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赛当天的后台,空调风带着微凉的湿气吹过,混杂着化妆品的香气、琴弦的金属味,还有少年们抑制不住的心跳声。季过云靠在墙角,指尖反复摩挲着新吉他的背带,琴身光滑的木纹被体温焐得温热——这是用季雨行攒下的三千二百七十元买的,挑了最接近当年那把二手琴的音色,琴颈处特意做了圆润处理,像极了季雨行当年为乐谱剪去的尖锐边角。
“还有三组就到我们了,雨行怎么还没来?”韩知时跑过来,额角带着薄汗,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和季雨行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昨天晚上发的“明天见”,至今没有回复。
季过云的目光扫过后台拥挤的人群,白衬衫的身影不少,却没有一个是他记忆里那个总爱把衣角掖得一丝不苟的人。他掏出手机,点开那个沉寂了三年、最近才重新亮起的对话框,输入“到哪了”,手指悬在发送键上,犹豫了半分钟,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三年前的阁楼里,他也是这样攥着手机,等季雨行的解释,等来了满屏的未读消息,却最终等来一场不告而别;现在他主动迈出一步,换来的却是又一次缺席。心底那点刚刚松动的坚冰,似乎又开始凝结,带着细碎的凉意,刺得人不舒服。
“会不会是火车晚点了?”韩知时试图安慰,“他老家那边交通不方便,说不定路上耽搁了。”
季过云没说话,只是抱起吉他,走到角落的练习区调试琴弦。指尖划过琴弦,醇厚的音色流淌出来,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滞涩。他弹起当年两人合作的第一首歌,前奏刚起,就下意识地停顿——往常这个时候,季雨行的和声会准时响起,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澈,像天窗漏下的阳光。
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琴声,在嘈杂的后台里显得格外孤单。
“下一组,Cloud Over Rain准备!”工作人员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季过云深吸一口气,把吉他背好,朝着舞台入口走去。韩知时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我们先把比赛完成。”
舞台灯光骤然亮起,刺得人睁不开眼。季过云走到中央,目光下意识地飘向观众席的入口,那里依旧空无一人。台下的掌声雷动,评委席上的老师正低头翻看资料,没有人注意到他眼底的失落。
前奏响起,是他熬夜修改了无数遍的曲子,歌词里藏着对三年误解的愧疚,对兄弟情谊的思念,还有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细节。他开口唱歌,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阁楼的天窗,落满了尘埃,未完成的乐谱,还夹在旧书斋……”
唱到副歌部分,他习惯性地侧过头,看向身侧——那里本该站着季雨行,像高中时无数次排练那样,两人对视一笑,和声便天衣无缝。可此刻,身侧只有空荡荡的舞台,聚光灯在地面投下一片刺眼的光斑,像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闷得发慌。他想起季雨行留在长椅上的纸条,“复赛我会回来的,我会带着最好的歌,站在你面前”,想起那些社交账号里的未读消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那些滚烫的承诺,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落空。
一曲终了,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甚至有人喊着“安可”。评委们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夸曲子有故事感,唱腔有感染力。可季过云鞠躬时,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他快步走下台,吉他的背带硌着肩膀,像当年那把碎吉他的木茬,刺得人生疼。
“过云,唱得太好了!我们肯定能进决赛!”韩知时迎上来,语气里满是喜悦,可看到季过云的脸色,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季过云没接话,径直走到后台的休息区,拿出手机拨打季雨行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他连着打了三遍,都是同样的结果。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备注显示是“季雨行同乡”:“过云你好,我是雨行的邻居。他爸昨天晚上突然咳血,紧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他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跟你说。他让我转告你,复赛来不了了,对不起。”
“重症监护室”这五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季过云的心上。他想起季雨行留下的纸条,“回老家看看我爸,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原来所谓的“没完全恢复”,竟是如此严重。愧疚瞬间涌上心头,刚才的失落和埋怨,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担忧。
“怎么了?”韩知时凑过来,看到短信内容,脸色也沉了下来,“那雨行现在……”
“不知道,电话打不通。”季过云的指尖冰凉,他点开短信界面,想回复一句“叔叔怎么样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和季雨行之间,还隔着三年的误解和缺席,一句关心,似乎都显得格外生分。
后台的喧嚣还在继续,其他乐队的成员在欢呼庆祝,讨论着决赛的安排,可这些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到季过云的耳朵里。他抱着吉他,走到走廊的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风带着湿热的气息吹进来,拂动着他的头发,也吹乱了心底的思绪。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季雨行苍白的脸,胳膊上被琴弦划破的红痕,还有韩知时说的“他发烧了,而且烧得很厉害”。那时候他只沉浸在吉他被撞碎的愤怒里,根本没注意到季雨行的异常。现在想来,季雨行当时恐怕是强撑着身体,或许那时候,他父亲的病情就已经不好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段关系里受伤的人,却没想到,季雨行背负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接下来的几天,季过云一直关注着季雨行的消息。韩知时托人打听了季雨行老家的情况,只知道他父亲还在重症监护室,情况不稳定,季雨行一直守在医院,没日没夜地照顾。
“要不我们去看看他吧?”韩知时提议,“决赛还有半个月,我们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
季过云犹豫了。他想去,很想去看看季雨行,看看那位素未谋面却让季雨行牵挂不已的叔叔。可他又害怕,害怕见面之后,除了一句“对不起”,再也找不到其他话题;害怕三年的隔阂,不是一句关心就能轻易化解的;更害怕,自己的出现,会让季雨行想起当年的不愉快。
“再等等吧。”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等叔叔情况稳定了再说,现在去,只会给雨行添麻烦。”
话虽如此,可心里的牵挂却越来越强烈。他每天都会给季雨行发一条短信,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简单的一句“叔叔怎么样了”,虽然从来没有收到过回复,但他还是坚持着。就像季雨行当年那样,一遍遍地发消息,一遍遍地等待,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愿意放弃。
他把那把新吉他从衣柜里拿出来,放在书桌前,每天都会擦拭一遍,像季雨行当年对待那把二手琴那样。他开始补写当年没完成的那首歌,把这些天的担忧、愧疚和思念,都写进歌词里。他想,等季雨行回来,不管他愿不愿意原谅自己,都要把这首歌唱给他听。
决赛的日子越来越近,季雨行依旧没有消息。韩知时带来了最新的消息,说季雨行父亲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但还需要留院观察,季雨行可能还是赶不上决赛。
“那决赛……我们还参加吗?”韩知时犹豫着问。Cloud Over Rain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组建的,名字是季雨行当年取的,寓意“雨过天晴”,少了季雨行,总觉得不完整。
“参加。”季过云的语气很坚定,“这不仅是我们的比赛,也是雨行的期待。我们得替他把这场比赛比完,等他回来,给他一个交代。”
决赛当天,季过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当年季雨行常穿的那件很像。他抱着新吉他,和韩知时一起站在舞台入口,等待着上场。后台里,其他乐队的成员都在紧张地排练,气氛格外热烈。
“下一组,Cloud Over Rain!”
季过云深吸一口气,和韩知时对视一眼,一起走上了舞台。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台下的观众席座无虚席。他看向身侧的韩知时,又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侧——那里依旧空着,可他仿佛看到了季雨行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朝着他微笑。
前奏响起,是那首补写完成的歌。季过云开口唱歌,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旧琴弦的震颤,穿过了三年,未说出口的抱歉,藏在字里行间……”
韩知时的和声适时响起,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跨越了时光的对话。季过云的目光扫过台下,突然顿住了——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眼底带着血丝,却依旧挺拔地坐着,正是季雨行。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微微发颤,差点拨错了琴弦。季雨行怎么来了?他父亲的病情好转了吗?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可他不能停下,只能继续唱歌,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歌声里。
一曲终了,台下的掌声比复赛时更加热烈。季过云鞠躬时,目光一直停留在季雨行身上。季雨行也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走下台,季过云几乎是立刻朝着观众席跑去。韩知时跟在他身后,脸上满是惊喜:“雨行!你终于来了!”
季雨行站起身,朝着他们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疲惫:“抱歉,来晚了,没错过你们的表演吧?”
“没有,刚唱完。”季过云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季雨行眼底的血丝,心里的愧疚更加强烈,“叔叔……情况怎么样了?”
“暂时稳定了,让我妈看着,我赶过来看看比赛。”季雨行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新吉他上,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这把琴……很好看。”
“这是用你攒的钱买的。”季过云连忙说,“我想……等你回来,送给你。”
季雨行却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一点距离:“不用了,那笔钱本来就是我该赔给你的,当年的吉他,是我不小心撞碎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生分,像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两人之间。季过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里的热度瞬间冷却下来。他以为季雨行来了,一切就能回到过去,可没想到,隔阂依旧存在。
“雨行,当年的事,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冲动,没听你解释就走了。”季过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对不起。”
“都过去了。”季雨行的目光飘向远方,“那时候我也有错,不该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还硬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我爸的情况。”
两人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韩知时想开口打破沉默,却被季过云用眼神制止了。有些话,需要他们自己说清楚,可有些隔阂,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比赛结果还没出来,我在这里等一等。”季雨行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找了个座位坐下,拿出手机,像是在回复消息,刻意避开了季过云的目光。
季过云和韩知时也坐了下来。三个人坐在一排,却没有太多话要说。偶尔韩知时会找些话题,季雨行也只是简单地回应,气氛显得格外尴尬。
颁奖仪式开始了,Cloud Over Rain获得了亚军。上台领奖时,季过云特意把奖杯递给了季雨行:“这是我们三个人的荣誉,该有你的一份。”
季雨行却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我没参与比赛,不能要。这是你和知时努力的结果,属于你们。”
他的拒绝很坚定,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季过云握着奖杯的手紧了紧,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知道,季雨行还没有真正原谅他,或者说,他们都需要时间,才能真正放下过去的隔阂。
颁奖结束后,季雨行站起身:“我该回去了,我爸还在医院,我放心不下。”
“我送你去车站吧。”季过云连忙说。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行。”季雨行再次拒绝,他看向季过云,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决赛结束了,谢谢你的表演,很好听。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吧。”
“以后?”季过云愣住了。
“我可能要回老家发展了,我爸的身体需要人照顾。”季雨行的声音很轻,“这里的工作,我已经辞了。”
季过云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季雨行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雨行走远,消失在人群中,手里的奖杯变得格外沉重。
韩知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过,至少他来了,不是吗?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
季过云点了点头,却知道,有些东西,可能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新吉他,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回到房间,季过云把奖杯放在书桌的角落,然后拿起那个信封,里面的钱还剩下一些,他没有花完。他又拿出那张泛黄的“抱歉”纸条,和季雨行留在长椅上的纸条放在一起。
窗外的夜色渐深,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书桌上的吉他和纸条。季过云坐在窗边,抱着吉他,却没有再拨动琴弦。他知道,原谅不是一句简单的“对不起”就能实现的,和解也不是一次见面就能完成的。
他和季雨行之间,就像这把新吉他的琴弦,虽然崭新,却还需要时间的磨合,才能弹出和谐的旋律。而现在,他们都还需要时间,去消化过去的伤痛,去适应彼此的改变。
或许,有些情谊,注定要经历风雨,才能看清彼此的真心。而他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季雨行真正放下心结的那一天,等待他们重新并肩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天。
只是这一天,不知道还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