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响了很久。
周砚清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指尖还残留着李烬挥开他时那灼人的温度。地毯上,暗红的血点像凋零的梅,刺得他眼睛生疼。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李烬那句淬着冰碴的话——
“……这辈子,要么一起烂在地狱里,要么……你就再‘死’一次。”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房的。只记得陈姨沉默地进来,沉默地清理了那片狼藉,又沉默地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对主卧里的动静发表任何看法。
这座宅子,连空气都是冰冷的。
这一夜,周砚清彻夜未眠。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李烬那双布满血丝、空洞又痛苦的眼睛,还有他手背上那片狰狞的伤口。理智告诉他,李烬是自作自受,是活该。可心底某个角落,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细密的、尖锐的疼。
那疼,源于记忆深处。源于很多年前,那个下雨天,少年李烬因为打翻了颜料罐,弄脏了客人预订的重要画作,也是这般无措地站在画室中央,手背被碎片划伤,渗着血珠,却倔强地抿着唇,眼神湿漉漉地望着他,像一只做错了事、害怕被抛弃的小兽。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拉过那只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清理、上药、包扎。少年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悄悄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哥哥,我错了。”
而昨夜,他伸手想查看李烬的伤口时,得到的却是那样激烈的排斥和厌恶。
时光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把曾经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变成了如今这副互相撕咬、不死不休的模样。
天亮时,周砚清的眼下一片青黑。陈姨送来早餐,他依旧毫无胃口,只勉强喝了几口温热的牛奶。
一整天,主卧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李烬没有出来,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这种死寂,比昨夜的喧嚣更让人心慌。
周砚清坐立难安。他几次走到客房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声息,却只有一片虚无。李烬手上的伤处理了吗?他喝得那么醉,会不会出什么事?各种不好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
傍晚,陈姨照例来送晚餐。在她放下托盘,准备转身离开时,周砚清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开口:“他……怎么样了?”
陈姨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板无波:“李先生需要静养。”
静养?
周砚清的心猛地一沉。伤得很重?还是……别的?
“他的手……伤得重不重?”他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陈姨沉默了几秒,才答道:“家庭医生已经来看过了,没有大碍。”
周砚清稍稍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落下。没有大碍,不代表不疼。李烬最是怕疼,以前手指被画纸划道小口子,都要蹙着眉让他吹好久。
这个念头冒出来,周砚清自己先愣住了,随即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自嘲。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这些。
陈姨离开了。周砚清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依旧毫无食欲。他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渐浓,湖面漆黑一片,像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深夜,万籁俱寂。
周砚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强压下的担忧,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李烬最后离开时那踉跄的背影,和他手背上不断滴落的鲜血,反复在他眼前闪现。
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走到门边,试探性地拧动门把手——竟然没有锁!是因为他昨夜的闯入,还是陈姨疏忽了?
顾不得多想,周砚清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房门。
走廊里只亮着几盏昏暗的夜灯。主卧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门缝,他看到李烬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似乎睡着了。床头灯开着,晕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宽阔却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地上已经收拾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周砚清的视线,落在李烬搭在薄被外的手上。那只手被白色的纱布层层包裹着,隐约还能看到渗出的淡淡药渍。
他果然还是处理了伤口。周砚清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站在门口,犹豫着是该离开,还是……就在这时,床上的人似乎极其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呓语。
“冷……”
声音很轻,带着鼻音,像梦呓,又像是无意识的呻吟。
周砚清的脚步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到李烬蜷缩了一下身体,被子滑落了一角,露出穿着单薄睡衣的肩膀。
鬼使神差地,周砚清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动作极轻地捡起滑落的被子,想替他重新盖好。
然而,就在他俯身,靠近的瞬间,手腕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
周砚清惊得差点叫出声。
本该睡着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清醒的、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脆弱的红痕。
他根本没睡!或者说,一直醒着!
“你来干什么?”李烬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醒(或者说根本没睡)的慵懒,但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却大得不容挣脱。
周砚清的心脏狂跳,有种被抓包的心虚和窘迫。“我……我听到声音,以为你……”他语无伦次,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李烬撑着手臂坐起身,靠坐在床头,目光沉沉地锁着他。因为距离极近,周砚清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药味,看到他眼底浓重的青黑和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以为我什么?”李烬扯了扯嘴角,带着嘲讽,“死了?还是又发疯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周砚清蹙眉。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烬逼问,身体前倾,带着压迫感,“来看看我有多狼狈?还是……”他的目光落在周砚清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眼神暗了暗,“又来施舍你那点可笑的同情心?”
“李烬!”周砚清被他话语里的刺扎得生疼,猛地用力,终于甩开了他的钳制。他后退一步,胸口因怒气而起伏,“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那我该怎样说话?!”李烬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毯上,逼近周砚清,“像七年前一样,装乖,讨好,然后等着被你像丢垃圾一样丢掉吗?!”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愤怒。
周砚清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脊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那强装的凶狠下,无法掩饰的委屈和痛苦,所有准备好的反驳和怒气,突然就泄了气。
“我没有……丢掉你。”他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是什么?!”李烬低吼,双手撑在他耳侧的墙壁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滚烫的呼吸交织,“告诉我,周砚清,那是什么?!一声不响地消失,留给我一个冷冰冰的骨灰盒!那是什么?!”
他的质问,像一把把钥匙,试图撬开那扇尘封了七年的、锈迹斑斑的门。周砚清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剧烈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
他的沉默,再次点燃了李烬的怒火。他猛地低头,像是要惩罚他的缄口,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不同于之前的惩罚和撕咬,带着一种绝望的、仿佛濒死之人寻求慰藉般的疯狂。他啃咬着他的唇瓣,撬开他的牙关,不容拒绝地深入,掠夺着他的呼吸,也掠夺着他仅存的理智。
周砚清起初还在挣扎,推拒,但李烬的力气大得惊人,将他牢牢禁锢在怀抱与墙壁之间。渐渐地,那挣扎变得无力。唇齿间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谁的嘴唇又被咬破了。还有一种……咸涩的味道。
是眼泪。
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李烬的。
这个认知,让周砚清的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像是被放在火上烤,酸涩得一塌糊涂。他最终放弃了抵抗,任由李烬近乎粗暴地亲吻着,甚至……开始生涩地、笨拙地回应。
这个细微的回应,像是一道惊雷,在李烬的脑海里炸开。
他猛地僵住,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砚清。看着他泛红的脸颊,湿润的眼角,和那微微张开、红肿的唇瓣。
周砚清也看着他,眼神迷蒙,带着未褪的情动和深深的茫然。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暧昧又危险的气息。
李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着剧烈挣扎的**和理智。他像是想继续,又像是想逃离。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深深地看了周砚清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周砚清心惊。然后,他猛地松开他,转身,大步走进了浴室。
“砰”的一声,浴室门被甩上。紧接着,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周砚清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抬手抚上自己红肿刺痛的嘴唇,上面还残留着李烬的气息和温度。耳边是浴室里持续不断的水声,像是在冲刷着什么,也像是在掩盖着什么。
他闭上眼,将滚烫的脸埋进膝盖。
今夜,他们都在情绪的深渊里,溺水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