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在沈东眼里,司眉的世界都很大。
所有人初见司眉的时候都觉得她看起来很不好惹,她不说话时有点扑克脸。
但一笑起来,人群又会被她牢牢吸引。
他理解那种心情,就像看到老虎卖萌,觉得特新奇。
他们看到司眉跟沈东在走廊里有说有笑时,脸上的表情则更精彩。
就像看见会卖萌的老虎跟沉默的学霸小白兔插科打诨。
小学时她是大队干部,经常被广播叫去开会,她会坐在空调很足的会议室里跟不同年级的学生干部说话。沈东见过她从那扇大门走出来,带着讨喜的笑脸,手搭在学妹肩上还不忘回眸跟学长学姐谈笑风生。
门敞开的一瞬,冷气吹拂在他身上,某种难道明的东西在他心中滋长。
上了初中,她对学生工作好像失去了兴趣,转而投入社团工作。她掰着手指头,歪头告诉沈东,自己加入了天文社、摄影社跟动物保护社。在沈东还只认识她的日子里,司眉已经在这座校园里游刃有余,走几步路就能碰上认识的人,能笑着寒暄几句。
沈东喜欢隔着距离看她,就像现在,也像过去他沉默地隐没在一群白色校服里,看她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笑得肆意。他从来不需要拥有司眉,他唯一的需要是她永远自由轻快。
他的世界好沉重,拖泥带水,一览无遗。
司眉是他年少时的第一架望远镜,他经由她,看见不一样的世界。
那个地方,洁白安然、柔软亲密。有开着雪白小轿车说话体面的爸爸,有满身首饰被沈东妈妈出于嫉妒说臭显摆的妈妈,还有无忧无虑包里揣着最新款手机的好孩子。
“说真的,沈东,仔细想想,实验附中教会我很多事情。”
司眉清泠泠看他一眼,他读出女孩眼里的不舍。
“嗯。”
其实沈东想说,司眉,你不知道,你教会我更多事情。
在意识到司眉不想离开附中,就像他不想离开司眉一样时,沈东感觉到莫名的慌张。
他比他想象中更依赖司眉,也更想靠近司眉。怎么办,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信誓旦旦说出那句“我是不会早恋的”。
如果司眉说你必须跟我在一起,他沈东有说不要的决心吗?
难道他不会像条狗一样吐着大舌头,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围着她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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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肩走在柏油路上,司眉忽然说:“沈东,在实验附中跟你做同学,真的很开心。”
少年挠挠头,面露羞涩:“怎么、怎么这么突然?”
“去了明德之后,可能不能同班了。感觉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沈东提了提肩带,侧脸明媚,一道光正好穿过树荫打在他脸上。
司眉看见光晕在他眼眸里一闪,瞬间的透亮,像琥珀。
他笑着说:“在实验附中,你也没少指使我帮你抄作业啊。遗憾没人帮你打杂?”
“我怎么有种逃出虎穴的感觉?”
沈东展开双臂,恣意万分,仰头夸张地说:“Freedom!”
后脖颈就被捏住:“喂!我也经常帮你好不好?忘恩负义的家伙!!”
“比如?”
“比如......”
沈东在她冥思苦想之际,挑眉笑出声。
别担心,司眉。
你给我的东西,是没法用一个“比如”概括的。
就算你不知道你给予过我什么,但我的确真真切切得到了单调世界里最好的一切。
他拍拍她的头:“走了。”
司眉还在绞尽脑汁:“不行,我不服。绝不可能!我必须想出来一件。”
她站在树荫下,像个赖着要买冰棍的小屁孩,那么较劲。
沈东无奈垂头,笑着拉过她。
“你给过我很多。”
司眉眼睛扑闪扑闪:“是吧是吧!比如什么?”
“想抄答案啊?”少年退后一步。
“哎呀,说给我听听嘛。感恩就是要说出来。”
“好吧。”
沈东慢条斯理瞥她一眼。
“比如......”
“你给过我很多警告,很多肘击,很多白眼。”
恶作剧得逞后,得意一笑,跑进日光下,白色校服发亮。
笑容甜得一如儿时。
司眉气急败坏追在他屁股后面。
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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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早,我们别回去吧。”她提议。
“好。”沈东轻声问,“你想去哪?”
“去儿童公园好不好?我想去玩滑滑梯。”
小学的暑假,他们一群孩子总是结伴坐公车去两站外的儿童公园。
听说那里的滑梯是本市最长最大的。
苏皓第一次坐,在顶端直接吓哭了,司眉恨铁不成钢,让他在一边骑木马。
“你怎么这么爱哭啊?下次我可不带你出来玩。”
沈东拿纸巾给苏皓擦鼻子,缓解道:“他个子矮,这个滑梯对他来说确实太高了。”
“小不点。”
苏皓被说得没面子,也反击:“我多多吃饭,肯定长得比你高。”
“哦,好啊。我看你能长多高?”司眉冷冰冰刺他。
没料到最后那个矮冬瓜苏皓居然真长到一米八,比司眉高出一截。
过去,跟他们一起的那群孩子早已不知道到哪去了。有的小学就搬家了,有的后来再碰见连招呼也不好意思再打一个。到了六年级,一起玩的就只剩下沈东、司眉和吴菲菲。但她不是来滑滑梯的,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出来透口气。如果不是说跟他们俩出来玩,她妈是万万不会让她出门的。好学生就是好,名字本身就是他们这类学渣的赦免令。
“玩这么多年还没腻啊?”
说是滑滑梯,其实司眉只是坐在滑梯上。两脚抵住边缘,听音乐消磨时光。
沈东是来跟司眉换磁带的。他们说好,一人买一带周杰伦,换着听。
“习惯了,怎么会腻?”司眉漫不经心地说。
“行,我服。”吴霏坐在当年苏皓坐着那个小木马上,无聊摇晃,用央求的语气说,“再坐会,咱们去书店转转呗。”
司眉笑着问:“改邪归正了?要买书?”
“什么啊,杂志看完了。”
“我就说。”
“行不行嘛?”
司眉转身看倚靠在一旁的沈东:“行吗?”
他愣愣地说:“哦,行。”
没想到他们会征求他的同意。毕竟一直以来,他都是一言不出就跟着她们四处乱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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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司眉和沈东沿着记忆里的路线走过来,却没看见滑梯。
司眉踮起脚四处张望,质疑问:“沈东,我们没走错吧?”
“没。就是这。”
“拆了?”
“看来是。”
拆了滑梯,换了一排秋千。
司眉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一张坐下。
头倚靠在绳子一端,大下午走了这么久,属实有点累。
沈东也跟着坐在旁边那个秋千上,自顾自荡起来。还挺好玩。
司眉有点没精打采,他荡到高处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她说了句:“怎么说拆就拆......”
他压根没在意的事情,似乎很让她烦恼。
沈东停下秋千,看清她懊恼的小表情,觉得好像那个考了九十七分差一点满分的小女孩。
“要不,我们去别的公园,总有没拆掉的滑梯的。”
“不是滑梯的事。”
沈东疑惑,听见司眉情绪低落地说:“我只是不喜欢某个东西突然消失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她扭过头,神情认真。额发轻微汗湿,贴在头上,圆圆的眼睛对着沈东:“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感觉怪怪的。忽然我就从实验附中毕业了,我以后就是一个高中生了。我会成年,要考大学。学文还是学理?未来想做什么工作?好多问题迎面而来,我不知道......离开附中,我就很想重新看见这个滑梯,我就想坐在上面,把脚卡在边缘,回想起以前坐在这里听磁带的时光。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但看到什么都没有了,我又......”
沈东很沉稳地听着,没有任何催促。在她停顿的时候,他恰当地补充:“你又感觉特别特别难过。”
“是的。”这就是司眉脑海里想说的话。特别、特别、难过。沈东不愧是沈东。
“我特麻烦吧?”
“不会。”沈东语气轻柔,“你只是害怕变化。”
“你说得对,未来让我害怕。”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开始有阵阵暖风吹过,他们背后那颗大榕树自生根发芽不知已经历经多少岁月,才如此枝繁叶茂,油绿色叶片沙沙作响。少年们头顶是一片绿海。
沈东把重心靠到一边,尽量面对着司眉。她近看才偶然发现他是如此面容姣好,婴儿肥早已褪去,轮廓格外清晰。浓眉下是一双漆黑的眸子。
“沈东,你不怕吗?”
“怕。特别怕。”
他说完却笑了,那么风轻云淡。
“你别逗我玩。你成绩好,一直都这么优秀。你不用怕。”
“我没那么好。”他谦虚笑笑,“而且,司眉,一直优秀才需要害怕。”
秋千静静摇晃,他一只脚触地控制着节奏,淡淡说:“拥有的人最害怕。”
拥有的人会害怕,一无所有的人只是期待。
就像他一样,比起担心,他心里更多涌动的是一股愤怒,一股冲动。
沈东迫不及待要用尽浑身解数,向世界夺取未曾许诺过给他的好东西。
前进过程中一定会怕。可他不在意,因为怕是去向不再怕的必经之路。
就像蝴蝶破茧前必须等待在漆黑丝线中,就像雏鸟破壳前必须忍耐逼仄的空间。
可你睁开眼看看未来,你会变成蝶,变成鸟,从此自由无恙。
“司眉,我们长大后,一起去柏林好不好?”
被蚊虫叮了一轮后,他们还赖在秋千上摇摇晃晃,沈东忽然说。
“柏林?”
“记得吗,在实验附中发初一课本的那天,我们说的柏林。
“柏林每年冬天都下大雪,我想一定很漂亮。
“你不是说喜欢雪吗?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我们变成蝶,变成鸟,飞向未来。好不好?
夏季热得要命,黏腻不堪。司眉挠着小腿上红肿的蚊子包,在沈东的描述里恍惚间抵达大雪纷飞的异国他乡。好啊,我们去柏林。带上我们过去交换过的所有旧磁带,以及彼此倾诉过的繁复心事,躲开即将对我们围追堵截的未来,躲开明德也躲开文理躲开大学,我们去下雪的柏林堆雪人吧,沈东。
柏林什么都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