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贰年,腊月初八,东厂督公魏喜卸任,其义子符近月担任新任督公。
上到百官,下到乡民,无一不惶惶不可终日。
传闻符近月其人杀人如麻,手段毒辣,草菅人命,视人命如蝼蚁。
烧杀虐夺,无恶不作,能止小儿夜啼。
其罪名罄竹难书!
次年二月,督公符近月生辰。
朝廷百官皆来贺寿,门庭若市,珍宝尽出。
“工部尚书送南海珍珠一颗。”
“礼部侍郎送金丝软甲一件。”
“大理寺少卿送西域汗血宝马一匹。”
虽说东厂平时树敌无数,但场面功夫还是不可失。
无他,坊间小报,符近月心胸狭隘,书房暗室之中有一本罪他昭。
上面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于某地得罪过符近月。
或是呼吸大声了点,或是走路带出的风吹到他,或是体毛过于旺盛,说话嗓音太过阳刚让督公心生怨怼。
至于为何怨怼?
督公乃去势之人,面白无须,气质阴柔,声音缺乏男性所持有的刚正之气。
林林总总,写满了一本厚达三尺之书。
符近月看似端坐于高堂之上,面无表情,自顾喝茶。
实则她在盘算待会儿怎么和原主干爹打太极,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刚开始只想男扮女装做点小生意,安稳过完这辈子就行。
谁知现实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原主身份地位高的吓人,更要命的是,她居然是东厂前一把手魏喜跟前最得宠的义子。
这要是被政敌知道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符近月蹲在墙角思考了一晚上,果断决定继承原主的身份地位活下去。
无他,这个时代的平民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朝廷赋税高的离谱,黑心官员堪比韭菜,一茬一茬的长。
待在东厂好歹暂时不会有生命威胁,原主性格比较闷,平时话少,对人冷漠,只动手不动口。
规划好了接下来的路,符近月就开始暗中筹划,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想活的滋润,只给魏喜当义子明显不是长远之路,说好听了是义子,实际上就是魏喜养的狗。
她对一把手的位置势在必得!
黄天不负有心人,符近月花了一年时间铲除了所有竞争对手,恰逢魏喜被人暗算,无力再掌管东厂,于是顺势退位,将符近月给扶了上来。
只不过这老太监精的很,她虽有督公之名,却无督公之实,东厂精锐还掌握在魏喜手里。充其量她目前只是一个放在明面上的靶子,隔三差五还得向老太监汇报朝堂动向。
身后两人是她贴身近卫,名换初七与十一。
“首辅大人送西域美人一对。”
此话一出场下宾客面色各异。
首辅大人徐行之与东厂督公乃是死对头,给一个太监送美人,这不是上赶着打人脸吗?
还是一对!
“这狗官欺人太甚!”初七怒极,银牙咬碎,握刀之手青筋暴起。
大有不立即斩杀狗官誓不罢休之势。
“慎言。”一旁十一压低嗓音警告,他性子比初七沉稳一些,虽说此刻亦是气到头脑发昏,但依旧谨言慎行。
符近月老神在在,闻言掀起眼皮睨了一眼那对美人,一双狐狸眼不显山不露水,唇红齿白,骨相优越。
头戴深青色官帽,身着玄色曳撒,脚蹬薄底快靴。
端的是气质不俗,乍看之下颇有几分仙姿卓著,与传闻粉面油头相去甚远。
符近月眼皮下垂,继续喝茶。
初七忍下这口恶气,招手示意番子将美人带下去。
经过这一插曲,众人心中难免忐忑,特别是那些中立之人。
选择一方便要与另一方为敌,横竖日子都不太好过。
而今朝堂党派林立,东厂符近月,首辅徐行之为两大头目,相互制肘。
酒过三巡,符近月找借口离席。
她的居所是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雕梁画壁,假山林立,水榭亭台皆具。
行至一处竹林小屋,符近月推门进去。
蒜香酒味飘至鼻尖,符近月躬身行礼。
“义父。”
“月儿不必多礼,今日是你生辰,为父亲自下厨为你煮了一碗长寿面,且来试试。”魏喜嗓音尖锐刺耳,粉面油头,脸上沟壑攀爬,一双眼睛寒如深潭,火光难以照射进去。
“谢义父。”
符近月上前两步,恭敬坐于下方,执筷搅拌,低头吃了一口。
“许久未做,手艺生疏了些,你且将就用罢。”
魏喜捻出兰花指,提起酒壶各倒一杯。
“你我父子许久不曾共饮,今日小酌一杯。”
“是。”符近月放下筷子,金樽小杯立于身前,素手执杯,一饮而尽。
魏喜嘴角扯出一抹笑,轻轻抿了一口。
“适才听说徐行之上门羞辱与你,你待如何。”他抬手勾起一缕白发,双指夹着把玩。
符近月眉眼低垂,恭声作答:“宵小之徒,行事低劣,自当百倍还之,以正我东厂之名。”
魏喜笑,牵扯到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细看之下颇有几分诡谲,“为父自是相信你,听说西域美人冰肌玉骨,粉面桃腮,身段极佳,朝堂百官为其砸下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符近月抿唇:“孩儿无福消受,已令人带下去梳洗打扮,稍后送至义父跟前。”
魏喜:“这是你生辰礼,为父岂有强占之理。”
“孩儿今日所得一切,皆仰仗于义父,莫说这如花美眷,哪怕是孩儿的性命,亦可双手奉上,以叩谢义父再造之恩。”
“月儿有心了,为父乏了,你先下去。”魏喜眉目舒展,起身往里走。
“是。”符近月躬身后退,脚跟碰到门楣才挺腰转身,拉上竹门离去。
初七腰挂佩刀守在门外,见符近月出来上前行礼。
“徐行之送来的西域美人在何处?”
“柴房。”
“带我过去。”
初七领路:“是。”
天色渐黑,朵朵红霞悬于天际,橘光倾洒在符近月冠帽上,云霞染红了她的眉眼。
柴房位于西南方向,距离竹屋相距甚远。
行了一刻钟方才到达,符近月抬手,示意初七守在外面。
雕花木门打开,点点光线跳进漆黑昏暗的柴房,符近月背光而立,沐浴在金銮流光里。
里面两位美人见到来人笑颜如花,媚骨天成。
“见过督公大人。”
符近月关门,所有辉光尽数隔绝于门外,此刻屋内如黑洞一般,凉意浸上脊背。
她不语,提起曳撒坐下,两位美人上前。
符近月抬手制止,一双眼睛黑岑岑的,像上好的琉璃。
良久,她开口,声音低哑:“说说吧,你们的任务,本督高兴了或可给你二人一个痛快。”
两人对视一眼,柔声道:“奴婢惶恐,不知督公大人何意?实乃是仰慕大人,以求常伴于大人身侧。”
鬼话连篇,如此如花似玉的美人,钦慕一个太监,说出去怕是三岁小儿都难以置信。
“既如此,不留下你二人到显得本督不解风情了。”符近月淡淡道。
手腕一转,两颗褐色药丸弹进嘴里。
两位美人来不及惊呼,掐住脖子欲要吐出来,哪知药丸入口即化,压根没给她们反应的时间。
“大人饶命!”
符近月起身,拍了拍衣袖:“既要留下,本督便成人之美。”
话落,两位美人跪地答谢,符近月转身离去。
“带她们去沐浴更衣,送至义父那边。”
初七恭敬道:“是,大人。”
夜晚寒凉,院子里的树木在风雪欺压下一副死气沉沉之色,枯枝败叶卷落,符近月撩袍离开。
猩红灯笼铺了一地,皑皑雪地像染了一层血水,符近月独行于其中,宛如地狱而来的夺命修罗。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凄清旷街,行人罕至,寒风萧索,门户紧闭。
一辆金贵奢华的马车哒哒而过,轿撵使用上等金丝楠木打造,顶部坠有金丝编制的流苏璎珞,上好的苏州丝绸作为轿帘,拉车的竟是一匹汗血宝马,可谓奢华之极!
徐行之懒散倚在软榻之上,轿内暖光温润,与外面的凄寒萧瑟比起来温暖如春日。
他眉目如画,宽大的衣袍垂落在软榻之上,朵朵祥云铺开,宛如端坐于云端。
俊美如谪仙,气质高雅,不似凡尘之人。
“大人,府邸已至,请您移步。”
徐行之丢开书本,理了理衣襟缓步下车。
夜深人静,府邸内只余值夜之人,近卫在前引路。
徐行之勾唇浅笑:“生辰礼可有送到东厂?”
青鸢道:“回禀大人,美人已至,只是可惜那阉人无福消受。”
徐行之不语,揉了揉眉心,此次受皇帝之令前往姑苏彻查官盐一案,来回途中遭遇无数截杀。
其中就有东厂的手笔,山高水远,其中的艰难险阻自不必说,每一步犹如行在刀尖,万丈钢丝之上。
稍有不慎就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沐浴完毕,徐行之身着白色寝衣缓步行至床前。
许久没睡过踏实觉,离家数月,乍一回来,竟觉恍如隔世。
被子掀开,俊颜皲裂,一股血腥肮脏之气钻入鼻尖。
床上赫然是两名衣衫不整,血肉模糊的女人。
徐行之眸子微沉,厉喝:“来人。”
守于门外的青鸢悄无声息闪进来,看到床上的一幕吓的两股战战,单膝下跪:“大人息怒!”
“大人饶命!”几息过后,七八道身影跪于寝殿内。
徐行之移步至前厅,袖袍一甩,十只红蛛从他脚下爬出来,速度极快,顷刻之间钻入侍卫和床上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之上。
片刻功夫,屋内惨叫迭起,除了青鸢之外,只余大片血水。
腥臭之气沉入青鸢那颗七上八下的心里,细瞧之下,额前有密密麻麻冷汗浮起。
今晚当值之人,具都难逃一死。
若说阖府上下最难潜入之地,便要数徐行之寝殿为首,哨子十步一人也不夸张。
把守如此森严之下竟让贼人潜入,还藏匿了两具尸体于首辅床上,其难度之大堪比登天。
贼人来无影去无踪,竟无一人察觉。
简直玩忽职守,其罪当诛!
只听“咻”的一声,一枚飞针穿透夜色而来,钉在紫檀木门上。
上面坠有一块锦帕,许是沾染了寒气,尾端轻微摇曳。
青鸢用了一点力气拔下来,恭恭敬敬递到徐行之面前。
徐行之端坐于梨花木椅之上,俊颜微沉,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宛如寒冬。
锦帕摊开,龙飞凤舞的字先映入眼帘。
“回礼。”
若说之前潜入府邸放置尸体是挑衅,那当着徐行之和他身边最得力的属下掷过来的飞针便是**裸的打脸。
回礼二字相当于“能耐我何?”
猖狂至极!
“阉人欺人太甚,属下这就去捉拿,定要这贼子魂归刀下。”
语毕,青鸢起身,握住刀柄,怒色上涌,脖子一片暗红。
徐行之凉凉掀眼:“无能狂怒,三招之内他必斩你于刀下。你若嫌命长,自可自尽于此,不必特地去给人家的刀喂血。”
青鸢跪下,以头抢地:“大人,属下知错。”
徐行之摆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自去领罚。”
青鸢:“谢大人开恩。”
青鸢离去后另一近卫上前。
影木人如其名,不苟言笑,脸瘫如棺木。
“回禀大人,没追到。”
徐行之几不可闻叹气,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追到就奇了,哪天他亲自来取本大人项上人头,你们不必拼死抵抗,武器丢在一边,引颈就戮就行。”
符近月不知师承何人,一手轻功刀法出神入化,天下少有匹敌。
从他出道至今,徐行之还未听闻有人能举刀近他三米之内。
倒是听说过好些官员派出府上死士前去暗杀,最后结果连符近月衣角都没碰到,尽数被他身边那两阉人斩于刀下。
不过嘛,他的府邸也不是任人随意踏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