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比赛场馆的风带着秋夜的凉意,吹得季过云挽起的袖口簌簌作响。韩知时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嘴里塞满了对烧烤店的憧憬,滔滔不绝地规划着乐队未来的巡演路线,丝毫没察觉到身后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季过云抱着新吉他,琴身的冷意透过衬衫传到皮肤,像三年前那个摔碎吉他的傍晚,季雨行转身跑开时,留在空气里的沉默。他侧头看了眼身旁的季雨行,对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衣角掖得一丝不苟,只是握着旧琴背带的手指关节泛着白,显然也在用力。
“刚才在台上,谢谢你。”季过云先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他刻意避开“哥”这个称呼,就像避开那些被误解尘封的时光。
季雨行脚步顿了顿,转头时眼底的红血丝还未褪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没什么,只是不想让爸的期待落空。”他的目光掠过季过云手腕上的疤痕,又迅速移开,“而且,《拾光》本来就该唱完。”
这话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季过云心上。他原以为台上的合唱、那句“未断的羁绊”会是和解的开端,可季雨行的语气里,没有重逢的热络,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就像他们只是合作完成演出的伙伴,而非分别三年、血脉相连的兄弟。
韩知时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你们俩怎么这么慢?快点啊,再晚真没位置了!”他跑回来拉着两人的胳膊,却感觉到季过云的僵硬和季雨行的沉默,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怎么了?刚才在台上不是好好的吗?”
“没事。”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又在同一时间别开了视线。
烧烤店的烟火气很浓,滋滋作响的烤肉在铁架上翻滚,蘸料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韩知时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还特意叫了几瓶果汁,试图活跃气氛:“来,庆祝我们拿了亚军!也庆祝……雨行归队!”他举起杯子,却见季过云和季雨行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都没喝多少。
席间,韩知时努力找着话题,从比赛时评委的点评说到学校里的趣事,可季过云和季雨行的回应都很简短。季过云几次想提起三年前的误会,想问季雨行这几年在老家过得好不好,想问他母亲的身体状况,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季雨行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让他没了开口的勇气。
季雨行则一直低头吃着东西,偶尔抬眼,也只是看向窗外的夜景。他不是不想和解,只是三年的隔阂像一层厚厚的冰,不是一首歌、一次重逢就能融化的。当年季过云的怒吼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解释,那些独自承受的牵挂与愧疚,都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弟。更重要的是,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怕说出来会让两人彻底决裂的秘密。
“对了雨行,”韩知时放下筷子,语气认真,“你接下来打算留在这边吗?我们可以一起租个排练室,继续写歌,下次争取拿冠军!”
季雨行放下手中的烤串,擦了擦嘴角:“不了,我明天就回老家。”
“啊?”韩知时愣住了,“为什么啊?爸的病情不是稳定了吗?而且我们乐队刚重组……”
“我妈还在老家,需要人照顾。”季雨行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次回来,只是想看看爸,还有……完成当年没唱完的歌。”他看向季过云,眼神复杂,“比赛结束了,歌也唱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季过云握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冰凉的杯壁让他冷静了几分。他原以为季雨行的出现是长久的回归,却没想到只是一场短暂的告别。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愤怒,他忍不住开口:“所以,你只是来完成任务的?看完爸,唱完歌,就可以毫无牵挂地走了?”
“过云!”韩知时急忙打断他,“你别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季过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紧紧盯着季雨行,“三年前你不告而别,三年后你突然出现,唱完一首歌就要走。季雨行,在你心里,我和爸,还有这个乐队,到底算什么?”
季雨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放下杯子,站起身:“如果你这么想,那就算是吧。”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旧吉他,“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站住!”季过云也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当年的事,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
季雨行的脚步顿住了,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他想说“我知道你每天给我发短信”,想说“我知道你一直没改乐队的名字”,想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愧疚”,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冰冷的一句:“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烧烤店,留下季过云和韩知时愣在原地。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季过云此刻的心跳。
韩知时看着季过云通红的眼眶,叹了口气:“过云,你别激动,雨行他可能只是……”
“只是什么?”季过云打断他,声音带着哽咽,“只是不想面对我,不想面对我们之间的一切。他根本就没原谅我,也没打算和我和解。”他拿起桌上的吉他,转身就走,“我先走了。”
“过云!”韩知时想拉住他,却没拉住。看着季过云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又看向窗外季雨行远去的方向,心里满是无奈。他原以为这场决赛会是兄弟俩和解的契机,却没想到,反而让两人之间的隔阂更深了。
季过云冒着雨走在大街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衬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抱着吉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季雨行的话——“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了”“比赛结束了,歌也唱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那些藏在心底的愧疚和期盼,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刺痛。他以为季雨行没忘“Cloud Over Rain”的约定,没忘兄弟情,可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走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季过云停下脚步,躲在屋檐下避雨。他拿出手机,点开和季雨行的聊天框,里面全是他单方面发送的短信,没有一条回复。最新的一条,是决赛前一天发的:“哥,我明天就要比赛了,我等你来。”
原来,所有的期待,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他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上,将吉他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远处的霓虹灯光透过雨幕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而此刻,另一边的公交站台,季雨行撑着一把破旧的雨伞,站在雨中等车。他看着手机里季过云发来的那些短信,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回复。口袋里的乐谱被雨水打湿了一角,扉页上“Cloud Over Rain”的字迹晕染开来,像他此刻纷乱的心情。
他不是不想和解,只是不敢。当年父亲病情恶化,他之所以没来得及解释就离开,除了被季过云的指责刺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偷偷拿着父亲的积蓄,给老家生病的母亲交了手术费。他怕季过云知道后,会觉得他自私,觉得他抢走了父亲的关爱,更怕父亲知道后会生气。这些年,他一直活在这种愧疚和恐惧中,不敢回来,也不敢面对。
公交车缓缓驶来,季雨行收起思绪,踏上公交车。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城市夜景,他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有些隔阂,注定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化解;有些秘密,注定需要更合适的时机来诉说。
而季过云还在便利店的屋檐下坐着,抱着吉他,听着雨声,心里一片茫然。断了的琴弦,真的能续上吗?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未说出口的道歉,还有那份被误解尘封的兄弟情,真的还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吗?
雨,还在下着,像是在为这段未完待续的故事,奏响一曲绵长而忧伤的旋律。雨势渐急,便利店的暖光透过玻璃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季过云刚把吉他抱得更紧些,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一把黑色雨伞的轮廓穿过雨幕。
“这么大雨,怎么一个人蹲在这儿?”
沈钰的声音带着点被雨打湿的微凉,却依旧温和。她走到季过云身边,把伞倾斜过来,大半都遮在他和吉他上方,自己的肩膀却露在雨里,很快洇开一片深色。
季过云抬头时,还能看到她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脸颊滑到下颌线。他之前在复赛后台见过沈钰,她是大赛的特邀音乐编辑,当时还特意夸过他改编的旋律有灵气,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没事。”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想站起身,膝盖却因为蹲得太久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
沈钰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胳膊时,微微皱了皱眉:“浑身都湿透了,再蹲下去要感冒的。”她把伞塞到他手里,“我在隔壁酒店开了房,先跟我过去换身干衣服,不然吉他也该受潮了。”
季过云没力气拒绝,握着伞的手指有些僵硬。他看着沈钰转身走进雨里,单薄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只好抱着吉他默默跟上。
酒店房间里的暖空调很快驱散了寒意,沈钰找了件自己备用的宽大衬衫和运动裤递给她:“临时找的,你先凑活穿,湿衣服我让人拿去烘干。”她瞥见季过云手腕上的疤痕,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这儿有碘伏和创可贴,等下你擦一下,别感染了。”
季过云沉默地接过衣服,走进浴室时,还能听见沈钰在外面小心翼翼擦拭吉他的声音——她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沈钰已经泡好了两杯热姜茶,放在桌上冒着热气。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乐谱,正是决赛时“Cloud Over Rain”的演出曲单,上面还有她随手标注的笔记。
“刚才在烧烤店,我都看见了。”沈钰先开了口,没有抬头看他,语气却很平静,“季雨行走得很匆忙,你们……吵架了?”
季过云端起姜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没说话——有些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更别提对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倾诉。
沈钰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合起乐谱:“我认识季雨行三年了。”
这句话让季过云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诧异。
“三年前我去老家采风,遇到过他。”沈钰缓缓说道,指尖摩挲着乐谱的边缘,“那时候他在一家小乐器行打工,白天修琴,晚上就去医院照顾他母亲,偶尔会写些曲子,风格和你很像,都带着点没说出口的牵挂。”
季过云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他在老家过得怎么样?”
“不算好。”沈钰叹了口气,“他母亲患有严重的肾病,需要长期透析,医药费几乎掏空了他所有积蓄。我当时想帮他把曲子推荐给唱片公司,他却拒绝了,说不想靠别人,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在做音乐。”她看向季过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他跟我提过,有个弟弟,很喜欢吉他,还有一把父亲送的琴,只是……后来出了点误会。”
季过云的指尖猛地收紧,玻璃杯壁的温度烫得他有些发麻。原来季雨行在老家过得这么难,原来他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有太多牵挂和身不由己。可他刚才还在烧烤店冲他发脾气,还在指责他无情。
“他心里一直有你,也有这个乐队。”沈钰继续说,“这次决赛,他其实早就想来,只是他母亲前段时间病情突然恶化,刚做完手术不久。他是赶了一晚上的火车过来的,演出结束后又急着回去,就是怕母亲那边出状况。”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季过云的声音带着哽咽,“为什么不跟我解释当年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难处?”
“因为他怕。”沈钰的语气很轻,却戳中了要害,“他怕你还在怪他,怕你觉得他是在卖惨博取同情,更怕你知道真相后,会因为愧疚而勉强自己原谅他。他一直觉得,当年没能解释清楚,是他的错;后来没能陪在你和叔叔身边,也是他的错。”
沈钰顿了顿,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这是他今天在后台留给我的,说如果遇到你,就交给你。”
季过云颤抖着接过纸条,展开时,指尖还在发抖。上面是季雨行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依旧认真,却带着明显的疲惫:
“过云,原谅我不能当面跟你说这些。妈刚做完手术,离不开人,我必须回去。当年的事,是我没说清楚,也不该一走了之。那把吉他不是我摔的,是邻居家孩子撞掉的,我护着它时胳膊被划了道口子,现在还留着疤。我拿走爸的积蓄给妈交手术费,一直没敢告诉你和爸,怕你们觉得我自私。乐队的名字,我一直没忘,你写的歌,我也偷偷听过。等妈病情稳定了,我一定回来,跟你好好道歉,也跟你一起完成《拾光》的后半段。照顾好爸,也照顾好自己,别再淋雨了。——哥”
纸条上的字迹有些洇湿,像是季雨行写的时候,指尖也沾了水。季过云看着“哥”这个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纸条上,和那些洇湿的痕迹混在一起。
原来,所有的误解,都源于彼此的隐瞒和害怕;原来,季雨行一直都在默默承受着这么多;原来,那句“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背后藏着这么深的牵挂和愧疚。
沈钰递给他一张纸巾,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窗外的雨还在下,却似乎不再那么忧伤,反而像是在冲刷掉所有的隔阂和误解。
季过云擦干眼泪,握紧了那张纸条,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坚定的念头。他抬头看向沈钰,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明亮:“沈姐,你能帮我查一下季雨行老家的地址吗?”
沈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她从手机里调出一个地址,递给季过云,“我明天也要去那边采风,正好可以带你一起。”
季过云点了点头,郑重地把地址存好。他看着桌上那把被擦干的吉他,琴身的光泽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断了的琴弦,或许需要亲自去系上;错过的时光,或许需要亲自去弥补。
这一次,他不会再等季雨行回来,他要主动去找他,去当面说一句“对不起”,去告诉他,他从来没有怪过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的约定。
雨还在下,可季过云的心里,已经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