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的狼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收拾干净。
破碎的画框和沾染颜料的画布消失了,地板光洁如新,仿佛昨夜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只有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松节油气味,提醒着周砚清那不堪回首的一切。
他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膝盖上摊着一本速写本,却一笔未动。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看起来平静得像一尊雕塑,只有偶尔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李烬没有再出现。
这座华丽的牢笼,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姨会准时送来三餐,沉默地放下,再沉默地离开。她像一个幽灵,恪守着看守的职责,却从不与周砚清有任何眼神或语言的交流。
这种被完全忽视、仿佛不存在的状态,比直接的怒骂更令人窒息。周砚清甚至开始病态地怀念起李烬的暴怒——至少那证明他还活着,还能被看见。
第三天傍晚,陈姨送晚餐时,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
“周先生,”她垂着眼,声音平板无波,“李先生吩咐,您可以使用画室里的任何画具。如果您需要特定的颜料或纸张,可以告诉我。”
周砚清握着铅笔的手指一紧。这算是什么?打一巴掌后的甜枣?还是新一轮羞辱的开始?
“不需要。”他声音沙哑地拒绝。
陈姨没有坚持,微微颔首,退了出去。落锁声依旧清晰。
周砚清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毫无胃口。他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块崭新的、绷得一丝不苟的画布,白的刺眼。李烬让他画,画下他眼里的他。可他眼里的李烬,早已不是七年前的模样,而是一团模糊的、由恨意、痛苦和无法割舍的执念交织成的混沌阴影。
他如何下笔?
夜深了,周砚清毫无睡意。他鬼使神差地走到画架前,拿起炭笔。没有构思,没有草图,他近乎自虐般地,任由手腕带动,在画布上疯狂地涂抹。
线条凌乱,色块阴郁。不再是那个清冷疏离的艺术家“Yan”,笔下流淌出的,是压抑了七年的恐惧、委屈、愤怒和绝望。是一个被困在深渊里的灵魂,无声的嘶吼。
当他终于力竭停笔时,画布上呈现的,是一张扭曲的、近乎狰狞的面孔——那是李烬的脸,却又不像他。眼神疯狂偏执,嘴角却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脆弱,仿佛在泣血质问。
周砚清被自己画出的东西惊住了,踉跄着后退一步,炭笔从手中滑落。他竟在不知不觉中,画出了他内心深处,对李烬最复杂的感知。
就在这时,主卧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
周砚清浑身一僵,心脏骤然收紧。李烬在里面?他怎么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冲到房门口,徒劳地拧动着锁死的门把手。“李烬?”他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李烬!你怎么了?”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死寂。比刚才更令人不安的死寂。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周砚清。他想起李烬离开画室时,那双死寂而疲惫的眼睛。他会不会……
周砚清不敢再想下去。他疯狂地拍打着房门,声音染上了哭腔:“李烬!你说话!开门!求你……开门看看!”
依旧没有回应。
周砚清背靠着门板,无力地滑坐在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面对李烬的暴怒时更甚。他怕李烬的疯狂,更怕他的沉默和……可能的消失。
“陈姨!”他转向门口,朝着空荡的走廊嘶喊,“陈姨!你快来!李烬他可能出事了!”
脚步声急促地传来,陈姨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她看到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周砚清,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没有多问,迅速用钥匙打开了主卧室的门。
门开的瞬间,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周砚清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挣扎着起身,冲进房间。
主卧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黄的壁灯亮着。地上是一片狼藉。摔碎的酒杯,倾倒的椅子,还有……蜷缩在巨大落地窗边的那个身影。
李烬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头深深埋在膝盖里。他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领口扯开,露出精致的锁骨。脚边是碎裂的酒瓶,玻璃碴在灯光下反射着寒光,而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正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李烬!”周砚清惊呼一声,冲了过去。
听到他的声音,李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周砚清在他面前蹲下,想去看他手上的伤,声音颤抖:“你的手……”
“滚开。”李烬的声音闷闷的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却冰冷刺骨。
周砚清的手僵在半空。
李烬终于缓缓抬起头。灯光下,他的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颓废、狼狈,却又散发着一种濒临毁灭的、危险的吸引力。
他看着周砚清,眼神空洞,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然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来看我笑话?”他声音沙哑,“看到我这副样子,你是不是……特别解恨?”
周砚清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他看着李烬手上的伤,看着他一身的落魄,那些怨恨和委屈,在这一刻,奇异地被一种更汹涌的心疼覆盖。
“我帮你处理伤口。”他避开李烬的目光,伸手想去拉他的手腕。
“别碰我!”李烬猛地挥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周砚清踉跄着跌坐在地。
李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是**裸的、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憎恶:“周砚清,收起你那套虚伪的同情!我不需要!”
他指着门口,低吼道:“滚回你的房间去!我不想看见你!”
周砚清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之间,除了互相伤害,难道就什么都不剩了吗?
“李烬……”他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我们……我们能不能不这样了……”
李烬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周砚清脸上的泪水,像是被烫到一般,眼神里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痛楚。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压抑到了极致:
“不能。”
“周砚清,从你决定‘死’的那天起,我们就回不去了。”
“这辈子,要么一起烂在地狱里,要么……”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周砚清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
“……你就再‘死’一次。这次,记得死得透一点,别让我……再找到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踉跄着走向与卧室相连的浴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隔绝了彼此,也隔绝了所有可能。
周砚清独自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地毯上那摊刺目的鲜红,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压抑的、仿佛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埋进掌心,失声痛哭。
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两颗支离破碎的心。
他们之间,早已裂痕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