没人要的东西!”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双美目死死地盯着站在大殿中央的那个白色身影。 凌一诺垂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 面对母亲狂风暴雨般的怒火,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他静静地看着地面上那一块碎裂的瓷片,看着那锋利的边缘反射着宫灯昏黄的光芒,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稀世珍宝。 “母妃息怒。” 凌一诺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冷静,“父皇自有父皇的考量。宗正寺卿毕竟是皇族长辈,辈分极高,儿臣跟着他,也能学到不少修身养性的道理……” “修身养性个屁!” 魏贵妃根本不等他说完,直接爆了一句粗口。她几步冲下台阶,那股子混合着脂粉香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指尖几乎戳到了凌一诺的鼻子上。 “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啊?那是把你往冷板凳上按!你三岁识字,五岁能赋!就连那个姓王的老东西都说你是储君!现在有了灵根,本该是乘风而起的时候,结果呢?老三那边已经在看笑话了!你大哥那边的幕僚都在写贺表嘲讽了!就连那个从来不出门的二公主,听说今天都在昭阳宫开了茶会,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编排咱们娘儿俩呢!你让本宫这张脸往哪儿搁?” 凌一诺没躲,任由那根手指在自己面前晃动。 “儿臣知罪。” 他低下头,语气依旧恭顺。 魏贵妃的一腔怒火瞬间没了着力点。她恨恨地瞪了凌一诺一眼,那种眼神里并没有多少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疼惜,反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焦躁,以及对自己筹码贬值的恐慌。 既然这块硬骨头啃不动,那自然要找个软柿子捏一捏。 魏贵妃猛地转过头,视线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射向大殿角落。 那里,凌一帆正斜倚在一根粗大的朱红漆柱旁。 他一身红衣,在这昏暗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扎眼。但他整个人却像是一滩烂泥,没什么骨头似的靠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不知道从哪薅的狗尾巴草。他低着头,眼皮耷拉着,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看客。 “还有你!” 魏贵妃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花红的纱衣因动作幅度大散了开来:“在那儿装什么死人?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嘴?看见你哥受委屈,你就连个屁都不敢放?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成了哑巴?” 凌一帆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狭长的凤眼半眯着,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淡漠。他看了一眼魏贵妃,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濡慕,甚至连一丝最基本的情绪都没有,就像是在看一只正在发疯的野猫。 “母妃。” 凌一帆懒洋洋地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股还没睡醒的倦意,“哥也没受什么委屈吧?父皇既没废他的位子,也没削他的俸禄。只不过是找了个老师差了点而已,正好清闲,不用天天去校场挨那帮武夫的揍,多好。” “好?” 魏贵妃被气笑了,她指着凌一帆,胸口剧烈起伏,“你听听,这是人话吗?清闲?在这吃人的宫里,清闲就是等死!你懂不懂?哦,对,我不该问你,你这种废物怎么可能懂?你只需要活着喘气就够了!” 她一步步逼近凌一帆,眼神厌恶地扫过他垂在身侧的右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但在指根处,有一个并不明显的圆形疤痕。那是当年她亲自下令切断第六根手指留下的痕迹。 每次看到这个疤,魏贵妃就会想起当年生下这个怪胎时的恐惧。那是她一生的污点,是她登上后位最大的阻碍。 天杀的,当年就该称自己只生了一个儿子。 “你看看你这副德行。”魏贵妃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刻薄的嫌弃,“要是没有你哥护着你,你这种天残之人早就被人扔进井里填了!整天游手好闲,除了给你哥拖后腿还会干什么?这次测灵大典,若不是你哥争气,你也跟着吃挂落!你知不知道大皇子那边的方伯庸又上书了?请求皇上圈禁你这个‘不祥之人’!要不是皇上没搭理,你以为你能站在这儿跟本宫顶嘴?” 凌一帆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不祥之人?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要是你知道,你引以为傲的那个“争气”的儿子,其实是个连一丝灵气都感应不到的凡人,而你眼中这个“不祥”的废物,才是那个在黑暗中只手遮天的人,你会是什么表情? 那种表情一定很精彩吧。 可惜,现在的时机还不对。这出戏,还得接着演下去。 “是是是,母妃教训得是。”凌一帆毫无诚意地点了点头,身体往后一仰,更加没骨头似地贴在柱子上,单手做西子捧心状,“我是废物,我是拖油瓶,我是不祥之人。所以还得劳烦母妃多费心,给哥再谋划谋划,别让那宗正寺卿真把哥给教废了。至于我嘛,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地儿睡觉就行,圈禁不圈禁的,也就那么回事儿。” “你——!” 魏贵妃被他这种滚刀肉的态度气得眼前发黑,她扬起手,似乎想给凌一帆一巴掌。 就在这时,殿门口传来一阵细碎而慌乱的脚步声。 “娘……娘娘!殿下!该……该喝药了!” 一个小太监端着个黑漆托盘,缩着脖子,进来时鞋底几乎没离开地面,拖拖拉拉的。 那是小顺子,跟了凌一帆好些年的贴身太监,平日里机灵得很,但这会儿也被殿里的杀气吓得够呛,两条腿都在打摆子。 魏贵妃的手僵在半空,转头冷冷地扫了小顺子一眼:“什么药?谁让你进来的?” “回……回娘娘的话,是……是太医院刚才送来的安神汤。”小顺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头都不敢抬,“说是……说是二位殿下今日在大典上受了惊,需得……” “滚下去!” 魏贵妃心烦意乱地一挥袖子,带起一阵劲风,“喝什么安神汤?没看见本宫正烦着吗?都给本宫滚!” 小顺子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托盘里的汤药洒出来一些,泼在他手上,烫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凌一帆的目光在小顺子身上轻轻一扫。 他看见小顺子跪在那儿瑟瑟发抖,但在磕头的间隙,那双总是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里,却飞快地朝着凌一帆极其隐蔽地眨了一下。 那是暗号。 苏姑姑那边有消息了。而且是急事。 凌一帆眸色微沉,随即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直起身子,慢悠悠地走到小顺子面前,伸出一只手,像是要去扶他,实则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挡,在小顺子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行了,别在这儿碍眼,没看见母妃正教训儿子吗?”凌一帆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一脚踢在小顺子的屁股上,“端着这劳什子滚去我的偏殿候着,等会儿我自己喝。要是凉了,今晚就睡门口去。” 小顺子如蒙大赦,连连磕头:“是,是!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他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那狼狈的样子,看得魏贵妃又是一阵皱眉。 “连身边的奴才都这么没规矩,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魏贵妃冷哼一声,似乎终于发泄够了,那种歇斯底里的劲头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阴冷的算计。 她重新走回宝座坐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裙摆,端起旁边宫女刚换上的热茶,抿了一口。 “罢了。” 魏贵妃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冷了下来,恢复了往日那种高高在上的贵妃架势,“事已至此,再闹也没用。一诺,你这些日子勤快点。虽然宗正寺卿是个闲职,但你不能真闲着。多去父皇面前露露脸,哪怕是跪在御书房门口请安,也得让他看见你的诚心。另外,我会让你舅舅那边再运作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你寻几本像样的功法送进去。” “是,儿臣明白。”凌一诺恭顺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疲惫。 “至于你……”魏贵妃的目光再次落在凌一帆身上,这次少了几分嫌弃,多了几分利用的意味,“你虽然是个废物,但平日里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得熟。你去给本宫查查,老三那边最近都在跟谁来往。尤其是那个叫红芍的宫女,听说最近往宫外跑得勤,别是有什么猫腻。还有,二公主那边,你也给本宫盯着点,那丫头最近安静得反常。” 凌一帆略低下头,笑着应下。 他们的母妃一向如此,发脾气归发脾气,该有的手段心机一个不少。 “母妃尽管放心,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我最在行。”凌一帆没正形地说。 魏贵妃厌恶地挥了挥手:“滚吧滚吧,看见你们就心烦。记住,别给本宫惹事。” 出了长春宫厚重的宫门,外面的空气仿佛都清新了不少。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宫道两旁的石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天启城的夜总是带着一股子凉意,哪怕是盛夏,这宫墙里也像是透着寒气。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直到拐进一条通往冷宫方向的僻静小路,确定四周无人,那种一直紧绷的气氛才稍微松弛下来。 凌一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肩膀微微塌了下来。 “没事吧?”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弟弟。借着月光,能看到凌一帆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凌一诺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愧疚,“让你跟着我挨骂。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哪句话?” 凌一帆双手抱在脑后,嘴里不知何时叼了一根枯草,哼笑了一声,“是说我是废物?还是说我是不祥之人?哥,我都听了十几年了,早就有免疫力了。倒是你,演这一出逆来顺受的戏码,不累吗?” 凌一诺苦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眉心:“无论如何,她也是为了我们好……她只是不太擅长表达。” “为我们好?” 凌一帆停下脚步,吐掉嘴里的草根,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那种在魏贵妃面前伪装出来的漫不经心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清醒与狠戾。 “哥,你别傻了。在她眼里,咱们就是两块肉。你是上好的里脊,我是没用的边角料。哪天要是那种吃人的妖怪来了,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扔出去喂妖怪,好保住你这块里脊肉。甚至……如果为了保住她的荣华富贵,把你这块肉卖个好价钱,她也不会犹豫太久。” 凌一诺沉默了。 他看着凌一帆,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他知道凌一帆说的是实话,只是这实话太**,太伤人。在这个冰冷的皇宫里,除了身边的弟弟,他其实一无所有。 第4章 凌一渊 “一帆,我……” 他低着头:“若是当初我不争这个储君的位置,或许咱们能活得自在些。母妃她……她说话是难听了点,但她毕竟是在深宫里熬过来的,你别怪她。” 路上这句话他大概说了三遍。 每一次说,背就稍微佝偻下去一点。 凌一帆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他,轻轻啧了一声。 “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把别人的错往自己身上揽。” 凌一帆在凌一诺后脑勺上拍了一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把人拍醒,“那老太婆骂人是为了发泄她自己的无能狂怒,关我们什么事?再说了,要是你不争这个位置,咱们早八百年就被老三扔进井里喂王八了,哪还有命在这儿听她废话。” 凌一诺被打得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摇头,抬手整理了一下稍微有些乱的发丝。 “行了,别愁眉苦脸的,看着就丧气。”凌一帆伸手揽过他的肩膀,推着他往边上的一条岔路走,“苏姑姑知道咱们今儿个要受罪,特意做了桂花糕在听雨轩候着呢。那可是用去年秋天咱们亲手摇下来的桂花蜜渍的,香着呢。走,尝尝去。” 提到苏姑姑和桂花糕,凌一诺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了一些。 “也好。”他轻声说,“有些日子没去你那儿了。” 两人转过几道弯,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荒凉起来。原本修剪整齐的花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肆意生长的野草和并不名贵的杂树。宫灯也稀疏了许多,隔着老远才亮着一盏,昏昏暗暗的。 这就是皇宫的背面。 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另一端,总得有些藏污纳垢或者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听雨轩就在这片区域的最深处,跟冷宫墙挨着墙。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皇子寝宫,倒不如说是个稍微大点的农家院子,原本是给那些年老色衰或者犯了错的宫女住的地方,阴气重,也没什么人气。 当年凌一帆误引天雷劈了祭坛(现在看来是纯粹的栽赃陷害),被皇帝一怒之下扔到了这边反省。后来虽然解了禁,但他实在受不了长春宫里那种时刻被母妃盯着的窒息感,便借口这里清静,死赖着不走了。 反正对于一个“不祥”的废柴皇子,也没人会在意他住在哪里。 反倒是凌一诺,身为万众瞩目的“夺嫡热门”,必须时刻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至今还要住在长春宫的偏殿里,连个打呼噜的自由都没有。 “吱呀——” 木门被推开,这动静叫人牙酸。 院子只有微弱的蝈蝈叫,墙角的杂草附近荧光闪烁,是不知哪来在这儿安了家的萤火虫。正屋的灯也亮着,从窗户纸里透出来,给这院子染上了一层人间烟火气。 凌一帆熟门熟路地跨过门槛,冲着屋里喊了一嗓子:“苏姑姑,饿死了,两个肚皮都在叫呢!” 话音刚落,屋里就走出一个穿着深青色宫装的妇人。 妇人年纪约莫四五十岁,头发盘得整整齐齐,插着一根不值钱的木簪。她笑得慈爱,手里端着个白瓷盘子,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还在冒着热气。 “就知道叫唤。” 苏姑姑浅骂了句凌一帆,把盘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刚出锅的,小心烫嘴。” 接着她转头看向凌一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福了福身子:“六殿下也来了,快坐。今儿个大典累坏了吧?这桂花糕里我加了点安神的茯苓,正好给殿下压压惊。” “有劳苏姑姑了。” 凌一诺连忙扶了她一把,没让她真的拜下去。在这里,没有皇子和奴才,只有家人。 两人围着石桌坐下。 凌一帆也不客气,手也没洗抓起桂花糕往嘴里塞,烫得直吸气,却还含糊不清地嘟囔:“嗯……就是这个味儿。比御膳房那些个花里胡哨的东西强多了。” 凌一诺则动作斯文地拿起一块,咬下一小口,等待桂花的甜香在舌尖化开,他温温柔柔地笑着,那种从长春宫带出来的寒意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 就在这时,院墙角落的阴影里,那个一直没出声的人动了动。 燕归靠在墙上,怀里抱着把看起来有点年头的铁剑。 他穿得一身黑,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黑布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只没有什么感情波动的眼睛。 见凌一诺看过来,燕归点了点头,算是行礼。 “怎么站那儿?过来吃一块。”凌一帆指了指盘子。 燕归没动,摇了摇头。 “他不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凌一诺替他解了围,咽下嘴里的糕点,问道,“燕归,今天有什么情况吗?” 一谈到正事,燕归那原本有些慵懒的站姿瞬间变得紧绷起来。他往前走了两步,但也只走了两步,依然保持在一个最适合拔剑暴起的距离。 “二公主。” 燕归蹦出三个字,他的话总是能省则省,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浪费。 “二姐?”凌一诺眉头微皱,“昭阳宫那边?” 燕归点头,接着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茶会。很多人。她在找钱。” “找钱?”凌一帆嘴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他舔了舔手指上的碎屑,“找谁的钱?怎么找?” “商会。江南的,还有京城的。”燕归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好让这一长串情报能用最少的字表达出来,“她卖了一些东西。首饰,古董。换灵石。大量的。” “呵,有点意思。” 凌一帆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扔回盘子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咱们这位二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是个闷声发大财的主儿。我还以为她一心只想嫁个好驸马,或者收集天下美男呢。” 他转过头看着凌一诺,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哥,你说她要这么多灵石干什么?养小白脸?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吧。除非……” “除非她想养私兵,或者,已经养了私兵。” 凌一诺接过了话茬,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或者是购买某种极为昂贵的修炼资源。二姐虽然是火灵根,但一直对外宣称资质平平。如果她也想插手夺嫡,那局势就更复杂了。” “她背后的母族虽不显赫,但在江南一带财力雄厚。”凌一诺手指在石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若是真的动了心思,以她的财力,加上她在宫中经营多年的人脉,确实是个不小的变数。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她居然提到了我。” 凌一帆突然插了一句,目光转向燕归,“你刚才想说这个吧?别憋着,一次性说完。” 燕归看了他一眼,僵硬地点点头:“她想用你。” “噗——” 凌一帆没忍住笑出了声,“用我?我还以为她上次邀我一块逛花楼被拒了,就已经打消念头了。” “一帆。”凌一诺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被美女惦记总比被抠脚大汉惦记强。”凌一帆摆摆手,“既然二姐这么看得起我,那我怎么也得给她几分面子。燕归,接着盯。” 他玩笑的口吻收回来了些,“还有老三那边,你去看看他有没有派人盯着长春宫或者听雨轩,要是有,筑基以下,杀之后快,筑基以上,你也不能叫他大摇大摆地走。” “是。” 燕归简洁地应了一声。只是一瞬,他的身影微微一晃,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原地。 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风吹过树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凌一诺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刚开始,牛鬼蛇神就都出来了。” “这才哪到哪。”凌一帆重新拿起一块糕点,在手里抛了抛,“好戏还在后头呢。哥,你尽管在台上唱你的大戏,台下那些扔臭鸡蛋的、放冷箭的,交给我就行。” 凌一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凌一帆放在桌上的左手,用力捏了捏。 那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也是一种沉重的依托。 “对了。”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没插嘴的苏姑姑突然开了口。 此时燕归已经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苏姑姑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个干干净净。 她走到石桌旁,弯下腰,刻意压低了声音:“七殿下,您之前让我留意的那个事儿……有眉目了。” 凌一帆正在抛着糕点玩的手猛地停住了,没接住。 那块精致的桂花糕啪嗒一声掉回了盘子里,摔掉了一个角。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总是睁不开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彻底睁开了。瞳孔深处,是令人窒息的黑。 “四哥的事?” 凌一帆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子森然的冷意。 凌一诺也猛地抬起头,眼神中满是震惊。 四皇子凌一渊。 那个会在御花园里吹笛子的病弱少年,那个唯一会对着六指的凌一帆露出温和笑容的表兄。他在三年前的一个雨夜突然暴毙,太医院给出的结论是“急惊风”,也就是突发恶疾。 但没人信。 尤其是凌一帆不信。 “是。”苏姑姑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去辛者库那边送药,正好碰见那个当年伺候四殿下的老太监。他早就疯了,整天在倒夜香的时候胡言乱语。平时也没人理会,那天我听他嘴里一直念叨着……” 苏姑姑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克服某种心理障碍,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说道。 “他念叨着:‘不是病,不是病。是虫子……好多虫子……吃人的虫子……’” “虫子?” 凌一诺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宫里怎么会有吃人的虫子?而且太医验尸的时候,明明说是心力衰竭……” “那个老太监还说……”苏姑姑打断了他,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剩下气声,“他说,四殿下死的时候,身子里像是空了一样。他说……是被吸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里头……里头全是空的。” “吸干了精气神……” 凌一帆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如纸,但那种惨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让他感到灵魂都在战栗的共鸣。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丹田的位置。 那里,并没有正统修士那种温暖光明的气海灵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漆黑的、贪婪的、仿佛永远填不满的漩涡。 那是他根据《天衍决》反推出来的邪术——恶紫夺朱。 夺他人之灵根,吸他人之修为,掠夺一切生机来填补自身的空缺。 那种掠夺的方式,那种将精气神强行抽离的感觉……竟然和苏姑姑描述的四皇子的死状,有着惊人的相似! 如果说,四皇子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而是被人当成了……“鼎炉”?被人像吃点心一样,一口一口地吸干了? 这皇宫里,除了他这个刚刚摸到邪术门槛的半吊子,还有谁会这种手段? 凌一帆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脸。 那张脸威严、深沉,明明已经一百五十岁高龄,却依然保持着四十岁壮年的模样,皮肤紧致,血气旺盛得不像话。 父皇,凌霄。 最近这几十年,原本子嗣稀薄的皇帝突然开始疯狂地生孩子。皇子皇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又一个接一个地因为各种意外或疾病死去。 四皇子死了,五公主死了。 剩下的,要么像凌一尘那样资质平庸靠药物堆砌,要么像凌一解那样阴狠毒辣。 而现在,该轮到谁了。 第5章 徐无妄 清晨的听雨轩只有窗外那几只不知死活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 凌一帆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手里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卷泛黄的竹简。那竹简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甚至断裂了,用粗糙的麻绳随意绑着。上面刻着的符文蚯蚓一样爬着,在清晨微弱的阳光下,这些符文偶尔会闪过一瞬暗红色的流光,稍纵即逝,仿佛那是某种活着的东西在呼吸。 这就是《天衍诀》残篇。 凌一帆垂着眼皮,指甲刮着竹简的绳结。 这东西来得太容易了。 容易得让他到现在都觉得有些不真实。那是他刚被扔到冷宫自生自灭的时候,在一堵快要塌掉的墙缝里抠出来的。那时候他才几岁?刚学会走路不久吧?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弃童,竟然能拿到这种逆天的东西。 推演天机,趋吉避凶。 隐匿藏形,改头换面。 掠夺生机,化为己用。 这三大板块,每一个放出去都能让外面的修士抢破头。尤其是最后一项,那简直就是魔道的祖宗。可这东西偏偏就那么巧,落在了他这个天生六指、心怀怨恨的皇子手里。就像是有人早就写好了剧本,特意把把刀递到了他手上,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发疯。 “吃人的虫子……” 凌一帆低声重复着昨晚苏姑姑的话。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一百五十岁,金丹中期,卡在这个境界已经足足六十年了。对于一个坐拥天下资源的皇帝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耻辱,更是对死亡的恐惧。 为了突破,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凌一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如果把这皇宫比作一个巨大的炼丹炉,那他们这些皇子皇女是什么? 药材?还是药渣? 四哥凌一渊死了,五姐凌一瑶也莫名其妙地夭折了。现在,轮到谁了?是他那个完美无瑕的哥哥,还是他这个没用的废物? “咔哒”。 门被轻轻推开了。 凌一诺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一身素白的长袍,没戴什么多余的饰品,只用一根木簪束发,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倒是真有几分求学若渴的书卷气。 “起了?”凌一诺看了一眼凌一帆手里的竹简,没多问,只是把手里提着的一个食盒放在桌上,“苏姑姑熬的小米粥,趁热喝。我要去宗正寺卿府了。” “去吧去吧。”凌一帆把竹简往怀里一揣,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别跟那个老头子顶嘴,他让你遛鸟你就遛鸟,让你斗鸡你就斗鸡。反正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装孙子。” 凌一诺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乱的衣领:“你自己小心点。我看燕归刚才神色不对,怕是外面不太平。” “放心,我有数。”凌一帆摆了摆手,“赶紧走吧,别让那老王爷等急了,到时候又说你‘不尊师重道’。” 看着凌一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凌一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体内的气机流转,《天衍诀》那股晦涩的力量瞬间覆盖全身。 再睁眼时,镜子里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太监。塌鼻梁,厚嘴唇,脸上还带着几颗麻子,那是扔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的长相。 “该干活了。”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随手抓起一件灰扑扑的太监服套上,从窗户翻了出去,瞬间没入了宫墙的阴影之中。 …… 宗正寺卿府位于皇城根下,占地极大,却显得有些冷清。 这位老王爷名叫凌震,是当今皇帝的叔叔辈,也是硕果仅存的几位金丹期宗室之一。但他早就不问政事,整日里闭门谢客,活得像个隐形人。 凌一诺到的时候,老王爷正蹲在花园里,手里拿着根草棍,逗弄着笼子里的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 “太爷爷。”凌一诺恭恭敬敬地行礼。按辈分,他确实该这么叫。 凌震头也没回,依然专注地逗着鸟:“来了?那边石桌上有几本关于吐纳的书,你自己看吧。有什么不懂的……嗯,也没什么不懂的,照着练就是了。” 凌一诺:“……” 果然是敷衍到了极点。 他走到石桌旁,拿起那几本书翻了翻。都是些市面上大路货色的入门功法,甚至连一些稍微高深点的练气心得都没有。这对一个刚被众多兄弟视为眼中钉,急需提升实力的皇子来说,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他找了个石墩坐下,摆出一副认真研读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这府邸看似松散,实则暗藏玄机。 那些修剪花草的仆役,虽然一个个低眉顺眼,但走路时脚下生风,显然都有功夫在身。而且花园的布局暗合某种阵法,若是有人贸然闯入,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子,心不静啊。” 老王爷的声音突然飘了过来。 凌一诺心头一跳,连忙起身:“太爷爷教训得是。孙儿……孙儿只是有些急切。” “急有什么用?”凌震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过身来。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堆垒,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邻家老头,但那双眼睛却精光四射,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睿智。 “这修仙啊,就像熬鹰。你急着飞,就容易折了翅膀。倒是这府里的书房,有些老掉牙的杂书,你要是看这些功法看腻了,可以去翻翻。不过别弄乱了,不然老头子我可是要骂人的。”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逗鸟了,嘴里还哼着戏曲调子。 书房?杂书? 凌一诺心中一动。这老王爷是在暗示什么? 他拱手道谢,随后朝着书房走去。推开厚重的楠木门,一股陈旧的纸墨香气扑面而来。书架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古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他在书架间穿梭,手指划过那些书脊。 《大燕野史》、《宗室秘闻录》、《丹道杂谈》…… 凌一诺随手抽出一本《丹道杂谈》翻开。书页泛黄,上面还有不少批注。翻着翻着,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在那一页的角落里,有一行用朱砂批注的小字,字迹潦草,透着一股触目惊心的红: “以血亲为引,夺天地造化,逆天改命,实乃魔道。凌氏先祖曾立誓禁之,然后世子孙贪念难除,恐有重蹈覆辙之日。” 凌一诺的手指微微颤抖。 血亲为引。 血亲,为引……? …… 同一时间,天启城西市的一家名为“听风楼”的茶馆后巷。 穿着一身灰扑扑杂役服饰的凌一帆,正叉开腿蹲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个破碗,看起来就像个等着施舍的乞丐,不修边幅的。 没过多久,一个挑着担子卖炊饼的矮个子男人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下,似乎是歇脚。 “今天的炊饼有点硬啊。”凌一帆也没抬头,手里把玩着那一枚刻着特殊记号的木牌,声音压得很低。 “硬才顶饱。”矮个子男人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擦着汗,“宫里的贵人们牙口好,不嫌硬。” 凌一帆嘴角微勾,换了个蹲着的姿势:“说吧,查到了什么?” “三殿下那边,确实不干净。”矮个子男人压低声音,语速飞快,“那个叫红芍的女人,每隔半个月就会去城西的‘醉红楼’。表面上是去查账,实际上是在跟西域那边的人接头。上次有一批灵石,足足五千块下品灵石,被装在运送胭脂水粉的箱子里,送出了城,一路向西。” “五千块?”凌一帆挑了挑眉,“咱们这位三皇子还真是大手笔啊。这些灵石最后流向了哪儿?” “西域毒龙教。”矮个子男人吐出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名字,“那个宗门擅长炼蛊,手段极其阴毒。听说……他们在帮三殿下炼制一种名为‘噬心蛊’的东西。” 噬心蛊。 中者必死,且死状极惨,心脏会被蛊虫一点点啃噬干净,偏偏神智还清醒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吃空。 凌一帆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凌一解这是想干什么?给谁下蛊?凌一诺?还是父皇? “还有那个在您和六殿下寝宫转悠的探子。”矮个子男人继续说道,“他的确是西域人,江湖人称鬼手。但他不仅仅是个暗探,他还是毒龙教大长老的亲传弟子。这次他潜伏进宫,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 “具体不知。但这几天他频繁在冷宫附近转悠,好像对当年的旧事很感兴趣。” 凌一帆握紧了手里的破碗,“咔嚓”一声,碗边被捏下了一块缺口。 看来,大家都盯着那点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啊。 “知道了。这块牌子你拿着,去老地方领赏。”凌一帆把手里的木牌扔进矮个子男人的担子里,正准备起身离开。 突然,他动作一顿。 那种熟悉的、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而且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有人在盯着他。 凌一帆没有回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今天没讨到几个钱,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巷子。 一出巷子,他立刻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天衍诀》运转。 隐匿藏形。 他体内的气息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那个毫无灵力的杂役,而是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甲。甚至连身上的味道、走路的姿势都在这一刻被调整得毫无破绽。 他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后不远处,两个穿着便衣的男子脸色一变,急忙追了上来,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却只能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该死!跟丢了!”其中一人低声咒骂,“这小子属泥鳅的吗?” “回去怎么跟统领交代?”另一人脸色难看,“统领说了,皇上对这个七皇子最近有点上心,让我们死盯着。” 躲在旁边一家绸缎庄阴影里的凌一帆,听到这话,眼神微微闪烁。 统领?那是御林军的人。 也就是父皇的人。 看来,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漠视他啊。 几日后。夜色如墨。 “承坤殿”偏殿,也就是三皇子凌一解的寝宫,此刻灯火通明。 凌一帆像只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贴在房梁上。他现在是一身夜行衣,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就连下面那个有着筑基期修为的三皇子,都没能察觉头顶上悬着一把刀。 这就是《天衍诀》的霸道之处。 此时,下面正坐着几个人。 坐在主位上的自然是凌一解,他今天穿得很是随意,手里依然盘着那两个核桃,脸上带着那种虚伪的笑意。 坐在客座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身暗金色的锦袍,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霸气。那是镇西大将军,徐烈。 而在徐烈身旁,坐着一个少年。 凌一帆低头看了一眼。 那少年大概十七八岁模样,长得那是相当不错。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看就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劲装,腰间挂着一枚品质极佳的储物玉佩,脚蹬云纹快靴,整个人透着股子蓬勃的朝气,以及…… 那股子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的傲气。 这小子坐姿都不怎么老实,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茶杯,眼神在宫殿里四处乱飘,显然对这场谈话没什么兴趣。 “三殿下。”徐烈放下茶杯,声音洪亮,“这次带犬子入宫,主要是为了给他谋个差事。这小子在西边野惯了,不知天高地厚,我想着让他进御林军历练历练,也好收收性子。” “哎呀,徐将军太客气了。”凌一解笑眯眯地说,“无妄贤侄可是咱们大燕有名的天才少年,筑基初期的修为,这在同龄人里那是凤毛麟角啊。进御林军那是屈才了,怎么着也得给个副统领当当。” 那个叫徐无妄的少年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了一句:“谁稀罕当什么副统领,还没我在西边杀妖兽来得痛快。” 声音虽小,但在场的都是修士,谁听不见? 徐烈脸色一黑,瞪了他一眼:“闭嘴!在殿下面前不得无礼!” 徐无妄撇了撇嘴,把头扭到一边,一脸的不服气。 房梁上的凌一帆看得有点想笑。 这小子,倒是挺有个性。一看就是那种被家里宠坏了的少爷,没经过社会的毒打。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这种性格可是要吃亏的。 不过,徐烈可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常年镇守西境。若是凌一解能拉拢到他,那对太子之位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无妄贤侄快言快语,本宫倒是很喜欢。”凌一解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年轻人嘛,就要有这股子冲劲。这样吧,过几日刚好有一场皇家狩猎,到时候让无妄贤侄在父皇面前露露脸,只要表现得好,什么职位还不是父皇一句话的事儿?” “狩猎?”徐无妄终于来了点兴趣,转过头来,“有高阶妖兽吗?要是只是打些兔子野鸡什么的,那本少爷可没兴趣。” “哈哈哈哈!”凌一解大笑,“放心,皇家狩猎场深处,可是圈养了不少好东西。甚至还有筑基后期的妖兽,就怕贤侄到时候手软啊。” “切。”徐无妄不屑地哼了一声,下巴微微扬起,“筑基后期又怎样?本少爷的‘破风刀’也不是吃素的。” 那种自信,那种张扬,简直就像是个发光体。 凌一帆在上面看着,心里默默地点评了一句: 傻杯。 就在这时,凌一解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徐烈说道:“将军,关于那件事……” “殿下放心。”徐烈神色一肃,看了一眼四周,“西边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只要殿下一声令下,那些‘特殊的货物’随时都能送进京城。” 特殊的货物? 凌一帆眼神一凝。 是指那些蛊虫吗?还是别的什么? “那就好。”凌一解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次狩猎,就是个好机会。咱们那位刚觉醒灵根的六殿下,可是也要参加的。到时候……意外总是难免的嘛。” 徐烈心领神会,端起茶杯:“那就预祝殿下心想事成。” 徐无妄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显然没听懂他们这哑谜,他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目光无意间扫过房梁的一角。 那里有一只蜘蛛正在结网。 他手指一弹,一道微弱的劲气飞出,精准地打断了那根蛛丝。 蜘蛛掉了下去。 房梁上的凌一帆呼吸一滞,身体瞬间绷紧。 好险。 这小子的感知力还挺敏锐。刚才那一下要是偏一点,打到他身上,虽然伤不到他,但肯定会暴露行踪。 “无妄,干什么呢?”徐烈皱眉。 “没事,打个虫子。”徐无妄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爹,咱们什么时候走啊?这宫里的茶太难喝了,一股子霉味。” “你这逆子!”徐烈气得胡子都在抖。 凌一解倒是依旧笑呵呵的:“无妨无妨,既然贤侄待不住,那今日就先这样。改日我在府上设宴,专门请贤侄喝好茶。” 等徐家父子走了,凌一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手里的核桃狠狠地往桌上一拍,眼神阴鸷得可怕。 “那小子太狂了。”旁边的阴影里,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衣里的人走了出来。 正是鬼手。 “狂才好。”凌一解冷笑一声,“狂妄的人容易当刀使。徐烈这老狐狸不好对付,但他这个儿子……哼,只要稍加挑拨,就是个没脑子的打手。到时候让他去跟凌一诺斗,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殿下英明。”鬼手恭维了一句,“对了,陛下跟踪七皇子的人回来了,说是……跟丢了。” “跟丢了?”凌一解眉头一皱,“两个练气后期的好手,跟丢了一个还没引气入体的?” “据说七皇子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属下怀疑……他身边可能有高手保护。” “高手?”凌一解眯起了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有点意思……那就更有意思了。” 房梁之上,凌一帆听着这一切,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下面那两个算计他的人,就像是在看两个死人。 想拿徐无妄当刀使? 想在狩猎场对凌一诺动手? 行啊。 有本事就来。 不过那个徐无妄…… 凌一帆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一脸臭屁、弹指打蜘蛛的少年。 傻杯。 夜风吹过宫殿的飞檐,带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三皇子宫殿外,徐无妄跟在父亲身后,大步流星地走在汉白玉铺就的甬道上。 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昆仑虚余脉下那座略显阴森的宫殿,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徐烈问。 “没什么。”徐无妄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就是觉得……肚子不太舒服,好像吃坏了东西。” 徐烈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疑神疑鬼!山猪吃不来细糠!赶紧走!” 徐无妄撇了撇嘴,揉着脑袋跟了上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第6章 黑风林变 正如凌一解所言。几日后,天启城外的皇家狩猎场,旌旗遮天蔽日。 这里本是一片延绵百里的古老森林,被大燕皇室圈禁了数百年,内里妖兽纵横。今日,为了迎接五年一度的狩猎大典,外围早已被清理出一片巨大的开阔地,铺设了锦缎地毯,搭建起观礼高台。 秋风卷起漫天黄沙,却被高台四周的防御阵法挡在外面。高台正中,那把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坐着大燕的主宰。 凌霄今日穿了一身暗金色的软甲,虽然未戴帝冠,但那种属于金丹修士的威压便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下方的文武百官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目光并未落在那些正在列队的御林军身上,而是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下方站立的一众皇子。 凌一诺站在人群中,一身浅青色的劲装,腰间悬着那枚素面玉佩。玉佩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甚至有些驳杂的灵力波动。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个勉强觉醒了灵根,却因为资质平庸且无人教导,至今还在引气入体边缘徘徊的落魄皇子。 至于凌一帆,今日称病未至。 “臣徐烈,携犬子徐无妄,参见陛下!” 一声洪钟般的喝声打破了沉寂。 镇西大将军徐烈一身戎装,身后跟着那个一身宝蓝劲装的少年。 徐无妄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头发束得高高的,腰间的储物玉佩流光溢彩。他虽然跪在地上,但背脊挺得笔直,那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台上的皇帝,眼神里满是年轻修士特有的骄傲与渴望被认可的热切。 “陛下,犬子虽顽劣,但在西境也曾独自斩杀过筑基妖兽,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徐烈大声说道。 徐无妄也昂起头,大声道:“只要陛下下令,就算是那黑风林深处的兽王,我也能给陛下抓来!” 全场稍微安静了一下。 不少老臣都在心里暗自摇头。太狂了。在皇帝面前如此张扬,简直是不知死活。 凌霄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了徐无妄身上。 那是一种极其淡漠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摆在案板上的货物。他的视线在徐无妄那充满朝气的脸庞、涌动着气血的身体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毫无波澜地移开了。 “嗯。” 只有一个字。 甚至连那句惯例的“平身”都没有说。 徐无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修为和战绩,在这位至尊面前竟然激不起半点水花。 凌霄的目光转了个弯,最终落在了旁边一直躬身站立的三皇子凌一解身上。 “老三。”凌霄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听闻你最近修为又有精进?这气血倒是比之前旺盛了不少。” 凌一解受宠若惊,连忙跪下:“儿臣惶恐,不过是略有感悟,不敢在父皇面前称精进。” 凌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好。气血旺盛是好事。好生养着。” 这话听着像是夸奖,却让站在不远处的凌一诺后背生出一股寒意。 好生养着? 就像是在对圈里的猪羊说:多吃点,长肥点。 徐烈带着一脸愤愤不平的徐无妄退了下来。经过凌一诺身边时,徐无妄冷哼了一声,嘟囔道:“什么眼神……难道我还比不过这个只会溜须拍马的三皇子?” 凌一诺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 但麻烦总是会自动找上门。 “六弟这身行头不错啊。”大皇子凌一尘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的皮甲,显得有些臃肿。他上下打量着凌一诺,目光最后定格在那枚玉佩上,嗤笑一声,“怎么,宗正寺卿没教你怎么收敛气息?这点微末灵力波动也敢放出来显摆,也不怕把林子里的兔子吓跑了?” “大哥说笑了。”凌一诺神色淡然,语气谦卑,“小弟资质鲁钝,这几日才勉强感应到气机,控制不住也是有的。” “也是。”凌一解也摇着扇子晃了过来,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假笑,“毕竟六弟一直躲在长春宫里,不是靠母妃护着,就是靠那个残废老七撑腰。如今老七病了,母妃也不在,六弟竟然还敢来参加狩猎,这份勇气,三哥佩服。” 他说着“佩服”,眼神里却是**裸的嘲讽。 “不过六弟啊。”凌一解话锋一转,指了指远处的树林,“这狩猎场可不比皇宫,妖兽不认人。若是遇到了危险,可别指望我们会回头救你。毕竟……带着个拖油瓶,谁也跑不快。” 凌一诺还没来得及回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驾——!” 只见刚才受了冷落、憋了一肚子火的徐无妄,竟然不等号角吹响,就翻身上了一匹灵马,像一阵蓝色的旋风一样,直接冲向了狩猎场最深处的方向。 “那个方向……” 人群中有人惊呼,“那是黑风林啊!里面常有筑基期妖兽出没,甚至传闻有金丹期的兽王沉睡!” 凌一解看着徐无妄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随即转头看向凌一诺,拔高了声音: “哎呀,徐贤侄真是少年心性,竟然直奔黑风林去了。啧啧,那地方可是九死一生。六弟,徐将军可是为了投奔咱们皇家才带儿子来的,若是徐无妄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徐家怕是要寒心啊。” 他顿了顿,眼神像毒蛇一样缠上凌一诺:“六弟既然也觉醒了灵根,又一向以仁义自居,不如……去把徐贤侄追回来?毕竟我们都要护卫父皇,走不开啊。”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 这是激将,也是捧杀。 如果不去,就是见死不救,会让徐家对皇室失望,甚至记恨在场的所有皇子。 如果去了,凭凌一诺这“微末”的道行,进了黑风林就是送死。 凌一诺看了一眼高台。父皇依然坐在那里,仿佛根本没看见这边的闹剧。 他又看了一眼已经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的徐无妄。 徐烈虽然性格粗鲁,但手握重兵。若是让徐无妄死在这里,徐家必定大乱,这对大燕、对局势都没有好处。而且…… 凌一诺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能看着那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去送死。 “三皇兄说得对。”凌一诺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徐公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去把他带回来。” “殿下!”身后的燕归低声叫道,眼中满是焦急。 “点齐侍卫,跟我走!”凌一诺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选的侍卫,虽然只是炼气期,但都是平日里燕归训练出来的人,配合默契。 几十骑快马卷起烟尘,朝着黑风林的方向疾驰而去。 凌一解看着他们的背影,手中折扇“啪”地一合,嘴角的笑容终于彻底绽放开来。 “蠢货。”他低声骂了一句,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戏开场了。” 黑风林内,古木参天,遮天蔽日。 这里的光线极其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树叶和陈旧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该死!怎么连个像样的妖兽都没有?” 徐无妄骑在灵马上,手里提着那是把造型夸张的长柄大刀——破风刀。他在林子里横冲直撞,惊起飞鸟无数,却连一只入品阶的妖兽都没见到。 这让他更加烦躁。 他想证明自己!想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看看,他徐无妄不是什么废物,是比那些娇生惯养的皇子强一百倍的天才! “出来啊!都死绝了吗!” 徐无妄怒吼一声,一刀劈在旁边一棵合抱粗的古树上。 轰! 古树应声而断,木屑纷飞。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树冠上落下。 没有任何声息,也没有任何杀气。 等到徐无妄察觉头顶风声不对时,已经晚了。 嘭! 一只坚硬如铁的胳膊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心上。 “噗——!” 徐无妄只觉得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整个人直接从马上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前面一棵大树的树干上,然后一出溜滑落下来。 还没等他爬起来,一把冰冷的剑鞘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 “谁?!”徐无妄惊怒交加,想要调动体内的灵力反击。 但他惊恐地发现,刚才那一下重击似乎打散了他体内的灵气节点,让他此刻竟然提不起半点力气。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脸上戴着面罩的男人。只有那双眼睛露在外面,冷得像是两块万年寒冰。 燕归。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燕归的声音沙哑,没有起伏,“立刻滚回西境。天启城的水太深,会淹死你。” 徐无妄咬着牙,死死盯着这个偷袭自己的人:“你是谁?敢偷袭本少爷?有种报上名来,咱们堂堂正正打一场!” 燕归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剑鞘微微用力,压得徐无妄喉结生疼。 “这是警告。下一次,就是剑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燕归!住手!” 凌一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几步冲了过来。 看到是凌一诺,徐无妄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恼火:“怎么是你?那个废物老六?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凌一诺没理会他的恶言恶语,示意燕归收起剑,然后走到徐无妄面前,蹲下身子:“徐公子,黑风林危险,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回去?”徐无妄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凭你也配管我?我要杀一头筑基妖兽给你们看……” 话音未落,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原本还有些红润的脸庞,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呕——!” 徐无妄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腹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干呕声。 “你怎么了?”凌一诺一惊,伸手想去扶他。 “别……别碰我……”徐无妄声音都在发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下。他感觉肚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搅动,在啃食他的内脏,那种痛苦简直比被人砍了一刀还要剧烈百倍。 “呕——!哇!” 他张开嘴,一大口黑色的东西喷涌而出。 那不是血。 那是几十只指甲盖大小、通体乌黑的蜘蛛! 这些蜘蛛掉在地上,并没有死去,而是迅速舒展开那些长满绒毛的节肢,发出一阵细微而密集的“沙沙”声,然后朝着四周散开。 “这……这是什么?!” 周围的侍卫们哪怕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死士,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徐无妄看着地上那些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整个人都傻了。那种恶心、恐惧、不敢置信的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我……我不吃虫子啊……我怎么会……”他颤抖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凌一诺看着那些迅速钻入枯叶下的黑色蜘蛛,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电光。 西域。 毒龙教。 老三的生母! 那个女人来自西域毒龙教,最擅长的就是炼制各种阴毒的蛊虫。 这根本不是什么急症,这是蛊! 而且……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声突然从林子深处传来,紧接着,四周的密林里响起了无数道令人心悸的低吼声。地面开始震颤,树叶簌簌落下。 “不好!”燕归脸色骤变,一把抽出长剑,“这些虫子的气味在吸引妖兽!这是‘引兽蛊’!” 话音未落,数十双猩红的眼睛在昏暗的林间亮起。 那是妖兽。 不是一只两只,而是足足几十只! 有浑身披着铁甲的铁背苍狼,有长着两颗脑袋的剧毒双头蛇,还有趴在树干上、体型如牛犊的鬼面狒狒…… 每一只,都散发着堪比筑基期修士的恐怖气息。 它们并不是冲着人来的,而是被那些黑色蜘蛛散发的特殊腥甜气味吸引过来的。但在它们眼中,挡在中间的这些人类,无疑是最碍眼的障碍物,也是顺带的开胃点心。 “保护殿下!”燕归大吼一声,手中长剑挽出一朵剑花,挡在了凌一诺身前。 “徐无妄!起来!”凌一诺一把抓住还在干呕的徐无妄,试图把他拖起来。 但徐无妄此时已经完全虚脱了,蛊虫不仅折磨他的身体,更像是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灵力。这个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筑基期少爷,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完了……要死了……”徐无妄看着周围那些流着涎水、步步紧逼的妖兽,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战斗在瞬间爆发。 几十名练气期的侍卫虽然拼死抵抗,但在这些皮糙肉厚、凶残无比的筑基妖兽面前,简直就像是纸糊的一样。 鲜血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燕归一人独战三头铁背苍狼,身上转眼间就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一步不退,死死守在凌一诺身前。 凌一诺手中握着一把君子剑。那剑并未开刃,只是个装饰品。 此刻,他却握得很紧,指节发白。 他是凡人。 但他也是皇子,是兄长,是这些人的主心骨。 他不能退。 “徐无妄,如果你不想死,就给我闭上嘴,拿好你的刀!”凌一诺厉声喝道,一脚踢在徐无妄的腿上,“哪怕是爬,也要给我爬出去!” 徐无妄被这一脚踢得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手去摸身边的破风刀,可是那刀太沉了,他提不起来。 一头鬼面狒狒怪叫一声,从树上扑了下来,利爪直取凌一诺的天灵盖。 “殿下!”燕归被两头狼缠住,目眦欲裂。 凌一诺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利爪,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决绝。 就要结束了吗? 一帆……哥哥尽力了。 …… 狩猎场高台之上。 一面巨大的水镜悬浮在半空,清晰地映照着黑风林内发生的一切。 这是历代皇帝用来视察民情的“观天镜”。 周围的臣子们看到这一幕,个个面露惊恐,有人甚至忍不住惊呼出声:“天哪!那么多妖兽!六殿下……六殿下危险啊!” “陛下!快派御林军去救人吧!”有老臣跪下乞求。 凌霄依然坐在龙椅上,姿势甚至都没有变过一下。 他静静地看着水镜里的画面,看着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儿子在生死一线间表现出的决绝,看着那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徐家小子在绝望中挣扎。 他的手指依旧轻轻敲击着扶手。 哒、哒、哒。 节奏平稳,没有一丝紊乱。 凌一解站在旁边,手里摇着扇子,嘴角挂着一抹惋惜的笑:“哎呀,太惨了。六弟也是,自己没本事,非要去逞强。这下好了,把徐贤侄也搭进去了。父皇,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在笑。那种笑意根本掩饰不住。 死吧。都死在里面吧。 借妖兽之口除掉两个碍眼的家伙,还能顺便让徐家和皇室产生隔阂,这是一石二鸟。 黑风林。 就在那利爪即将拍碎凌一诺的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赤红色的流光破空而来。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那箭矢上裹挟着一股狂暴而霸道的气息,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 “噗嗤!” 箭矢精准地贯穿了狒狒的头颅,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带着那几百斤重的畜生倒飞出去,狠狠地钉在后面的一棵古树上。 轰的一声,猴头炸开,红白之物四溅。 全场死寂。 所有人和狼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下意识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几棵合抱的大树下,光影摇晃。 一阵整齐划一、如同战鼓般的脚步声响起。 “踏、踏、踏。” 先出现的是一排排身着银色重甲的士兵。他们手持长戟,面覆铁面,身上散发着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磨练出来的铁血煞气。 那是……二公主府的亲卫,“银甲卫”。 而在这些银色钢铁洪流之中,走出一个人,那人手里提着一把还在冒烟的琉璃长弓。 凌一帆。 第7章 借兵 两日前,昭阳公主府。 盛夏的蝉鸣被重重叠叠的冰鉴隔绝在外,暖阁里却反季节地生着几盆银丝炭。这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除湿——这府里的宝贝太多,怕潮气坏了成色。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冷冽的龙脑香,一张由整块昆仑玉雕成的棋盘横在两人中间。棋局对面,分别是凌一帆,和大燕长公主凌一萱。 凌一萱斜倚在铺着凉席的软榻上,身上那件淡紫色的鲛纱长裙随着她的动作像水一样流淌。她指尖捻着一枚莹润的白子,眼波流转,盯着对面的凌一帆。 “你啊,真是个没良心的。” 凌一萱叹了口气,把玩着那枚棋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嗔和刻意夸大的埋怨,“上个月我说醉红楼新来了个西域的琴师,腰细腿长,想邀你去赏鉴赏鉴,你倒是好,连个回音都没有。怎么?怕你那个古板的六哥知道了骂你?” 她微微坐直了身子,桃花眼里透着股子慵懒的风情:“本宫就喜欢那种……怎么说呢?那种带着点野性,但又不得不跪在本宫脚边的男人。就像那种还没驯服的野马,虽然会尥蹶子,但骑上去才有意思嘛。你说是不是,七弟?” 凌一帆坐在对面,一身秋香色的短打,看着像个邻家弟弟。 他没接这话茬,只是低着头,看着棋盘上那胶着的局势。黑子已经被白子逼到了死角,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二姐喜欢野马,这天启城里多的是愿意当牛做马的人。”凌一帆抬手,落下一子。 啪。 这一子落得极偏,看起来毫无章法,却隐隐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味道。 “但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二姐讨论男人的。” 凌一帆抬起头,那双狭长的凤眼半敛着,眸光穿过缭绕的香雾,直直地刺向凌一萱,“我想问二姐一件事。” 凌一萱挑了挑眉,似乎对他的不解风情很是失望,重新靠回软榻上:“问吧。看在你这张脸还算赏心悦目的份上,本宫知无不言。” “当年四哥走的时候,太医院说是急症。” 凌一帆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奢华,“但我记得,四哥出殡那天,棺材很轻。抬棺的太监脚下没根,走的步子不对。按理说,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再加上四哥的尸身,起码得八个壮汉才抬得稳。可那天……只有四个小太监,而且走得飞快。” 暖阁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凌一萱脸上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并没有消失,只是稍微淡了一些,像是面具上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还有五姐。”凌一帆继续说道,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棋子,“和亲路上遇劫匪。堂堂皇家卫队,护送公主出嫁,竟然能被一伙山贼给全灭了?连具全尸都没留下?二姐信吗?”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凌一萱。 这种毫无铺垫的摊牌,是一种冒险。但在凌一帆看来,在这个充满谎言的皇室里,最直接的刀子往往最有效。 凌一萱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出一只手,看着自己染着丹蔻的指甲,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过了良久,她才轻笑了一声。 “七弟,你这就没意思了。” 她放下手,那种浮于表面的娇纵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了底下的礁石,声音也沉了下来,“你既然都查到了这一步,又何必来试探我?或者说……你也察觉到了?” “察觉到什么?” “察觉到咱们那位英明神武的好父皇,最近有些反常。” 凌一萱坐直了身体,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一百五十岁了啊。金丹中期,寿元将尽。对于一个尝过长生滋味的人来说,死亡是最可怕的噩梦。为了活下去,为了突破那层该死的瓶颈,有些事情……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凌一帆的瞳孔微微收缩。 果然。 二姐也猜到了。 “药引。” 凌一帆吐出这两个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四哥是,五姐是。接下来……轮到谁了?” 凌一萱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孺子可教。”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热浪瞬间涌了进来,与室内的冷气撞在一起,激起一阵白雾。 “你知道我为什么整天装成这副只知道吃喝玩乐、沉迷男色的草包样吗?”凌一萱背对着凌一帆,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骄傲。 她抬起手,掌心之中突然腾起一簇火焰。 那火焰不是普通的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的青蓝色,内焰极高,周围的空气瞬间被扭曲。 二品火灵根。 若是放在任何一个宗门,这都是足以被当成掌门亲传弟子培养的绝世天才。但在大燕皇室,这就是催命符。 “因为我太优秀了。” 凌一萱熄灭了火焰,转过身,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语气变得有些无奈,“我要是表现出一丁点修炼的天赋,咱们那位父皇的眼睛早就钉在我身上了。火灵根啊……炼丹最好的辅助,或者直接拿来炼化补气,那滋味肯定不错。” 她叹了口气,一副“姐就是这么牛逼但姐很烦恼”的表情,“没办法,天生丽质难自弃。为了保住这条小命,我只能委屈自己,当个声色犬马的俗人了。” 凌一帆看着她,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自恋劲儿,还真是……清新脱俗。 但他也明白,这种看似轻松的调侃背后,是常年行走在悬崖边上的战战兢兢。 “既然二姐看得这么透,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凌一帆站起身,“我今天来,是借兵的。” “借兵?” 凌一萱挑眉,重新坐回软榻上,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借什么兵?你要造反?” “不是造反,是救人。”凌一帆目光灼灼,“两天后的狩猎大典,老三要对一诺动手。他在西域那边弄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准备在黑风林里制造‘意外’。” “老三那个蠢货……”凌一萱嗤笑一声,“不过,你也太高看我了。我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哪来的兵?” “昭阳公主府的三百银甲卫。”凌一帆直接点破,“虽然名义上是仪仗队,但我知道,你在他们身上下了重金” 凌一萱的眼神冷了下来。 “你查得倒是清楚。”她冷冷地看着凌一帆,“但我为什么要借给你?为了救凌一诺那个烂好人?” “那是未来的太子。” “未来的太子?”凌一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七弟,你醒醒吧!你也知道那是‘未来’。在父皇眼里,只有活人能当药引。凌一诺现在是五品木灵根,资质平平,父皇暂时看不上他,正好让他挡在前面吸引火力。可你呢?” 她猛地前倾身体,那双桃花眼变得无比锐利,“你现在跳出来,表现出你的聪明才智,表现出你的手段心机,甚至动用我的兵去救人……你这是在找死!父皇会立刻注意到你!一个虽然资质低下,但心智近妖、手段狠辣的儿子,你说,是不是比一个木讷的五品灵根更有‘嚼劲’?” “我不借。” 凌一萱重新靠回去,语气决绝,“我好不容易藏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为了你们兄弟俩的一时意气,把我的底牌暴露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我还要留着命去睡遍天下的美男呢。” 拒绝得干脆利落。 确实,站在她的角度,这笔买卖亏到了姥姥家。 凌一帆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他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突然笑了一下。 “二姐,你还记得我刚被从冷宫接回来的那年冬天吗?” 凌一萱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年雪下得特别大。”凌一帆也没管她听没听,自顾自地说道,“我和哥在御花园的角落里,堆了一个雪人。” “很丑的一个雪人。”他比划了一下,“眼睛是用烧剩的煤球做的,鼻子是一根冻蔫了的胡萝卜。我们也没手套,手冻得跟胡萝卜一样红。” 凌一萱皱了皱眉,没说话。 “那个雪人陪了我们整整一个冬天。”凌一帆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情,“那时候老三经常带着人来欺负我们,踢翻我们的饭盒,撕烂我们的书。但他从来没有破坏那个雪人。或许是因为太丑了,他都不屑去踢一脚。”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那个雪人就是除了哥哥以外,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它不会说话,不会嫌弃我是个六指怪物,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笑。” 凌一帆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后来,开春了。” “天气变暖了,太阳出来了。雪人开始化了。先是鼻子掉了,然后是脑袋塌了一半,黑色的煤球眼睛流着黑水,像是在哭。” “我当时哭得撕心裂肺。”凌一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我不明白,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为什么冬天一定要过去?” 凌一萱看着他,神色复杂。 “一诺当时也急坏了。”凌一帆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光芒,“他想了个办法。他找来一个大木盆,把剩下的雪人一点点铲进去,然后带着我,像做贼一样,把它藏到了废弃的地窖里。” “我们每天都去看它,给它加冰块,用棉被盖着木盆。” 凌一帆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我们忙活了一整个下午,以为只要藏起来,只要不见阳光,它就能永远陪着我们。” “可是没用的。” “几天后,当我们再打开地窖的时候,木盆里只剩下一滩脏兮兮的水,还有那两个泡发的煤球。” 凌一萱缓缓开口,看傻子似的看着凌一帆:“所以呢?你想说明什么?说明在这个皇宫里,一切美好都是留不住的?” “不。” 凌一帆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爆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疯狂与决绝。 “我想说的是——去他妈的春天。”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要那种短暂的冬日。我也不要那种只能躲在地窖里苟延残喘的虚假安宁。” 他猛地上前,双手撑在棋盘边缘,身体前倾,直视着凌一萱的眼睛。 “我要我的雪人活着。我也要我的哥哥活着。不是那种战战兢兢地活着,而是堂堂正正地活着。如果太阳要融化他,我就射下太阳;如果春天要带走他,我就让这世间永远停留在凛冬!” “二姐,你怕被父皇看见,怕被当成药引。但我告诉你……” 凌一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脸上露出一个灿烂到极点、也疯狂到极点的笑容。 “皇帝能炼得,我凌一帆凭什么不能炼?” “如果他是靠吃人来成仙,那我就变成比他更毒的毒药!只要我够强,够疯,够狠,谁炼谁还不一定呢!” “自救即正道。”凌一帆轻声说出这五个字,“为了这个道,我可以把我自己摆上祭坛。但在那之前,我要借你的刀,去砍断伸向我哥哥的手。”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 银丝炭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像是某人崩断的心弦。 凌一萱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弟弟。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日里总是一副没睡醒样子的废物老七,骨子里竟然藏着这样的惊涛骇浪。 那是即便面对天道、面对皇权,也要咬下一块肉来的野性。 比她见过的任何野马都要烈。 良久。 凌一萱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一边笑一边拍手,“好!好一个‘谁炼谁不一定’!好一个‘去他妈的春天’!” 她停下笑声,抬手擦了擦眼角,看着凌一帆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凌一帆,你真是个疯子。但我喜欢疯子。” 她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随手扔在棋盘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银甲卫,给你了。记着,别给我弄坏了,那可是本宫的嫁妆。” 凌一帆伸手拿起令牌,感受到上面残存的温热。他没有道谢,只是点了点头,将令牌揣入怀中。 这不仅是兵权,更是盟约。 “走了。” 凌一帆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等等。” 凌一萱突然叫住他。 凌一帆停下脚步,回头:“还有事?” 凌一萱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暖阁墙壁上挂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长弓。通体由透明的琉璃打造,弓身内部仿佛封印着流动的彩霞,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把武器,更像是一件用来把玩的绝世珍宝。 “把那个带上。”凌一萱懒洋洋地说。 凌一帆看了一眼那把弓,有些疑惑:“这是什么神兵利器?有什么特殊威能?” “没有。” 凌一萱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它除了硬一点,没啥大用。甚至连灵力增幅都一般般。” “那你让我带它干嘛?” “好看啊!” 凌一萱眨了眨眼睛,一脸的理所当然,“你想想,两天后你要带着本宫的银甲卫去救场,那是多大的场面?你要是手里拿个破烧火棍,或者空着手,那多丢本宫的人?这把琉璃弓多漂亮,背在你那身红衣服后面,啧啧,绝对风华绝代,迷倒万千少女。” 她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拿着滚吧。记得给本宫帅一点,别丢了昭阳公主府的脸面。” 凌一帆看着那把华而不实的长弓,又看了看那个已经重新躺回软榻上、开始闭目养神的二姐。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取下长弓。 弓身入手微凉,确实沉甸甸的。 “谢了,二姐。” 他背上长弓,大步走出了暖阁。 身后的帘幕落下。 凌一萱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口的红色背影。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白子。 “傻小子……” “那可是当年太祖皇帝用来射杀妖王的‘逐日弓’仿品,虽是仿品,却也封印着一丝金乌真火。就你这眼力见,还嫩着呢。” 她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不过……‘去他妈的春天’。说得真好啊。” 第8章 是心动啊 观礼高台之上,风声猎猎。 那面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水镜,此刻正荡漾着层层波纹,将黑风林深处的画面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画面定格在那一抹刺眼的红上。 凌一帆手持琉璃长弓,保持着射箭后的姿势,弓弦还在微微颤动。而那头体型巨大的鬼面狒狒,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糊在了古树干上。在他身后,银甲卫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入,长戟如林,瞬间便将剩下的几头妖兽逼退。 高台上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动旗帜发出的啪啪声。 凌一解手里的折扇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了,他脸上的笑容虽然还挂着,但泛白的指节暴露出他内心并没有那么平静。 这怎么可能? 那个废物老七? 那个从小到大连只鸡都不敢杀、只会躲在凌一诺屁股后面当跟屁虫的六指怪胎? 他怎么可能有这种气场?怎么可能调动得了昭阳公主府的银甲卫? 凌一解只觉得胸口像是有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精心策划的局,眼看着就要把凌一诺和徐无妄一锅端了,结果却成了凌一帆的个人秀场。 “这……这是七弟?” 旁边的大皇子凌一尘更是瞪大眼睛,双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我也没眼花吧?那把弓……不是二妹府上的摆设吗?怎么在他手里跟神器似的?” 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印象里的凌一帆,永远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走路都嫌累,说话也是软绵绵的没个正形。宫里谁不知道七皇子是个五品杂灵根?当年昆仑山的元婴仙长来摸骨,摸到他的时候直摇头,说这就是块朽木,还是那种虫蛀了的朽木,连烧火都嫌烟大。 更别提那晦气的身世了。 一出生就六指,魏贵妃嫌丢人想把他扔井里,是父皇随口一句“留着吧”才捡回条命。四岁那年国礼祭祀,一道天雷劈下来砸塌了祭台,国师那个老神棍非说是因为七皇子“天生异相、命格带煞”,冲撞了上天。结果这倒霉孩子就被扔进了冷宫,吃了整整五年的馊饭烂菜。 也就是凌一诺那个烂好人,天天跑去父皇门口跪着求情,这才把他接回来。接回来后也是个小透明,活着跟死了没两样。 可现在…… 水镜里那个眼神冷厉、杀气腾腾的红衣少年,真的是那个小透明? “哎呀呀,看来本宫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一道慵懒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凌一萱摇着团扇,掩嘴轻笑,那双桃花眼里满是“看吧,这就是我弟弟”的自豪,“瞧瞧这身段,瞧瞧这拉弓的姿势,啧啧,配上本宫那把琉璃弓,简直是绝了。回头得让他多穿几次红衣,看着喜庆。” 她这副纨绔做派,倒是把刚才那股子肃杀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但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却没有笑。 凌霄静静地看着水镜。 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被杀死的妖兽身上停留,也没有在意那个死里逃生的徐无妄,而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还有那只扣着弓弦的、曾经被切断过第六指的右手。 那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 那种情绪,叫食欲。 凌霄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扳指,那种有节奏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五品杂灵根……呵。” 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低的轻笑,像是某种野兽的低吟,“藏拙藏到这份上,连朕都看走了眼。这心性,这手段……比起那个只会读书的一诺,倒是更有意思。”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扫向旁边的凌一萱。 “昭阳。” 凌霄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你这弟弟,倒是藏得深。朕记得你那银甲卫可是宝贝得很,平日里连只蚊子都不让飞进公主府,怎么今日竟听他调遣了?” 这句问话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杀机。 公主豢养私兵本就是大忌,若是再和皇子勾结,那就是谋逆的雏形。 凌一萱脸上的笑容僵都没僵一下。 她手里团扇一转,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父皇您是不知道,七弟为了求我借这几个人,可是差点就把公主府的门槛给踏破了。他说三哥最近在外面认了个什么干弟弟,怕今天狩猎场上出岔子,非要借点人手去撑场面。我想着反正那些银甲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借给他去威风威风,还能顺便给父皇长长脸不是?”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把锅甩给了凌一解(暗示老三在外面有人),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借人撑场面),还顺带捧了捧父皇。 凌一解在一旁听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什么叫“认了个干弟弟”?这是在影射他和徐无妄有染?这二姐嘴巴也太毒了! 凌霄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平日里看起来胸大无脑的女儿。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骨子里去。 良久,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水镜,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撑场面……也好。” 他淡淡地说道,“皇家子弟,确实该有些锋芒。” “昭阳,赏。” 黑风林内,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妖兽群,此刻要么成了地上的碎肉,要么夹着尾巴逃得无影无踪。 镇西大将军徐烈早在半个时辰前看到水镜便带人杀来了,刚抵达战场,那帮亲卫可都是实打实的精锐,再加上凌一帆带来的银甲卫,两股势力合围之下,这片林子很快就被清扫干净。 徐无妄瘫坐在地上,他刚刚吐出了最后一只黑蜘蛛,面色白得像纸,从此对蜘蛛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没事吧?” 凌一诺快步走过来,先是看了一眼徐无妄,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后,立刻转头看向凌一帆。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身为兄长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和焦虑。 他太了解这个皇宫了,也太了解他们的父皇了。 一帆今天这般高调出手,虽然救了命,却也等于把自己剥光了放在了砧板上。那个一直躲在阴影里的小透明,终于还是暴露在了阳光下。 对于那些习惯了黑暗的生物来说,阳光往往意味着死亡。 “你不该来的。” 凌一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你这一露面,那边肯定都看见了。父皇他……” 他没敢把“炼丹”那两个字说出口。刚才徐烈风风火火地赶来,大喊着什么“水镜”,凌一诺便知此刻被监视着。 “我不来,你就死了。” 凌一帆把琉璃长弓往背上一背,语气淡漠,“比起被父皇盯上,我更不想明年这个时候去给你上坟。” 凌一诺噎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伸手想去拍拍弟弟的肩膀,但又怕鼓动弟弟危险行事,手又缩了回来。 “下次……不可如此鲁莽。”凌一诺叹了口气,只能用这种长兄如父的口吻说道,“无论如何,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了,啰嗦。”凌一帆掏了掏耳朵,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无妄!无妄!” 徐烈那个大嗓门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看到儿子虽然狼狈但还活着,徐烈那个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他冲过去一把将徐无妄拎起来,像拎小鸡仔一样上下检查了一遍。 “爹……疼……轻点……”徐无妄有气无力地哼哼。 “没死就行!”徐烈没好气地吼了一句,但眼圈却有点红。他转过身,对着凌一诺和凌一帆重重地抱拳,一躬到底。 “多谢二位殿下出手相救!今日若非二位殿下,犬子这条小命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黑风林了!此恩此德,徐某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徐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一拜,拜得实实在在。 这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虽然平日里粗鲁,但最是恩怨分明。他看得清楚,那一箭若是晚来半息,他儿子小命就得玩完。 “大将军言重了。”凌一诺连忙扶起他,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也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徐烈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把把刚站稳的徐无妄给拽了过来。 “臭小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二位殿下磕头谢恩!平时在家里称王称霸,到了这儿差点变成妖兽粪便,要不是二位殿下拼死相护,老子现在就得给你收尸!” 徐无妄被这一拽,差点真跪了。 他低着头,脸涨得通红。 一方面是因为刚才吐虫子的样子太丢人,另一方面…… 他偷偷抬起眼皮,瞄了一眼站在凌一诺身边的凌一帆。 那个穿着红衣服的人。 刚才那一箭…… 真的很帅。 徐无妄脑子里又回放起刚才那一幕:红衣猎猎,长弓如满月,那一箭射爆鬼面狒狒脑袋的画面,简直像是刻在了神魂里。那种干净利落的杀伐之气,那种漠视一切的眼神,跟他见过的所有修士都不一样。 比西境最猛的汉子还要猛,比天启城最美的姑娘还要……好看。 “看什么看?哑巴了?”徐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徐无妄被打得一个踉跄,只能别别扭扭地拱了拱手,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凌一帆。 “那……那个,谢……谢了。” 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然后他又转向凌一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生硬:“也……多谢六殿下。” 不知怎么的,他看着凌一诺那张和凌一帆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就是觉得别扭。 明明长得一样,但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种温吞吞的样子,哪有刚才那位挽弓射箭的英姿?而且……为什么他能站在那红衣人身边那么近?还一副很亲密的样子? 徐无妄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 切,假正经。 “大声点!没吃饭啊?”徐烈不满地瞪眼。 “行了行了,徐将军。”凌一帆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人都救活了,就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徐公子既然没死,就赶紧抬回去治治吧,刚才吐了那一地的虫子,看着怪恶心的。” 徐无妄的脸瞬间爆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吐虫子…… 在救命恩人面前吐虫子…… 这也太社死了! 凌一帆没理会那个正在经历人生至暗时刻的少年,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四周那些还在清理战场的士兵。 “既然都没事了,那就走吧。” 他说完,也不等其他人,背着那把琉璃长弓,径直朝着林子外面走去。红色的衣摆在风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凌一诺无奈地笑了笑,对着徐烈告罪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徐无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红色的背影渐渐远去。 “爹。” “干啥?” “那个七皇子……叫什么名字?” “凌一帆。怎么?想报仇啊?我告诉你,这次你欠人家大人情……” “不是。”徐无妄打断了老爹的话,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那里除了被燕归打的那一肘子疼,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在跳。 “我就是觉得……那把弓挺好看的。” “废话!那是昭阳公主的宝贝!” 风停了。 黑风林里的血腥气依然没有散去,那些被踩烂的枯叶下,几只漏网的黑色蜘蛛正悄悄地钻进土里,消失不见。 第9章 黑风林事后 西郊猎场,观礼高台。 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长案上,摆着几只死去的黑色蜘蛛。 它们蜷缩着,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乌黑发亮,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味。即便已经死了,那股子阴毒的劲儿还没散,让周围几个靠得近的文臣忍不住用袖子掩了掩口鼻。 “这就是从徐公子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有人小声嘀咕,“看着不像是咱们中原本土的毒虫啊。” “嘘——慎言!这看着像是……像是蛊。” “蛊?那不是西域那边的邪术吗?怎么会出现在皇家猎场?” 议论声像是一群苍蝇,嗡嗡作响,挥之不去。徐烈站在一旁,铁塔般的身躯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那双虎目死死盯着那几只虫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虽然徐无妄只是徐家的庶子,但也是徐家未来的重点培养对象。若是在战场上被妖兽咬死了,那叫技不如人。但在皇家的地盘上被人下蛊阴死,那就是打他徐烈的脸! 凌霄端坐在龙椅上,手里依旧把玩着那枚玉扳指。 他听着下面的议论,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那种平静,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谁也不知道下面藏着的是水还是刀。 他的目光在下方众人身上扫过。 先是看了一眼那个正一脸“我也很震惊、我也很愤怒”的三皇子凌一解,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 做得不干净啊,老三。 想借刀杀人,结果刀没借好,反而把自己给划伤了。西域那边的手尾没擦干净,居然让这东西直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蠢。 随后,他的目光一转,落在了站在另一侧的凌一帆身上。 红衣,长弓。 那个平日里活得像个影子的七儿子,今天倒是格外扎眼。 “老七。” 凌霄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那群嗡嗡叫的苍蝇瞬间闭了嘴。 “儿臣在。”凌一帆上前一步,垂首而立。 “这黑风林乃是禁地,连御林军都不敢轻易深入。”凌霄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倒是未卜先知,提前带着昭阳的银甲卫埋伏在侧。怎么?你是算到了今日会有妖兽围攻?还是说……这林子里的动静,你也早就知情?” 这话问得诛心。 若是回答不好,那就是“知情不报”甚至是“贼喊捉贼”的罪名。 凌一解在一旁听得眼睛一亮,连忙插嘴:“是啊七弟!你这也太巧了些。六弟刚进去没多久,你就带着人冲进去了,而且装备精良,连二姐的私兵都借来了。莫非……你也早就知道这林子里有猫腻?” 他试图把水搅浑,把屎盆子往凌一帆头上扣。 凌一帆抬起头。 他看了一眼凌一解,眼神里闪过一丝看傻子的怜悯,然后转身面向凌霄,脸上露出一副既无奈又委屈的神情。 “父皇明鉴。” 凌一帆苦笑了一声,摊开双手,“儿臣哪里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儿臣若是有这本事,当年也就不会被雷劈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老臣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七皇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儿臣之所以去借兵,纯粹是被吓怕了。” 凌一帆叹了口气,一脸诚恳,“父皇您也知道,六哥他刚刚觉醒灵根,根基未稳,又是个实心眼的好人。这宫里……人心复杂,儿臣实在担心有人眼红,会在暗中对他不利。儿臣没别的本事,就是胆子小,又只有这么一个亲哥哥,所以才厚着脸皮去求了二姐。” 他指了指自己背后的长弓,又指了指远处的银甲卫。 “本来只是想着带着人在外围转转,给六哥壮壮胆,甚至想着要是真遇到什么不开眼的兔子野鸡,也能帮六哥挡挡。谁承想……” 凌一帆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后怕,“谁承想徐公子跑得那么快,直接冲进了黑风林。六哥这人您也知道,心太软,非要去追。儿臣一看这架势,总不能看着他们去送死吧?这一着急,就带着人硬着头皮冲进去了。至于什么妖兽围攻、什么蛊虫……儿臣也是被吓了一跳啊,刚才射那一箭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几分无赖的坦诚。 这就是典型的“火力不足恐惧症”。我怕死,我也怕我哥死,所以我带了一大堆人来保镖,这有什么错? 不仅没错,反而体现了兄弟情深。 凌霄看着他,眼神微微闪烁。 手抖? 刚才水镜里那一箭,稳得连一丝颤动都没有,直爆猴头。这也叫手抖? 这小子,撒谎都不打草稿。 不过…… 凌霄的目光又扫过那几只黑蜘蛛。 这件事,不能深查。再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到老三背后的西域势力,甚至牵扯到当年的一些旧事,那就是皇家丑闻了。 现在还不是跟西域翻脸的时候,也绝不能让皇室和西域宗门的关系暴露。而且,徐烈这边也需要安抚。 “行了。” 凌霄摆了摆手,打断了刚想反驳的凌一解,“既然是误打误撞,那是你六哥和徐家小子的运气。至于这虫子……” 他冷哼一声,语气变得森然,“西郊猎场乃皇家重地,竟混入了这种腌臜东西。安保统领何在?” 一个穿着铠甲的中年将领战战兢兢地跪了出来:“微臣……微臣在。” “玩忽职守,致使毒虫入林,惊扰圣驾,险些酿成大祸。”凌霄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拖下去,斩了。其余负责巡视的校尉,各领五十廷杖,革职查办。” “陛下!陛下饶命啊!” 那统领还想求饶,已经被两个金甲武士拖了下去,声音很快消失在风中。 凌霄转头看向徐烈,语气缓和了一些:“徐爱卿,此事乃是守卫疏忽,让令郎受惊了。朕库房里有一株千年的赤血参,正好给令郎压压惊,补补身子。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徐烈是个聪明人。 他也知道,皇帝这是在给台阶下。虽然心里憋屈,但也明白这蛊虫查到最后多半也是个死无对证。皇帝既然杀了人给交代,又给了赏赐,这面子算是给足了。 “臣……谢主隆恩。”徐烈抱拳行礼,咬着牙咽下了这口气。 凌一解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好险。 他又看了一眼凌一帆,眼神阴毒。 这次算你运气好。 …… 日落西山。 狩猎大典在一片诡异的祥和气氛中落下帷幕。 凌一帆和凌一诺并没有回长春宫或听雨轩,而是在天启城内城的一处茶楼里暂时歇下。 这里虽然比不上听雨轩僻静,但胜在有阵法隔绝,而且是中立的地盘,还算安全。 一进屋,凌一诺那种强撑出来的镇定就垮了。 “太危险了。”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成了个“川”字,“一帆,你今天太冲动了。父皇最后看你那一言,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背发凉。他那哪是在看儿子?分明是在看……” “看食材。” 凌一帆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空了的茶杯,替他说完了没敢说出口的词。 “你也知道?”凌一诺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把底牌亮出来?银甲卫、琉璃弓,还有你那一身根本藏不住的煞气……你这是在告诉父皇,你是一颗长熟了的、充满了药力的大补丹!” “哥,你以为我不亮出来,他就不吃我了?” 凌一帆放下茶杯,抬起头,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我是五品杂灵根,你是伪造的五品木灵根。在他的食谱里,我们本来就是配菜。但现在……” 他站起身,走到凌一诺面前,伸手理了理哥哥有些凌乱的衣领。 “现在我已经暴露了。想再装回那个只能躲在冷宫里发霉的小透明,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那就不装了。” “不装了?”凌一诺愣住,“你要干什么?逼宫?” “逼宫那是找死。”凌一帆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咱们换个玩法。以前是‘全藏’,现在改叫‘半露半藏’。” “半露半藏?” “对。”凌一帆笑得像个狐狸精,“露,是露给外人看的。我要让他们觉得,我是个有点小聪明、有点小手段,但性格乖张、难成大器的皇子。我要表现得像是一个因为压抑太久而突然爆发的疯子,而不是一个深谋远虑的策士。疯子虽然危险,但只要好用,那就是把好刀。” “而藏……” 凌一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藏的是真正的核心。比如这《天衍诀》的真正奥义,比如我是怎么把银甲卫借来的,再比如……我对父皇真正的杀意。” 凌一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这其中的利弊。 “这样做,依然是在冒险。” “活着本来就是在冒险。”凌一帆耸了耸肩,“而且,今天这把也不算亏。至少,我们赚了一张大牌。” “徐家?”凌一诺反应很快。 “没错。”凌一帆打了个响指,“那个徐无妄虽然是个被宠坏了的傻缺,但他爹徐烈可是实打实的军方大佬。今天咱们救了他儿子一命,这份恩情,徐烈必须认。有了徐家的支持,你在朝堂上的腰杆子就能硬不少。就算是父皇想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得住西境军心的动荡。” 凌一诺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政治嗅觉敏锐的他,自然知道这份人情的份量。 “你说得对。徐家……确实是个突破口。我会找机会跟徐烈多接触,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还有一件事。” 凌一帆的神色突然变得冷了下来,“老三那边,不能就这么算了。引兽蛊这事儿虽然被父皇压下去了,但这笔账我记下了。” “你想怎么做?” “查。”凌一帆吐出一个字,“燕归已经去查了。我要知道这引兽蛊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老三跟西域毒龙教到底勾结到了什么程度。只要抓住了实证,那就是捏住了老三的七寸。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父皇就会替我们清理门户。”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而且……我也想知道,当年的四哥和五姐,是不是也跟这种脏东西有关。” …… 夜色渐深,承坤殿。 这座象征着三皇子尊贵地位的宫殿,此刻却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暴戾气息。 “哗啦——!” 一整套青瓷茶具被狠狠地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凌一解站在大殿中央,胸口剧烈起伏,那张平日里挂着虚伪笑容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厉鬼。 “凌一帆……凌一帆!”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恨不得把这三个字嚼碎了咽下去,“这个六指废物!这个杂种!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坏我的事?!” 明明计划得天衣无缝。 引兽蛊一出,妖兽围攻,凌一诺那个伪君子必死无疑,徐无妄也会成为陪葬品。到时候徐家震怒,只会怪罪负责安保的太子党,甚至是皇帝。而他凌一解,就能从容地收割利益,甚至还能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 可是现在呢? 凌一诺没死,还成了救人的英雄。徐家欠了他们天大的人情。而他凌一解,不仅损兵折将,还差点被父皇抖出底细! “殿下息怒。” 阴影里,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跪在地上。那是鬼手,他的声音依旧阴沉,但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息怒?你让我怎么息怒?” 凌一解猛地转身,一脚踹在鬼手肩膀上,“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你不是说那些引兽蛊神不知鬼不觉吗?为什么那个废物能带着人冲进去?为什么父皇会发现那些虫子?!” 鬼手被踹得闷哼一声,却不敢躲,只能低着头:“属下……属下也没想到七皇子会有那般手段。那银甲卫是二公主的人,属下确实疏忽了……况且…徐家那小子好像被一肘子把肚子里的蛊全打出来了……” “疏忽?又是疏忽!” 凌一解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为了这些虫子废了多大劲吗?那是毒龙教最后的存货了!现在全没了!全他妈的没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发火没用,必须得想办法挽回局面。 “去查。”凌一解阴冷地说道,“给我把凌一帆那个杂种查个底掉!我不信他一个五品杂灵根能有这种本事。他跟凌一萱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那疯女人在背后给他撑腰?还有他那个什么狗屁琉璃弓……都给我查清楚!我就不信他真的毫无破绽!” “是。”鬼手应道。 “还有。”凌一解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既然引兽蛊不行,那就用更直接的。我要‘蚀骨粉’。” “蚀骨粉?”鬼手一惊,抬起头,“殿下,那可是毁人根基的毒药。一旦中了,经脉尽断,沦为废人,且无药可救。这……” “我就是要让他沦为废人!”凌一解狞笑一声,“只要凌一诺成了废人,父皇还会看他一眼吗?一个废人,就算‘身负国运’那又如何!到时候,这大燕的储君,除了我还能是谁?” “你去联系毒龙教。告诉他们,只要给我蚀骨粉,等我登基之后,西域那三座灵矿,我给他们划两座!” 鬼手却并没有表现出领命的兴奋,反而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殿下……这恐怕……很难。” “很难?什么意思?”凌一解皱眉。 “殿下。”鬼手叹了口气,“您也知道,您的生母虽然曾是毒龙教圣女,但她毕竟已经过世多年了。这些年,您仗着这一层关系,向教中索要了太多的资源和秘宝。这批引兽蛊,还有您之前要的噬心蛊,已经是几位长老看在圣女最后的情分上给的了。如今教中新任教主对您……颇有微词,觉得您是个无底洞。蚀骨粉乃是毒龙教镇教之毒,炼制极难,他们……未必肯给。” “什么?” 凌一解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帮见利忘义的蛮子!平日里拿我的灵石拿得痛快,现在要点药推三阻四?他们忘了是谁在京城给他们销赃的吗?” “殿下慎言。”鬼手低声提醒,“毒龙教毕竟势大,若是真翻了脸,咱们在西域的线就断了。” 凌一解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指节蹭破了点皮。 该死! 处处受制!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凌一解眼神闪烁,毒计再生,“既然毒龙教那边暂时指望不上,那就先从舆论下手。明日早朝,我们安排几个御史,给我狠狠地参凌一帆一本!” “就说……七皇子私调公主府兵卫,意图不轨,甚至有谋反嫌疑!我就不信,父皇会对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放心!” 这是诛心之计。 也是绝户计。 只要这顶帽子扣实了,哪怕凌一帆再有本事,也会被皇帝猜忌,甚至直接打入天牢。 “属下明白。”鬼手领命。 “滚吧!”凌一解挥了挥手。 鬼手如蒙大赦,身影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大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凌一解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轮清冷的月亮,眼中满是怨毒。 “凌一帆……咱们走着瞧。” “我会让你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我会把你还剩的那五根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剁下来,喂狗!” 第10章 亲妈出招 承坤殿的低气压暂时还没蔓延到凌家双生子这边。 距离黑风林一事已经过去几天了,凌一诺一直在尝试感悟所谓的“气”。 长春宫的偏殿,他盘膝坐在蒲团上,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滑落,流进眼睛里,杀得生疼。他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双手结着一个别扭的手印,眉头死死地锁在一起。 他在尝试引气入体。 按照那本宗正寺卿随手丢给他的入门心法,只要静心凝神,感应天地间游离的木属性灵气,将其通过毛孔吸入经脉,汇聚于丹田,便算是迈入了修仙的第一道门槛。 可惜,现实很骨感。 别说木属性灵气了,他连屁都没感应到一个。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瞎子试图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抓一只根本不存在的萤火虫。 “呼……呼……” 凌一诺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原本维持得很好的坐姿也开始有些摇晃。 这天又闷又热的,凌一诺为了苦修愣是连扇子都不让人帮忙扇一下。 “行了,别折腾了。”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凌一帆斜倚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小银剪,正百无聊赖地修剪着桌上一盆名贵的红珊瑚盆景。 “咔嚓”一声,一截形状极好的珊瑚枝被他手滑剪断了。 “我说哥,你就承认现实吧。”凌一帆吹了吹剪刀上的碎屑,眼皮都没抬一下,那种语气轻浮得让人想揍他,“你就是个凡人。就算你把这蒲团坐穿了,把自己憋死在这儿,你也感应不到那一丝一毫的灵气。这种事情,就像是让太监去逛青楼,有心无力啊。” 凌一诺身子一僵,那种强撑着的一口气瞬间散了。他颓然地松开手印,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吓人。 “我知道……” 凌一诺苦笑了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不甘心。” 身为皇子,身为被推到台前的夺嫡热门,身为那个所谓“身负国运”的人,却是个无法修炼的废物。这种落差,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每一秒都是煎熬。看着周围的人都能御剑乘风,而自己只能在泥地里打滚,这种滋味,比死还难受。 “不甘心有什么用?这世道,讲的是命。” 凌一帆放下剪刀,拿起那截被剪断的珊瑚枝,在手里转着圈,“老天爷没赏你这碗饭吃,你就只能饿着。除非……” 他顿了顿,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 “除非把别人的碗抢过来,把别人的饭硬塞进你嘴里。” 凌一诺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弟弟,眼神有些迷茫:“你说什么?” “没什么。” 凌一帆耸了耸肩,随手把那截价值连城的红珊瑚丢出窗外,发出一声轻响,“我是说,这修仙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正道走不通,还有歪门邪道嘛。比如那些魔修,不是最喜欢搞什么移花接木、夺人造化的把戏?说不定哪天我在古书里翻到个方子,能把别人的灵根连根挖出来,给你安上呢。”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开一个荒诞的玩笑,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戏谑的弧度。 但凌一诺看着他的眼睛,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 凌一帆从来不开玩笑。尤其是这种听起来很疯狂、很血腥的玩笑,往往是他心里真实想法的投影。 “一帆。” 凌一诺神色严肃起来,也不顾身上的汗湿,直起身子盯着他,“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绝不能做。我们虽然身在皇家,但也得守住为人的底线。若是为了力量变成了吃人的怪物,那就算坐上了那个位置,又有什么意义?” “底线?” 凌一帆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笑得肩膀都在抖,那笑声里满是嘲讽。 他站起身,走到凌一诺面前,弯下腰,那张精致苍白的脸逼近哥哥,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凌一诺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龙脑香。 “哥,你真天真。” 凌一帆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凌一诺的耳朵里,“在这宫里,早就没有什么底线了。父皇那满炉子的丹药,你看哪一颗是有底线的?老三养的那一柜子虫子,你看哪一条是讲道德的?你想当人,可他们把你当猪狗。你想守规矩,可规矩就是用来吃人的。” 他伸出那只有六指疤痕的右手,手背轻轻拍了拍凌一诺的脸颊。 “只要能让你活下去,让你站在最高处,别说是挖灵根,就算是把这天给捅个窟窿,把满天神佛都炼成丹药给你补身子,我也干得出来。” 凌一诺看着弟弟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疯狂与偏执,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为了他而滋生的恶。 那是为了守护这份在冰冷皇宫里唯一的脆弱亲情而长出来的獠牙。 罪恶,罪恶。 罪恶的因,结出罪恶的果。 就在兄弟俩这气氛有些诡异、空气仿佛都要凝固的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小碎步声。 “两位殿下!两位殿下!” 小顺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连礼都忘了行,那张平日里机灵的小脸此刻煞白一片,脑门上全是冷汗,身上的太监服都湿透了。 “怎么了?火烧屁股了?”凌一帆直起腰,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嫌弃地看了小顺子一眼,“还是说御膳房又没给你留鸡腿?” “比火烧屁股还严重啊七殿下!” 小顺子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哭腔,身子都在发抖,“娘娘……娘娘传召。说是三殿下那边动手了,联合了御史台的那帮老顽固,连夜写了好几天折子,今天早朝了参七殿下一本!罪名是……是私调兵卫,意图谋反!” “咣当”。 凌一诺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谋反。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哪怕是皇子,只要沾上这两个字,不死也得脱层皮,甚至可能被直接废为庶人,圈禁终身。 凌一帆却只是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冷笑。 “动作挺快啊,老三。”他轻声嘟囔了一句,“狗急跳墙了这是。看来那几只虫子没把他逼死,反而把他毒疯了。” “走吧。” 凌一帆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看了一眼已经面无人色、手还在微微颤抖的凌一诺,“母妃总是有办法的。” 长春宫正殿。 魏贵妃端坐在主位的凤榻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绯红色的宫装,衣襟上绣着大朵大朵盛开的牡丹,每一片花瓣都用金线勾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手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灵猫,染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猫毛。 即便只是个凡人,但那种久居上位的气场,那种在这个吃人后宫里厮杀出来的煞气,却丝毫不输给任何一个低阶修士。 “儿臣参见母妃。” 凌一帆和凌一诺齐齐跪下行礼。 魏贵妃没有立刻叫起。她依旧低着头,逗弄着怀里的猫,直到那只猫舒服地叫了一声,她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了凌一帆身上。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 以前,她看这个儿子,像是在看一坨甩不掉的污泥,带着嫌弃和厌恶。那多出来的一根手指,是她完美人生中唯一的败笔,是她争宠路上的绊脚石。 但今天,这种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甚至是一丝……看到利刃出鞘时的惊喜。 这把刀,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快。 “起来吧。” 魏贵妃淡淡地开口,声音慵懒而富有磁性,“赐座。” 小太监搬来两个锦墩。 “都知道了吧?”魏贵妃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冷意,“老三那个小崽子,这次是真想置你们于死地。私调兵卫,谋反……呵,好大的帽子。他这是想借你父皇的手,直接把你们俩给剁了。” 她冷笑了一声,手上的动作稍微重了一点,那只灵猫吃痛,“喵”的一声窜了出去。 “母妃,此事因我而起。”凌一诺连忙开口,想要揽责,脸上满是愧疚,“是我让一帆……” “闭嘴。” 魏贵妃冷冷地横了他一眼,那一瞬间的眼神锐利如刀,“还没断奶吗?出了事就往自己身上揽?你以为你是菩萨转世?这事儿要是认在你头上,还争太子?不宰了你算老天开眼!到时候老三上位,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连带着本宫也得跟着倒霉!” 凌一诺被骂得缩了缩脖子,脸色涨红,不敢吭声了。 魏贵妃转头看向凌一帆,眼神玩味:“老七,本宫以前倒是小瞧了你。能把昭阳那个疯丫头的银甲卫借出来,还能在黑风林里出尽风头……呵,以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装给谁看呢?” 凌一帆笑了笑,不卑不亢,甚至还带着点懒散:“母妃谬赞了。儿臣只是不想看着哥死,也不想看着母妃您没了指望。至于装……在这宫里,谁不装呢?” “哼,算你还有点脑子。” 魏贵妃从旁边的桌上端起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不过,光有脑子没用。老三那边的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说是你私通二公主,意图借兵逼宫,御史台那帮疯狗肯定会死咬着你不放。你父皇虽然没说话,但心里肯定已经起了疑心。” “皇帝这种生物,最怕的就是儿子手里有兵,还跟别的势力勾结。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凌一帆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不知母妃有何教诲?” 他知道,魏贵妃既然叫他们来,肯定不是为了骂一顿出气,而是有了应对之策。这个女人虽然是个凡人,但在揣摩圣意、玩弄权术这方面,可是一顶一的好手。 “教诲谈不上,就是教教你怎么保住你那颗脑袋。” 魏贵妃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前倾。 “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她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甲红得刺眼,“明天早朝,不用等御史参你,你自己先跪下请罪。” “请罪?”凌一诺一惊。 “对,请罪。”魏贵妃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你就说,是你关心则乱,听说黑风林凶险,怕你哥哥有个三长两短,这才一时冲动,去找你二姐借了人。要把姿态放低,把自己说得越蠢、越重情义越好。记住,要在朝堂上痛哭流涕,说你只有这么一个哥哥,哪怕是犯了天条也要护着他。” “你父皇虽然冷血,但他是个极其在意名声的人,也最喜欢看这种兄友弟恭的戏码。你只要把‘谋逆’这盆脏水变成‘兄弟情深’的洗澡水,他就不好意思杀你。而且,这也能让你显得更加‘无害’,毕竟一个只会感情用事的傻子,怎么可能谋反呢?” 凌一帆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高。 这招以退为进,不仅洗白了动机,还顺便恶心了一把老三,更重要的是,给自己立了个“虽然有本事但脑子不太好使”的人设,让父皇放心。 “这第二步嘛……”魏贵妃走到窗前,拔下头上一根金簪,轻轻拨弄着窗台那盆开得正艳的兰花,“徐烈那个莽夫,欠了咱们这么大一个人情,不用白不用。本宫已经让人去递了话,明日朝堂上,只要有人参你,徐烈那个儿子徐无妄的事儿就会被‘不经意’地提起来。徐烈握着西境兵权,只要他稍微表个态,哪怕只是哼哼两声,那些御史就得掂量掂量,动了你,是不是就是打了徐家的脸。” 借势破局,这是要把徐家绑上战车。 “至于这第三步。”魏贵妃转过头,目光落在门口的方向,“还得靠你那个二姐。” “凌一萱?”凌一帆皱眉。 “那个丫头鬼精鬼精的。”魏贵妃冷笑一声,“她借给你兵,也不是白借的。这事儿闹大了对她也没好处。本宫已经让她明日去陛下跟前撒个娇,就说是她看不得弟弟们受欺负,特意让人去帮把手的。这就把‘私调兵卫’变成了‘姐弟胡闹’。这就是家务事,不是国事。既然是家务事,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三管齐下。 从帝王心术,到军方势力,再到后宫亲情牌,这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直接把凌一解精心准备的必杀局给拆了个七零八落,甚至还能反过来让凌霄觉得三皇子那边是唯恐天下不乱。 魏贵妃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态,伸手揉了揉眉心,“本宫这也是为了自己。若是你们倒了,本宫在这个位子上也坐不稳。记住,在这宫里,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老三这次既然敢亮爪子,咱们就得把他的爪子给剁下来。” 她看着凌一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 “老七,本宫看好你。虽然你是个残废,也没什么灵根,但你这条命够硬,心够黑。这倒是随了本宫。以后多帮你哥哥谋划谋划。若是有一天……” 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本宫乏了。回去好好准备明天的戏,别给本宫演砸了。” 凌一帆和凌一诺再次行礼,退出了大殿。 走出长春宫的大门,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晒得人皮肤发烫。但凌一帆却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那种被阴谋笼罩的窒息感散去了大半。 “哥。” 他转头看着还有些没回过神的凌一诺,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学着点。这才是咱们母妃的手段。以后别老想着当什么圣人,多跟母妃学学怎么当个坏人。在这宫里,坏人才能活得久。” 凌一诺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只觉得那高高的宫墙像是一张张开的大嘴。 “一帆,我有时候觉得,这宫殿真像个笼子。” “那就是个笼子。” 凌一帆抬头看着天空,几只飞鸟掠过高墙,自由自在。 他摸了摸自己小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气旋,这具被《天衍诀》改造过,又自行领悟出“恶紫夺朱”这道法门的身体是他最大的底气。 “不过,只要咱们变成了吃人的猛兽,这笼子就关不住咱们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长春宫。在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下,不知道埋藏了多少枯骨和算计。 “哥。”凌一帆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想修仙吗?真正的修仙。” 凌一诺愣了一下,看着弟弟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想。” “那就好。” 凌一帆笑了,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哪怕是把这天捅个窟窿,我也让你修成这个仙。” …… 长春宫内,魏贵妃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小顺子。” “奴才在。” “你说,老七那双手……是不是越来越像杀人的手了?” 小顺子浑身一抖,把头埋得更低了:“奴才……奴才不敢妄言。” 魏贵妃轻笑一声,拿起桌上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那一截长长的烛芯。屋子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她那双冰冷的眼睛。 “杀人的手才好啊……诺儿最缺的,就是能杀出一条血路的手。” 第11章 老三出招 金銮殿。 这座代表着大燕王朝最高权力的大殿,今日的气氛有些诡异。 九根雕龙金柱盘旋而上,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地板是用整块整块的墨玉铺就,倒映着文武百官的身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这种香味很重,重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凌霄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他今日戴着十二旒的帝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喜怒。只有那双放在龙案上的手,手指修长有力,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 “咄、咄、咄。” 早朝已经进行了一半,处理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旱灾和税收问题。御史台的那帮言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睛时不时地瞟向站在武将那一列的徐烈,又瞟向站在皇子列末尾的凌一帆。 他们在等。等一个信号,好扑上去把猎物撕碎。 凌一帆低着头,看似在数鞋面的针脚,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就在左都御史刚准备迈出一只脚的时候。 “父皇!儿臣有罪!儿臣罪该万死啊!” 一声凄厉的哭喊声猛地在大殿上炸响。 凌一帆甚至都没等那位御史开口,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大殿中央,膝盖砸在墨玉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全场死寂。 左都御史那只迈出去的脚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落也不是,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这剧本不对啊!不是该我们先参你,然后你再辩解吗?怎么你上来就直接跪了? 凌一帆可不管他们怎么想。他此刻涕泗横流,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整个人趴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惊吓。 “儿臣知错了!这几天儿臣夜不能寐,一闭眼就是父皇您失望的眼神,儿臣心里苦啊!” 凌霄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透过珠帘,那双淡漠的眼睛落在地上那一坨浅蓝色的身影上。 “哦?” 帝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回音,听不出情绪,“你有何罪?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自己说说吧。” 凌一帆抬起头,脸上全是眼泪鼻涕,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完全没有半点皇子的体面。 “儿臣……儿臣这几天实在是被吓怕了。”他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六哥……六哥他刚觉醒灵根,身子骨又弱。那天听说要去狩猎,儿臣这心里就突突地跳,总觉得要出事。父皇您也知道,儿臣就这么一个亲哥哥,从小相依为命,他要是有点什么三长两短,儿臣……儿臣也不想活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胡乱抹着脸,“所以……所以儿臣才一时糊涂,跑去求了二姐。儿臣跟二姐撒泼打滚,求爷爷告奶奶,这才借了几百个银甲卫。儿臣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想着人多力量大,哪怕是去给六哥壮壮胆也好啊!谁知道……谁知道这竟然犯了私调兵卫的大忌!” “儿臣知道错了!儿臣愿意受罚!哪怕父皇把儿臣贬为庶人,儿臣也认了!只要六哥没事,儿臣……儿臣这就去宗人府领罪!” 说完,他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这番话,说得那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这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却又把兄长看得比命还重的傻弟弟形象。什么谋逆?什么逼宫?那都是聪明人干的事,我这种只会撒泼打滚的傻子哪懂那个? 朝堂上不少大臣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微妙。 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心怀叵测”、“意图不轨”的弹劾词儿,现在要是再说出来,反倒显得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近人情,在欺负一个护兄心切的老实孩子。 凌一解站在一旁,嘴角抽搐了两下,眼神阴冷。 装。 接着装。 凌一诺站在前面,看着弟弟这副模样,心里一阵酸楚,也连忙跪下:“父皇!七弟他也是为了儿臣……若是父皇要罚,就罚儿臣吧!” 凌霄看着跪在地上的两兄弟。 若是换做平时,这种私调兵卫的事情,无论理由如何,都是必须要严惩的。这触犯了皇权的底线。 但是…… 今儿个一早,那个无法无天的昭阳丫头就跑到他寝宫门口哭了一场。说什么“看那两个臭小子可怜,借几个人给他们撑场面”、“谁知道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父皇您可不能听信谗言杀了自己的儿子啊”。 那丫头虽然平日里荒唐,但在这种大是大非上,一向是不敢撒谎的。如果是她主动借的,性质就变了。那是姐弟之间的胡闹,是家务事。 凌霄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 不论真假,这种兄友弟恭的戏码,确实比那些冷冰冰的算计要顺眼那么一点。至少,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个父亲还没那么失败。 “哼。” 凌霄轻哼了一声,“一时冲动?借兵壮胆?你倒是出息。” 这语气虽然还是冷,但明显已经没了刚才那种杀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徐烈突然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陛下!微臣有本奏!” “讲。” “微臣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朝堂规矩。但微臣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徐烈虎目圆睁,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文臣,“那日在黑风林,若非七殿下带着银甲卫及时赶到,一箭射杀了那筑基期的鬼面狒狒,微臣那不成器的犬子徐无妄,怕是早就变成一堆烂肉了!” “七殿下此举,虽然鲁莽,但确确实实救了犬子一命,也救了六殿下一命!这是大仁大义!若是为了救人还要被治罪,那以后谁还敢行善举?谁还敢为陛下分忧?!” 这番话掷地有声,直接把凌一帆的行为拔高到了“大仁大义”的高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在向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凌一帆是我徐家的恩人,你们谁敢动他,就是跟我徐烈过不去! 那些原本还想蹦跶两下的御史们,一个个都缩回了脖子。 跟手握重兵的镇西大将军硬刚?那是嫌命长了。 凌霄深深地看了一眼徐烈,又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凌一帆。 这个老七,运气倒是真好。误打误撞救了徐家小子,如今连徐烈都在保他。 “罢了。” 凌霄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念在你是一片赤诚之心,又是为了救护手足,死罪可免。但私调兵卫毕竟是重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罚你……” 眼看着这场风波就要以一个不痛不痒的惩罚收场。 趴在地上的凌一帆,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稳了。 然而,就在这时。 “父皇且慢!” 一道温润却带着刺骨寒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凌一解从队列中缓步走出。他今日穿了一身墨绿色的蟒袍,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沉。他走到大殿中央,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凌霄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凌一帆。 那种眼神,就像是一条终于等到猎物露出破绽的毒蛇。 “三皇兄这是何意?”凌一诺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口,“父皇都已经……” “六弟莫急。”凌一解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虚伪的关切,“为兄这也是为了七弟好。有些事情若是不弄清楚,恐怕日后会落人口实。” 他转过身,面向凌霄,收起了笑容,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父皇,儿臣并非质疑七弟的兄弟情深。只是有一事,儿臣百思不得其解,恳请父皇明鉴。” 凌霄眯了眯眼:“何事?” “七弟刚才说,是因为担心六弟安危,才一时冲动去借的兵。” 凌一解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钉子,“可是父皇,那黑风林乃是皇家禁地,只有在狩猎大典当日才会开启。而且,六弟进入黑风林,是因为去追徐家公子,这完全是突发状况。在这之前,哪怕是儿臣,也不知道六弟会进那个林子。” 他猛地转头,目光死死地钉在凌一帆身上。 “那么请问七弟,你是怎么未卜先知,提前就知道六弟会身陷险境的?又是怎么提前就知道,你需要借调银甲卫这种精锐私兵,而不是向御林军求助的?” “这黑风林外的御林军足有三千之众,难道还比不上几百银甲卫?你舍近求远,非要去借私兵,这真的是‘一时冲动’吗?还是说……” 凌一解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还是说,你早就知道那天黑风林里会有变故?甚至……这变故本就是你为了上演这出‘兄弟情深’的戏码,而刻意安排的?!”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直接把大殿里的气氛炸得粉碎。 原本已经松了一口气的朝臣们,此刻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徐烈更是眉头紧皱,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这话术极其刁钻,一时竟然找不到切入点。 逻辑闭环。 完美的反杀。 凌一帆趴在地上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他没想到,老三竟然没去纠结“私调兵卫”这个必死题,而是从“动机”入手,直接挖了个更深的坑。 “三哥……你这叫什么话?” 凌一帆抬起头,脸上依然挂着泪痕,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被冤枉的愤怒和惊慌,“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我就是……就是多疑!我怕有人害六哥,所以才做了完全准备!这有什么错?” “多疑?” 凌一解冷笑一声,“好一个多疑。既然是多疑,那你为何不直接向父皇禀报?为何不让御林军加强戒备?反而要偷偷摸摸地去联系二姐,调动私兵埋伏在侧?这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我……”凌一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词穷。 “而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凌一解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折,双手呈过头顶。 “父皇!儿臣这里有一份密报,恳请父皇过目!” 大太监赵德海快步走下台阶,接过奏折,呈给凌霄。 凌霄翻开奏折,只看了一眼,原本稍微缓和的脸色瞬间结了冰。 “这里面记录了狩猎大典前一日,七弟的心腹小顺子,曾乔装打扮,多次出入黑风林外围。而且……” 凌一解指着奏折,声音尖锐,“而且,有人曾目睹七弟在城西的一间破庙里,与一名身份不明的黑袍修士秘密会面!那是谁?是哪里的修士?七弟身为皇子,为何要私会外面的野修?!” “儿臣斗胆揣测!” 凌一解跪在地上,声音激昂,“七弟身为五品杂灵根,却能在狩猎场上一箭射杀筑基妖兽,这本身就极不合理!除非……除非他早就与那修士勾结,甚至修炼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邪术!那黑风林里的妖兽暴动,徐家公子中的蛊,恐怕……恐怕都与那名神秘修士脱不了干系!” “七弟这是在借妖兽之手,一来铲除异己,二来博取美名,三来趁机向二姐借兵,试探父皇的底线!这哪里是救兄?这分明就是蓄谋已久的夺权布局!这不仅是私调兵卫,这是勾结妖人、祸乱朝纲啊父皇!” 字字诛心。 句句见血。 这一套连招下来,直接把凌一帆从“蠢萌弟弟”打成了“阴险野心家”。 尤其是“勾结修士”、“操控局面”这两点,精准地踩在了凌霄最敏感的神经上。作为一个金丹中期的皇帝,他最忌讳的就是儿子背着他和外面的修仙势力勾勾搭搭,更忌讳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这种操控生死的手段。 金銮殿上的气温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十度。 凌霄合上奏折,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温度,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杀意。他看着凌一帆,就像是在看一个已经死透了的人。 “老七。” 凌霄的声音很轻,金丹中阶修士的杀意实打实压在凌一帆身上,“这奏折上说的,可是真的?那个修士,是谁?” 他怎么说? 他是深夜趴承坤殿房梁偷听到凌一解的计划? 他是为了叫手里有兵的凌一萱绑在自己的战船上? 这是下作,这是勾结党羽。 那个“心腹出入黑风林”是真的——那是他让人去查探老三的动向。那个“黑袍修士”是假的——那是老三安排的陷阱,或者干脆就是个莫须有的罪名。 但是现在,在这朝堂之上,在这个该死的奏折面前,真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逻辑通了。 “父皇!冤枉啊!” 凌一帆只能硬着头皮喊冤,“那是儿臣让人去查有没有危险……至于什么修士,儿臣根本没见过啊!那是三哥陷害儿臣!” “陷害?” 凌一解站起身,眼神轻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若不是心里有鬼,你派人去黑风林做什么?难道是去赏景的?你一个杂灵根,哪来的本事一箭射爆筑基妖兽?那把琉璃弓里封印的金乌真火,凭你的修为根本催动不了!除非你有帮手!” “我……” 凌一帆看着周围那些原本有些同情的大臣们,此刻一个个都变成了避之不及的瘟神。 徐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 如果只是私调兵卫,他还能保。但这涉及到了“勾结不明修士”、“操控妖兽害人”,甚至可能涉及到了邪术……这水太深了,深到连他这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都不敢轻易往下跳。 孤立无援。 百口莫辩。 凌霄的手指再次敲击起龙案。 “咄、咄、咄。” 这一次,声音很快,很急。 “既然说不清楚。” 凌霄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儿子,语气冷酷得像是来自九幽地狱,“那就去天策府说吧。” “来人。” “卸去七皇子冠冕,押入天策府。着天策府统领亲自审问,务必查清那名黑袍修士的下落。若有反抗……” 凌霄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格杀勿论。” 第12章 成长 两名金吾卫上前,铁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们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扣住了凌一帆的手臂。 并没有想象中的挣扎。 那位刚刚还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七皇子,此刻顺从地任由那些粗糙的大手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凌一解站在一旁,理了理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微微垂着眼帘,遮住了眸底那抹即将溢出的笑意。那种笑意很浅,像是一条在阴沟里游动的蛇,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窥见一二。 “带走。”凌霄的声音从高处落下。 这一声令下,金吾卫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拖着凌一帆向殿外走去。 鞋底摩擦过墨玉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沙沙,沙沙。 凌一诺依旧跪在地上。他的膝盖已经有些麻木,那种冰冷的触感顺着骨缝往上钻。他看着弟弟被拖行的背影,单薄,瘦弱。他的弟弟总是不爱动,平日里皇子的骑射功课都嫌烦。 但他知道,那是怎样一副身躯。 那是在黑风林里,劈开银甲卫提弓走出的身躯。那是在长春宫里,笑着说“哪怕把天捅个窟窿也要让你修仙”的身躯。 悔恨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凌一诺的心脏。如果不是他非要去追徐无妄,如果不是他无能,如果不是他连自保都需要弟弟来拼命…… “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站在武将那一列的徐烈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欠凌一帆一条命,但这并不代表他能为了凌一帆去对抗整个皇权的意志,尤其是在牵扯到“勾结妖人”这种大是大非面前。 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那个冰冷、残酷、充满算计的成人世界。 就在凌一帆即将跨出朱红的门槛,彻底暴露在刺目的天光里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金吾卫愣了一下,正要发力推搡。 凌一帆侧过头。 并没有歇斯底里的呐喊,也没有悲壮的告别,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的目光扫过了那些表情各异的朝臣,扫过了那个得意洋洋的三哥,也扫过了高台上那个冷酷的父皇,最后精准地落在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身影上。 “哥。” 凌一帆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 “别哭。” 凌一帆似乎笑了一下,笑容带着仿佛还在长春宫闲聊时的随意,“也别为了我跪。” 说完,他回过头,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宫殿。 身影逐渐消失了,化做一个小小的红点。 只剩下殿外那片刺眼的阳光,白花花的,晃得人眼晕。 凌一诺怔怔地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门口。 别哭。 别跪。 简单的四个字,砸进了他的灵魂里。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远去了。那些窃窃私语的大臣,那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甚至连父皇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脑海里,突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大概是六年前吧。那一年的花灯节,雪下得特别大,整个天启城都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他和凌一帆那时候还小,只有桌子那么高。他们偷偷换了太监的衣服,从御膳房的运水车底下钻出了宫。 外面的世界真热闹啊。 满街都是红彤彤的灯笼,像是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挂在了人间。那时候的凌一帆,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红色的糖渣,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哥!哥!你看那个!” 小小的凌一帆指着一个杂耍摊子,兴奋得直跳脚,“鸟!会说话的!” 那是一只鸣音雀,羽毛翠绿,眼睛亮晶晶的。摊主是个有些跛脚的老头,说这鸟有灵性,能记人言,存人心。 “我要这个!”凌一帆拽着他的袖子撒娇。 可是他们身上没钱。 凌一诺记得,当时自己看了看那只鸟,又看了看弟弟渴望的眼神。他走上前,对着摊主那个极难的灯谜看了一会儿。 “风吹柳絮满天飞,有心插柳柳成荫。”小小的凌一诺声音稚嫩却坚定,“谜底是‘缘’。” 老头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把那只珍贵的鸣音雀塞到了他们手里。 “送给这对有缘的小公子。” 回宫的路上,凌一帆抱着那只鸟,爱不释手。他把鸟举到凌一诺面前,眼睛里闪烁着比灯火还要璀璨的光芒。 “哥,你说句话给它听听,让它记下来。以后我想你了,就让它说给我听。” 那时候的凌一诺说了什么呢?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弟弟那只稍微有些畸形的右手,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易碎的梦。 “希望我的帆儿平平安安地长大。” 那只鸟扑腾了一下翅膀,清脆地重复了一遍:“希望我的帆儿平平安安地长大。” 那时候的愿望,简单得甚至有些可笑。 平平安安。 只是这四个字而已。 可是现在呢? 凌一诺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那种回忆带来的温暖,就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平安? 在这个该死的皇宫里,平安就是最大的奢望。 那是他的帆儿啊。那个为了让他开心会把御花园的花都摘光的帆儿,那个为了保护他会毫不犹豫举起屠刀的帆儿,那个……本该被他保护在羽翼下的弟弟。 如今却被当成罪犯,像拖死狗一样拖进了那个名为天策府的阎王殿。 如果我足够强。 凌一诺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刺破了掌心,渗出一丝鲜红的血迹。 如果我也能修炼。如果我也能像父皇那样一言九鼎。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让所有人闭嘴…… 就不会有今天。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老三,也不是那什么狗屁修士。 是我。 是我的软弱。是我的无能。是我的天真。 我想当个好人,当个仁慈的兄长,当个不争不抢的皇子。可这世道,好人是要被吃掉的。不仅自己被吃,还要连累身边最亲的人一起被嚼碎了吞下去。 “呵……” 一声极其压抑的轻笑,从凌一诺的喉咙里挤了出来。眼眶里原本打转的泪水,也被他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帆儿说了,别哭。 哭是最没用的东西。眼泪淹不死敌人,只能淹死自己。 凌一诺动了。他并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再次磕头求饶,也没有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就像是一座被压弯了许久的君子竹,终于重新挺直了脊梁。 他低下头,仔细地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灰尘。 “啪,啪,啪。” 三下。 大殿里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甚至有些懦弱的六皇子身上。 凌一解皱了皱眉,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这小子的反应,不对劲。 凌一诺拍完了灰尘,抬起头。 那张和凌一帆仅有两痣之差的脸彻底没了笑意,凌一诺如今不过十四岁,略显稚嫩的脸庞却让人凭空生出几分畏惧来。 他直视着高台上的凌霄。 “父皇。” 凌一诺在大殿中央站定,双手交叠,行了一个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君臣大礼。 “儿臣坚信,七弟绝不是勾结妖人、祸乱朝纲之人。” 他的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掷地有声,“今日之事,疑点颇多。三皇兄所呈奏折,虽言之凿凿,却多为推测,并无实据。” 凌一解正要开口反驳。 凌一诺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继续说道:“儿臣虽愚钝,但也知国法森严,不容错判。七弟是皇室血脉,更是儿臣的同胞兄弟。身为兄长,未能护其周全,已是失职。若再任由此事不明不白,儿臣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 “从即日起,儿臣将倾尽全力,查清黑风林一事真相。无论牵扯到谁,无论背后有何势力……” 他的目光扫过徐烈,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大臣,最后冷冷地落在凌一解那张有些僵硬的脸上。 “儿臣定会为七弟,讨回一个公道。” 凌霄坐在龙椅上,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看着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变成了某种深不可测的玩味。 这个一直被他视为“太过仁慈”的儿子,终于也露出了爪牙吗? 有趣。 “随你。” 凌霄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许,一种属于帝王的、冷酷的观望。 他在看戏。看这两只幼虎,到底谁能把谁咬死。 凌一诺没有再说话。 他再次深施一礼,然后转过身。 那身月白色的长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没有看凌一解,也没有看任何一个刚才落井下石的人。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殿外,望着那个凌一帆消失的方向。 他走进了阳光里。 但他的心,却从此走进了一片为了复仇和守护而存在的黑夜。 别跪。 好,我不跪。 但这天下若是负了你,我就让这天下人,都给你跪下。 …… 金銮殿内。 随着那个白衣身影的离去,原本凝固的空气似乎才重新流动起来。 “这六殿下……” 一位老臣摸了摸胡子,眼神复杂,“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旁边那个诬陷过凌一帆引了天雷劈祭坛的国师搭腔:“方才六殿下身上,有龙气。” 凌一解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手中的核桃被他捏得嘎吱作响。他看着门口的方向,嘴角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看来……” 他低声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一股阴冷的杀意,“我倒是帮他把那一身的软骨头,给剔干净了。” 徐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龙椅上那个高深莫测的皇帝,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变天了。 不行!今晚就收拾东西!赶紧回西境去! 第13章 抽丝剥茧 长春宫的偏殿内。 凌一诺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数张写满字的纸条。那是他让燕归与小顺子从宫中各处搜集来关于凌一解及其母妃的只言片语。 他的手指在一张写着“西域毒龙教”的纸条上轻轻点了点,随即移向另一张写着“承坤殿”的记录。 “老三的生母……西域贡女……擅蛊毒……” 凌一诺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得吓人,完全听不出这是一个刚刚经历了朝堂惊变,弟弟生死未卜的人。 他闭上眼,脑海中迅速构建起一张关系网。 黑风林中,徐无妄身中引兽蛊,吐出数十只**蜘蛛。这绝非偶然,也绝非什么“野生妖兽”所为。这是人为的精准投放。 如果是凌一解为了杀自己而设局,为何要连累徐无妄?误伤?不可能。凌一解此人行事阴毒且缜密,绝不会做无用功。除非徐无妄也是这局棋里必要的棋子,或者是某种……诱饵。 更重要的是,父皇对此事的态度。压下蛊虫一事,只杀几个替罪羊,这背后若非牵扯到皇家不可告人的“血亲炼丹”秘辛,便是父皇在刻意纵容老三,或者说,在利用老三这把刀。 无论是哪种,都要把凌一帆“勾结妖人”的罪名洗清。 怎么洗? 那个所谓的“黑袍修士”既然是老三捏造的,他知道凌一帆要真想修魔,根本用不着别人。要破局,就必须找到真正的源头。 证据。 需要一个能把所有脏水都泼回凌一解身上的铁证。 凌一诺猛地睁开眼,目光死死锁定在“徐无妄”三个字上。 引兽蛊是下在徐无妄身上的。那么,他是何时、何地、如何中的蛊? 只要证明这蛊是凌一解下的,那么“勾结妖人、操控妖兽”的罪名就会反噬到凌一解身上。哪怕父皇再想包庇,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这个“勾结外敌”的大是大非面前,也必须给个说法。 “备车。” 凌一诺站起身,将桌上的纸条统统扫进火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去镇远大将军府。” …… 镇远大将军府。 这座平日里门庭若市的府邸,今夜却透着一股仓皇的味道。 书房内,徐烈正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心腹收拾东西。他没有像凡人那样打包裹,而是手指翻飞,一道道土黄色的灵气卷起架子上的法器、玉瓶,一股脑地往腰间的储物袋里塞。 “快点!那个‘避雷伞’别忘了!还有那几瓶‘续骨膏’,那可是老子拿军功换的!” 徐烈一边催促,一边时不时地看向窗外,那张黑脸上满是焦躁,“这京城是待不下去了。邪门,太邪门了。” “爹,至于吗?” 门口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徐无妄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刃。他今晚换了一身极其鲜艳的红衣,衣领高竖,袖口收紧,与他平日里偏爱的宝蓝劲装截然不同。这身红衣穿在他身上,虽不如那人穿得那般惊艳绝伦,却也透着一股少年特有的热烈与张扬。 “不就是朝堂上吵了几句吗?咱们徐家又没犯法。”徐无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红袖子,似乎对这身行头颇为满意,“而且七皇子都被抓了,咱们这时候走,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义气?” 徐烈动作一顿,转过身,瞪着瞳仁分明的大眼,“小兔崽子你懂个屁!这叫因果!因果你懂不懂?!” 他压低声音,指了指皇宫的方向,“这次的事儿牵扯到了‘勾结妖人’,甚至可能有魔修的手笔。咱们修行之人,最忌讳沾染这种凡俗王朝的惊天大因果。尤其是夺嫡这种事,搞不好就是天道反噬,心魔丛生!咱们徐家虽然入世修行,那是为了借王朝气运,不是为了把命填进去当路基的!” “只要出了京城,回了西境,那就是天高皇帝远。这滩浑水,谁爱蹚谁蹚,老子不奉陪了!” 徐无妄撇了撇嘴,显然对老爹这套理论不以为然。 “爹,你说这修仙界……真的像书里写的那么神吗?”他忽然问道,眼睛晶晶亮的,“是不是到了那个境界,就能随便救人,不用受这鸟气?” “差不多吧。”徐烈随口敷衍道,继续往储物袋里塞那盆他最爱的兰花,“修为高了自然逍遥。怎么,你想通了?要好好练咱们家的《厚土诀》了?” “我想练弓。” 徐无妄比划了一个拉弓的姿势,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红衣身影站在树梢上,一箭射爆狒狒头的画面,“我觉得用弓比较帅。” “用弓?”徐烈愣了一下,刚想骂两句不务正业。 “徐将军这是急着要去哪啊?”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父子俩的对话。 徐烈手里的兰花盆差点掉在地上。 只见凌一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书房门口。他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袍,没有带随从,就那么孤身一人站在那里。但那种气场,那种眼神,竟然让徐烈这个金丹修士都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压力。 “六……六殿下?” 徐烈干笑两声,把兰花盆放在桌上,“微臣这……这不是想着西境那边军务繁忙,准备连夜赶回去复职嘛。” “复职?” 凌一诺迈过门槛,走进书房。他的目光在那个鼓鼓囊囊的储物袋上扫过,唇角微勾,语气轻飘飘的,“徐将军这是要逃吧?怕被这京城的火烧着?” 被戳穿了心思,徐烈的老脸有些挂不住,索性也不装了。 “六殿下,既然您都看出来了,那微臣也就直说了。”徐烈挺起胸膛,虽然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但态度很坚决,“这次的事儿,太大了。勾结妖人啊!那是灭九族的大罪!我徐家虽然欠了七殿下一条命,但也不能拿全家老小的脑袋去还吧?这份情,徐某还不起!” “情?” 凌一诺冷笑一声,逼视着徐烈,“徐将军是金丹大修,自然懂得趋利避害。但你以为,你现在跑了,就能躲得掉这份情?” “徐无妄是徐家百年难遇的天才,肩负着徐家的未来。他在黑风林里身中剧毒,命悬一线,是我七弟拼了半条命把他救回来的!这份救命之恩,你以为给点灵石、送点法器就能了结?你若是一走了之,看着你的恩人死在牢里,你这辈子的心境还能圆满?你这金丹期,怕是到死都别想再进一步了吧?” 徐烈的脸色变了变。这是诛心之言。 “还有。” 凌一诺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你以为凌一解会放过徐家?徐无妄中的是蛊,是有人刻意要杀他!你现在跑了,就是把刀递给那个要杀你儿子的人!等他腾出手来,上位登基,你觉得一个知道他秘密的徐家,还有活路吗?!” “我现在给你一条路。” 凌一诺伸出一根手指,语气不容置疑,“帮我。只要证明那蛊是凌一解下的,这局就能破。到时候,你徐家不仅还了恩情,更是有从龙之功!我凌一诺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保你徐家在朝堂和修行界屹立不倒!” 徐烈咬肌绷得死死的,这是一场豪赌。 赢了,徐家飞黄腾达;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爹……”徐无妄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抓住了重点。 “等会儿!”徐无妄猛地窜到两人中间,那一身红衣像是一团天边的火烧云,“你们在说什么?七殿下……他怎么了?什么叫死在牢里?” 凌一诺转头看向这个一脸懵懂的少年,眼神稍微柔和了一些,但语气依然沉重:“父皇震怒,已经把他关进了天策府大牢。那里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清楚。这一进去……凶多吉少。” “而且,”凌一诺顿了顿,声音低沉,“他是为了救你才暴露实力的。那些罪名,本来都是冲着我来的,现在他全背了。” 轰! 徐无妄只觉得脑子一片嗡嗡响。 那个救了他的人。那个让他第一次觉得“修仙真帅”的人。那个……他偷偷模仿着穿红衣想要靠近的人。 在天策府? 凶多吉少? 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徐无妄的眼睛瞬间红了。 “爹!!” 他猛地转身,死死地盯着徐烈,“你还是不是男人?!人家救了我的命!咱们要是就这么跑了,我这辈子都瞧不起你!这心魔……这心魔要是起来了,我还修个屁的仙!直接走火入魔算了!” “你!”徐烈气得直哆嗦,举起手想打,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徐小公子。” 凌一诺打断了父子俩的争执,“不需要你去劫狱,也不需要你们拼命。我只需要一个真相。你身上的蛊,到底是怎么来的?仔细想想,围猎之前,你有没有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去过什么奇怪的地方?” “蛊……” 徐无妄愣住了。他抓着头发,拼命回忆着那几天的细节。 “我……我也没乱跑啊。除了去校场,就是在家待着……”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一段记忆像闪电一样划过脑海。 “不对。” 徐无妄猛地抬头,看着凌一诺,“围猎前四天,爹带我去拜见三殿下!为了那个御林军的名额!” “承坤殿!” 徐无妄的声音急促起来,“那天我们在他的偏殿喝茶。那个地方……很怪。” 凌一诺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怎么怪?” “有蜘蛛网!”徐无妄比划着,“那么豪华的宫殿,角落里却有个很大的网,都没人打扫。我还打落了一只。当时我想着那是皇宫,可能有忌讳,就没敢问。” “然后三殿下请我喝茶。我喝了一杯,说一点也不好喝。” “喝完之后呢?”凌一诺追问。 “喝完之后……肚子有点疼。”徐无妄捂着肚子,仿佛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像是有一股凉气在里面窜。但我当时以为是茶劲太大,或者是凉着了,没当回事。后来在黑风林,被人打了一肘子,当时我想吐,就吐出来了。” 承坤殿。 蜘蛛。 茶。 腹痛。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凌一诺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狂跳。 找到了。 这就对了。凌一解不仅勾结外人,他自己就在宫里养蛊!承坤殿就是他的蛊巢!那杯所谓的茶,就是蛊引! 徐无妄就是活生生的人证! 第14章 夜闯承坤殿 “燕归带路,令郎去偏殿取证。只要拿到那只蛊虫,或者哪怕是一张蛛网的影像,这局棋就能活。” 徐烈用看祖宗的眼神看着语出惊人的凌一诺。 六殿下这话说的,好像夜闯承坤殿,收集剧毒蛊虫的证据,简直是洒洒水一样简单。 “那个……蜘蛛?” 徐无妄挠了挠头,束好的黑发都乱了,“就为了找一只蜘蛛,让我去闯那个阴森森的承坤殿?爹,这听起来有点……刺激啊。” “刺激个屁!” 徐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盆兰花都抖了三抖。他像是一头被踩了尾巴的老虎,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唾沫星子横飞,“那是皇宫!是三皇子的寝宫!里面不知道埋了多少机关阵法,还有那个鬼手,玩阴的祖宗!你一个刚刚筑基的小兔崽子,进去就是送菜!”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凌一诺一抱拳,语气虽然恭敬但态度强硬,“六殿下,这事儿徐某恕难从命。报恩归报恩,但我不能拿儿子的命去填这个窟窿。大不了……大不了我想办法把家里的那几条下等灵脉抽出来,送给陛下,换七殿下一条命!” 凌一诺坐在椅子上,神色未变,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没用的。” 他淡淡地开口,“父皇要的不是灵脉,是理由。是一个能让他既不杀儿子,又能平息众怒,还能敲打老三的理由。只有真相能做到。” “那也不能让我儿子去送死!”徐烈吼道。 “爹。” 徐无妄摸了摸脖子上的长命锁,又看了看自己这身特意模仿某人的红衣。 “七殿下救我是因。” 少年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倔劲儿,“如今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这就是果。爹,你教过我的,修行修心,我若是袖手旁观,拍拍屁股走了,因果尚且不论,我以后每晋升一阶,都要问问自己,徐无妄,你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孬种?” 徐烈愣住了。他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只会打架斗殴的混小子。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有些痞气的笑,像是掩饰什么似的抓了抓头发。 “咱们徐家虽然是入世修行,但这股子血性不能丢吧?要是让人知道徐家少爷欠了命不还,以后我在西境纨绔圈里还怎么混?” “而且……” 徐无妄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狠厉起来,“那只蜘蛛还在我肚子里爬过。这口气,我也咽不下去。我要是不去给那个下蛊的王八蛋添点堵,我也不姓徐!”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 “……去他娘的因果。” 徐烈骂了一句脏话,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他伸手在腰间的储物袋上一抹,两道流光飞出,落在徐无妄手里。 一面巴掌大的土黄色小盾,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简。 “这是‘土灵盾’,老祖宗留下的,能挡金丹一击。那是‘留影玉’,进去之后,把你看见的都录下来。”徐烈转过头,不再看儿子,声音有些沙哑,“活着回来。不然老子就把这徐府烧了给你陪葬。” 凌一诺站起身,对着徐烈深深一揖。 “多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他脸上蒙着黑布,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死寂的眼睛,身后背着一把极轻薄的软剑。 正是燕归。 “介绍一下。”凌一诺指了指燕归,“这是燕归。他对宫里的路线很熟,身手也不错。今晚由他带你潜入,你在明找物证,他在暗护你周全。” 徐无妄转过身,上下打量着这个闷葫芦一样的黑衣人。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指着燕归,手指都有些颤抖,那张俊脸上写满了悲愤。 “是你?!” 徐无妄跳了起来,捂着胸口,仿佛那里还在隐隐作痛,“那天在黑风林!就是你!那个不讲武德、从天上偷袭、一肘子把小爷我贯在树上扣都扣不下来的混蛋!!” 燕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看了徐无妄一眼,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算是承认了。 “你大爷的……” 徐无妄气得直磨牙,撸起袖子就想冲上去理论,“小爷我当时那是大意了!有种咱们现在单挑……” “行了。” 凌一诺打断了这场即将爆发的内讧,“正事要紧。燕归不会说话,你听他指挥。今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徐无妄憋了一肚子火,狠狠地瞪了燕归一眼,鼻子里喷出一股粗气。 那天警告自己离天启城远点说话不是很利索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哑巴了不起啊……行,等这事儿完了,小爷再跟你算账!” 月黑风高。 两道身影在天启城的屋脊上飞掠。 为了避开城内的禁空法阵,他们不敢飞得太高,只能贴着那些高门大户的琉璃瓦疾行。 徐无妄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夜色中格外扎眼。 他并没有刻意收敛气息,反而像是为了在燕归面前找回场子,脚下的灵力运转到了极致。每一步踏出,都在瓦片上留下一道残影,身形如电,竟然隐隐有超过燕归这个筑基剑修的趋势。 “喂,装哑的!” 徐无妄一边飞奔,一边用神识传音,语气里满是嘚瑟,“看见没?这就是小爷的‘踏云步’!徐家绝学!你那把破剑要是飞不动了,求求小爷,小爷带你一程啊!” 前方的燕归身形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飞剑“噔”一声响,瞬间和徐无妄拉开了距离。 徐无妄愣了一下,随即咬了咬牙,灵力再次爆发,死死地咬在燕归身后。 “装什么装……” 他嘟囔了一句,这哑巴,有点东西。 两人一路无话(主要是燕归不理他),在燕归娴熟的带领下,他们避开了三波御林军的巡逻,钻过了两处暗哨的盲区,终于有惊无险地摸到了内廷的边缘。 承坤殿。 这座象征着三皇子权势的宫殿,此刻像是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殿外的红墙上插满了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但那宫墙之内,却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燕归打了个手势,示意徐无妄停下。 两人蹲伏在一处假山的阴影里。 燕归指了指前方的一处偏门,又指了指徐无妄,然后做了一个“进”的手势。 徐无妄点了点头,刚要起身。 突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咻! 一枚闪烁着绿光的毒针,几乎是贴着徐无妄的头皮飞过,钉在他身后的假山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嘿嘿嘿……”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 “两只迷路的小老鼠,这是想去哪儿啊?” 一道瘦小的身影从墙角的阴影里慢慢浮现。那人穿着一身紧身夜行衣,手里玩弄着几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只有一只左眼在夜色中散发着绿幽幽的光。 鬼手。 凌一解身边那条最疯的狗。 燕归的瞳孔微微一缩。没有任何废话,那一瞬间,他背后的铁剑已经出鞘。 锵! 一道寒光划破夜空,直奔鬼手面门。 “哟,这不是六殿下身边的那条狗吗?你不在,是不是说明凌一诺那个小崽子身边没人保护啊。” 鬼手怪笑一声,身形如同鬼魅般扭曲,堪堪避过这一剑。他双手一扬,无数细如牛毛的钢针暴雨般射向燕归。 “叮叮当当!” 剑光舞成一团光幕,将钢针尽数挡下。 燕归没有回头,他的神识瞬间钻入徐无妄的脑海,声音冰冷而急促: “走!” 徐无妄看着那个正在与鬼手缠斗的背影。那闷葫芦平日里看着不起眼,此刻动起手来却是招招搏命,完全是以伤换伤的打法,硬生生将鬼手拖在了原地。 “该死!” 徐无妄眼看着燕归一剑将鬼手逼退数步,骂了一句,没有矫情,脚下一蹬,整个人化作一道红色的流光,趁着鬼手被缠住的空档,直接冲向了那个偏门。 “哪里跑!” 鬼手想追,却被燕归拦住去路,冷冽的剑影接踵而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红影钻进了宫墙。 承坤殿偏殿。 一迈进这个门槛,徐无妄就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冷。 他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能抱着胳膊和他爹给的那两件法器,他忙运转起灵力护体,可那股子阴气依旧顺着毛孔往更深的肌底里钻。 奇怪了,明明那天晚上没这么邪乎的。 殿内没有点灯。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扭曲着,看着像是一张张诡异的人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甜味,像是腐烂的花香,又像是放置了很久的血腥气。 “咕嘟。” 徐无妄咽了口唾沫,握紧了手里的留影玉,看向不远处的长桌。 他记得那个位置。 那天,凌一解就是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喝下了那杯茶。而那个角落…… 徐无妄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那个记忆中的阴暗角落挪去。 风从破旧的窗棂缝里钻进来。 呜——呜—— 像是有人在耳边低声哭泣。 徐无妄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月光,终于看清了那个角落。 那里,结着一张巨大的、灰白色的网。 而在那张网的中央,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的蜘蛛,正静静地趴在那里。 那一瞬间,徐无妄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天在黑风林里呕吐的感觉再次袭来。 就是它。 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东西。 第15章 夜闯承乾殿2 “呕——” 那一瞬间,徐无妄的胃部猛地痉挛了一下。 那种感觉来得太快太猛,一口气把他带回了那个令人作呕的下午。 黑风林。 喉咙里的异物感,粘腻的触足划过食道的瘙痒,那种仿佛内脏都要被吐出来的恶心…… 所有的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作为修士的心理防线。 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煞白,豆大的冷汗吧嗒吧嗒掉下来,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是生理性的恐惧,是身体在尖叫着逃离。 不行。 不能怂。 徐无妄死死地咬着自己的舌尖,直到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那种剧痛才让他稍微找回了一点清明。 “你是来还债的。” 他在心里对自己咆哮,“徐无妄,你是个男人。那个人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你现在要是被一只虫子吓跑了,你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呕吐感。 他抬起手,有些僵硬地举起那块留影玉。 灵力注入。 玉佩发出微弱的嗡鸣声,一道柔和的光幕扫过那个阴暗的角落。那张巨大的蛛网,那些诡异的黑蜘蛛,还有周围那些明显带着魔修风格的布置,都被一一记录在案。 很好。 证据有了。 徐无妄看着手中的留影玉,却没有立刻离开。 光有影像还不够。影像可以伪造,可以被说是幻术。 要想把凌一解那个伪君子锤死,要把凌一帆那个倒霉蛋救出来,他需要铁证。 活的。 那个趴在网上的东西,必须是活的。 徐无妄吞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他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摸出了一个专门用来装妖兽材料的特制玉盒。 一步。 两步。 他无声靠近,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张网边缘的一瞬间。 吱——! 让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声骤然响起! 那只原本静止不动的黑蜘蛛猛地弹了起来。不仅是它,从那张网的缝隙里、从周围的阴影里、甚至是从上方的房梁上,密密麻麻地突然跳出数百只同样大小的黑影!他们腕足上那些坚硬的鬃毛都反着光! 它们是有意识的。 它们在狩猎。 那百道黑影快得像是铺天盖地的黑雨,带着腥风,直扑徐无妄的面门和脖颈。那种速度,甚至比一般的筑基初期修士还要快上一线! 如果是以前那个只会仗着法器逞威风的徐家少爷,这一下可能就已经中招了。 但现在的徐无妄,是为了偶像不顾一切的汉子! 那一瞬间,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变成了一种近乎暴虐的愤怒。 又是你们。 又是这种恶心的东西! “滚!!!” 徐无妄低吼一声,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他的腰身向后一折,整个人几乎贴到了地面,堪堪避过了扑向眼睛的那两只。同时,他的右手并没有去拔那把短刃,而是五指成爪,掌心爆发出一团耀眼的火光。 那是徐家家传的《擒龙手》,虽是擒拿功夫,却被他用出了杀人的气势。 啪!啪! 两声脆响。 两只蜘蛛被他凌空捏住,掌心的灵力瞬间爆发,震散了它们体内的毒囊,却留了它们一条蛛命。 还没完。 剩下的虫潮眼看同伴被抓,竟然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发出更刺耳的尖啸,从四面八方再次扑来。 “给脸不要脸!” 徐无妄眼中戾气暴涨。他左脚猛地一踏地面,红衣猎猎作响,整个人不退反进,像是一团红色的旋风撞进了虫群里。 他双手结印快得出现了残影,骤然一股阳火从他周身爆发开来,蔓延数米才熄灭在空气中。 不过三息。 那足以咬死炼气期修士的蜘蛛虫巢,全部化为地上的焦炭,再也爬不起来了。 徐无妄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地上的那些虫子,眼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 他飞快地用灵力将这些死透的蛊虫卷起,一股脑地塞进了玉盒,然后迅速贴上封灵符。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晦气。” 他骂了一句,把玉盒挂绳死死地系在腰带上,转身就准备离开这个鬼地方。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突兀地从偏殿门口传来。 徐无妄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回头,手中的短刃已经滑到了掌心。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身艳红色的纱裙,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深邃的沟壑。那是一张极其妖艳的脸,眼角眉梢都带着勾人的春意,但那双眼睛里,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 红芍。 “小公子好俊的身手。” 红芍倚在门框上,手里摇着一把团扇,声音软糯得像是裹了蜜的砒霜,“这大半夜的,跑到我们三殿下的寝宫里抓虫子玩,徐家就是这么教规矩的?” 徐无妄盯着这个女人,心中警铃大作。 他看不透这个女人的修为。不,准确地说,这个女人身上几乎没有灵力波动,看起来就像是个凡人。 但这绝不可能。 一个凡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不到十步的地方。 “让开。” 徐无妄冷冷地说道,身体微微下蹲,做出了冲刺的姿态,“好狗不挡道。” “咯咯咯……” 红芍掩嘴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偏殿里回荡,显得格外渗人,“小公子火气真大。是为了谁?为了那个……废物老七?” 听到“老七”这两个字,徐无妄的眼神冷了下来。 “你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了。”红芍摇了摇团扇,慢慢地走进殿内。她走得很慢,腰肢扭动让人幻视一条直立行走的美女蛇,“可惜啊,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你知不知道,你心心念念想要救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闭嘴。”徐无妄握紧了短刃。 “他没告诉你吧?” 红芍根本不理会他的警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恶毒的快意,“他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城外的乱葬岗。不是去祭拜,是去练功。那种地方,阴气森森,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蛆虫都比活人干净……你说,他在那里练的是什么?也是正道功法?” 徐无妄的手抖了一下。 乱葬岗? 那个光风霁月,穿着红衣站在银甲卫中心射箭的人?去乱葬岗? “还不止呢。” 红芍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声音变得更加阴森,“当年他在冷宫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女,总共换了三批。每一批最后都不见了。有人在冷宫的枯井里见过他们的衣服,上面全是血……你说,那些人去哪了?” “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所有人都恨他。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还要去救他?” 红芍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像是毒蛇的信子,一点点舔舐着徐无妄的耳膜。 “胡说八道!” 徐无妄怒吼一声,打断了她的蛊惑。 “我看你才是怪物!” 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凌厉的杀意。徐无妄脚下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红芍。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做过什么。老子只知道,他在黑风林救了我的命!这就够了!” 短刃带着破风声,直刺红芍的咽喉。 这一刀,快准狠,没有丝毫留手。 然而。 就在刀尖即将触碰到红芍那雪白的脖颈时,那红色的身影突然散开了。 就像是一团红色的烟雾。 徐无妄一刀刺空,心中大惊。 “哎呀,小公子好狠的心呐。” 红芍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徐无妄猛地转身,却发现红芍已经站在了三丈开外的柱子旁,正掩着嘴笑,连发丝都没有乱一根。 那种身法……不是瞬移,更像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柔术。 “再来!” 徐无妄不信邪,再次扑了上去。 擒龙手配合着短刃,在空中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可红芍就像是一条真正的蛇,总能在不可能的角度扭曲身体,每一次都差之毫厘地避开他的攻击。 她不还手。 她只是在躲。 而且,她的嘴一直没停过。 “你知道他为什么叫那个小太监去黑风林吗?他是去试毒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只有五根手指吗?那是被诅咒的……” “他和那个六殿下哥哥,真的是兄弟情深吗?还是只是在利用那个蠢货?” 一句句诛心之言,配合着那诡异的躲闪,让徐无妄的心越来越乱,刀法也开始变得散乱。 等等。 徐无妄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看着那个依旧气定神闲站在不远处的女人。 她在拖延时间。 从进门开始,她就在说话。她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激怒他,为了让他留在这里。 这里是皇宫。是凌一解的地盘。 拖得越久,死的可能性就越大。 “……哎呀。” 徐无妄突然站直了身体,收起了那一脸的杀气。他看着红芍,竟然也咧嘴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里满是戾气。 “大婶,你废话真多。” 红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大婶? “我知道你想干嘛。想把小爷我留在这儿等救兵是吧?”徐无妄拍了拍腰间的玉盒,眼神嘲讽,“可惜啊,小爷我不陪你玩了。” 说完,他根本没有再看红芍一眼,也没有再试图去攻击她。 他转身,对着那个破损的窗户,全力爆发。 轰! 他双臂护住自己脑袋,直接撞碎了窗棂,冲出了偏殿。 “你!”红芍显然没料到这小子这么不按套路出牌,刚才还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转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想要追,却发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身法在直线速度上,根本比不过这个从小被妖兽撵着跑长大的野路子。 徐无妄冲出偏殿,外面的冷风一吹,脑子彻底清醒了。 但紧接着,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火把。 无数的火把。 偏殿外的广场上,原本漆黑一片,此刻却被火光照得如同白昼。 足足有三十名身穿黑甲的侍卫,已经围成了一个半圆,将偏殿的出口堵得死死的。他们手中的长刀在火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显然是早就埋伏好的。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几个手持劲弩的弓箭手已经拉满了弦,箭头直指徐无妄的心口。 “跑啊。” 红芍慢悠悠地从偏殿里走出来,站在徐无妄身后的台阶上,摇着团扇,“小公子怎么不跑了?” 前后夹击。 瓮中之鳖。 徐无妄握紧了手里的短刃,掌心全是汗。 他爹给的那个“土灵盾”能挡金丹一击,但挡不住这么多人的乱刀分尸。 “看来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徐无妄咬了咬牙,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那就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那些弓箭手即将松开手指的一瞬间。 一道黑影像是从夜色本身里割裂出来的一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狠狠地砸在了侍卫队的侧翼。 砰! 那个身影落地极重,甚至在青石板上砸出了裂纹。 黑衣破碎,露出了里面翻卷的皮肉。鲜血顺着他的剑尖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燕归。 他脸上的黑布已经不见了,露出一张苍白且布满刀疤的脸。左臂无力地垂着,显然已经断了。但他右手的剑依然稳得可怕。 他没有回头看徐无妄,只是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那个缺口上。 那是凌一诺给他的死命令。 护他周全。 “你……”徐无妄看着地上趴着的血人,眼眶突然有点发酸。 燕归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的铁剑横在身前。 虽然他说不出话。 但他那个眼神分明在说: 走。 …… 此时此刻。 距离承坤殿三里之外的宫道上。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皇宫的宁静。 凌一诺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上,手中的缰绳勒得死紧。 “殿下,前面就是内廷门禁了!”心腹太监小顺子骑着一匹小马跟在旁边,声音带着哭腔,“咱们……咱们真的要硬闯吗?那是私斗啊!” 凌一诺看着前方那道紧闭的宫门,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润如玉的眼睛,此刻冷得瘆人。 私斗? 老七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他这个做哥哥的,要是连这点险都不敢冒,那才叫真的大逆不道。 “撞开。” 凌一诺抬起一只手,身后的长春宫侍卫立刻开始捏诀。 “出了事,本宫一人承担。” 第16章 天命 就在灵力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前一瞬。 “嘎吱——” 那两扇厚重的宫门,竟然毫无征兆地向内缓缓打开了。 没有什么抵抗,也没有什么禁制反弹,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开了? 侍卫们手中的灵力落了空,一个个踉跄着差点摔倒,脸上写满了惊疑。 “这……” 小顺子吓得缩了缩脖子,“殿下,这门……怎么自己开了?” 凌一诺勒住缰绳,身下的白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 “呼!” 宫门内,漆黑甬道的第一排火把突然亮起。那不是普通的火,那火透着一股诡异的惨白,而且没有丝毫热度。 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呼!呼!呼!” 火光如同两条苏醒的火龙,顺着长长的宫道一路蜿蜒向前,直到视线的尽头,照亮了那座矗立在夜色中的庞然大物——承坤殿。 火光摇曳,将宫道两旁的石狮子映照得狰狞可怖,刻画出明显的明暗分界线。 陷阱。 明晃晃的陷阱。 这根本不是凡俗手段,甚至不是普通的仙家阵法,而是一种透着森然死气的“请君入瓮”。 “殿下……”身后的侍卫统领低声开口,握刀的手都在微微出汗,“这局,怕是个死局。” 凌一诺看着那条仿佛通往地狱的火路。 怕么?怕。 但他想起了凌一帆最后那个眼神。 那个平日里总是懒洋洋、关键时刻却把所有人都护在身后的弟弟,此刻正在天策府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受苦。 “死局又如何?” 凌一诺突然笑了,他猛地一夹马腹,白马发出一声嘶鸣,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扇大开的宫门。 “就算是地狱,本宫也要去闯一闯!” 马蹄声杂乱而急促,打破了内廷深夜的死寂。 承坤殿前的广场宽阔而平坦,墙面上无数的白色火把在燃烧,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却没有任何温度。 凌一诺勒马停下,身后的侍卫们迅速散开,结成防御阵型。 “啪,啪,啪。” 鼓掌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凌一诺抬起头。 只见承坤殿前那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之上,一个人影正负手而立。 凌一解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蟒袍,上面绣着四爪金龙,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的头发梳向脑后,在发冠里包得结结实实,脸上一如既往带着让人如沐春风却又心生寒意的微笑。 他站在那里,高高在上。 凌一诺在下,深陷困笼。 “精彩。” 凌一解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凌一诺,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六弟,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以前总觉得你是个只知道读书练剑的呆子,没想到为了那个废物老七,你竟然真的敢带人闯我的寝宫。” “这份胆色,倒是有几分咱们凌家人的样子。” 凌一诺翻身下马,并没有理会他的寒暄。他仰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三哥。 “人呢?” 凌一诺的声音很冷,“徐无妄,还有燕归。交出来。” “哎呀,六弟别这么急嘛。” 凌一解慢条斯理地走下两级台阶,像是要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样,“难得咱们兄弟俩有这么清静的时候。你看,老大的那些眼线都被我清理了,父皇这会儿应该还在炼丹房里闭关。这天底下,就咱们两个人。” 他走到台阶的中段停下,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眯缝眼中闪烁着蛊惑的光芒。 “六弟,其实我很欣赏你。” 凌一解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咱们这些兄弟里,老大是个草包,老四是个病秧子,老七是个残废。只有你,虽然年纪小,但心性不错,还有国师批的那个什么……‘先天圆满’的命格。” 提到“先天圆满”这四个字时,他咬肌紧绷了一瞬,但很快就被掩饰了过去。 “与其咱们斗得你死我活,让老大那个蠢货捡便宜,不如咱们联手?” 凌一解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你我若是合力,先除了老大,这大燕的江山,咱们平分。到时候,你要保那个废物老七也好,要当个闲散王爷也罢,哥哥我都依你。如何?” “平分江山?” 凌一诺冷笑了一声,“三哥,你觉得这江山,是你能分得起的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也像你一样,为了那个位置,可以连兄弟的命都拿来做筹码?” “啧啧啧,太天真了。” 凌一解摇了摇头,一脸遗憾,“六弟,你还是不懂。这世上哪有什么兄弟情深?只有利益永恒。你以为父皇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立太子?你以为他真的在乎我们谁更贤能?”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是一条冰冷的蛇钻进了凌一诺的耳朵。 “告诉你个秘密。父皇炼丹,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长生不老。他是为了……活下去。” 凌一解的眼神变得幽深,“我母妃当年是怎么死的?都说是难产死的。可我是亲眼看见的,父皇在她临死前,取了她的一碗心头血。因为她是纯阴之体,是最好的炼丹佳材。” 凌一诺的心脏猛地一紧。 他想起了自己在宗正寺卿府查到的那些只言片语,想起了凌一帆说的“父皇吃人”。 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看着凌一解。 “三哥。” 凌一诺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复杂,“爬得太高,风大,容易摔死。有些东西,看似是通天大道,实则是催命的毒药。父皇的事情……我劝你,最好少打听。” “而且。” 凌一诺的眼神变得坚定,“我不管父皇想干什么,也不管你想干什么。我只知道,今天我要带走那两个人,还要带走能救帆儿的证据。你若不给,那就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凌一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突然,他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好一个兄弟情深!好一个踏着尸体过去!” 凌一解猛地收住笑声,眼神瞬间变得阴鸷无比。他大手一挥,指向身后的承坤殿大门。 “你要人?好啊,我给你看!” 轰隆隆—— 承坤殿那两扇巨大的殿门缓缓打开。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大殿正中央,原本铺着金丝地毯的地面上,此刻却像是修罗场。 “唔……” 一个穿着破碎红衣的身影正趴在地上,四肢被几根闪烁着黑色符文的锁链死死扣住。徐无妄的一张脸被摁在冰冷的地砖上,嘴角全是血,但他那双眼睛依然死死地瞪着前方,像是一头不服输的野兽。 而在他旁边。 燕归就像是一块破布一样被扔在那里。他的左臂呈现出一个诡异的扭曲角度,显然已经断了。身上到处都是刀口,鲜血已经在他身下汇成了一滩。但他并没有昏迷,那双死寂的眼睛依旧努力地想要睁开,看向殿外的凌一诺。 而在两人面前的一张紫檀木桌案上。 摆着一个精致的玉盒,还有那块还亮着微光的留影玉。 红芍正站在桌案旁,手里把玩着那把团扇,看到凌一诺看来,还风情万种地抛了个媚眼。 “六殿下,这两人可是硬骨头呢。”红芍娇笑着说道,“特别是这个姓徐的小公子,嘴巴真是不干不净,奴家只好让人帮他清醒清醒了。” 凌一诺看着殿内的惨状,面色从未有过的沉重。 他们都是为了帮他,为了救帆儿才变成这样的。 “凌一解!” 凌一诺怒吼一声,刚要冲上台阶。 “慢着。” 凌一解伸手从桌上拿起了那个玉盒。他轻轻晃了晃,里面传出虫子爬动的沙沙声。 “这里面,应该就是你要的证据吧?” 凌一解把玩着玉盒,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从徐小公子肚子里抓出来的……哦不,是从我这偏殿里抓出来的‘蜘蛛’?只要这个东西交到御史台,证明我在宫里养蛊,老七勾结妖人的罪名自然就不攻自破了。是不是这个理?” 凌一诺死死地盯着那个玉盒。 “可是六弟啊。” 凌一解突然话锋一转,他拿着玉盒走到台阶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凌一诺。 “你真的觉得……值得吗?” 凌一解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古怪的诱导,“你为了那个老七,不惜得罪我,得罪徐家,甚至现在还要冒着谋反的罪名夜闯内廷。可是他呢?他在干什么?” “他是个残废,是个没用的废物。除了会给你惹麻烦,会拖你的后腿,他为你做过什么?” 凌一解指着那个玉盒,“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对你的所谓兄弟情,根本就是装出来的?他就是看准了你心软,利用你来保全他那条贱命?就像这次,明明是他自己在外面惹了不该惹的人,却让你来给他擦屁股?” “你看,你现在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拼命,他在天策府里说不定正睡大觉呢。” 凌一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钩子的毒刺,试图撕开凌一诺心底最隐秘的防线。 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凌一诺。徐无妄在殿内拼命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想喊什么。 凌一诺抬起头。 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丝毫没有因为那些诛心之言而泛起涟漪。 “说完了吗?” 凌一诺淡淡地开口。 “如果你是想挑拨离间,那我只能说,三哥,你太可怜了。” 凌一诺看着凌一解,目光里竟然带上了一丝怜悯,“你这辈子,是不是从来没有被人真心对待过?所以你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毫无保留地为另一个人付出?” “帆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跟他从娘胎里就在一起,我们流着一样的血,连着一样的心。他是不是利用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别说他没利用我。就算他真的利用我,那又如何?” 凌一诺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哪怕他是全天下最大的恶人,哪怕他把这天捅了个窟窿,只要他还叫我一声哥,我就绝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这就是我的答案。你听懂了吗?” 那声音坚定,决绝,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凌一解站在高台上,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 凭什么。 明明修为不如他,势力不如他,却拥有一种让他无法直视的光芒。 那种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真的很刺眼啊。 恍惚间,凌一解觉得周围的火光都模糊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那是他八岁的时候。 那天他在御书房背诵《治国策》,一字不差,见解独到。太傅摸着胡子夸他是“麒麟之才”。母妃抱着他,亲着他的额头说:“我就知道,我的解儿是最棒的。将来这大燕的江山,一定是我们解儿的。” 那时候的他是多么骄傲啊。他觉得自己就是天命所归,是这皇宫里最耀眼的太阳。 直到那一天。 那两个小崽子出生了。 那天是个阴天,却突然漫天红霞,紫气东来。整个天启城的灵气都在那一瞬间沸腾了。 国师那个瞎了眼的老东西,颤颤巍巍地从观星台上跑下来,跪在产房门口喊着“祥瑞”。 然后,那个六指的怪胎被抱了出来,扔到了一边。 接着,是凌一诺。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国师把手放在那个婴儿的额头上,激动得浑身发抖。 “先天圆满……身负国运……此乃天命之人啊!” 那一刻,凌一解站在人群的角落里,看着那个被所有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婴儿。 他看到自己的母妃,那个一直夸他是“最棒的”的女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婴儿,嘴里喃喃自语: “若是……若是这孩子是我的就好了……” 那一刻,八岁的凌一解觉得浑身冰冷。 原来,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优秀,在那所谓的“天命”面前,都一文不值。 原来,只要有了那个什么狗屁“先天圆满”,就可以不用努力也能得到所有人的爱。 凭什么? 凭什么我拼了命去争去抢,最后却只能是个陪衬? 凭什么他一出生就拥有一切? 凭什么……连兄弟情这种东西,他都能拥有得这么理直气壮? “呵……呵呵……” 凌一解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天命……”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英俊的脸此刻扭曲得像个恶鬼,眼中的嫉妒和疯狂再也压抑不住,“去他妈的天命!!!” 咔嚓! 他手中的玉盒瞬间炸裂。 那只还在爬动的蜘蛛蛊,连同那些从徐无妄储物袋里搜出来的虫尸,在他手中瞬间化为了齑粉。黑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下来,滴在洁白的汉白玉上,触目惊心。 “不!!!”殿内的徐无妄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那是唯一的活证。 那是他们拼了命才拿到的,能救凌一帆的证据。 就这么……没了。 凌一解甩了甩手上的污秽,嘴角的笑意压不住,怜悯地注视着凌一诺。 “你不是信他吗?你不是要保他吗?我看你拿什么保!” “凌一诺,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有了那个狗屁国师的一句话,你就真的是太子了?我告诉你,我才是天命!我凌一解才是这大燕的主人!” “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哪怕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他猛地向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凌一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到极点的弧度。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忘了告诉你。” 凌一解指了指凌一诺身后的宫门方向,那里,隐约传来了一阵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整齐的脚步声。还有一股即便相隔甚远,也让人感到窒息的恐怖威压,正在飞速逼近。 那是属于金丹期强者的威压。 那是属于帝王的威压。 “父皇,已经在路上了。” 凌一解摊开双手,像是宣判死刑的判官,“夜闯承坤殿,武装私斗,还打伤了我的护卫……六弟,谋逆这个罪名,你是坐实了。” “这一次,别说是那个残废老七,就连你……”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眼中满是嗜血的光芒。 “也得一起陪葬!” 第17章 破镜 承坤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每一步落下,广场上那些惨白的火把都会随之剧烈地摇曳一下,空气也变得粘稠而沉重,就连修为极扎实的徐无妄都呼吸不畅。 这就是金丹。 在这末法时代,这是足以镇压一国的力量。 凌一诺忍不住想跪,但他死死地咬着牙,硬是拼着自己的毅力强撑着没有跪下去。 身后的侍卫们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噗通、噗通。” 接二连三的闷响声中,那些训练有素的长春宫侍卫一个个面色涨红,双腿发软,极其屈辱地跪伏在地。 而站在高台之上的凌一解,此刻脸上的狂傲与狰狞在那个身影出现的瞬间,迅速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瞬间从一个掌控生死的暴君,变成了一个恭顺谦卑的儿子。 但他的眼睛里,那股兴奋的光芒却越烧越旺。 来了。 终于来了。 宫门处的阴影里,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缓缓浮现。 凌霄并一身紫金色的道袍,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束着,看来是刚从丹房里出来。 他没有带太监,也没有带侍卫。 因为他不需要。 在这皇宫之中,他本身就是力量的化身。 凌霄的目光扫过广场。 先是落在那些跪了一地的侍卫身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接着,他看向了还在苦苦支撑的凌一诺。 那一刻,凌一诺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无助。 父皇在看他。 但仅仅是一眼,凌霄就移开了目光。 这一眼,足够判下凌一诺的死刑。 那是一种彻底的无视。就像是在看一块原本以为能雕琢成器,结果切开一看全是絮状废料的石头。 凌一解的心脏从此刻却开始狂跳起来。 他看到了父皇眼中的那个神色。他太熟悉那个神色了,因为从小到大,他无数次地在梦里祈求能得到这样一个眼神,却无数次地看着这个眼神落在那个该死的凌一诺身上。 而现在。 他梦寐以求的,名为“重视”的眼神越过了凌一诺,落在了他身上。 “嗯。” 凌霄看着站在高台上的三儿子,鼻子里发出了一个极轻的音节。他的目光在凌一解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做得不错。” 简单的四个字,但在凌一解的耳中,却无异于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做得不错。 不是斥责他手足相残,不是质问他为何宫中会有私兵,而是……做得不错? 那一瞬间,困扰了凌一解三十年的梦魇,碎了。 从小到大,他拼命地练功,拼命地读书,拼命地表现自己,就是为了证明那个瞎眼国师是错的,为了证明父皇的选择是错的。 他嫉妒,他发狂,他扭曲。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活在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里。 可现在。 当父皇真的肯定了他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 相反。 他的内心突然变得无比平静。就像是一锅沸腾了太久的开水,在这一瞬间突然停止了往外冒泡,汽化,变成了安静无波的水面。 原来如此。 原来我一直都在求一个根本就不需要求的东西。 什么天命?什么选择?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路,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路。我不被选择又如何?只要我够强,只要我手里握着刀,只要我把那些挡路的人都杀光…… 我不就是唯一的选择吗? “若天不选我……” 凌一解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染了墨迹和些许血腥的手,嘴角确是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我就自己选。” 咔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突兀地从凌一解的体内传出。 那不是骨折的声音。 那是瓶颈碎裂的声音。 破镜! 一股并不属于这个广场的灵气旋涡,毫无征兆地以凌一解为中心爆发开来,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凌霄也微微眯起了眼睛,在这末法时代,能引起如此规模的灵力乱流并不多见。 广场上的风向变了。 那些原本被金丹威压压得几乎熄灭的惨白火把,此刻仿佛吃了大补药一样,轰的一声窜起三丈高,火焰由白转青,疯狂地向着凌一解的方向倒伏朝拜它们的君王。 周围花坛里那些名贵的灵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黄,最后化为飞灰。它们体内那点微薄的灵气被霸道地掠夺一空。 凌一解身上的墨绿色蟒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他体内的灵力如同决堤的江河,在干涸的经脉中疯狂咆哮。 筑基中期……顶峰。 破! 筑基后期! 还没有停! 那股积压了三十年的戾气、怨气、不甘,在此刻全部化为了最精纯的燃料。 道心通明,势不可挡。 轰! 凌一解周身的气势再次暴涨,一圈肉眼可见的青色波纹荡漾开来,震得大殿的窗户哗啦作响。 筑基大圆满! 半步金丹! 在那一瞬间,凌一解给人的感觉变了。原先那个阴恻恻躲在阴沟里的毒蛇,彻底蜕变成一条终于长出了爪牙,准备择人而噬的恶蛟! 凌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在这个时代。 在这个连筑基都难如登天的时代。 临阵突破,连跨两阶。 “好。” 凌霄又说了一个字。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可察觉的……愉悦?就像是看到了自家地里那颗长势最喜人的韭菜,终于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 凌一解深吸了一口气,漫天狂暴的灵气瞬间归于平静,尽数被他吞入腹中。 他狭长的眯缝眼缓缓睁开,那双眼睛变得深邃而明亮,却也更加冷酷。 他没有被力量冲昏头脑,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骄狂。相反,他变得更加内敛,更加……像是一个合格的皇子。 只见他快步走下台阶,衣摆带风。 走到距离凌霄还有三步远的地方,他撩起衣袍,姿态恭敬地跪了下去:“儿臣,参见父皇。” 凌一解的声音沉稳有力,随后立刻急转直下,带上了几分委屈。 “父皇!” 他抬起头,眼眶微红,声音悲愤,“儿臣……冤枉啊!” “今夜儿臣本在殿中清修,研读道藏。谁知六弟……六弟他竟然带着一群身份不明的亡命之徒,借着夜色掩护,强行闯入儿臣的承坤殿!” 凌一解指着身后那一片狼藉的大殿,手指颤抖,“他们不仅打伤了儿臣的护卫,损毁了殿内的御赐之物,甚至……甚至还在殿内放火,企图烧杀抢掠!” “儿臣身为皇兄,本想好言相劝。可六弟他不仅不听,反而仗着人多势众,对儿臣痛下杀手!若非儿臣平日里勤修苦练,略通拳脚,只怕……只怕此刻已经见不到父皇了!”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响亮。 “求父皇为儿臣做主!求父皇……救救儿臣!” 字字泣血。 句句诛心。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个刚才还在高台上掌控生死的好三哥此刻竟然能变成这样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模样? “你放屁!” 一声怒吼,打破了凌一解的表演。 凌一诺气得浑身发抖。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就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父皇!不是这样的!” 凌一诺向前冲了两步,却被凌霄身上那股无形的威压逼得停下了脚步。 “儿臣今夜前来,是因为查到了三皇兄他在宫中私养蛊虫!徐家公子徐无妄在狩猎场中蛊,证据就在这承坤殿里!儿臣是为了……” “是为了救那个废物老七吧?” 凌霄淡淡地打断了他。 凌一诺的声音戛然而止。 “蛊虫?” 凌霄的目光扫过那个空荡荡的桌案,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一堆黑色的粉末。 “证据呢?” 凌一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证据……碎了。 被凌一解当着他的面捏碎了。 “父皇!徐无妄就在殿里!他就是人证!还有燕归……”凌一诺急切地指着大殿。 “两个私闯禁宫的贼人,也能当人证?” 凌一解适时地插了一句。他依旧跪在地上,背对着凌一诺,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六弟,为了给那个勾结魔修的老七洗白,你居然连这种谎话都编得出来?徐家那小子早就被老七带坏了,他的话,能信吗?” “够了。” 凌霄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夜闯内廷,私带兵刃。这是死罪。” 凌霄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老六,你太让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