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东厂。
大雪纷飞,万籁俱寂,外面一片银装素裹,霜花旋转飞舞,纷纷扬扬下落,急促沉于地面。
一双厚底皂靴踩着它穿过长廊,往上是一袭深色曳撒,白色狐裘之上是一张冷淡酷飒的脸蛋。
唇色极深,区别于平常女子的胭脂色,是一种泛着健康的红。
狐狸眼长而冷淡,眼尾微勾,不似妩-媚迷人,倒显得清冷不好接近。
像冬日倒挂于屋檐下的冰棱,刺人也伤人。
玄色冠帽增添了几分正义之气,软化了眉眼之间自带的凶厉。
符近月有轻微起床气,除了休沐日,每日都得早起上朝。
冬天上朝最是折磨人,摸黑不说天气还冷。
今日不知怎的,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胸口那里好似压了一块大石。
每一步犹如踩在云端之上,落不到实处。
轿撵已备好,初七十一等在外面。
符近月撩开厚重帘子钻进马车,馨香暖气扑面而来。
矮几上放置了几碟精致点心和一壶热茶,符近月随意吃了几块填肚子。
擦擦手指后倒于暖榻之上补眠。
睡的正香时马车无故颠簸了一下,符近月坐起来佩刀出鞘一半。
掀开一角帘子,声音清润:“怎么回事?”
初七眼含怒气:“回大人,首辅家的马车撞到咱们了。”
符近月看了一眼外面景致,前面就是正午门,东厂和相府刚好属于不同的方向。
正午门通常只能有一辆马车正常通行,正常情况下后面赶来的马车会自动排在后面。
若两辆马车同时抵达谁也不肯让谁,那就只能撞在一起。
不过,初七和十一办事牢靠,虽不喜徐行之此人,但她在马车上,势必不会逞一时之快打扰到她。
是以,寻衅滋事的另有其人。
符近月沉静的眸子阴了几分,恰巧对面马车的帘子也被撩开。
首先引入眼里的是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
其次才是那张祸国殃民,笑意绵绵的脸。
银白风雪下突然出现一张骨相皮相顶级的颜,若在平时符近月会看一眼,然后甩出一枚飞针封喉。
现在有人挑衅,她只觉那张脸实在碍眼。
刻有东厂标志的飞针瞬间飞出,空气撕裂出一道裂缝,破空声极短,炸开时飞针被截。
徐行之马车顶部掉下来一个身穿夜行衣的暗卫,眼见挡不下符近月的飞针,下意识充当肉盾,把主子护在身后。
青鸢影木一左一右护在徐行之身边,初七十一佩刀已出鞘,四人皆死盯着对方,空气中似有剑气噼里啪啦作响。
“好久不见啊督公大人。”徐行之笑吟吟打招呼,那双眼睛好像天生多情,看什么都带着几分情意绵绵。
对着一个太监,他也笑的如此欢欣,可见脑子是真的有些问题。
“昨日才贱完今日又上赶着贱,谈何好久不贱。”
符近月眼睛落在地上暗卫身上,短短几息时间那里只剩一滩血水,厚重的雪瞬间蒸发掉,露出夏天才能看见的大理石地板。
徐行之笑容扩大,丝毫不在意自己这边折损一个暗卫,语气轻快的好像在说今日天气晴朗适合踏青。
“看来督公大人很满意本大人送的生辰礼,得知本大人深夜回京,特地上门回礼。”
符近月眉目平淡:“你喜欢就好。”
徐行之语调上扬,听起来是真的高兴:“来而不往非礼也,督公大人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一只红火蚁慢吞吞趴在马车帘子上,圆滚滚的身体细看之下闪着红光。
腹部流窜的血一览无余,它的爬行速度算不得快,接触到冷空气后就更加慢了。
符近月脸色微变,飞针掷出,瞬间穿透红火蚁,腥臭散在空气中,衬得徐行之那张笑嘻嘻的脸更加虚伪了。
“这小家伙才出壳几天,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语调下压,听起来是真的惋惜。
方才那名暗卫以身护主都没见他多看一眼,衷心护主的奴才还比不上一只畜生。
“听首辅大人的语气,不知情的还以为死的是你儿子。”
青鸢的剑出鞘半寸,脖子充血,可见是气得不轻。
影木面无表情,死水一样的眼睛盯着符近月。
徐行之不甚在意:“完成任务了,无论是人还是畜生,都值得褒奖一两句,任务失败是死有余辜。”
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无情的话。
很符合符近月对徐行之人面兽心的看法。
她不意外,只是...
符近月的视线缓缓落到对面那双笑眼上,这是今天她第一次认真看他。
“你给本督下毒。”
难怪身体一阵软绵,起先符近月只认为是得了风寒,以往不是没中过毒,只是没有哪一次是这种症状。
除了走路发飘之外没有任何不适。
“督公大人可冤枉本官了,督公大人夜探相府,小家伙喜欢大人,自愿跟大人回家,可与本官无半点干系。”
说完无辜的眨了眨眼,眼眸微眯,看起来很是惬意。
白雪,红墙,灰瓦,俊颜。
一切都那么引人入胜。
符近月对男色就像盲人出行,聋人听曲。
足够的视而不见。
“这么说还是本大人冤枉你了。”
徐行之点头,一副就是如此的表情。
符近月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落得个清净:“解药。”
“方才督公大人贸然出手,本大人吓的心惊胆战,忘掉了不少事。”他颇为头疼,神色自然,哪里有一丝胡说八道的样子。
符近月眸子刹那阴沉下去,杀气上涌。
得知自家主子被人下毒,初七十一的刀已经架起来,只待主子一声令下,随时扑上去斩杀徐行之这个狗官。
青鸢影木默契上前挡住主子,要杀他们的主子,先从他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大家都是同僚,何必拔刀相向?”徐行之叹息。
“先撩者贱。”
符近月冷冷盯着他,徐行之眨眼,继而眼皮微垂,风雪吹皱了眼里盛着的水。
他委委屈屈道:“原来督公大人是对生辰礼不喜,早知会惹大人生气,本官也不必顶着一边被追杀的险境一边派出最精锐的部下去西域寻找美人供大人赏玩。”说完叹气,观察符近月表情,继续道:“大人昨晚上门回礼,本官以为大人甚是喜欢,看来终究是本官错付了。”
停顿两秒幽幽/道:“西域之行一点都不凶险,没有暗卫死于瘴气沼泽,没有暗卫脱水于广袤荒漠。”
符近月听的耳朵起茧子,她倒是不知,西湖龙井已经上供了,有些人洗澡泡温水,有些人洗澡泡茶水。
“近日风雪交加,道路湿滑,首辅大人出行需得多加注意。”
符近月放下帘子,初七十一收起佩刀跟着马车进入正午门。
“阉狗!”
青鸢咬碎牙齿目送他们离去。
徐行之勾唇,明眸似水,一只通体雪白的蝎子在他修长如玉的手上攀爬,细看之下,蝎子尾部缀有一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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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明帝高坐于龙椅。
明帝六岁登基,而今已过两年,朝政大权由阉党与首辅独揽。
朝野上下,无人与之抗衡。
“臣启奏,大梁太子段峥仪仗队不日将抵达大靖边境,为保万全,派遣精锐之师,前往迎护。”户部尚书言辞恳切。
明帝:“爱卿所言甚是,不知可有人选?”
户部尚书:“臣,臣斗胆建议督公首辅一同前去。”他的冷汗直冒,声音一声低于一声,咬牙提气,“二位大人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人民敬仰,得皇上器重。如能领命前去,既能彰显对大梁太子此行的重视,亦可尽显大国风范。”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暗自擦汗,户部尚书近些年爬的很快,好日子没过多久,今日一并得罪两位。
到寿了。
徐行之不说话,始终事不关己的样子。
符近月低头数着地上暗纹,徐行之不说话她就不说话。
说的好听是去给大梁太子当护卫,只怕来回路上要遭遇不少袭杀。
两朝各家养的死士加起来估计一天好几场死战。
若要安全抵达边境,东厂和相府所有暗卫死士皆得尽数调出。
他们二人尸横于野自有人渔翁得利,侥幸活着回来,东厂相府元气大伤,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有何区别?
不过。
符近月上前一步:“皇上,为国效力尽忠之事臣自当一马当先。”顿了顿,咳嗽两声,脖子到脸瞬间充血,符近月捂住胸口。
“昨日臣生辰,夜间时分府邸遭遇刺客,臣不幸中了狗贼毒镖,恐难以受任。臣一介阉人,只怕令大梁太子取笑我大靖无人,如何能担此重任?然,首辅大人乃百官之首,定能代表大靖以示太子之重。”
徐行之美眸微瞪,不由得侧脸瞧她。
符近月似有所感,回头赏了他一个眼神。
明帝:“来人,赐座,传太医。”明帝脸上惊慌,身旁小太监领命离去。
符近月咳嗽,双眼泛红:“谢陛下/体恤,臣不胜感激。”
徐行之:“陛下,微臣早年外出游历偶得一世外高人指点,习得一点解毒之术,臣自荐给督公大人解毒。督公大人为国之栋梁,身体抱恙,实在令臣寝食难安,恨不能代督公受罪。”
符近月怎可如他所愿:“谢大人挂念,府上毒师已配制了解毒灵丹。药性猛烈,医嘱有言,特嘱万不可另服他药,以免药性相冲。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性命堪忧。”
符近月避开徐行之欲搭上来的咸猪手,徐行之遗憾之色尽显,担心之色不似作假。
符近月心头冷笑,此人逢场作戏的本事倒是见长,越发炉火纯青了。
明帝:“既如此,此次远行只怕全数交给首辅了。”
符近月趁热打铁:“首辅大人,大梁太子将至,此事关乎国体,天下人皆翘首以盼。下官深知您日理万机,然则,满朝文武之中,唯有您德高望重,足以代表我朝风范。若您能亲往迎候,必能安邦睦邻,令天下百姓感佩您的胸襟与担当。”
徐行之笑的越发真诚,一双眸子端的是顾盼生辉,深情款款。
符近月和他交手数次,自然知道此番作态是被她刚才那一席赶鸭子上架的话激怒了。
“陛下倚重,臣自当领命,为国效力尽忠乃臣之幸事,臣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此去山高路远,为保太子周全,臣恳请陛下准允。”
他微微一笑,眸子流转,符近月暗道不妙。只听他继续:“若得东厂一半精锐之师随臣前往,坐镇左右。此行既可保太子安危无虞,又可了却督公未能亲自护卫之遗虑。”
符近月咬牙,狗贼奸猾,此番远行她虽未至,东厂却要背负五成责任。
只有两种结局,太子成功迎回大靖,东厂精锐尽数折损。太子陨于国界,东厂定然是首当其冲推出去平大梁国主怒火的。
横竖都不讨好,更恼人的是,徐行之个人安危算是彻底和东厂挂钩。
毕竟,徐行之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以他的奸猾手段,一半东厂之人皆得给他陪葬。
这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