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十二冬》 第1章 第 1 章 一幢欧式建筑内,一群人围着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忙前忙后。 化妆师带着标配黑口罩,神情专注描摹着杂志上新潮的“野生眉”,认真得像在参加某场美术联考。 摄影师苍蝇一般这飞飞,那飞飞,握着他的大炮,一会蹲在地毯上,一会蹿到弯曲的楼梯上,镜头直接就像是长在他脸上,没有人看清过他的正脸。 他的艺术热情总算是惹怒其他人了。一个孩子被他一屁股撞倒,哇哇大哭起来。 “哎哟,作孽哦。”很有富态的女人,捞起孩子,抱在胸前,孩子边哭边玩弄她脖子前的珍珠项链。这时候的哭只是为了给他妈妈义愤填膺的责难作背景乐的。 别着耳麦,一身职业西装的负责人快步上前,礼貌把“噪音源”支到户外敞亮新嫩的草地上,微笑端起高级茶点当作小孩的“封口费”。 而后,远远望回去。门框里,新娘如同电影里的女主角般,恬静端庄,坐在梳妆镜前。毫不理会周遭的喧闹。 所谓幸福。 梳妆镜边,身穿深黑机车夹克,脚踩马丁靴的女人与整座梦幻的城堡宛如两个世界。 司眉插着兜,垂眸盯着新娘细腻矜持的面庞,吐声道: “林杉,你真要结婚啊?” 两人是十几年的老友。收到结婚请帖的时候,司眉吓了一跳。 “那宋桦杨......” “拜托司眉,”林杉仰起头,眸中闪过模糊的悔意,“不要提他。” 两人对视的片刻,无尽绵延的往事在周围人看不见的地方纠缠着、争斗着。 林杉道:“结婚就会幸福的。” “是么。” 司眉挤出一抹勉强却充满祝福的笑,拍了拍林杉的肩头,借口说去趟厕所。 她以为林杉一定会把手边的伴娘服递给自己,让她顺便换上。 婚礼几小时后就要开始,穿着这身,算什么样子。 但林杉闭着眼,任由化妆师描摹眉毛。她原本画的眉毛就很好看,可新郎说不适合。 林杉没有嫁给宋桦杨,而是嫁给了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有钱人。 一个土里土气,会嘲笑她研究时尚杂志的大俗人。 有钱就是好,连洗手间都像一间总统套房。 台面上摆着香薰,洗手的水是恒温的,墙边甚至还有一张中世纪油画里出现的那种靠椅。 司眉有一双杏眼,鼻梁高挺。可眼底总有一股淡漠,呈现出对万事万物不在乎的人生态度,活脱的“御姐风”。她混迹于各种摇滚乐队台下,一脸烟熏妆,高呼自由万岁。骑过机车,游过野湖,玩过蹦极,越靠近极限就越感觉自由。 不过,现实里,她是压着午夜十二点回家,在电梯里卸干净妆容的乖女儿,是知名杂志社里素面朝天赶稿,没什么进取心的小员工。 某次,一个箭步拍死同事办公桌下的蟑螂,就得到斯文眼镜男的啧啧称奇,有本领。却不知道她下班后那副疯狂至极的面孔比拍死一只蟑螂更尖锐亮眼。 卫生间大门被推开。 离司眉洗手的地方隔着一段距离,她侧头看。 一袭圣洁婚纱的林杉怀里抱着伴娘服,眼中含着热泪。 沉静暖黄的灯光下,她听见一个声音:“司眉,再帮我一次。” “我要逃婚。” / 化妆室内一片狼藉。 梳妆台前还摆着摊开的眼影跟看到一半的杂志。 摄影师、化妆师、婚礼场控茫然靠在一边。 一个高挑的男人不耐烦地坐在沙发上,扯开领带。 握着手机不停拨打林杉的电话。 “他妈的,人呢?” 又抬头往向无辜的众人,好像看着穷凶恶极的帮凶。 “你们连个人都看不住吗?” 没人反驳。 但每个人都在想,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担心新娘在婚礼现场跑掉啊。 “兴许马上就回来了。”场控插嘴,“林小姐是去给她朋友送伴娘服的。” “卫生间找过没有?” “最近的那个找过了,没看到人。还不清楚她们具体在哪一个。” “都给我找。”男人随手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瓶,狠狠扔到地上,“他妈的宾客都到齐了。存心让人看我笑话?” 前庭停着的奶油色马车和在骄阳下哼哧哼哧喘着气的名种贵族白马周围站着一群满心新奇的孩子,不理会身边大人们的耳语跟焦躁,傻乎乎你追我我追你闹着。 “新娘子!新娘子!”一个孩子指着一抹拖着白纱的背影,兴奋地叫。 人群很快被纤细仓皇的背影吸引了注意。 新郎从化妆间里猛地探出头,仍在亲友面前强撑着伪装。 缓步穿过草坪,嘴里说着,她出去一趟发现找不到化妆间了,大家稍安勿躁,婚礼马上开始,我去接接她。 走远后,脸就阴沉下来。小跑着追进对面的酒店大楼。 “刚刚跑进来的那个女人呢?”新郎神色不耐,问前台。 “上了电梯。” “哪个房间?” “这......”碍于**。 “那他妈是我老婆,我要结婚!!结婚你知道吗?”他用力指着玻璃大门外,“看到对面那群人了吗,我老婆要逃婚的话,我怎么办?!” 愤怒中带着绝望。 男人抓着7102的房卡,怒冲冲推开房门。 落地窗边,窈窕身影背对着他。 “林杉,你他妈送衣服送到酒店来了?” 一袭婚纱拖得老长。也是男人选的款式。 林杉喜欢的从来就是鱼尾裙。 从高中那会,就没变过,她说过,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穿鱼尾裙。 “你看什么呢?”他上前掰过女人的肩膀,“跟我回去——” 转身的却不是林杉。 “你是......林杉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司?” “把你的脏手拿开。”司眉厌烦地推开男人,“你连林杉的背影都认不出来,怎么有资格跟她结婚?” 男人歪嘴一笑:“我看你就不是个省油的灯。逃婚的事是你怂恿的吧。林杉在哪?” “在机场。” “什么?”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得不到祝福的,你好自为之。” 司眉冷漠一笑,拽着长纱往门口走。手腕却被男人狠狠攥住。 “你给我留下一堆烂摊子,这就想走?”男人眸子里带着敌意与怒气。 “放手。不然我报警了。” “报啊,我看看你有理还是我有理?我老婆被你教唆跑了,你还恶人先告状?” “没领证你们只是男女朋友。” 男人笑得嘲讽:“早知道先把证领了。” 他妈说要等林杉怀上孩子才领证,免得娶一个生不出孩子的人就惨了。 但他们跟林杉说的是,算命的给他们算了个良辰吉日,反正她家里也不讲究这些,就顺着新郎这边了。 司眉刚拿起手机就被男人打掉。 男人掐住她的脖子按在墙上,威胁道:“把她给我叫回来。” “不。” “叫回来!”吼声在她耳边尖锐不止。 她用力掰着男人的手指,忽然门铃响了。 “你好,客房服务。” “你耍的到底是什么心思?”男人盯着司眉。朝门口恶狠狠喊:“不用。” “开门。” “老子他妈说不用了,你再敲,我投诉你。” “救命!救命!!”司眉趁机乱叫,嘴巴立刻被捂住。 门外的人拍门声音更重。莫名带着愤怒。 “再不开我报警了。” “靠。” 男人垂下手,眼中满是戾气,拉开门。 “就你们他妈知道报警是吧?” 司眉顺手抓起衣柜内的灭火器,眼神凶狠,对着门外。 终于看清说话人的脸。 面庞白皙,五官清秀斯文,透亮的眸子也对着司眉。 喧闹的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司眉忘记自己如何纷乱地换上婚纱,如何不安地把林杉塞进车里,如何背水一战地故意闯入众人视线。 她只记起来一件事。 十多年前,她注视着沈东沉默坦白的脸和明亮的眼睛,觉得他很像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这话还是林杉说过的。 男人依旧像狗一样在叫嚣。 无非是家里长辈如何应对,外面的人如何等着看他笑话,自己如何不好运摊上林杉这么个人。还扬言绝对要让司眉吃不了兜着走。 沈东一手死死堵着门,铜墙铁壁般不让男人再次合上。 眼睛带着一番柔情,久久注视着穿着婚纱的司眉。 新郎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冷静下来。 发现两人看对方的眼神不一般。 “我是不是又中计了?你俩认识,这是设计好的,是不?” “你想多了。”司眉提着裙子越过他,从沈东眼前擦肩而过。 就好像她从不认识他一般。 虽然沈东安慰自己这可能是她的权宜之计,但心里还是酸溜溜的。 “不认识,你他妈多管闲事什么?”男人瞥一眼沈东,表情不屑。 “英雄救美?人家不领情!” 看司眉走在长廊里的背影,男人忽然说:“喂,你带走我老婆。我暂时不跟你计较。” “但这婚纱,是我全价买的。”他盯着司眉裸露的脊背,故意说:“你要还给我。” 他是故意让司眉难堪。 这里并没有其他衣服。 “脱了这件我穿什么?” “我老婆不见了,我都没说话。你少穿点,怎么了?” “要不脱掉,要不......我从明天开始就去你们公司闹。反正我这人小市民,什么龌龊的东西都能说出口。” 沈东冷静厌烦地注视着和他差不多同岁的男人。 眼看着司眉缓缓走进,轻微抬眸,泠清清望着那男人,他就知道不好。 迈步上前打断,眉目如当年,对司眉说,去我房间换。 司眉一愣,从某种鱼死网破的决心中抽离。 面前身形颀长,肩宽利落的男人已经牵过她的手腕,刷开隔壁一道门。 她盯着沈东的背影,在失神中被拉进他的领地。 第2章 第 2 章 他从衣柜里拿出挂着的白衬衫和西服裤递给她。 “刚刚我要是不拦着你,你是不是就扇他了?” “嗯。” “别冲动啊。” 司眉不理会,捏起西服裤随意比划一番,几乎要从她胸口垂到脚边。 这么长...... “怎么穿?” “两腿放进去一提。”沈东插兜靠在柜门上,眉眼间收敛了方才英雄救美的一点点殷勤。 不冷不热笑着说:“这么多年不见,把穿裤子这么好的习惯进化掉了?” 司眉白他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伸出细长的手指点货般神秘地在他衣柜里翻着衣架。 “干嘛呢?” “找裙子啊。”司眉笑得灿烂,挑眉盯着男人,“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把穿裙子这么好的习惯进化掉了?” 沈东慌乱站直,羞耻的童年记忆瞬间缠上他。 司眉得意地提起裙摆,作了个卡通片里公主的谢幕动作,潇洒推门进了浴室。 “喂,你......” 沈东从小就长得标致,特别水灵。怎么形容那种长相呢? 眉眼有女相,笑起来清秀文静。 小男孩长了张甜妹脸。他家里是开杂货店的,帮忙收钱时,买单的总不忘笑嘻嘻说一句:哟,你家小妹妹厉害呀。这么小会做生意了? “叔叔,我是男孩。” 他都不知道解释过多少次了。 甚至小时候,他家远房亲戚来做客,还给他买了一条裙子。 不知道谁怂恿他穿上的,更不知道是谁拍的照片。 简直——黑历史。 司眉在浴室里使劲反手想拉下拉链,可就是碰不到。 穿的时候还有林杉帮忙。 她站在镜前,无奈叹口气。 磨砂门外,能看见沈东好看的身材轮廓,似乎仍旧靠在衣柜上。 偏偏只有他能帮忙。 司眉一咬牙,探个头出去:“那个......” 沈东挑眉,贱兮兮地笑,却莫名有种蓄谋已久守株待兔的成熟感。 他穿白衬衫,勾勒出结实的大臂线条。 “干嘛?” 司眉垂眸,香肩随头露一截在门外,神情为难。 “我自己拉不开。” “哦。” 沈东极轻易,朝她勾勾手,眉目沉稳。 带点痞气,但很温和。 司眉不再隐于门后,静静朝他走去,像一个真正的新娘。 看得他有几分发愣。 司眉撩开头发,背对着他。 露出纤细的肩颈。 她几乎感受到沈东的指尖停滞在背脊上方。 忽然听见身后人沉声说:“你求求我。” 司眉不可置信地回眸。 始作俑者似笑非笑,漆黑的眸子不退让,回看她。 她丝滑抽身,与他隔开距离。 “不帮就不帮。” 语气冷淡,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刚迈开一步,就被拽到他胸前。 沈东很精准地找到拉链,几乎不待她反应,就感觉胸口一松。 他没有拉开太多,再多,恐怕纱裙要垂直落地。 司眉耳朵一红,反身愠怒瞥他。 沈东漫不经心地说:“没人帮你,你那小短胳膊碰得到吗?” 等司眉略微狼狈躲入浴室内。 沈东移目向窗外,城市高楼耸立,江河奔涌。他摸摸后脑勺,扬起一点唇角。 / 沈东黑着脸,把婚纱抛给在走廊上垂头丧气的男人。 “可以走了。” “她人呢?” “谁?” “司眉。” 沈东切一声,居高临下看着瘫坐在墙边的他:“关你屁事。” 砰地合上门。 房内。 司眉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在衣柜里翻找裤腰带。 简直像卓别林电影里的滑稽人物。 沈东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司眉翻出一条,胡乱系上。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歪了。” 他噙着笑,伸手想帮她调节。 却被她喝止。 “别碰我。” 沈东站直,意识到危机结束了,所以他跟司眉又恢复成原本的关系。 什么都不是的关系。 或者说,仇人关系。 “我刚救了你。” “我没逼你救我。” 司眉环顾着四周,桌上放着电脑和纸笔,一次性拖鞋是拆开的状况。 “你住这?” “嗯。”沈东拧开一瓶水喝,喉结如冰块般上下滚动。 他如今讲话做事都有种舍我其谁的风范。 很有底气。 不像从前。 “工作需要。” 司眉哼哼冷笑两声:“工作需要,还是生理需要?” 沈东掀起眼皮看她:“你呢?这次玩这么大,怂恿人家逃婚啊?” “见义勇为。” “没想过跟陌生男人呆在一个房间很危险吗?还见义勇为,我看你是引火上身。” 他已经褪去当年的某种气质,更像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男人。 说话间,透露出后怕。 “他爱面子,不敢怎么样的。” “人发疯的时候,都是激情犯罪,不经过大脑思考的。你不清楚吗?” 沈东话里话外的关切,以责怪的口吻表达出来,就变了味。 让司眉怀疑他在映射当年的事。 说他们的不欢而散是一场单方面的激情犯罪吗? 她顶回去:“我现在跟你不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吗?” “有引火上身吗?” “......”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酒店房间忽然显得很狭小。沈东不知为何显得很僵硬,一动不动。 忽然手机响了。 沈东瞥到名字,是林杉。 “喂?” “嗯,解决了。” “我在......” 司眉抬头想要回答林杉的问题——你在哪。 看到的却是沈东疑惑等待的脸。 她瞬时回到了三人在一起的高中时光。 怎么变成这样? 两个仇人,一个逃婚的人。 好失败。 “我在酒店。嗯,现在下来。你等等。” 电话一挂,沈东就问:“逃婚的人是林杉?” 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回过神,明白了那条他几天前收到的短信。 / 沈东陪着司眉下楼,说是怕那个新郎在楼下堵她。 经过前台时,司眉忽然猛回头,死死盯着前台小哥。 “泄漏顾客**?你们等着我的投诉吧!” 小哥咽了咽口水,心虚地望着沈东。 沈东也心虚地别过脸。 “诶?这位——” “快走快走。我好像看见他人了!” 沈东连忙岔开话题,随便一指,就把司眉吓得四处跑。 他则趁乱比了个“ok”手势给小哥,意思是:抢到了。 半小时前。 沈东在大堂等酒店处理他房间的漏水问题。 忽然看到司眉提着婚纱,跌跌撞撞开了间房,嚷嚷着速度快点。 他的心骤然下沉。 多年未见,再遇上,居然是看见她嫁给别人吗? 片刻后,又看见一个男子冲进来,态度恶劣地说老婆逃婚。 出于莫名的直觉,他肯定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等男人走后,他就跑到前台,摆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说:“我老婆重婚,居然一天跟两个男人办婚礼。刚刚有没有一男一女上楼,一个穿着婚纱一个穿着西服?” “有的先生。” “他们住哪?” “先生,这是客人的......” **还没说出口,沈东已经拍案而起。 “快啊。我要抢亲!!我的爱情成功与否在你一念之间啊!” 进了电梯,他对自己拙劣的演技十分满意。 并且相信这小哥根本搞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只是觉得特好玩,才放他们进去的。 /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地下车库。 司眉猫着腰敲敲某辆日产车的门,窗摇下来,露出一双眼睛。 然后才打开车门。 林杉刚预备说话,就被司眉身后的阴影吓一跳。 两人一左一右坐下,她才认出沈东。 五官在昏暗中格外立体。 “你怎么在这?” “英雄救美。”他插着兜,微微仰头,笑得很幼稚。 司眉不搭腔,手还把着皮带。 她的腰细,还是无济于事。一路上都得靠自己提着。 “在这呆着,也不是个事。去我家吧。” “行。” 林杉坐在驾驶位上准备开车。 司眉道:“你开车太显眼,一会还是猫在后座。” 语毕,扔个冷眼给沈东。 “开车,会吧?” “不会。” 沈东双手抱在胸前,头倚靠着座位。死猪不拍开水烫的模样。 司眉不管:“林杉你坐后面来。” “我说不会——” “你怎么事那么多?” 她抓过沈东的手,翻过来,把车钥匙按在他手心。 温热的。 指尖接触的刹那,有股说不出的酥麻感。 好像过去某些美好的画面浮出一瞬,又潜入记忆深海。 十年过去,她依旧觉得他那么贴近那么熟悉。 就像刚刚他不由分说把她拽到身边,解开婚纱那时,她内心感受到的松动。 很柔软,很舒服,很想一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什么都不管不顾。 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 十年过去了诶。怎么还是一点长进没有? 昏暗静默中,沈东想捏住她手。 她已如游鱼般抽离,冷冰冰靠在右窗一侧,跟他说,别不知好歹。 是说他明明会开车还装作不会,还是说他刚刚就快逾矩的行动? / 司眉的家基本没怎么变过。 林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露出迷茫无助的神情,呆呆坐在布艺沙发上。 电视柜摆着她的青少年时的艺术照,假装拉小提琴的,穿着芭蕾舞鞋的,笑得纯真灿烂。 他们家只有一个小孩,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曾经是英语老师。 她拥有美好的童年,吃穿不愁。 比另外两个人都幸运。 她换好衣服,穿着白T和明德的校服短裤出来。 林杉忽然笑了。 “明德校服裤就是好穿。我也还留着。” 又说:“你现在这样子,简直乖得不像话。” 比起她在林杉身上那套皮衣跟马丁靴,确实乖。 司眉笑着喝口水。 “......不乖的时候是什么样?” 沈东问得认真,司眉十八岁以后的日子,他一刻不曾见过。 那时赌气去了北京,没想到日子自己长了脚,不愿意转回来。 司眉学生时代也是听话的学生,头发合规,不烫不卷不染。校服合规,礼服裙在膝下。 她几乎一口水喷出来,呛了几下。一个劲拍着胸口。 “没什么样。” 司眉看着坐在玻璃窗前的他,没好气地问:“你为什么还不走?” “没人送我。”沈东不知在哪修炼了一身赖皮本领,大言不惭地说。 “你没长腿吗?” “长了啊。”沈东伸出腿,拍拍,眼神得意,笑嘻嘻说,“大长腿,中看不中用。” 林杉吃吃地笑。 “沈东,清华究竟是什么地方?你以前可没这么多话。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以前的沈东,不太说话,在座位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司眉看着林杉笑后,依旧呆滞的双眸。 想着让她一个人在屋子里缓一缓,应该比较好。 于是对沈东说:“不是要走吗?我送你。” 男人爽快起身,司眉发现自己老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沈东小时候长了张女孩脸,如今气质凌厉些,轮廓坚毅分明。 笑起来眉眼弯弯,毫无攻击性。 板着脸的时候则是硬帅,像小狼崽,很bking。 他说要去地下车库。 “你又没车在这,送你去一楼就行了吧。” “我打了网约车,定位在地下车库。” 司眉点点头。两人在电梯里也很规矩地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数着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 3、2、1、b1。 一出电梯,还未及反应,她就被身边人拉入幽暗的楼梯间。 沈东的干爽的沐浴露味道恍然笼罩着她,她很没出息地贪恋着。 他不再似笑非笑,插科打诨。 有什么汹涌的感情呼之欲出,她看得清在沈东眼眸里流动的那种光影。 “你干嘛?”她的声音糯糯的。 从重逢开始,她就一直跟他对呛。真正面对面的这刻,却调动不出那种强硬的语气。 “你跟我没有话要说吗?”他的声音沙哑而富有磁性,却特别委屈。 像学生时代她躲在被子里听的电台节目。 都属于沉甸甸的过去。 司眉鼻头一酸。 当然有,有很多话。 可她倔强而无言,只是看着他,像看着流放后被赦免的千古罪人。 “只是看着?” 他骤然攥过司眉的手腕,眸子一沉。 “你为什么不问我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 “你过得很好。我看得见。”司眉故作冷淡。 沈东从没有如此直截了当逼问过她什么,他如今一副难以自持的样子让她好像看到自己。 “你以为你看见的就是真相吗?” 两人贴得越来越近,她感受到沈东起伏的胸膛。里面有一颗心,还属于她吗? “我不好。”他的眼神绝望哀伤,压抑着,“一点也不好。” 在司眉终于敢抬头看清他是否落泪的时候,沈东忽然猛地吻上她的唇。 大脑一片空白。 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只觉得一个横冲直撞的灵魂在向她攫取,呼吸一次比一次更重。 好像心要离开她的身体,跳得那么疯狂。 司眉曾经去蹦极,从高空迅速坠落再失重。但没有哪一种极限更接近现在。 她觉得自己在燃烧,在融化,在消失,在举手投降。 司眉想推开他,但发现自己压根不想离开这一刻。 该死。 她也想吻他。 是不是从见面的那一刻就想吻了。 是不是从分别的那一年就该吻了。 沈东握住她的腰,搂住她的脖子,把她抵在冰冷的墙上,愈发动情。 他觉得自己疯了。 灼热的鼻息喷在彼此脸上,直到司眉慌慌张张用力推开他,像溺毙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找回呼吸。 “你、你的车要到了。” 沈东捏住她的下巴,沉着脸,不应答。 俯身还要吻,却被她逃脱。 司眉躲开,站在门外长廊暖黄的光下。他撑在墙面,隐在阴冷潮湿的楼梯间内。 听见她说:“沈东,你真卑鄙。” 他自嘲地笑,整理好凌乱的衬衫,跟她擦身而过。 抛下一句,嗯,我承认。 第3章 第 3 章 回到家里,林杉还像块化石一样立在沙发上。 暮色四合,不开灯的客厅略微暗淡。 司眉不知为何又想起刚刚那个激烈的吻,昏暗、缠绵、蓄势待发。 她开灯。 问林杉,后悔了吗。 “什么?” “逃婚。” 林杉笑得僵硬且释怀。 “我打电话给宋桦杨了。” “告诉他我要结婚。”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祝我新婚快乐。” “我告诉他,如果你说不要嫁,我就逃掉。” “他很久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概十秒后,电话那头传来孩子的哭声。” 林杉早已泪流满面。 “他怎么可以?” 司眉一言不发。如果可以,她真想杀进宋桦杨家里,问问他这些年到底在想什么。 / 林杉第二天清晨飞去了日本。 相互道了保重,在机场告别。 落跑新娘申请了外派,归期未定。 “我为了气宋桦杨才想随便找一个人结婚的。太蠢了。” 林杉说她以后不想再爱谁。 一个人挺好。 / 司眉穿着薄款长风衣,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 忽然借由林杉和宋桦杨想起很多往事。 时间是错综复杂无论如何都理不清的毛团。 所有人各执一端,缠绕然后分离。 她六岁的时候就认识沈东了,到现在有二十年。 他们真真切切见面的日子,足足有十二年。 十二个冬天。 / 六岁那年,沈东爸妈为了他上学,把杂货店开到市区里。 每晚听妈妈敲着计算机,归零归零归零。然后烦躁地说,哪哪都要花钱。这租金比原先那地方贵一倍。 “地段好啊。出去就是实验小学。客流量大。有的赚的。”爸爸躺在床上,穿件白背心,翘着二郎腿。 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杂货店内,隔出两间屋子。 几乎没有任何设计装饰可言,十几平的空间,除了桌子衣柜床,再杂七杂八堆点东西就满满当当。屋内的地板就是那种石灰地,没有铺瓷砖。给人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 一年级开学前,妈妈进了一批文具摆在门口。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买。 “沈东,你去把仓库那箱书皮抱出来。” 杂货店那天特别热闹,一堆孩子叽叽喳喳,家长们则是趁孩子们挑文具的时间攀谈。 “你家在几班?” “四班啊。我家在一班。听说四班的老师有经验的,好几个升到实验附中的。” “哎哟,你现在好了,大的上初中,小的嘛,也熬到上学了,自由了。” “哪里自由?我看啊,刚开始。大的小的,光作业辅导就是大难题了。我家大的那个每周上辅导班都不知道开销多大了。头疼啊。” “你老公能赚啊,头疼什么?” 沈东长得瘦弱,静静把箱子搬过来,用刀划开,逐一摆到门口架起的木板上。 “这个多少钱?” 因为没人注意到他,沈东以为这话不是对他的。 谁知,肩膀被一个女生拍了拍。她睁着温和的眸子,又问了一遍:“这个多少钱啊?” 手里拿着一个很多卡通图案,花里胡哨的书皮。 “两块。” “那这个呢?”又拿起一个透明的。 “一块。” 她低着头,好像有点纠结。 嫌贵吗? 沈东细声说:“其实也可以买那种包书纸,一卷四块,可以包十多本。” “是吗?”女孩笑笑,又垂头看手中的卡通书皮,“我要十张这个。” 沈东一愣。 意识到眼前这个穿着发亮黑皮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裙子上绑着蝴蝶结的女孩压根不缺钱。她不是沈东,她不需要学习怎么用纸包书皮。 她从粉嫩的小钱包里掏出二十元钞票,很天真地说:“透明的这个看起来没那么幼稚。但是没有卡通的好看。我还是喜欢有图案的。” 沈东朝她礼貌一笑。接过钱,帮她拎着袋子,任她慢悠悠挑十张。 “这店是你家的?” “嗯。”他有点难为情。 “真好。”女孩口吻羡慕,“是不是可以随便吃零食?” 沈东腼腆一笑。 突然一个眼睛大大的女生挤进来,扒拉住那女孩的肩膀:“买好了没,司眉?还得出去吃饭呢。” “哦,买好了。走吧。” 沈东站在杂货店门口,目送两人坐上雪白的车,消失在转角。 回头看见妈妈把钱一把把攥进腰包,对着独自来的小孩说:“找不开啊。要不你俩再多挑几张?这透明的怎么样?这个好用!” 其实收银柜里一堆零钱。他妈妈只是想多卖几张。 他一头钻进屋子里,没有感到厌烦,只是无奈。 / 在一年二班的课室,他又遇见了那个买了十张卡通书皮的女孩。 只是这次没穿公主裙,而是跟他穿着一样的校服。 沈东喜欢学校,似乎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 在这里,所有人穿一样的衣服,听一样的课,在一样的跑道上奔跑、流汗。 他不是杂货店总要帮忙打杂的孩子,司眉也不是那个爽快从包里掏出二十块钱,永远不担心价格高低的女孩。他们在一间课室,看上去那么平等,那么相似。 是他先发现的司眉,但却是司眉先对他笑,跟他说话。 沈东性格慢热,他喜欢呆在角落,静静看小人书。 实验小学里,似乎很多人认识司眉。 他在打水的时候,总能看见她跟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她人缘很好。 放学后,门口总有那天跟她一起坐车的大眼睛在等。 有天他们一起留下来做值日。 大眼睛有事走了。司眉擦完黑板,走到正在拖地的沈东面前,盯着他熟练仔细地擦着地面的污渍,觉得新奇。 “沈东,你为什么总一个人呆着?” “都不熟。” “如果你总是不说话,一辈子也没法变熟的。” 沈东手中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她。 她问:“最起码......我们俩是朋友吧?” “你觉得算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司眉叉着腰,轻推他的左肩,像某部动画片里蹦出来的角色,笑得格外灿烂:“喂,当然算啦!” 沈东摩挲着拖把的木棍,有种落地的感觉。 新的学校,新的家,新的生活,新的不能辜负的一切,让六岁的沈东同学日夜提着一口气。他至今记得那是九月末的一个下午,课室窗明几净,他拖过的地面泛着光亮,黑板上的水迹糊里糊涂干了半块,西沉的日光照进一楼,落进她的浅色瞳孔里。所有都是未完成时,他搬家后,从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然后,实验小学不再是一个名词。它变成活生生的日子,流动在沈东的小世界里。 它是课间两人掩人耳目交换的小人书,它是走廊相遇两人彼此微笑的问好,是司眉自信满满答题时他在角落里带着欣赏的注视,是他支支吾吾读不出英文课文时司眉独自着急的神情...... / 三年级的暑假,他跟司眉吵了一架。 因为苏皓。她那个淌着鼻涕的小表弟。 苏皓跟白净的司眉不一样,是个黑黢黢的男孩子。 每年暑假都从老家坐绿皮火车到住在城市的姑妈家玩。他妈妈在县城的金饰品柜台做事,爸爸整夜在外面打麻将。这都是苏皓跟他说的。那时候,沈东十一岁,苏皓九岁。 傍晚,他们坐在沈东家的杂货店外,各吃一个棒冰。 因为快临期了,沈东妈妈这样一个精明市侩的生意人,破天荒请他们吃了昂贵的明治雪糕。叫沈东坐在门口,等他爸爸回来。 “苏皓,好吃吗?” “好吃。”苏皓舔舐雪糕的时候,模样滑稽贪婪,香草味的膏体融化顺着手淌水。 沈东柔柔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静静擦拭他的小黑手。 苏皓听话配合地伸出手,忽然说:“就是太贵了。” “这是日本牌子。进口牌总是贵一些。” “我在老家没见过这牌子。”他又问,“叫什么?” “明治。” 苏皓跟着读一遍,很用心的样子。 露出很孩童的笑脸:“等我回家,我要告诉我妈妈,我吃了明治雪糕。” 苏皓穿一件白底蓝边背心,已经脏兮兮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不知道是什么玉坠。眼睛圆溜溜的。不过光看刚刚那个笑容,沈东难以相信他是那种会躲在草丛里偷偷朝路人扔石子的捣蛋鬼。苏皓说,他妈妈每天工作到很晚,攒的钱都花在暑假。给他出生活费、路费,到姑妈家玩。 “姑妈是大学生,姑父有文化。我妈说我在这里才能学好。” “老家夏天很热,有时候我妈晒得脸都红了。可连一根一块钱的老冰棍都舍不得买。” 苏皓说到这,有点落寞。不过眼睛一转,把剩余的雪糕吞进肚子。笑着说:“算了,还是别告诉她。免得我妈唠叨,说我花钱大手大脚。这是免费的啊。免费的怎么叫大手大脚?” 沈东沉默注视着眼前的小不点。 七月末的夏季傍晚,风沉闷吹拂在脸上,穿着拖鞋拎着啤酒的男人慢悠悠从杂货店出来。经过沈东时,随口抛下一句:“你爸又喝倒在哪了?” 油光满面,嘴巴里鲜红的舌头缠绕着。 令人作呕。 接着,他看见苏皓微微一怔。 又因为不想让他难堪,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埋头踢地上的石子,渐渐走远。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 不是的。苏皓。踢石头没有什么好玩的。 它要么会割破你的脚,要么会让你踢着踢着就找不到它。 踢石头这种游戏,只有在一个人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才变得有意思起来。 因为掩饰本身,就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 这个游戏,沈东已经玩了好多好多年。 因为那个傍晚,他觉得自己跟苏皓离得更近了。 他知道苏皓什么也不会对司眉说。就像他也从来不跟她说这些事一样。 也许她遗传自大学生和文化人的良好基因里,没有携带理解苦难和窘迫的本领。 所以她才会说,苏皓是个烦人的家伙。 而不是说,苏皓是个善良却可怜的孩子。 但沈东转瞬又明白,苏皓需要司眉就像他需要司眉。 在一个看不见污浊的人眼里,他们都是纯净的人。 苏皓不需要别人说他善良,说他可怜。或者诸如此类高高在上的姿态。 做个调皮且烦人的孩子的时候,苏皓就是苏皓本身,而不是他爸爸妈妈的孩子。 这让他感到,自己在这座城市成了一个新的人。 远方,给人以自由。 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需要远方。 / 一直以来司眉说什么,沈东都认同。他默默倾听她的烦恼,今天跟谁闹矛盾啦,班里哪个男孩总不听话,扰乱纪律很讨厌啦,不想上钢琴课啦...... 但那天,在听司眉说苏皓是个讨厌鬼的时候,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情绪那么激动。 坐在收银台前打断滔滔不绝的她:“我觉得他没错。” 司眉愣住了,一脸不可置信:“他总缠着我,摆出可怜样。我妈看到就叫我带他去买这买那。这还不讨厌?” “有没有可能他不是摆出可怜样?” “他那张脸就是可怜样。你没看到,他......” 司眉注意到沈东不解厌烦的神情,闭了嘴。随便扯了个借口回家。 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苏皓这么好,爸爸带他去商场里买玩具车和乐高,妈妈带他去游乐园。 以前她求妈妈带她去玩,妈妈都说自己没时间。 那天爸爸还开玩笑说,是司眉沾了苏皓的光,天天吃香喝辣。就连沈东,他都没有认真听,就说苏皓没错。 她郁闷地走着,苏皓怎么会没有错? 他总是用擦过鼻涕的手摸她的画笔,一看见她吃巧克力就凑上来苦巴巴看着她,玩纸牌游戏的时候手里最后一张牌永远比司眉的大,让她输得痛哭流涕,大家还要说她输不起。其实她只是讨厌爸妈对苏皓展现出的过分热情。 他是个讨厌鬼,可所有人都说他没有错。 但沈东望着司眉小小的背影,心里也十分不舒服。 她居然说苏皓摆出可怜样吗? 苏皓有什么错?他一出生就只能呆在那个小小的县城,没进过大商场,没吃过进口巧克力。他只是摸了你的画笔,打牌赢过你,他就有错吗?司眉好像根本不知道,跟苏皓比起来,她有多幸运。你的意思是苏皓需要向你道歉吗?那么谁来向他道歉呢?他为什么没有拥有你有的一切?谁跟他解释,谁跟他道歉呢? 那个假期司眉没有再来杂货店买她最喜欢吃的巧克力雪糕。 / 开学后,他们被分到一桌。 沈东知道之前那个同桌一直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不说话。 但真的没想到那个女生会对司眉说,小心沈东打人。 那女孩住在杂货店对面街的楼房里。 她某天为了套近乎,跟他说,昨晚看见他爸爸在烧烤摊打人。 噩梦。 沈东浑身战栗,觉得一团他躲了很久的乌黑影子,终于追了上来,抓住了他。 更没想到闹别扭后,司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打人。 听说。我们俩是需要听说的关系吗? 他赌着气,最后终于把噩梦按在空气里。 打人的是我爸。 近乎破罐破摔的坦白。他以为司眉这下会看清楚他生活在一个跟她怎样迥异的环境里。 然后她会疏远他,离开他,讨厌他。 但放学后,司眉小心翼翼踏进杂货店,从冰柜里拿了两根巧克力雪糕。 “七块。” “哦。”她掏出钱包,给了一张五元和两枚硬币。 他垂头避开她的目光,谁知面前怼来一根雪糕。 “我不吃......” 司眉已经看准,塞进他嘴里。 眼睛亮亮的,说了句“对不起啊”。然后快速跑走,马尾在空中疯狂飞舞,慌乱得好像刚刚偷了什么东西。 十二个冬天的故事就是从这些动人的时刻开始的。 第4章 第 4 章 初一开学,司眉在座位上混乱于陌生的人群和崭新的环境。 沈东就这样从前门踏进,垂着头,眼神专注。 几乎没有人注意他,只有司眉。 他挑了末尾的一张桌子,放下书包后,走过来轻推了下司眉的肩膀。 明明只过了一个暑假,他却转瞬不一样了。成熟了一个度。 “这么巧?”司眉笑着说。一面担心周围的同学八卦他们。像从前一样。 她才不想整个初中三年又跟沈东的名字绑在一起。 说罢,发现周围并无人在意他们。胆子大了些,扭过头去。 “我怎么觉得你黑了?” “是吗?”他笑得有些羞涩,翻过手臂,“暑假去我爷爷奶奶家了,到处疯跑。” “哦,真好。我假期就宅在家里。我表弟来我家过暑假。” “有伴玩了。” “哪有?你知道我表弟的。”司眉苦着脸,“每天跟我抢ipad。烦死了。” 他只是笑。 实验附中是数一数二的名校。 毕业生四百人里,两百八十人能进明德中学。全省第一的高中。 实验附中的招生是面试为主,所以有部分是掺了水分,父母托了关系送进来的。沈东一进校就感受到那股松弛的气息。有靠山、有退路,从容不迫的。也是与他格格不入的。 他爸妈不会花钱把他供进实验附中,更没有什么关系人脉可找。 沈东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检索信息,规划人生。五年级的时候,他就开始做历年的真题,每晚把面试内容在脑子里滚一遍。他还在实验附中门口投过简历。那么小一个孩子,办起事来,冷静沉着得不像话。 后来,他以优异的表现,成功通过面试。 司眉以为的“巧”,是他用尽全力搏来的。 不过,沈东想要的不止是“巧”,他要的是远方。 刚开学,先发新教材。 司眉在沈东家的杂货店买了很多透明书皮。 不过,还是不够用。 “你有多的书皮吗?” “啊?” 沈东在末尾的位置上抬眸,有些懵。 他正用棕色的什么纸做老式的书皮。 明明家里有这么多透明书皮卖,非得diy,好有雅致。司眉心想。 她举起地理书,“少买了一个。怎么办?” 沈东接过,神情稳稳的:“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做一个这样的?” “好。” 他做书皮的时候,司眉就站在一旁,翻弄他的书。 沈东的字很好看。工整、秀气。 她开始相信小学老师说的“字如其人”。 他初一的字,就写得像司眉爸爸的字,那种大人的字。 她翻开地理书,饶有趣味。手指点着“陆地和海洋”那个章节。 沈东瞥一眼,说:“翻吧,我想看。” 于是,司眉捧起书,翻到七大洋四大洲那页。 “亚洲、欧洲、非洲、北美洲......”她数道,“嗯,世界真大。” 把书页对向正在封书皮最后一步的沈东,指了指亚洲,“我们在这里的一个小点上。” “一个小点的小点。” “地球在宇宙里是一个小点,亚洲在地球上又是一个小点。我们的城市在中国是一个小点,我们在城市里又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点。” 沈东封好后,递回给司眉。包得很漂亮,还在封面用他那种大人的字体写上她的名字。 好像她在他眼里就是这么端正、秀丽的一个女孩似的。 他神情有几分神秘地问:“司眉,如果可以离开这座城市,全世界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离开这座城市?”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不舍,好像当即要她离开一样。 他每日每夜都在冥思苦想的问题,对司眉来说,甚至不构成一种困扰。 他远走高飞的盼望,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苦涩的流浪。 沈东觉得自己又在犯傻的瞬间,司眉回答了他。 “柏林。” “柏林?”这是他未曾预料过的答案。“为什么是柏林?” “柏林会下雪啊。” 铃声响起,她笑意盈盈拿起新书,转身回了座位。 沈东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柏林两个字还在他耳边环绕,久久不消散,让他的心既混乱又兴奋。是的,柏林足够远。 柏林都是陌生的异国面孔,柏林有大雪,柏林有毛绒手套,柏林有...... 柏林有什么? / 大三那年,沈东参加了清华的交换项目,如愿抵达了柏林。 因为提前学过一些德语,他还算轻松地在机场里买了点吃的。 啃干面包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年自己坐在实验附中初一三班的末尾。 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猜想柏林有什么。 如今真真切切站在这个所谓的远方,关于那个柏林有什么的问题,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好奇与猜测都在交换注意事项与旅行帖上了解清楚。 唯独剩一个。 司眉,你没有说,柏林会有你吗? / 沈东教会司眉的很多事情,是她回过头才看明白的。 比如,接受。 沈东从不质疑,他总是接受,然后消化。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不论什么环境,他都可以坚持到最后,并且以最完美的姿态。 “男子三级跳,谁能上?” 初二三班的讲台上,体育委员张启栋捏着A4纸的报名表,眼睛巡视着人群。 “齐哥?” 见无人回应,他扬起下巴,叫住班里平时爱运动的同学。 “又我?栋哥,一千米也是我,接力赛也是我。” 旁边有人笑着说:“那是栋哥看得起你。” “可别。”姓齐的趴在桌上,“不用看得起我。只要把我当个人看就行了。” 趁四周大笑的时候,那人把目光投向角落的男孩,带着某种蔑视说:“沈东,你不是很威风吗?怎么遇到事了,屁都不放一个?低着头,当缩头乌龟啊?” 声音清晰脆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司眉担忧地回眸看沈东,他依然面目寒冽,如一块坚冰。 齐鸣是在报复沈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 几天前,齐鸣在校外堵住一个初二的女孩。 听说名叫沈颐清,鹅蛋脸,白净漂亮。 齐鸣跟着她好长时间了。 之前在楼道里见过一次,惊为天人,他就在全校三十个班里找了个遍。 直到在初一8班的课室外发现那个正和同学攀谈说笑的身影。 齐鸣随手揪住路过的男生,他体型大,脸肉肉的,那个学弟像个小鸡仔一样被他拎着。 “喂,问你。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哪、哪个?” “讲台下讲话那个。第三组的。” 学弟回眸看一眼:“沈颐清。” “确定?” “嗯。我们班的,确定。” 在十四五岁毛头小子的年龄,齐鸣很明显不知道怎么像女孩正确传达自己的心意。 说得好听点,他跟着她。说得客观点,他尾随她。 不知道在哪种蹩脚小说或漫画里学来的“痴情”。 齐鸣连续一周半,跟着她的马尾辫,穿过马路,坐上公车。 女孩也是心大,什么都没发现。还以为实验附中的学生遍地都是,天天都能碰到。 沈东放学后习惯留在课室做两道数学压轴题才走。 他跟司眉不会刻意约着走,正好碰见了才一起。 奇怪的是,齐鸣这个平时一放学就没影的人居然也破天荒留在课室里。 他对别人的事没什么好奇,可出了校门,发现齐鸣不远不近跟着一个女孩。 沈东本来不确定,但看到齐鸣这家伙怕跟不上,发疯一样闯红灯,惹得司机摇下车窗骂他。他真觉得有点不放心。 实验附中没有混混,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是百分之百的好人。 齐鸣这人,给沈东的感觉,像他爸爸的一个酒友。 平时无非就是嘴贱点,嬉皮笑脸跟谁都爱开几句玩笑。 可一旦你下了他的面子,他就立马翻脸不认人,动辄要挥拳或者骂人不识好歹。 他们的思维很极端,好像以为这世界是以他们为中心的。 他爸的酒友经常满身酒气,缠着老板说赊账,一开口就是凭什么不能赊,谁家都能赊就你家不行。老板说,谁家能赊你去谁家吃去,我家就是不行。 如果老板是浑身刺青的彪形大汉,他就极不情愿骂骂咧咧拿出手机扫钱。 可如果碰上系着围裙的女老板,他势必要踢倒几个木凳,大吼一句他奶奶的,老子就赊了怎么着? 齐鸣长得和那个大叔一点不像。 可不知为何,沈东总能从他的脸上看出那大叔的表情。 在女同桌拒绝把答案借给他抄的时候,在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却没有答上来觉得尴尬的时候,在偷逃值日被小组长抓回来的时候...... 那天,沈东一出校门就看到沈东堵在那女孩身前,口中说着什么。 女孩一直退到墙边,手攥着校服外套,面露恐惧。 沈东冲上去,一步跨到两人中间。什么都没想。 “你干嘛呢?” 他质问齐鸣。好像也是自己为数不多跟他讲的话。 齐鸣愣了愣,又露出那个被下了面子的表情。 嘴一撇,不屑地笑:“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我跟她讲话,关你屁事。” “讲什么话说来我听听。” “就要个微信。”齐鸣朝他身后看一眼。 沈东回眸看一眼那女孩,面容清秀,此刻有点煞白,正六神无主。 他的一眼,莫名让她感到安定。明明没有说话,沈颐清却觉得他在说,我会解决。 “人家不愿意给,你就走吧。” “我靠。”齐鸣眼神发狠,很不耐烦,“你他妈听见她说不愿意了吗?” “没说愿意,就是不愿意。你不懂吗?” 齐鸣把手放在沈东肩上:“还他妈轮不到你教我做人。” 沈东如一尊雕像,屹立不动。眼神始终坚定,暗自活动着手腕,如果对方动手,他会用力到最后一刻。他以某种激烈的心情对抗着齐鸣的戾气,说了句“滚。” 直到齐鸣转身前,他都以为自己会被齐鸣一拳打倒在地。 “傻叉。”齐鸣走的时候不忘骂他,一脸不爽。 看他消失在转角,沈东回头对女孩说:“他走了。” 只见她腿一软,忽然坐倒在地,眼神无助,哭了出声。 沈东忙蹲下,翻包里的纸巾。 想起仅剩的一包,体育课后司眉要擦汗,全借给她了。 她总是忘带纸巾、雨伞、荧光笔这一类的东西。 “不好意思,我的纸巾也用完了。你包里有纸巾吗,擦擦眼泪?” 沈颐清点点头,边流泪边伸手从书包夹层掏出一小包纸,沈东抽出来一张给她,是Hello Kitty印花的,很可爱。她的手臂很细,手指骨节分明。 “现在没事了。”沈东的嗓音透亮温柔,看着她擦眼泪擤鼻涕。 “他......他说他跟了我好几天,还能说出我坐几号公交车,在哪一站下。好恶心。”女孩越说哭得越伤心,摇着头说:“我好怕......我不想上学了。” “不该来上学的是他。”沈东往齐鸣离开的地方看,皱着眉说了句“败类”。 又看向女生,关切地问:“地上凉不凉?” 沈颐清盛着泪光抬眸,随即起身拍拍裤腿,仍觉得身体微微颤动。 眼前的男孩虽然只是大她一级,但跟她们班那些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男生大不相同。 他有股气质,天不怕地不怕,而且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不仅人好,长得也很帅。 双肩利落,背脊挺直,一眼就是那种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三好生。 “今天谢谢你,学长。” “叫我沈东就好。” “沈东?”沈颐清忽然激动,红通通的双眼直直盯着眼前人,“你就是年级第一沈东?” 倒叫沈东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嗯。应该......是吧。” “我总在大榜上看见你的名字!总算见到真人了。”沈颐清顺势也介绍了自己,“我是沈颐清,初一8班的。” “好吉利的数字。”沈东其实不太会聊天,但他懂得不让话掉在地上。 “还、还可以......” / 沈东要坐326车,沈颐清要坐57车。 等车的时候,她问:“惹了那个人,没事吗?” “大不了挨他两拳。”沈东说得轻飘飘。 沈颐清的表情却很担忧。 “然后我再打他个五拳。” 沈颐清知道他在开玩笑,垂头无声笑了。 沈东看到后说:“遇到这种人不要怕,你越怕他越来劲。” “可他块头那么大,长得又好凶......” “沈颐清,那你可以比他更凶。”沈东很认真,侃侃而谈,“块头大怎么了?狮子比蚂蚁强壮这么大,那是不是蚂蚁就干脆不要活了?可它们不仅活着,还活了很久很久。据说,可以追溯到恐龙存在的时代。你如果这样看待世界,你永远都不会读懂它。更何况,你并不是弱小如蚂蚁。” 沈颐清呆呆听着,从来没有男生跟她谈过要如何读懂世界,也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蚂蚁究竟生存过多漫长的岁月。 她听见沈东说,人最大的能量不是在外面,而是在内心。 车隆隆停止在他们面前。 “你的车到了。” 她慌乱回眸,跳上车厢,跟站牌前的沈东对视着。 能看出他有几秒的犹豫,在司机例行询问还有没有上车的人的时候,沈东忽然一跃而上,站在她身边。 充满善意和体贴地说:“以后跟认识的人结伴上下学吧。” 等车的时候,沈颐清就想向他提出这个不情之请。 能不能陪我回家?我害怕。 可听完他说的那些要强大的话,又怕对方觉得自己麻烦矫情。 在车上,她忍不住一直用余光偷看沈东。 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失足溺水后却在深海发现珍珠的人。 司机你好,现在可以再开慢点吗?我好像......有点眩晕。 沈颐清抬起晶莹闪烁的眸子,车窗外依旧是平常的景致,却又那么不同。 第5章 第 5 章 张启栋仍站在讲台上,班级里气氛顿时凝滞。 无数目光回头投向角落里那个总是很少说话,远离人群的沈东。 他知道大部分人是在看热闹,这个班讨厌沈东的人远远不止齐鸣一个。 可以说,齐鸣是明枪,沉默却放纵种种的是暗箭。 张启栋就是一支暗箭。 “沈东?”他故作不知情,表情轻易地问,“没问题吧?” 昨天,一个面容清秀,举止略显拘谨的女孩地站在门口,说要找沈东。 张启栋回头,沈东还是那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埋头不知道看什么。 他讨厌沈东这么费劲的姿态,讨厌他如此不余遗力,如此毫无保留。 一个使劲的人应该留下笨拙的丑相,好为其他人的不努力提供有力借口。 可每次考试他都降落得轻易平稳,没有一次失手。 大考前,班主任总会进行考前动员,讲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哪一届学生没涂答题卡,整张卷子作废啦,哪个好学生大题写错位置也没发现,导致两道题都0分,排名掉了几百名啦;还有人把水杯放在桌上,结果考试铃声快响的时候,把卷子弄湿了...... 张启栋听这些话的时候,总会在脑海里把那个捶胸顿足的可怜学生的脸换成沈东冷冰冰的脸。 可后面他发现,沈东是那种考试时要带三根2B铅笔以免出乱子,做题时绝不喝水的人。 沈东是无可指摘的,也是无处坠落的。 沈东成为第一名之前,这个班的第一名一直是张启栋。 初一入学考试,张启栋拿了全级第一,并且高出第二名十几分。 班里的男生都围上来说栋哥厉害啊,这波断层,可以可以。 新老师上课时,都爱点他起来回答问题。 “听说年级第一在咱们班,是哪个?” 他特别期待上新课,期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起身的时刻。 众望所归。他喜欢这个词。 这个词的意思是张启栋从前是个受欢迎的好学生,现在是个受欢迎的好学生,未来还会是个受欢迎的好学生。 他竞争班委,做体育委员。做班长管东管西,跟同学总不能玩到一起,但体育委员不一样,谁不喜欢玩呢? “哇,张启栋,你好厉害。成绩也好,打球也不赖。” 每听到这样的话,他就会内敛一笑,觉得很知足。 这就是这个男孩要的所有了。 在沈东黑马一般杀出来把他远远甩在后面之前,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生。 沈东?确定是我们班的吗?是不是名单搞错了? 张启栋在大榜前驻足,这下终于体会到了开学考试那时,被他断层甩开的第二名。 现在他连那人的名字都记不清楚。 这就是他今后的命运吗? 张启栋关心的第二个问题是,班里的老师同学会怎么看他? 一直叫他“一哥”的铁哥们,和曾经说过“初中是场拉力战,一两次考试不代表什么,每个同学都有无限可能”的老师,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已经耗尽了才华,跌落神坛了? 回到课室,他对着座位表,找到沈东。 喧闹的课间,三三两两的同学聚集在一起你追我赶,又因为撞倒谁的书桌不得不停下来道歉,各种纠缠判案责怪的声音悬浮在空气中。窗边那个沉静的少年不言语,不关心,在刚发下去的作业本上写着什么。 张启栋看着他,心想,书呆子。他绝不会让一个书呆子夺走他的“众望所归”。 他决定不再粗心,不再放松,也许沈东只是运气好,下一次第一名还会是他的。 但那个“下次”一直没来,沈东成了他面前的一堵墙。 他站上那个位置,就没有再下来过。 张启栋开始觉得沈东很吵,虽然他很少说话,但他依旧让人心烦。 当有人解不开数学题请教张启栋无果后,那人无心的一句“没事,我去找沈东吧”时,他内心受到的打击;每周一主席台上宣读表彰名单时,听到沈东名字的刺痛;上课时老师在全班传阅沈东的优秀作业时,他瞥见清秀字迹的愤怒...... 张启栋正好在门口撞见坐沈东旁边的人:“诶,叫一下沈东。” 那人也看见眼前的漂亮女生,八卦之心燃起,连忙回座位找沈东。 沈东有点懵,看见沈颐清挥手,蓦然想起这是前几天的女孩。 其实沈颐清站在前门等他,但沈东还是习惯从后门走,他不喜欢人群注视着他的感觉。 “这里人有点多,我们要不去那边?”沈颐清边说边看了张启栋一眼。 张启栋才发现自己还赖着没走,悻然转身回班。 两人走到走廊末尾,沈颐清说:“我还是决定不告诉老师了。” “为什么?” “他们都挺忙的......而且,老师知道一定会告诉我爸妈,我不想他们知道。” “他们会骂你吗?” “不是。”沈颐清手扶着栏杆,风把她前额的刘海吹起,所以她微微侧头挡风。 “我是怕他们担心。我爸妈在外地工作,我不想他们为这些事心烦。” 沈东忽然很懊恼自己刚刚说了那一句话。 是啊,为什么会骂她呢? 他以为所有不想让父母知道的事,都是因为害怕被骂吗? 他昨天才和眼前的女孩高谈阔论,讲要如何看待世界,那他自己呢?他看到的世界为什么还如此狭窄促狭? 沈东只是沉默,走廊那边的喧闹像是从水下传来的,很闷。 他再一次意识到,很多东西不是可以凭一己之力抹去的。我们在世界上无处藏身。 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揽括着我们过往的人生。 沈颐清不会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以为沈东只是不爱说话,像她打听到的那样。 “所以学长,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能不能不要跟其他人说这件事?不要让老师知道。” “那他以后再做类似的事情怎么办?” “再有一次,我不会手软的。”她说得干脆。 沈东点点头,“好。” “谢谢学长。”沈颐清笑起来,“那我走了。” 回身轻盈跑回初二年级,要上一层楼,从连廊穿过去。 沈东缓缓走回课室,发现齐鸣用戒备的眼光远远望着自己。 他装作没看见,内心极其不屑。 / 发觉自己可能没事之后,齐鸣开始光明正大地整沈东。 传作业的时候,他故意多拿一张,让末尾的沈东缺一张。第二天老师让沈东上台把自己最后一题的答案抄到黑板上,结果他刚写了一半,台下就开始叽叽喳喳。 老师抬头看:“你怎么把19题写上去了?第二张卷子上的最后一题。” 看沈东的表情,老师问:“怎么了?你没写?” 班里的同学莫名笑出声。 司眉坐在第二组第四排,眼神里带着她看他时常有的神情,担忧。 这让他觉得自己其实还是那个小学一年级读不出课本上的英文单词的小屁孩。 可是司眉,我们不是已经长大这么多了吗? 人群里笑得最夸张的就是齐鸣。沈东知道是他的把戏。 后来做值日的时候,他又把过度浸水的拖把挥到沈东脚边,水浸湿他摆在地面的一叠书。沈东盯着他:“没看到地上有书吗?” 大家都看过来,因为沈东这种语气实在少见。 他一直安静平淡,让人觉得他是个只会忍耐的人。 “看到了。”齐鸣满不在乎,手撑在拖把的木棍上,坏笑问,“你没看到我在拖地吗?” 沈东弓腰把书捞起来,摊在窗台,细细擦拭着背部的水。 回头对他说:“差不多得了。” “英雄救美的时候你不是话很多吗?现在怎么半天连个屁都放不出?” “你喜欢那个沈颐清吧,装什么装?” 沈东站起身,忽然抓住他的前襟,面无表情,但眼神极具威慑力。 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齐鸣也闭了嘴。 试图挣脱却无果。 “她不说,不代表你没错。” 他语气冷静,“基本的底线都没有,我不知道你跟野兽有什么区别?真恶心。” 沈东猛地松开手,齐鸣倒在身旁的座位上,一脸茫然,在眼前那个任他揉捏的少年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狠戾。 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就像是看着败类,沈东站在窗边,柔光笼罩在他的白色校服外,齐鸣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 他少有地觉得自己错了,觉得自己的确如他所说,让人恶心。 但他重新起身,“妈的,看什么看!”他对着其他人大喊,“滚回家。” 灰溜溜收拾东西,跑了出去。 其他人也觉得气氛不对,陆续出门。 水桶和拖把还在原处,地面那滩水还没有干。 沈东沉默着握住拖把柄。 “沈东,你干嘛?” 他回头,看见司眉。 刚刚他说的那些都被她听见了吗? 她会觉得眼前这个自己陌生吗? 为什么每次自己失态的时候总被她撞见? “没干嘛。”他垂下头,反而像赌气。一个劲拧干着拖把上的水分。 但司眉说的却是:“这是他的活,你干嘛要做?” 他愣愣的,女孩还在说:“为什么你老是这么好心?” 一把上前夺过拖把柄,扔到地上。 “发火要有发火的样子,发尽兴,知道吗?” 沈东第一次听见有人要他发火发尽兴,好新奇,笑脸在脸上绽放。 “怎么算尽兴?” 司眉立刻奥斯卡女主角得主附体般,抓一把空气模拟攥住齐鸣的衣服,另一只手指指点点,嘴上骂骂咧咧,然后一个左钩拳右钩拳上钩拳下钩拳来了一套,又学了在《叶问》里看到的招数,表情灵动,看得沈东一直笑。 他知道其实司眉在哄自己开心。 沈东不知道的是,那一天司眉轻而易举记住了齐鸣口中闪过一瞬的名字。 沈颐清。 她其实当场就想问沈东,齐鸣说的那个人是谁,说的喜欢又是什么意思。 可看到他挤拖把水时清瘦的背影,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 张启栋问沈东行不行的时候,司眉下意识鄙夷地看了一眼齐鸣。 从小到大,沈东都对运动会不热心。放假时,他也不像别的男孩那样争着抢着去打篮球。 他成绩是很好没错,但体育......就稍微逊色点。 各班参加三级跳的都是弹跳力惊人的“天选之子”。男生就怕对比,运动会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多少女生围在边边看,输得屁滚尿流,多丢脸啊。就因为这样,他们班男生才都不报名参加三级跳。谁愿意当炮灰呢? “没。” 司眉以为她听错了。可角落里那个人的表情好坚毅,而且带着几分挑衅。 张启栋也明显一愣,没想到他这么爽快。 “男子三级跳,你真愿意上?” “不愿意也得上,不是吗?” 空气静止。总坐在窗边的沉默少年忽然露出血淋淋的一面,刺了所有人一下,再故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露出很轻松的笑容。 “当然,我愿意上。” 沈东基本很少反驳别人。但不代表他不擅长挖苦。 先顺着别人的话说,然后突如其来恶心对方一下,最后光明磊落地退场。 这就是沈东的另一面。 气定神闲又绝不手软的十四岁的沈东。 像一团雾,神秘得让所有人看不清楚,可只有司眉知道他其实一直是水。 他没有一骑绝尘逆袭转身,最后还是在三级跳的沙池摔个了狗吃屎。 可他毫不在意,对着司眉的镜头,很得意地比了个耶。 手肘间都是沙粒,眼睛却那么明亮。 好像在说,你看他们打败不了我。 第6章 第 6 章 初二升初三的假期,司眉和沈东开始去补习。 他们要坐半小时公交车,补习机构在繁华地带。 “你个年级第一有什么补习的必要?” “反正免费的,不上白不上。” “免费?” 沈东说得风轻云淡:“尖子班是免费的。也算免费宣传的手段之一吧。” “好吧。看来你这名字不仅要在实验附中霸榜,以后在补习机构也能看到你的大名了。” 他在司眉面前一直不怎么谦虚,挑眉欠揍地说:“那你路过好好膜拜膜拜。” 结果就是在公交车上被狠狠肘击。 司眉还没站稳,司机忽然来了个急刹车。 人直接撞进沈东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有股淡淡的沐浴露味,很清爽。 窗外炽热的光亮好像失去温度,她在一片薄荷怀中。 “能不能站稳啊你。”沈东拨开她的肩膀,噙着笑,嫌弃中又有点腼腆。 一手把着扶手,一手把左肩上的书包往上提了提。 侧脸轮廓分明,睫毛在眼睑投下不浓不淡的阴影,眉间有股莫名的情绪。 “你应该问司机,能不能开稳点。”司眉也老老实实拽着扶手,“还有啊,我这是出于惯性。车静止了,但我还在运动。明白吗?不可控的。” “你这惯性还挺大,差点把我撞飞。” 沈东不疾不徐垂眸看着司眉平静的面庞说:“质量越大,惯性越大。百闻不如一见。” 窃笑,仰起头看窗外。 在司眉骂他之前,沈东先大公无私说了句:“嘿,到站了。” 门一开,就闪了出去。 / 司眉吃了个哑巴亏,心里憋着坏。 补习班在大厦十楼。 两人排在队伍末尾,人挤人进电梯后,听见超重的哔哔声。 沈东和司眉正好并排站在靠近电梯门的地方。 她一个眼疾手快就把沈东推出去。 沈东微张着嘴,想说她不仁不义。 司眉生怕不够刺激他一般,得意洋洋。 在电梯声不再报警的时候,故意捂着嘴说:“呀。现在刚好诶。” “质量大小这种事,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沈东就只有在门外舔牙尴尬的份。 / 两人不在一个班。 司眉向来混得开,很快认识了新朋友。来自一中的林杉。 林杉是单眼皮,脸小鼻头小,皮肤不算白。笑起来有点像韩剧女配角。 认真打扮起来会很有质感。但平日里,不是会引人注意的类型。 一中在区里算个不上不下的学校吧。 听林杉说,一年能有两个去明德的指标生。 “你想考哪?” “我啊,还没想好。” 林杉是那种不怎么忧虑未来的人。 上课后,司眉很快就见识到她的本领。 林杉说她玩的最好的游戏就是网页上那种趁老板不注意涂指甲、吃零食、说小话的游戏。 物理老师在台上唾沫横飞,林杉在桌子下看时尚杂志。 时不时拍拍司眉,问她模特戴的耳环好不好看。 林杉说司眉推门进来,好像谁欠她五百万一样。 气势特足。 “有吗?”在司眉眼里,自己不过是正常开门找座位。 “你长了一张御姐脸。” “御姐?” “不过接触下来,发现你人还挺和善的。性格也好。” 司眉翻着物理书,突然脑子转过弯,含笑问:“你是说我长得不讨喜吧?” 林杉拍了拍她的头:“我是说你长得不讨好!给人一种爱谁谁的感觉。” “我有你说的那么酷吗?” “有。”林杉懒洋洋倚靠在椅背上,目光却很坚定。 / 林杉是第一个把沈东叫做那谁的人。 后来,每当司眉看见少女们你推我搡,相互起哄说着“那谁那谁”的时候。 她都会想起校园里沈东时而孤傲倔强,时而温柔冷静的清瘦背影。 想起他在空中飞扬的碎发。 闷热的夏季,浅紫色的闪电在空中扎过。雷声不断。 年轻的讲课老师捧着数学习题册,口若悬河。 台下的初中生们从早上到晚,数理化全部走一遍。 司眉埋头记笔记。 林杉则轻巧转笔溜号,满脑子荡着周杰伦唱过的有关“雨”的歌曲。 .....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怎么写出来的?”她嘟囔。 “什么?”司眉一本正经,大方把笔记推给她,呆呆问:“你说哪一步?” 傻孩子。下雨了诶,你怎么什么都感受不到!! 林杉望着司眉,只是怜悯地微笑。 “学傻了。”司眉摇摇头,扯回本子。 下课雨还没停,林杉才想起来翻箱倒柜找雨伞:“完了完了。” “怎么了?你没带伞?”司眉关切地问。 这么大的雨,没有伞根本寸步难行,现在天又这么黑。一直在这等,也不是办法。 她干脆把自己的小粉伞按在林杉桌上:“你用我的吧!” “那你呢?” “我跟熟人挤一把伞就可以了。他的伞很大。”她边说边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道谢后,林杉立马八卦地问:“喂,男他,女她啊?” “这么啰嗦?”司眉佯装要夺回雨伞。 林杉鬼马一笑:“好了好了,谢谢啊。我下周一定还你。买蛋挞报答你哈。” 她家离得远,于是匆匆离开。 出了门,骤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 在充满光亮,人来人往的走廊里,他逆着人群,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黑伞,像一个绅士扶着他的拐杖。 眉眼深邃,单肩背着书包,边走还边忙着看手机,并不看路。 擦肩而过后,林杉因为某种预感而频频八卦回眸。果然看见司眉缓缓从后门走出,不冷不淡跟他说着什么。 在电梯里,她就立马传简讯。 “看到你跟你的那谁了。”配上一个坏笑表情。 出了电梯,才发出去。对面迟疑了几秒,才回复。 “什么那谁?” “呵呵,就那谁啊。” 看对面哑火,她乘胜追击。 / 补习班的人走得七七八八。 沈东站在窗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手里拎着司眉的薄荷绿书包,拉链上还挂着小熊□□的挂件,脏兮兮,有点狼狈。但两只眼睛很纯真仰望着头顶上方的少年。让人忍不住怜爱。 手心里握着司眉的手机,她的校卡公交卡为了方便,一律放在透明的手机壳后,所以摸起来很有厚度。 屏幕片刻亮起。四个字映入他的眼帘。 林杉:“你男朋友?” “......” 无辜的司眉从厕所小心翼翼走出来,防止地滑摔倒。 边走边甩着水,看向他,抱怨道:“厕所好脏。” 伸手接过背包的时候,她疑惑地问:“干嘛不开窗?你是不是脸都热红了?” “啊?有吗?” 他慌乱推开窗,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就如同玻璃罩子被人从头上掀开,雨声不再是闷闷的。好像这场雨,比他迄今为止见过的大雨都更猛烈。 一场天气预报没有提早发现的雨。没有期待,没有准备,却生生不息。 “课室里太闷了。” “你们教室没开空调吗?” “坏了。” 没记错的话,这是沈东对司眉撒的第一个谎。 “真可怜。”她幸灾乐祸笑笑,合上窗,温声道:“现在走吧。把窗关上,免得明早一地水。” / 晚上回到家,她才看到林杉那条消息。 脸也刷地一红。 恨不得跑到沈东家门口,问清楚: 喂,你骗我的吧。你们教室空调究竟坏了没有? 她在脑海里想象沈东心虚却嘴硬的模样。 一定是靠在门框上,手交叉,放在胸前。 扬起下巴,似笑非笑看着她: “司眉同学,关你什么事啊?莫非——” “莫非你真想我做你的那谁?” “什么那谁啊?” “就那谁啊。你懂的。” 挑眉,潇洒遁入门后。 想象中的司眉在他家门口捶胸顿足之际。 现实中的司眉清醒地想,沈东不会这样的。 在这类话题上,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 在实验附中的日子没什么水花。 沈东一直是年级第一,司眉也能稳定在前一百。 两人上明德,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偶尔校运会,会有学妹来他们班的大本营找沈东拍照。 说是想吸吸年级第一的欧气。 沈东挠着头,从大本营末尾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五三。 司眉抱着相机,正好站在门外,笑着看热闹:“哟,年级第一来了。” 学妹本来犹豫要不要找司眉帮忙拍照,因为她看上有点......冷冰冰? 站在栏杆边,专注地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神情冷峻。 但看她打趣沈东,笑起来又显得特别和善。 学妹便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拍立得给司眉。 “学姐,你能不能帮我们拍几张?” “哦,行。”司眉环顾四周,大本营都是学生呆的帐篷,景致很差。 “这背景是不是太杂乱了?”她提议到礼堂去,风正好把她的长发吹起,在扭头回看她们时拂在脸上。莫名温柔。 沈东反正指哪打哪,很配合,也不说话。 小学妹们兴奋地跑在前面,司眉回身在书包里掏皮筋。 沈东雕像般矗立在一旁。 “大哥,你还抱着五三干嘛?” “哦。” 其实,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想抓住些什么。 沈东往里看一眼。大本营里人挤人,再走进去放书,太麻烦。 “拿来吧。”司眉无所谓地把厚厚的五三揣进包里,拉上拉链,“一会记得找我要。” 补上一句:“年级第一。” 脸上露出调侃的笑。 “别嫉妒啊。”沈东没脸没皮地说。 司眉马上掏出相机拍了一张,闪光灯晃眼,沈东微微偏过头。 “哼哼,拍到了。”司眉得意地走,“真该让小学妹们看看沈东同学得意忘形的样子。” 但她心里也知道,沈东的那一面全世界几乎只有她见过。 十月秋末,阳光正好,他们穿过塑胶跑道与熙攘人群,一路清风徐徐。 / 沈东拍完照,就被一个长相白净的女学生叫走了。留下司眉和学妹们。 “学姐,你们这是初中的最后一次运动会了。会舍不得吗?” 小学妹边捏着拍立得晃,等待成像。边垂头看坐在礼堂台阶上休息的司眉。 比起很帅但不怎么说话,这个初看冰冷实际上却很热情的姐姐反而更吸引她们。 在拍照的时候,司眉一会让沈东靠学妹近一点,一会让沈东笑得开心点。 “发自内心,你懂么?” “甜妹笑。来,笑一个。” 弄得小学妹们都忍不住看着羞涩的沈东,捂嘴笑。 学长虽然五官线条硬朗,该直的直,该挺的挺,但组合起来,偏偏有点娇俏感。 特别是笑起来还会不自觉缩肩,卧蚕漂亮,娇俏如甜妹。 不说话的时候,又变成沉默学神。 “倒也不会舍不得。很多认识的人都会考去明德。听说明德中学的操场更大。” “那沈东学长也会去明德吗?” 另一个学妹马上接嘴:“那还用说?明德是最好的高中了吧?” “八中也不错啊。” “但八中是市属,明德是省属,再说明德建校时间也比八中久,老牌名校啊。” “他啊,反正选什么都那么厉害。去哪也无所谓。”司眉漫不经心地说。 “学姐你呢,你想去哪?” “我去明德啊。能考上的话。”她笑得眉眼弯弯,毫不设防。 “那我也考明德。”学妹也笑,“我想跟学姐一个学校。” “哦,想跟学姐还是想跟学长啊?”司眉故意开玩笑。 “哎呀,学姐你别开我玩笑了......” 在一片笑声中,司眉接过学妹手中的拍立得看。 表情正经的沈东穿着白色校服。手背着,比学妹高一个头。眼睛亮亮的,像一匹小鹿。 会舍不得吗? 在欢乐的气氛中,她不知为何,感到一丝惶恐。 第7章 第 7 章 叫走沈东的是初二年级的沈颐清。 他们先是在校园里拍了几张照片。 初二初三的年级大榜摆在一起。 沈颐清是初二年级十四名,沈东是初三第一。 她提议两人各自指着自己的名字拍张合照。 “会不会太高调。”他问。 “要论高调的话,考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太高调。” 女孩笑着抓住路过的学生。 于是,两人一左一右,沈东右手手指斜着向上指着第一名,沈颐清斜着向下,两只手一起指着十四名,笑得很甜。像个水晶汤圆。 沈东虽然只比她大了一岁,脸上却时常露出同龄人没有的忧郁表情,心事重重。 可能是因为他总沉默的原因。 但沈颐清一眼看上去就是活在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雀跃天真,自由自在。 会在书包上挂各种可爱的小玩偶,笔袋里装的都是流行的皇冠笔。 她的性格大方,是跟校领导说话不会在心里打四五遍腹稿的人。 偶尔也犯迷糊,比如当初没有丝毫没有发现齐鸣在跟踪她。 “现在他没有骚扰你吧?” “没。” 沈颐清的表情坦荡阳光得似乎已经全然把那件事抛入脑后。 就像她不曾被吓得腿软,坐在墙边哭过一样。 “那就好。”沈东点点头。 “他也没有为难你吧?” “其实......有一点?”沈东歪头,含笑说,“不过也还好。” 沈东其实挺欣赏沈颐清的。 她很聪明,也很干脆。 很多人遇到问题会被困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敢走同一条路。 但她是那种口中说着不想去上学,还是昂首挺胸回来,并且考到年级十四名的学生。 人最大的能量不是在外面,而是在内心。 当时他在车站讲给她的这句话,被她实践得很好。 告诉沈东这个道理的人,是外婆。 在六岁来到市区之前,沈东跟着外婆住在城郊的小房子里。 爸妈在外面找活干,一个月回来看他一次。 城郊里的孩子多,但他们都嫌弃沈东话少,性格孤僻,不跟他玩。 还叫他小哑巴。 他一直默默忍着,直到有一次,一个男孩不知道为什么朝他扔石头。 旁边的觉得好玩,看他不反抗,也跟着砸。 沈东从没做过任何坏事,却被他们这样欺负。心里很委屈,哭着跑回家。 外婆听了之后,问他,你觉得那些孩子为什么欺负你? “因为他们是坏孩子。” 外婆摇头。 “因为他们觉得我没有大人疼,觉得我家没有钱。” 小沈东红着眼圈,第一次说出内心的埋怨。 外婆先是一愣,旋即又是摇头。 “他们欺负你,是因为你好欺负。” 抿着唇,强势又心软,看着水灵灵的沈东。 “欺负我是他们的错,为什么你要怪我?” 沈东痛哭,用力推外婆正在打毛衣的手,心里满是委屈。 老太太却很固执:“你错就错在任由他们欺负你。” “你为什么不反抗?别人骂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你自己都不敢为自己说话,那就是活该。” “......” 沈东停下推搡的手,外婆搂过他,擦掉他眼角的泪水。 他闻到外婆手指尖的蒜味,一定是刚扒过蒜。 “你记住,一个人最厉害的地方不是有钱,也不是有人撑腰,而是厉害在心。内心强大的人,不管在哪里都可以生活得很好。你看你妈妈,年轻轻轻就出去闯荡。嘴巴厉害得很,谁都不敢欺负她。拿货的时候,有人凶她,她就比别人更凶。” “你要像妈妈一样。” 外婆想了想,又说:“不,你要比妈妈更好。知道吗?” 一双沧桑浑浊的眼眸落在他白嫩的脸颊上,充满怜悯与希冀。 如今,这个道理不止活在他身上,还活在沈颐清身上。 真好。 / 考上明德中学,对沈东跟司眉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实验附中,沈东常年在年级第一,司眉也基本在一两百名波动。 而实验附中每年去明德中学的人数大约是三百多人。这是一条不出意外的路径。 回实验附中领毕业证那天,是司眉爸爸开车载他们俩去的。 沈东家只有一辆后面用来运货的那种银灰色车。他去哪都是搭公交车。 出门的时候,正巧被司眉他们看到。她爸爸摇下车窗,特别热情友善地叫他上车。 他们的车很干净,车载空调上夹着香薰棒,不浓烈,特别淡雅的茉莉花味。 司眉跟他一左一右靠窗坐在车后座。 她披着头发,手机上插着白色有线耳机,在听歌。 这不是她那部旧手机。看样子,考上明德中学,他爸妈奖励了她一部最新款的手机。 他很感谢司眉不是那种张扬爱炫耀的人,不然这一路他会很难堪。 他算是自尊心很强的人,虽然很少表现出来,因为他的自尊心强到可以把不堪的心思掩藏干净。 沈东把旧手机藏在书包底部,一路上只是看窗外的风景。 叔叔跟他们搭话:“一转眼就高中生了,真是快。” “是啊。” 司眉似乎默认她爸是在跟沈东说话,头都没抬。 “沈东,你考得这么好。肯定分到重点班了吧?我听说明德中学有两个重点班,还有三个次重点。” “还不知道。”他回答得羞涩。 “说不定是竞赛班呢?”司眉忽然说,“我听说明德中学的竞赛班都不在主校区里,是在另一个新建的校区。” “这也太远了,与世隔绝有什么意思?” “哎呀,骑个单车十五分钟能到。再说了老爸,又不是你去上学,操什么心?”司眉滑头一笑。父女俩说话语气亲密无间,像朋友一样。 沈东想起的家,一家人坐在餐桌前,也说不上几句话。他妈不是算账就是骂人,他爸不是喝酒就是睡觉。 他缓缓说:“应该不是竞赛班。主任跟我说,竞赛班的选拔是高一下开始的。” “哦,沈东,主任还找你谈话了?” 叔叔很惊奇,笑着说:“哎呀,年级第一就是不一样。” 沈东是刻意说出这句话的,他本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他要说。 他想让司眉跟他爸爸觉得沈东是很不错的。 平日里很少说话的人一旦说话,听的人就该意识到,稀松平常的每句话都不是废话。 “沈东,你想去竞赛班吗?”司眉取下耳机,眼神很认真。 “我......不知道。现在想好像有点早。”他挠挠头,“一年后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司眉笑笑:“反正啊,我想,一年后,你肯定还是这样。” “是么?” 他本来想问哪样,但因为叔叔在场,他有点不好意思追问。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嗯。” 谁料车内刚安静片刻,叔叔忽然说:“听说明德中学很多人谈恋爱哦。” 司眉和沈东慌乱对视一眼。 什、什么?! 那瞬间就像手触碰到热水壶,当下并不觉得烫,可下一秒条件性弹开后,才发现手都烫红了,火辣辣地疼。 两人回身,各自回味着刚刚隐秘诡谲的相视,像两个业务并不熟练的间谍。 “你干嘛突然说这个啊?” “随口一说。”叔叔开朗地笑,“沈东长得这么帅,到时候肯定很受欢迎的。像我当年......” 一提起当年就没完。司眉尴尬地把头靠在车窗上。 她都听过无数次了,他爸当年是高中校草,情书都满抽屉。可他当年一心要考大学,出省见世面,全然没理会少女们热烈的追求。 “现在想来,那时谈个恋爱也是很美好的。” “又起歹心?小心我一会告诉我妈。” “切。”叔叔还是笑,“你妈?你以为你妈高中时候就安分了?谁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诶,司眉我跟你说,别看我们这些大人看上去一本正经,要论当年,每个人都有一篮子疯狂事讲呢。不信,沈东回去问问你爸妈!” 好在车开到校门口了,司眉解放一般推开门逃之夭夭。 沈东紧随其后,关门时轻轻的,还跟叔叔说了句:“叔叔再见。” / “我爸就那样,话一多收都收不住。”司眉很守规矩,进校门前把头发绑好。 耳机一圈圈绕在手机上,放进口袋里。 两人一起走进实验附中的大门,没有再避嫌。 “我觉得你爸爸讲话很有趣。” “你不介意就好。” “不会。你跟你爸爸关系真好。”他浅笑道。 司眉察觉到沈东语气背后的艳羡,或者说自怜? 她体贴地说:“其实他这人很固执的,我们在家经常吵架。” 不等沈东继续说,她就问:“过几天苏皓要来,我妈说叫我带他去买几本好用的教辅。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购书中心?” “或者,你可以给我列一些你觉得好用的教辅吗?感觉你比我更有经验,也更有说服力一点。” 沈东的眸子透亮,眉眼温和,含笑说:“可以啊。反正没事,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谢啦,年级第一。” 司眉脚步轻快,先一步爬上阶梯,回头对他说。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不想毕业。 因为他还想看这个女孩穿着雪白校服站在同一级阶梯上。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朝他灿烂地笑。 他是个对未来不太确定的人。 虽然在明德,他们还是在同一个校园,但是没有人知道事情会怎样变化。 精英云集的明德中学会不会有别的男孩,让司眉终于醒悟,眼前的沈东是个和她很不匹配的另一种人。 那个男孩也许更像她的父亲,是个万人迷,嘴巴很会说话,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司眉会发现他的沉默是多么烦人无趣。 更让沈东困惑的是,她明明没有离开,可为什么自己却已经在想要怎么挽回她? / 两人取毕业证的时候遇到语文老师。 巧的是,知道他们都考上明德中学,她也问了个跟司眉爸爸一样的问题。 “上高中你们会不会谈恋爱?” 据说在明德,因为学霸多,谈也是相互促进一起约自习。双方都越来越好。 很少什么因为恋爱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也没什么出格的主张。 所以很多时候,只要不过分,老师和家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种事情,他俩都没考虑过。 “反正我是不会早恋的。”沈东忽如其来坦白,司眉听得仔细。 为什么他的语气那么笃定呢? 刚刚说到竞赛班的事情,他还说一年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可说到早恋,却一锤定音。 同时,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有点变化。 那是什么感觉? 安心?失落?认同? 说不明白。 语文老师显然是随口一问,她连司眉还没回答都没注意,就把签名表递给两人了事,继续削手中的苹果,跟身边的同事说:“时间好快,又是一届了。” 司眉没有背包,自然地把红色的证书塞给沈东:“放你包里,回去给我。” “好。” 沈东做什么事都很稳妥,因为他不是被照顾得很好的小孩。 如果忘记带作业,他爸妈是不会因为他急哭特意给他送一趟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对自己负责。 六岁的时候他就会洗菜、煲饭、炒鸡蛋。 司眉几乎是他的反面,她出门能不带东西就不带,只有她妈妈看了天气预报千叮咛万嘱咐, 她才不情不愿地把雨伞塞进包里,吐槽道:“好重啊。” “我警告你啊,这个月不许再买雨伞了。家里都有多少把了?” 司眉不带伞,一下雨干脆买把新的,抽屉里堆满了各色的伞。简直让人头疼。 “行行行,知道了。”嘴巴记住了,耳朵也是没记住的。 / 出了校门,两人都有点怅然,一时间没有说话。 司眉回头远远看着实验附中的招牌,三年的时光似水般流过。 她至今还记得开学第一天,爸妈开车驶过公路,实验附中的招牌在挡风玻璃前随着视野升起,她兴奋地抓住面前副驾驶的靠背,忍不住感叹:“哇,实验附中诶。” 全市最好的初中之一。爸妈脸上也带着无比幸福的笑容。 “现在是初中生了,了不得哦。”爸爸笑着回眸。 “了不得哦。”妈妈重复,转身摸摸司眉稚嫩的脸。 十二岁的司眉穿着熨好的附中礼服,修身的白衬衫,过膝的格子裙,眼睛亮亮的。 沈东没有看实验附中的招牌,他看的是身后凝神的司眉。 看得那么认真仔细。 她的发丝在阳光下变得好看的浅色,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像一只白天鹅。 校门后的树枝随风摇晃,听得见风声。 实验附中最初和最后的风声。 第8章 第 8 章 一直以来,在沈东眼里,司眉的世界都很大。 所有人初见司眉的时候都觉得她看起来很不好惹,她不说话时有点扑克脸。 但一笑起来,人群又会被她牢牢吸引。 他理解那种心情,就像看到老虎卖萌,觉得特新奇。 他们看到司眉跟沈东在走廊里有说有笑时,脸上的表情则更精彩。 就像看见会卖萌的老虎跟沉默的学霸小白兔插科打诨。 小学时她是大队干部,经常被广播叫去开会,她会坐在空调很足的会议室里跟不同年级的学生干部说话。沈东见过她从那扇大门走出来,带着讨喜的笑脸,手搭在学妹肩上还不忘回眸跟学长学姐谈笑风生。 门敞开的一瞬,冷气吹拂在他身上,某种难道明的东西在他心中滋长。 上了初中,她对学生工作好像失去了兴趣,转而投入社团工作。她掰着手指头,歪头告诉沈东,自己加入了天文社、摄影社跟动物保护社。在沈东还只认识她的日子里,司眉已经在这座校园里游刃有余,走几步路就能碰上认识的人,能笑着寒暄几句。 沈东喜欢隔着距离看她,就像现在,也像过去他沉默地隐没在一群白色校服里,看她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笑得肆意。他从来不需要拥有司眉,他唯一的需要是她永远自由轻快。 他的世界好沉重,拖泥带水,一览无遗。 司眉是他年少时的第一架望远镜,他经由她,看见不一样的世界。 那个地方,洁白安然、柔软亲密。有开着雪白小轿车说话体面的爸爸,有满身首饰被沈东妈妈出于嫉妒说臭显摆的妈妈,还有无忧无虑包里揣着最新款手机的好孩子。 “说真的,沈东,仔细想想,实验附中教会我很多事情。” 司眉清泠泠看他一眼,他读出女孩眼里的不舍。 “嗯。” 其实沈东想说,司眉,你不知道,你教会我更多事情。 在意识到司眉不想离开附中,就像他不想离开司眉一样时,沈东感觉到莫名的慌张。 他比他想象中更依赖司眉,也更想靠近司眉。怎么办,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信誓旦旦说出那句“我是不会早恋的”。 如果司眉说你必须跟我在一起,他沈东有说不要的决心吗? 难道他不会像条狗一样吐着大舌头,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围着她转吗? / 并肩走在柏油路上,司眉忽然说:“沈东,在实验附中跟你做同学,真的很开心。” 少年挠挠头,面露羞涩:“怎么、怎么这么突然?” “去了明德之后,可能不能同班了。感觉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沈东提了提肩带,侧脸明媚,一道光正好穿过树荫打在他脸上。 司眉看见光晕在他眼眸里一闪,瞬间的透亮,像琥珀。 他笑着说:“在实验附中,你也没少指使我帮你抄作业啊。遗憾没人帮你打杂?” “我怎么有种逃出虎穴的感觉?” 沈东展开双臂,恣意万分,仰头夸张地说:“Freedom!” 后脖颈就被捏住:“喂!我也经常帮你好不好?忘恩负义的家伙!!” “比如?” “比如......” 沈东在她冥思苦想之际,挑眉笑出声。 别担心,司眉。 你给我的东西,是没法用一个“比如”概括的。 就算你不知道你给予过我什么,但我的确真真切切得到了单调世界里最好的一切。 他拍拍她的头:“走了。” 司眉还在绞尽脑汁:“不行,我不服。绝不可能!我必须想出来一件。” 她站在树荫下,像个赖着要买冰棍的小屁孩,那么较劲。 沈东无奈垂头,笑着拉过她。 “你给过我很多。” 司眉眼睛扑闪扑闪:“是吧是吧!比如什么?” “想抄答案啊?”少年退后一步。 “哎呀,说给我听听嘛。感恩就是要说出来。” “好吧。” 沈东慢条斯理瞥她一眼。 “比如......” “你给过我很多警告,很多肘击,很多白眼。” 恶作剧得逞后,得意一笑,跑进日光下,白色校服发亮。 笑容甜得一如儿时。 司眉气急败坏追在他屁股后面。 很安心。 / “时间还早,我们别回去吧。”她提议。 “好。”沈东轻声问,“你想去哪?” “去儿童公园好不好?我想去玩滑滑梯。” 小学的暑假,他们一群孩子总是结伴坐公车去两站外的儿童公园。 听说那里的滑梯是本市最长最大的。 苏皓第一次坐,在顶端直接吓哭了,司眉恨铁不成钢,让他在一边骑木马。 “你怎么这么爱哭啊?下次我可不带你出来玩。” 沈东拿纸巾给苏皓擦鼻子,缓解道:“他个子矮,这个滑梯对他来说确实太高了。” “小不点。” 苏皓被说得没面子,也反击:“我多多吃饭,肯定长得比你高。” “哦,好啊。我看你能长多高?”司眉冷冰冰刺他。 没料到最后那个矮冬瓜苏皓居然真长到一米八,比司眉高出一截。 过去,跟他们一起的那群孩子早已不知道到哪去了。有的小学就搬家了,有的后来再碰见连招呼也不好意思再打一个。到了六年级,一起玩的就只剩下沈东、司眉和吴菲菲。但她不是来滑滑梯的,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出来透口气。如果不是说跟他们俩出来玩,她妈是万万不会让她出门的。好学生就是好,名字本身就是他们这类学渣的赦免令。 “玩这么多年还没腻啊?” 说是滑滑梯,其实司眉只是坐在滑梯上。两脚抵住边缘,听音乐消磨时光。 沈东是来跟司眉换磁带的。他们说好,一人买一带周杰伦,换着听。 “习惯了,怎么会腻?”司眉漫不经心地说。 “行,我服。”吴霏坐在当年苏皓坐着那个小木马上,无聊摇晃,用央求的语气说,“再坐会,咱们去书店转转呗。” 司眉笑着问:“改邪归正了?要买书?” “什么啊,杂志看完了。” “我就说。” “行不行嘛?” 司眉转身看倚靠在一旁的沈东:“行吗?” 他愣愣地说:“哦,行。” 没想到他们会征求他的同意。毕竟一直以来,他都是一言不出就跟着她们四处乱走的。 / “诶?”司眉和沈东沿着记忆里的路线走过来,却没看见滑梯。 司眉踮起脚四处张望,质疑问:“沈东,我们没走错吧?” “没。就是这。” “拆了?” “看来是。” 拆了滑梯,换了一排秋千。 司眉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一张坐下。 头倚靠在绳子一端,大下午走了这么久,属实有点累。 沈东也跟着坐在旁边那个秋千上,自顾自荡起来。还挺好玩。 司眉有点没精打采,他荡到高处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她说了句:“怎么说拆就拆......” 他压根没在意的事情,似乎很让她烦恼。 沈东停下秋千,看清她懊恼的小表情,觉得好像那个考了九十七分差一点满分的小女孩。 “要不,我们去别的公园,总有没拆掉的滑梯的。” “不是滑梯的事。” 沈东疑惑,听见司眉情绪低落地说:“我只是不喜欢某个东西突然消失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她扭过头,神情认真。额发轻微汗湿,贴在头上,圆圆的眼睛对着沈东:“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感觉怪怪的。忽然我就从实验附中毕业了,我以后就是一个高中生了。我会成年,要考大学。学文还是学理?未来想做什么工作?好多问题迎面而来,我不知道......离开附中,我就很想重新看见这个滑梯,我就想坐在上面,把脚卡在边缘,回想起以前坐在这里听磁带的时光。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但看到什么都没有了,我又......” 沈东很沉稳地听着,没有任何催促。在她停顿的时候,他恰当地补充:“你又感觉特别特别难过。” “是的。”这就是司眉脑海里想说的话。特别、特别、难过。沈东不愧是沈东。 “我特麻烦吧?” “不会。”沈东语气轻柔,“你只是害怕变化。” “你说得对,未来让我害怕。”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开始有阵阵暖风吹过,他们背后那颗大榕树自生根发芽不知已经历经多少岁月,才如此枝繁叶茂,油绿色叶片沙沙作响。少年们头顶是一片绿海。 沈东把重心靠到一边,尽量面对着司眉。她近看才偶然发现他是如此面容姣好,婴儿肥早已褪去,轮廓格外清晰。浓眉下是一双漆黑的眸子。 “沈东,你不怕吗?” “怕。特别怕。” 他说完却笑了,那么风轻云淡。 “你别逗我玩。你成绩好,一直都这么优秀。你不用怕。” “我没那么好。”他谦虚笑笑,“而且,司眉,一直优秀才需要害怕。” 秋千静静摇晃,他一只脚触地控制着节奏,淡淡说:“拥有的人最害怕。” 拥有的人会害怕,一无所有的人只是期待。 就像他一样,比起担心,他心里更多涌动的是一股愤怒,一股冲动。 沈东迫不及待要用尽浑身解数,向世界夺取未曾许诺过给他的好东西。 前进过程中一定会怕。可他不在意,因为怕是去向不再怕的必经之路。 就像蝴蝶破茧前必须等待在漆黑丝线中,就像雏鸟破壳前必须忍耐逼仄的空间。 可你睁开眼看看未来,你会变成蝶,变成鸟,从此自由无恙。 “司眉,我们长大后,一起去柏林好不好?” 被蚊虫叮了一轮后,他们还赖在秋千上摇摇晃晃,沈东忽然说。 “柏林?” “记得吗,在实验附中发初一课本的那天,我们说的柏林。 “柏林每年冬天都下大雪,我想一定很漂亮。 “你不是说喜欢雪吗?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我们变成蝶,变成鸟,飞向未来。好不好? 夏季热得要命,黏腻不堪。司眉挠着小腿上红肿的蚊子包,在沈东的描述里恍惚间抵达大雪纷飞的异国他乡。好啊,我们去柏林。带上我们过去交换过的所有旧磁带,以及彼此倾诉过的繁复心事,躲开即将对我们围追堵截的未来,躲开明德也躲开文理躲开大学,我们去下雪的柏林堆雪人吧,沈东。 柏林什么都有,真的。 第9章 第 9 章 高中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不知为何过得很快。 司眉只不过跟沈东交换了几条周杰伦的磁带,和苏皓一起躲在省图书馆看小说。 转眼间,假期告罄,她就进了明德。 不过司眉惊喜地发现自己跟补习班的林杉分到一个班、一个寝室。 林杉属于运气型选手。她的成绩不算顶尖,那年中考客观题很难,主观题一般,她蒙的选择题好像都对了。成绩出来的时候,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起床后掐了自己十分钟有余,才兴冲冲跑回一中。 领毕业证时,班主任语气夸张地说:“林杉,你能考上明德,我是真没想到。” 班里的学霸落了榜,灰溜溜绕着道走,看到林杉就像看到一个偷走他们梦想的小偷。 她的初中校园建成很久,就在家附近。一中虽然占个一,听起来响当当。 但在市内根本排不上号,每届能有两三个考上明德就已经不得了了。 一中有两个指标生名额,林杉是全校第二名,提前批进入了大名鼎鼎的明德中学。 明德中学对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实验附中每年有一半的人考到明德,他们自成团体,优越感满满。 开学第一天,人与人见面,问完名字之后就是问学校。 你初中在哪读的?实验附中?六中? 哦,好巧,我也是。我们班有多少多少人考上来,就在隔壁班级...... 当林杉说出她来自一中的时候,大家都会愣一下。一中......在哪个区? 好吧。不过还好明德有司眉。 司眉没问过她,一中没考上高中的有多少人,一中是不是很多人早恋,一中打架的多吗,诸如此类看似无关痛痒实则恶意满满的蠢问题。 她们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着暑假的趣事,也聊明德。 林杉说自己想加入街舞社。 司眉因为整个初中都泡在社团活动了,如今倒是索然无味,啥也不想干。 沈东这个名字跟“那谁”的脸在林杉脑中重合起来,是在高中开学那天。 课室在五楼,每天光是爬楼梯就累得半死。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也没人说过,书中还得有登天梯啊?! 林杉叉着腰,不情不愿爬楼梯,迎面走下一个少年。她习惯性抬眸一看,直喇喇说出声,手指着那人:“诶?” 少年眉目清朗,无辜且疑惑,停滞一步,等待她的下文。 “那谁?”她其实也有点懵。胡乱说出口。 “沈东——” 很快,转角的班级里,走出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教师,慈眉善目。 少年先前极度不解的神情转瞬消失,回头看老师。同时,老师也在注意着他们二人。 林杉这才收起冒昧,一格格继续往上爬。心里盘算着,是哪个沈哪个东。 冬天的冬?东南西北的东? 最后在分班名单里一班班找到他的时候,不免有点失望。 叫沈冬多好。 她想起他沉默坦白的脸和明亮的眼睛,觉得他很像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不过,林杉又想,也许对于司眉,他更该叫沈东。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的那种东。 她贪恋地看一眼名单。高一二班,名字按首字母排序,他是第27个。 / 司眉在课室里擦桌椅,整理提前买好的教辅时,林杉冒冒失失从后门跑进来,一脸坏笑,见课室并无别人,放肆地说:“诶,在二楼碰见你那谁了。” “什么那谁?”她明知故问,是不想表现得露怯。 “高一二班,沈东。” 司眉抬眼,林杉面带得意,好像破解出了什么千古之谜。 “近看人比那次在补习班看到的更帅。” “帅么?”司眉把抹布翻一面,蹲下擦金属桌角。 “嚯,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不觉得他长得特别像甜妹?” “这么一说......倒是有点。” “笑起来更明显。”司眉也笑,莫名有种知根知底的家属感。 “没怎么看他笑过。” 林杉大剌剌坐在旁边,司眉忍不住叫停:“没擦呢,你不嫌脏?” “没事。反正裤子也要洗的。” 她又继续说:“看来还是实验附中帅哥多。反正我在一中,就没看见过什么帅哥。 “真是没天理啊,长得又帅,成绩又好,家里又有钱。嫉妒。啊不,羡慕嫉妒恨。” 司眉埋头东擦擦西擦擦,没有搭腔。 沈东家条件不是那么好,她知道,但她从没在意过。 司眉不说话是因为她不想让沈东沦为谁的谈资笑料。 她了解实验附中那群人的,在背地里,他们讨论课间操遇见的每一双鞋。 那是限量款。 我去这AJ他怎么搞到的,牛x啊。 哈哈哈你看这个,这是盗版吧,哎呦笑死我了,没钱还充大头...... 她不想沉默的沈东被这群苍蝇发现,嗡嗡吵个不停。 司眉希望他们误解沈东。 就像狐假虎威的寓言故事一样,误解可以保护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狐狸。 也可以保护一直小心翼翼的沈东。 / 第一天事情不多,整理完东西就可以随便逛逛。 司眉问林杉喜不喜欢明德中学。 “喜欢。” 两人并肩靠在走廊栏杆上,远处是阔大的操场。 明德的足球场铺的是真的草皮。一中很小,在哪都是人潮拥挤,跑道上的塑胶都被踢掉了好几块,特别小家子气。 可明德中学不一样。这里的礼堂铺着洁净的浅色木地板,台上垂着重重的红绒幕布,幕布遮挡处摆着一架黑色钢琴。这里有网球场、排球场、羽毛球场,有游泳馆、图书馆、天文馆。 对司眉来说,这里不过是放大一点的实验附中。 可对林杉来说,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另一座星球。 十五岁的林杉在西沉的日光里,忽然感受到悠长的静谧。 她仰起头,闭着眼。 意识到自己真的到达了更美好的地方。 她会开启崭新的生活。 高中,会是什么样子?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但她充满期待。 / 军训第二天,林杉喜欢上隔壁班一个男生。 好不容易站完军姿,可以自由休息的时候,她总要拉着司眉打水作掩护,远远看一眼。 “哪个?” “呐,就那个。诶,你别看这么明显。一会他看过来了。”她俩压低声音讲话。 司眉每个动作都大摇大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一样。 “你告诉我第几排,第几个?” 林杉回眸瞥一眼:“三排,第二。” 司眉正要回头,又被拉住:“不行,这样太明显了。我刚刚跟他对视了,你现在立马转头,他绝对就发现有蹊跷了。” “那怎么搞?”司眉想了想,“这样吧,我转过去,你假装帮我整理帽子。” “这样很不......” 她刚想说很不自然,司眉就大咧咧回身,很坦荡地说:“帮我理一下,都乱掉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对面听清。 林杉见那个男生没看过来,松了口气,上手整理帽子。 “左边数,还是右边数。” “左边。” 片刻的沉默后,司眉问:“你喜欢他什么?” 因为那男生实在说不上很帅。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司眉已经习惯沈东这样长相的绝色了,她以为世界上的男人都应该长那样才算是标致。但林杉从小到大见到的帅哥寥寥,至少一中是没有这种货色的。 但被司眉这么一问,林杉也没勇气说出觉得那个人很帅的话了。 “感觉人还可以?” “怎么感觉的?”司眉扭过头,一脸不解。 / 每天所有人要在操场列队集合,做完早操才由各班教官带回。 那天早上,林杉咬着包子从宿舍出来,因为怕迟到,裤腰带还没系,两手攥着裤头,腰带搭在肩上,一路不顾形象地狂奔,帽子歪歪斜斜遮住视线,只能盯着地面。 此时大教官在主席台上压低声音说:“还有两分钟。我看哪个班有迟到的,迟到一个人,全班蹲下起立二十个。” 远远传来,林杉绝望地咬紧牙(实则是咬紧包子)拼命跑。 她可不想刚开学就得罪一个班的同学。 早知道就和司眉一起下楼了,非要磨磨蹭蹭,真是。 倒数十秒的时候,她总算跑到班级末尾。司眉在队伍前列担心地回头看她。 带队教官踱步到后方,表情严肃:“你是我们班的?” 林杉只好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下包子,“是。” “像什么样子?你裤腰带呢?” “在......”林杉伸出手一摸,肩膀上什么也没有。 完蛋。 她几乎崩溃,不知所措望着教官黑黢黢的脸。 周围的人都在看她笑话。 忽然身边,一个男生高喊了句“报告”。 白白净净的,下意识瞥了狼狈的林杉一眼。 教官抬头看他,比眼前那个女生好多了,迷彩服利落整齐。 还是皱着眉头问:“你迟到了?” “报告教官,我刚刚送晕倒的同学去医务室。班主任叫我去的。” 脊背挺直,回答得正气十足。 如此一来,任谁都无话可说。 “我们班有人晕倒了?”教官不知道在问谁。林杉还拎着裤头,欲哭无泪。本来还指望着这个男生惹出点什么祸端,给自己分担一下火力呢。 她注意到那个男生还在打量此刻无比狼狈的自己。 另一个教官从前侧缓缓走来,对那个男生说:“你站这边。那边是六班。” 搞半天,原来是隔壁班的...... 教官愤怒地看着林杉,明知答案还又问了她一遍:“你裤腰带呢?没有裤腰带你怎么训练?啊?” 没有就是没有啊,没有我能怎么办。 林杉埋着头不说话。 突然那个男生又打了报告。 不过是看着她的教官打的。 “说。” “我在路上捡到一条裤腰带。可能是她的。” 男孩从裤兜里掏出缠好的裤腰带,看了女孩一眼,递给她。 林杉一脸感激,眼睛忽地睁大。 恨不得立马腾出手来,但包子还没吃,另一手还得提着裤腰。她慌里慌张看着那个男生。 他没有抱怨,一副理解的神态,点点头。 教官无奈地说:“你先把包子吃了。” “哦,好,好。”她胡乱把包子塞进嘴里,接过裤腰带绑好。 连声谢谢都没腾出嘴说,男孩就回到队伍了。 她只隐隐记得他的五官轮廓。 分开训练后,林杉在心里一直想着那个好心善良的男孩。想着他点头时,温和的神态。 如果是自己或者另外一个什么人,要么假装没看见任它躺在某个犄角旮旯,要么没勇气为了解救谁在一片寂静中打报告。 可他不仅捡起来了,还叠得整整齐齐,物归原主。 明德的学生就是不一样,她想。 所有人在总教官的指挥中向前向后向左向右跳。 林杉一点不觉得累。 天气很好,她的裤腰带勒得很紧。 这就够了。 她躲在末尾傻笑。 / 司眉听完后点点头说:“确实他人不错。” 不过,心里头她疑惑,喜欢一个人就这么简单吗? 顺手捡了条裤腰带就能被暗恋,说不定他捡起来就是为了据为己有呢? 队伍里那个长相普通但个子高的男生绷着脸,即使汗水顺着耳鬓落下,也不偷偷擦分毫。 “走吧走吧,一会吹哨了。” 林杉拉过她,两人慢慢走回另一片训练场。 司眉在心里琢磨,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林杉这几小时经历的悸动称得上是喜欢,那她对沈东呢? 那种想要靠近又害怕靠得太近的心情,叫做什么? / 林杉和司眉一人买了一根绿豆雪糕。 头发都湿了,打绺贴在额前,司眉取下帽子用帽檐扇风。 一天中就是晚饭后这段时间轻松点。 “吃完了。石头剪刀布。”林杉叼着木棍。 司眉一口吞下剩下的,哈着冷气说:“行,来。” 两个懒人为了节省人力,采取轮班制丢垃圾跑腿。 随着司眉一声哀叹,终局已定。 她锤着腿,挣扎起身。 把帽子抛给林杉:“拿来吧。” 司眉走远,忽然一颗篮球飞过来。 撞到林杉身边的一棵树,反弹滚动着。 实在没力气捡了啊。 林杉面露苦色,回头看那边仰脖等待的迷彩服男生们。 真是,军训就够累了。还要打球? 一个寸头说话大方,笑得自在:“同学,能不能帮忙扔一下?” “不能。”林杉大声喊,“累死了!” 说完就转过身,用司眉的帽子扇风。 那边传来尴尬的笑声。 然后听见谁说了句“还得是翔哥。” 林杉只觉得有一阵风拂过,懵懵侧身,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弯腰捡起地上的球。 抬眼时,男孩对她一笑。 “忘恩负义啊。” 语气轻松。 “啊?” 男生站直,抱着篮球,笑得自然,瞥一眼她的腰际。 “亏我还帮你捡裤腰带。” 说完,就钻进栏杆,跑回篮球场。 “是你啊?” 林杉反应过来,大喊。 男孩已经重新投入热火朝天的球赛中,就像她在自言自语。 他投进一个三分,男孩们起哄叫他翔哥时,林杉跟他短暂对视了几秒。 他的目光坦荡得意。她心跳如鼓。 在司眉回来后,笑得十分不值钱,搂住她的肩膀。 “好帅啊。” “又谁?” “就早上那个!” “在哪?” 司眉刚转头,就被林杉一拽。 “不要动。自然点!!” “喂!你这样才更不自然好吧!!” 微风吹过,树上蝉鸣不止。 “不行,我要请假。” 司眉忽然说。林杉诧异一瞥,才看清她额前的一层薄汗。 第10章 第 10 章 医务室里冷气很足,绿色塑胶凳上坐了一排细声说话的女生。 校医一晚上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个胃痛、感冒、中暑。 但他有一颗医者仁心,即使有些借口极其拙劣,他也叫学生喝杯水休息休息。 所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门忽然被推开,某个大教官黑着脸走进来。 “没事的人立刻操场集合!” 无人应答,都低下头。 他于是一个一个问。 “你什么问题?” “感冒。” “感冒?发烧了吗?” “没有。” “没有就出去!!” 女生尴尬起身,磨磨蹭蹭出了门。 三两下赶出去一批人。 走到司眉面前,他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什么事?” “肚子痛。” “肚子痛?”他不信任地看一眼司眉身旁的林杉。“你呢?” “我陪她。” “陪?肚子痛你陪着就不痛了?!” “归队!” 林杉无奈起身。 “肚子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休息五分钟归队!” 校医适时插话:“小姑娘运动量太大,生理期不舒服。多休息会比较好。” “刚来的时候,脸都是白的。” “就是平时运动量太小。”教官算是放过她,推门出去。 刚刚还喧闹的医务室顿时变得安静。 “你多喝点热水啊。”校医手里拿着膏药,往身后的病房走去。 里面有两张铺着白床单的床,左边那张上坐着一个寸头。 “要是坐着累,就进来休息一下。” “好。”司眉捧着热水回答,看校医掀开寸头的衣服,把膏药贴在少年背后。 寸头整理好迷彩服就从病房里走出来,坐在林杉刚刚坐的位置。 两腿叉开,在暗光里看不清五官,现在在光下,少年精致锐气的长相一清二楚。 他的迷彩服沾了很多尘土。不拘小节的样子。 “军训还有功夫打球,不拉伤才怪。”校医道。 “无聊啊。”寸头笑着,理直气壮。 “现在呆在这不无聊?” “不无聊。”寸头看她,眉形很好看,“这不还有人陪我?” 司眉没力气回答,头靠在瓷砖墙上。 “同学,你几班的?” “十四。” “哦。”寸头点点头,“我是二班的。” 其实也没人问。 司眉礼貌笑笑。 忽然想,二班,那岂不是跟沈东一个班? 一下子又觉得这个寸头变得亲切。 “二班都是大神吧。” 寸头挠挠头:“反正我是个菜鸡。” “我才不信。你们这种重点班的都爱这么说,一考就是年级第一。” 她想到霸榜的沈东,不由自主说了句:“要么第二。” 寸头被她的严谨逗笑,挑眉说:“做第二多没意思。” “对了,我是李斯文。”他自我介绍。 “我是司眉。” 两人都没执着确认彼此名字里哪个字是哪个字,好像知道读音就够了。 “你初中是哪的?” “哦,实验附中。” “厉害啊。”李斯文好像忽然对她起了敬意,笑着说:“真羡慕你们,是不是很多同学都考到明德了。我看啊,明德简直是你们实验附中的子弟学校。” 司眉对别人来自哪所初中没有什么窥探欲。 因为林杉告诉她,这种问题更像是名牌学校的自娱自乐和狂欢。 “从哪来还不是得看成绩?” 最近每认识一个人,他们就要问林杉跟司眉是哪来的。 林杉装作不懂,故意说:“从我妈肚子里来的。” 弄得大家都笑。 李斯文倒是毫不避讳,还自报家门:“我初中是八中的。” 八中也算老牌学校了,比实验附中更好的地方是八中既有初中,也有高中,而且都是好学校。 “不过我同学大部分都去八中了。所以我才说,在明德无聊。” 他说话时那种神态简直像现在他手里还有一个篮球在转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斯文似乎特别受不了沉默。一安静他就说话。 “我们班就有好多实验附中的,说不定你还认识呢。” 他一连报了好几个名字,司眉都没等到沈东的。 “听说实验附中的年级第一也在我们班,不知道长什么样?” 司眉噙着笑看着眼前的大男孩。 “干嘛笑?” “军训几天了,你还没认识呢?” “只知道名字,脸对不上。” “叫什么?”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直身子,恢复力元气。 “你们的年级第一你不知道?”李斯文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知道,只是她很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沈东的名字。 “沈东。”李斯文说完看她,“知道长什么样吗?” “挺文静的。”司眉若有所思,笑着说:“长了张甜妹脸。” “甜妹?” “我们班哪有这号人?你逗我呢?” “不信算了。”司眉耸耸肩。 其实李斯文认不出那股甜妹气质很正常。 因为沈东开学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笑过,也没跟同学说话。 他冷脸的时候,像座千年石雕。 门外传来唱军歌的声音。 什么团结就是力量,李斯文看眼钟,起身说:“我去练歌。” “拜拜。” “你还要偷懒?” “切。谁说我偷懒,我不舒服!” 司眉岿然不动,“唱歌对我来说,a piece of cake,知道吗?” 李斯文点头:“知道,一块蛋糕嘛。” “是小菜一碟!还二班呢?” “真以为我不知道?” 李斯文笑着,帅气挥手走出门。 / 李斯文认出那股甜妹气质是在明德高一年级的第一场考试成绩出来时。 沈东拔得头筹。 数学老师夸奖他卷子整洁又准确,堪为艺术品。 他坐在窗边,低头羞涩一笑。 李斯文忽然想起军训时在医务室里,看上去冷冷的司眉笑着对他说的“甜妹脸”。 还......真准确。 / 榜前。 司眉看着她最熟悉的名字,听见身后有人说:“考这么高。我看他直接去参加高考好了。” 回头看见李斯文那个寸头揽着一个瞳孔黑亮的男孩。 被揽住的人浅笑:“李斯文,得了啊。你考第二还有什么不知足?” 比起寸头的斤斤计较,他对成绩好像毫不关心。是不是家里花钱送进来的? 脸上一点高中生吃苦焦虑的痕迹都没有。 李斯文咧嘴笑。 “白启明,我又不是你。有星星看就顶饱了。” 司眉的窥探时长过界,寸头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她。 “哟。这不是小蛋糕吗?” “谁是小蛋糕?”司眉一脸疑惑。 “你啊,a piece of cake。”李斯文乐着,然后算账般拽她看榜。 “那天你说我考第二,还真是第二。你拿什么赔我啊?” “第二还不知足?”司眉走上楼梯,对他说:“贪婪。” “等着吧,下次我一定把年级第一夺回来。” “夺啊。没人拦着你。” 话刚说完,司眉正好跟从厕所出来的沈东撞了个正着。 “......” 少年的眸子不冷不淡注视着她。 死嘴,说话啊!!解释一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他,他也考不过你,你知道吧,我就是......” “你变黑了。”沈东微微眯眸。 “啊?” 沈东四顾,走上前,手在衣服后擦了擦。没人注意到他们。 “军训后你是不是变黑了?” “你这是人身攻击啊。” “有人还做墙头草呢。”他的眸子亮亮的,刚刚似乎洗了脸,额前的发丝有点湿。 “都是权宜之计。” “哦,权宜之计啊。” 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虽然这人是含笑淡淡说的。 “恭喜啊,第一名。” 沈东笑:“一边恭喜我,一边叫别人夺走。哪句是真话?” 司眉心虚,陪笑问:“你认识李斯文吗?” 沈东想想,摇了摇头。 司眉翻个白眼。还是这样:“开学这么久,班里的人你究竟认得了多少?” “千万别三年下来,还只认识我一个啊。” 沈东耸耸肩,笑着说:“没事。反正我这人重质量,不重数量。” 司眉嘁一声,像一个从前线截获紧急情报的勇士。 一脸神秘:“李斯文刚刚来势汹汹说下次要考第一名。” “好啊,你让他试试。” 他插着兜,风轻云淡。 司眉特别喜欢沈东这么说话,有棱角有气量。 进入明德重点班后,他没有变得畏缩,反而从别的尖子生身上学会了那种游刃有余镇定自若和早该拥有的骄傲。 不过,可能只有在司眉面前,沈东才会展露出自己嚣张的背面。像一只刺猬只对亲密的人露出脆弱的肚皮。 司眉抽身准备继续爬楼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什么。 “喂,你说的质量是什么?” 沈东一头雾水:“就......质量啊。” “不是质量越大,惯性越大那个质量吧?” 少年哧哧笑。 “司眉,你好呆啊。” 他们在明德中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开始了。 一个在五楼,一个在二楼。 做课间操时隔着十一条队伍,一个在打头第五个,一个在队尾。 一个坐窗边,一个坐讲台前第三排。 一个在物理课上抓耳挠腮,一个在数学课上回答问题滔滔不绝。 / 开学考之后,沈东就和李斯文开启某种隐秘的竞赛。 整个上学期,他都以微弱的优势压对方一头。 但李斯文是打不服的战士,像课文里那只假寐的狼,等待着吞噬掉沈东的所有。 期末考试那天,比狼更胜一筹的洪水猛兽杀死了这场比赛。 沈东那个酒鬼父亲来了。 皮肤黝黑,趿拉着在杂货店里常穿的那双皮凉鞋,露出的脚后跟泛着死皮,他对周围年轻孩子们异样的目光毫无察觉,靠在明德光亮的栏杆上,右脚甚至抽出鞋外,**裸叠靠在左脚上,褶皱苍老。 他舔着自己微凸的牙,早餐吃韭菜饺,不知道卡在哪个缝里。 他抓住一个男孩,嗓音粗粝。 尽管特意放轻声音还是显得态度粗野:“我问你,二班在哪?” 那人几乎是弹跳一般甩开他,凭着仅剩的一丝家教,告诉他那个就是。 男人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一路走来,衣服汗湿,臭味熏天。 烟味、酒味混在一起,他的牙齿早被渍黄。 这个孩子估计好些年没在自己的高级住宅区见过这么不体面的男人。 可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他们也跟你们一样,在吃在喝在生存。 班里的同学都坐在位置上做最后的复习,埋头苦背。 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口带着乡音吆喝:“沈东。” 所有人一齐抬头,注视着与洁净明亮高级的明德格格不入的闯入客。 他爸连踮脚四处寻找他的模样都像个小丑,像只土鹅。 更别提他还陪着笑脸,露出一口黄牙,问坐在第一排的女孩沈东坐哪里,语气如此谄媚讨好,好像试图给人留下极好的印象。 全然不知他已经毁掉所有了。 他本身就是最大的灾难。 沈东的脑子好像不会动了,僵硬地坐在后排,希望这不过是他这些年做的无数噩梦中的一个。 但不是。 因为他看见李斯文疑惑却真实的脸,斜过头用一种接近悲悯的神情注视着他,说,你爸? 不。你爸。 沈东好想给李斯文一拳。狠狠地把自己的命运捶进他这个富家公子身体里。 他的廉价钢笔,他精心计算才不至于余额不足的饭卡,他的棕色老土书皮,他的脏了只能再洗不能再买的泛白旧鞋,他狭小逼仄潮湿黏腻的昏暗房间和连瓷砖都没有的铅灰地面。 李斯文,你要吗?凭什么我要接受你的怜悯,你却不能接受我的命运? 看看你一月一换的耐克球鞋,看看你挺立的衣领,看看你昂贵准时的石英手表。 沈东一直装作没有看见的东西如此清晰,前仆后继,昂首阔步带着李斯文的从容走过来,践踏着他曾经短暂拥有过的傲慢。 / 他像一个幽灵,一个游魂,以赴死的决心离开了高一二班。 沈东清楚,再回来,他就是另一个人了。 他爸一路念叨着明德简直漂亮得像皇宫,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 沈东只觉得浑身都缠绕着铁链,每一步他都听得见枷锁摩擦地面的噪音,感受得到动弹不得的痛苦。他仰头看晴朗的天,千万的小人在他体内齐声尖叫,几乎刺穿他的耳膜。沈东从来没有哪一天这么渴望自由。 “你二舅姥姥要走了,说想见你一面。” “是要死了吗?” “去。”他爸恶狠狠瞟他一眼,“要回老家了。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没轻没重?” 这个庸俗野蛮的男人根本不知道,他刚刚为了某个远房亲戚随口的一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在明德处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二舅姥姥不见沈东不会死不会疼,可沈东疼。 爸,你听见了吗?我疼。 司眉听见林杉说沈东没参加期末考试,很吃惊。 “发生什么了?” “听说他爸来了。”司眉的心猛地一沉,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林杉还不知道其中细节,“可能家里有事吧。就是便宜李斯文了,终于能做回年级第一。” 那晚即使是复习,司眉也一直心不在焉。 这些年,她和沈东已经有看不见的一部分紧密联系在一起。当一方心痛的时候,另一方也感同身受。她比谁都知道沈东有多努力,小时候他紧紧抓着喝得烂醉的爸爸回家时,都假装没有看见司眉,就像他们从没有认识过。 世界没有善待他,可他依然长出了自己的骄傲。 晚自习的课室里,各人笔杆滑动纸面发出杂乱却不喧闹的沙沙声,她忽然很想发一条短信给沈东。 问问他,你还好吗,你......疼不疼。 [捂脸笑哭]好冷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谁都没有想到长得白白净净,毕业于实验附中,做事沉稳的沈东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我还以为他爸妈是大学老师呢。 我以为他爸是什么总经理呢,到底是谁说看到他从宝马上下来的。 明德的学生又怎样?想象力还不是这么匮乏。 在他们的认知里,所有的亨通大道都是为了自己跟自己的同类准备的吗? 沈东从没说过自己是有钱人,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被他骗了。 你们被自己的偏见束缚着,竟然还要反咬那个可怜的男孩是贪慕虚荣的冒牌货吗? 谣言不紧不慢滋长,沈东忍受着。 反正他向来擅长沉默。 有钱人家的小孩天生就有翅膀,没有翅膀的家里造个飞机也能飞。 但穷小孩想飞,就麻烦了。一只地鼠还想变成老鹰吗? 地鼠是要被老鹰吃的,你想什么呢? 但沈东就是要飞。 他不用做老鹰,不用坐飞机,他会把自己像导弹一样投掷出去,在被地心引力吸住,摔得粉身碎骨之前,在空中能飞多久就是多久。 如果没有坠落,那他会成为真正的导弹,炸飞一切世俗丑陋的偏见。 你们尽管飞,但天空是属于我的。 他不怕未来。 每当听见课间班里的优等生聚集在一起,讨论哪个大学的加分政策变动了,说明德上一届的保送生比不过隔壁了,说自己紧张焦虑大考前饭都吃不下了,沈东就想笑。 害怕是因为你们拥有太多。 一无所有的他,更小的时候就挥霍掉了恐惧。 他现在满腔的勇气,未来会拯救他,未来会带走他,未来会托举他靠近碧海蓝天。 他讨厌时间走得那么慢。 / 很少出课室的沈东,连续三天打水时碰见同一个女孩了。 她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以至于沈东都有点脸盲。 要不是她主动笑着说两人已经连续几天碰见,沈东根本不会记得她。 她鼻梁上架着银框眼镜,镜片厚厚的。 说话时,不自信地推推眼镜架。一双躲闪的眸子隔着七百度的镜片看沈东。 “我是一班的陈芯。” “你是沈东,我知道。久仰大名。” 沈东礼貌笑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来看他笑话的吗? 见沈东不回复,陈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在这个节点很容易被误解。 脸反而因为慌乱有了一瞬鲜活:“我是说,你总排年级第一,我......” “现在不是了。”沈东开口打断她,是因为不耐烦吗? 但他脸色很平静,没有被触怒的模样:“江山易主,李斯文才是第一。” 陈芯噗嗤笑出声,亏他还说得出来,江山易主。 其实沈东没想那么多,江山易主这词是司眉为了逗他开心说的。 “臣等还等着你抢班夺朝东山再起呢。” “爱卿这般忠心耿耿,朕龙颜大悦啊。” “那笑一个。” 沈东咧嘴笑。 “没看出大悦。再咧开点。” 沈东无奈歪嘴一笑,倒是真心的笑脸。虽然有点苍白,但司眉心里知道沈东已经好了。 他从冰柜里掏出一根巧克力雪糕给她,两人都嘻嘻笑。 “我可不是为了一根雪糕才拍你马屁的。” “哦。那下次爱卿来的时候,给本皇进贡点什么好东西吧。” 连告别都好愉快。 / 沈东的保温杯都掉了漆,不过现在他也不在意了。 拧好盖子,不打招呼他就抬脚走了。 没想到陈芯追上来:“那个,我可以跟你加个微信吗?” “啊?” 两人就在一二班交界处,不过早放学了,课室里只有些争分夺秒学习的人。 包括李斯文。 沈东本来不愿意加,但想起李斯文,又很感谢陈芯。看吧,李斯文,我是有人在意的。 下一秒他就自我反省这种想法有多么幼稚可笑。 李斯文比他受欢迎得多。 军训后不久他桌面上就被塞了一堆情书。 也不知是恶作剧还是真的。 他就像初中的那个张启栋,成绩好,家境好,体育也好。 不过李斯文是张启栋2.0,他长得帅,性格好,谁都没有不喜欢他的理由。 “我想认识你。加个微信吧。”陈芯说得如此直白,反倒叫沈东不知如何招架。 半天说出一句:“要不你给我你的号码,我回去加你。没带手机。” 其实他带了。但他不想在陈芯面前拿出破旧的手机。 一个磨花的保温杯可以被看见,但一个老款的手机却不行。 “你等等。”沈东回身进课室,撕下一张纸,声音清晰可闻。 随手抓了只笔重新走出来,对她说:“写在这吧,我怕我记不住。” “好。”陈芯一笔一画写得认真。最后说:“不要忘记了。” 沈东点点头。 却在暗忖,她为什么想要认识我?仅仅因为他们连续三天在打水的时候撞见吗? 他还是习惯绕到后门再进班级。 刚踏进来,就迎上李斯文特意扭过来看他的目光。 “沈东,问你道题呗。” 这又是什么招? 沈东静默立在原地,像草原上的一只鼹鼠试图辨认接下来是应该逃进洞里还是可以安然啃它的土。 “怎么?舍不得教我?”李斯文笑得好轻易,终归是个大男孩,表露出不掺杂质的天真气,让沈东瞬间可以原谅他的怜悯和傲慢。“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 沈东干脆来个一笑泯恩仇,阔步走上前,温声调侃道:“李斯文,还有你不会的题?” 他向来是有台阶就下的。 不等他走过去,李斯文就拎着习题册站起来,拽过他向门外走:“别吵到其他同学,咱俩出去说。” 他们一直退到五班后的走廊尽头,沈东都没看见李斯文想问的题目影子。 眼前的寸头外表温顺得体,一颗凶猛的心在胸膛左右乱跳。 此刻一双横眉怼着他,让沈东一头雾水。刚刚的笑像是他看走眼了一般。 李斯文还是那匹假寐的狼。 “找你的是一班的陈芯吧?” 哦,原来是为了她。 “是。”沈东反而成了语气坦荡的那个。 李斯文显然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不爽也无可奈何。 还在想着如何把自己的小九九雁过无痕地摊开再收回。 沈东还在等下文,对面却哑火了。 “李斯文,到底什么指示?” 典型的沈东惯用的嘲讽,不值一提无伤大雅又切切实实甩在对面身上。 “你别加她。” “什么?”他故意问。 就是要看李斯文不安分地咽下口水,支支吾吾再说一次:“我说,你能不能别加那个陈芯?” “可我答应她了。” “答应了也能反悔。” “我为什么要反悔?就当是多个朋友。” 沈东藏着笑,李斯文你也有今天。 “不是?”李斯文蹙眉,表情不住焦急起来,“你就那么缺朋友吗?” “是啊。不仅缺朋友,还缺女朋友。”他阴森森来一句,含笑望着气急败坏的李斯文。 在对方快要破口大骂之际,沈东镇定自若地问:“李斯文,你喜欢她?” 寸头愣住,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沈东,半天没说话。 / 沈东回想着陈芯平淡的五官,什么也记不清,只记得她银色的镜框重重戳在鼻梁上,像要按出两个坑。她个子不高,也不怎么笑。唯一让人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她肯定莽撞的语气,问他可不可以加个微信。 这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李斯文居然会喜欢那样的女孩吗? 不是说陈芯不好,而是对于一个抽屉里堆满情书,走到哪都不乏热切目光注视的白马王子李斯文来说,可供选择的未免太多。 一个喜欢踩着名牌鞋,会挑剔同桌读英语时美音跟英音混合使用如同早餐一口馒头一口汉堡,毫无审美的他,居然喜欢陈芯这样寡淡安静的人吗? 而且喜欢得如此一厢情愿? 沈东注视着眼前被盯得不自在,只好用名牌鞋不断踩着栏杆的李斯文,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李斯文不满地问。 “没什么,发现你也是个人。” “我当然是人。不然呢,鬼啊?” / 沈东说的当然不是人啊鬼啊的事情,他说的是背面。 每个人都有背面。 像他妈妈,平日里遇到面生的人嚷嚷着要买登门礼,她就会脸不红心不跳地报出一个虚高的价格,是宰客第一名。但她的背面是瞥见那个赖在杂货店里的不走的皮猴子苏皓时,破天荒心一软拿出进口的日本雪糕给他吃,是沈东背书趴在收银台前睡着时她不言语披在孩子身上的外套。 像他爸爸,一个酒鬼,浑不吝,满口脏言秽语,闯入明德让沈东的世界坍塌彻底。但他的背面是某日提着对街的烧烤,在妻子责怪他大手大脚时,言辞豪迈地说你不就好吃这一口吗,知道你不舍得,今天敞开吃我请客,是用粗糙的手捧着沈东的脸笑得没有眼睛,说好儿子好儿子。 沈东的背面是不堪琐碎的生活,李斯文的背面则是现在这副样子,战战兢兢,顾此失彼,半请求半逼迫地让沈东不要加那个微信,全然丢弃他三分投篮时那股自傲的劲。 如果你没见过一个人的背面,你就不算真正认识那个人。 单面的人只会对你笑,对你哭,跟你八卦。 只有多面的人可以任你三百六十度全方面地扫描,然后像看大傻子一样问你,看够了没,没见过人啊? 他现在不觉得李斯文是只假寐的狼了,沈东觉得他就是一只小土狗,哼哧哼哧吐着舌头。天真得无以复加。 “还没回答我呢,你喜欢她?” 沈东决定恶作剧一把,再玩玩这只小土狗。 / “沈东。” 两人同时扭头看走廊里逆光的一个身影。 这次轮到小土狗反败为胜了,李斯文恨不得汪汪两声表达内心喜悦。 自投罗网的是司眉。 “交通卡。” 她赶时间,根本顾不上那么多,摊开手掌冲着沈东。 上周日他们是一起坐公交车来的。车上人多,沈东挤到前面滴完卡,怕司眉又跟上次一样把卡掉在车上,干脆把两张卡一起放在自己的卡套里。 “下车记得找我拿。” “哦。你记得给我。” 最后谁也没记住,直到今天司眉要出门,在课室里翻了一下午也没找到,才想起来卡在沈东那。好在他还没回宿舍,不然真赶不上了。 沈东看都没看李斯文一眼,就匆匆跑回课室,司眉就伸着手掌像个讨糖的孩子眼巴巴跟着。沈东就是沈东,东西整洁,三两下就精准把交通卡放在她手心。交通卡上的照片还是司眉三年级时拍的,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梳了一个大光明。每次刷卡时她都故意捂着照片那头,不想让人看见。可递给沈东的时候,却没有片刻犹豫。反正他什么都见过了。 “你要出校?” “今晚要练琴。” “晚自习不上了?” 两人是见缝插针地聊,边说边往楼梯边走。时间很赶。 “上。所以得快点。” “你一个人坐车?” “昂。” 沈东看一眼渐黑的天色,忽然说,你等等,我陪你一起。 “诶,沈东,去一趟也挺麻烦的。你还是......” 他已经单肩背着书包跑出来了,额前的碎发飞扬着,莫名很帅。 “就当透透气。” 其实是担心这么晚的天,司眉一个人去似乎不太安全。他想起初三那年遇见的沈颐清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麻烦点就麻烦点吧,他不嫌麻烦。 朦胧不清的天色中,沈东抬头看见趴在二楼栏杆上目送他们的寸头,他知道自己又还给李斯文一个背面。沈东凝望着司眉安宁的侧脸,刚刚堵住李斯文的那句话回旋镖一般重回他的耳畔,自我盘问。 “还没回答我呢,你喜欢她?” 同时想起的还有他曾在实验附中说过的: “我是不会早恋的。” 以及,现在的: “你等等,我陪你一起。” ...... 高材生,你多心口不一啊。 难怪他们在背后骂你虚伪。 沈东笑着,跟司眉一起走在落日下的明德校园。 余晖把世间万物照得朦胧浪漫。 不管一个人坍塌过多少次,还有人一起看晚霞,就很好。 第12章 第 12 章 司眉见缝插针上钢琴课,每周二、四出校练琴。 沈东经常陪她去,琴室在以前他们一起补课的那条街上。 司眉练琴的时候,他就坐在她身后,靠在墙上做卷子或者背单词。 她总是先练几首专业曲目,什么大调之类的。 沈东当作背景乐听。 等到她开始弹流行乐的时候,沈东就知道今天的练习快结束了。 司眉会弹他们一起听过的周杰伦。 时间在小小的琴房里被拉得好长。节拍器滴答滴答摆着。 沈东那么一个争分夺秒,课间都要刷题的人,没想到自己每周都在期盼坐在司眉身后听她弹琴的时间,丝毫不觉得虚度光阴。 “弹得怎么样?” 她每次都问。 “好。” 沈东收拾着手中的试卷,笑着肯定。 这时司眉就会笑得极其满足。一个人满足的时候,会露出最接近孩童的表情,很纯净。 但某天司眉合上琴盖,很冷静地说:“沈东,下周我不来练琴了。” “为什么?” “成绩上不去,还是不要玩物丧志。”她尽量雀跃,但脸色灰暗。 “我月考发挥得不是很好。” 说完好像怕自己后悔,匆匆离开黑白键的世界。 / 回校的路上,两人在公交车后排坐下。 窗外的天墨黑,城市华灯初上。他们穿着校服,在一车疲惫不堪的上班族中,格外显眼。 像校园片里的主角。 沈东自带安静忧郁气质,司眉则是眉眼间有股抹不开的倔强。 “没事,等考好了再来弹琴呗。”沈东说。 “要是一直考不好呢?” “不会的。” 司眉别过脸,心里依然很无力。 冷冷说:“你是年级第一,你当然有资格说不会。” “......那琴,放弃了?” 司眉从小学就弹琴,中考那时都依然在弹。 她说弹琴可以解压。 “放弃了。” “你不是说弹琴可以解压吗?” 司眉苦笑:“不知道为什么,上了高中之后,越弹压力越大。” “以前弹琴什么杂念都没有。现在练琴的时候,脑子里老想起考试的题目,想起作业。以前按错键,大不了重来。现在弹错音,我居然会想,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越弹越没劲。也不开心。” 司眉抬眼望着沈东,睫毛弯弯。 深黑瞳孔满溢着迷惘情绪。 “上了明德,我好像没有想象中开心。” 又垂头自嘲一笑:“如果不是你陪我练琴,我应该早就放弃了。坚持到现在,简直是一种奇迹。” 沈东没想到每次都不忘记弹一首流行乐的司眉其实一点不享受。 望向她的眼神迟滞。 以前在一个班,司眉稍微不高兴,他就能察觉。 如今,一周也就练琴的时候能见面。彼此都已经长出一个又一个侧面。 司眉在明德不开心,他那天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第一次知道。 / 林杉通常五点一下课就去吃晚餐。 一素一荤一汤,雷打不动,很惬意。 饭后慢慢在操场晃悠一圈。 她借散步之名,偷偷在人海里找军训时那个骂她“忘恩负义”的男孩。 向文翔在她们隔壁班。 开学正式第一堂课结束后,她在打水时又遇见他。 他跟同学有说有笑,拿了个很高的深蓝磨砂杯,可能有1L容量。 所以打了很久。 林杉排他后面,他边打水边笑着对她说:“抱歉啊,你得等等。” 他同学眼中藏不住的八卦,贼眉鼠眼轻推他:“翔哥,认识啊?” 他毫不避讳,像把腰带给她那时一样,一脸正气地说:“认识。” 边拧盖子边说:“我是她救命恩人。” 然后朝她得意地笑。 正好老师经过,叫走他朋友。 剩下他跟装作若无其事喝水的林杉。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林杉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没什么。”他笑着。 很自然地说:“我叫向文翔。” “难怪他们都叫你翔哥。”林杉拧好瓶盖,手心出汗。 有几分尴尬,鼓起勇气说:“我叫林杉,杉树的杉。” 男生挠挠头:“哦,知道。” 知道?! 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杉摆手面露羞涩:“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么声名远扬啊。” “教官骂你那天,我听到他吼你名字了。” “......” 呵呵。抱歉啊。教官表扬你那天,我没有认真听他叫你名字。 林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后没话找话,说:“哈哈,这样啊。那个......裤腰带的事,谢谢啊。” “小事。”向文翔笑眯眯的。整个人很阳光。 “是么?”林杉眼神戏谑,故意说,“小事还天天挂在嘴边,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说罢,潇洒遁入班级前门。 留向文翔一个人在风里摸不着头脑。 这是生气?还是高兴啊? / 月考结束,林杉连成绩都没看就一股脑塞进抽屉里。 能不面对的就先不面对吧。 前几天,班主任找她,说要跟她聊聊天。她就知道,这次又考砸了。 司眉这几个月都铆着一股劲似的,下课宁愿多做几道数学题也不出门打水上厕所乱溜达。以前还总盼望着去弹琴,现在也再也不去了。 林杉帮她打了快一个学期的水了。仁至义尽啊。 月考成绩发到桌面上,司眉就不见踪影了。 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林杉整整一节自习课没看见她。 后来,司眉回来没事人一样,告诉她自己去上厕所了。鬼信啊。 司眉其实原来成绩蛮不错的,他们一起上补习班的时候,司眉的化学小测成绩都比她高。她考五十,司眉就能考**十。而且她考明德的时候一点也不紧张,听说她在实验附中排名挺稳定的,一百名左右。 实验附中的一百名,那简直可以称为天之骄子。 精英中的精英。 不过呢,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明德这么变态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黑马逆袭和跌落神坛的故事。 高一的科目特别多,一股脑全塞给学生,实在难消化。 司眉适应节奏适应得比较慢,她说自己对那些科目不感兴趣,不想学但又不得不学,感觉好痛苦。明德的社团活动、科技节、艺术节应接不暇,还没调整过来,一学期就糊里糊涂过去。她再怎么努力,也感觉力不从心。变态的考题连一丝曙光都没给她。一个习惯了被曙光和赞美引诱向前的好学生慢慢被磨掉了向前的心志。她挂在嘴边的目标从考到前一百,变成考到前三百,再到考到五百名,后来干脆不提。 心志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但林杉觉得像司眉这样的人滑落到这里也是可以预见的。 / 开学整理宿舍的时候,司眉爸妈都来送她。 司眉妈妈一看上去就很干练,听说以前是英语老师,后来转行了。她爸爸则很随和,往她的衣橱下塞了很多零食,还拿出一整包芒果味的果冻送给林杉,说记得她俩以前是一个补习班的,真有缘分。 司眉爬到上铺抹灰尘,她爸就在下面等着接毛巾洗毛巾,一家人有商有量,配合默契。后来,他们说要一起去明德食堂吃午饭,叫上林杉一起。三个女人负责点菜,司眉爸爸老黄牛一样用盘子接着。点了满满一桌,有酸菜鱼、麻辣肉片、芝士焗饭。 她记得自己在试探酸菜鱼片里有没有骨头的时候,她爸爸对司眉说,明德高手如云,不要有压力,不求最好,差不多就得了。连她那看起来较真眼严厉的妈妈也没有反对,帮腔说,是啊,差不多就行。 只有曾经有人跟你说过“差不多就可以”,你就基本丧失斗志这种东西了。 因为你得到了宽容。 人有了宽容,哪还用寻死觅活的? 不过司眉的自律远比她想象得多。林杉以为她开学不久就会缴械投降。 谁知道她还是延续着初中的好习惯,学得认真努力。 只是不太幸运。 努力也没有回报。 / 这次司眉不见的时间更久了。 林杉怕她出什么事,但又不知道她在哪。 出于某种焦急加八卦的心理,她去高一二班找了沈东。 她在二楼遇到的每张面孔都是学霸脸,气定神闲的。 如果说明德就够变态了,那么一二班的人可以说是变态中的变态,战斗机。 她不想太引人注意,但也不愿意太不引人注意。 林杉拿捏着一个刚好的度,站在二班后门,叫住门边的男同学。 “能帮我叫一下沈东吗?” “哦,沈东。”那个男生看起来蛮有礼貌的,把笔搁在桌上,扔下算到一半的数学题,站起身走到窗边,敲敲他的桌子。明显感觉到两人并不熟,沈东抬头的时候表情很懵逼。 “有人找。” 沈东往门外看,白色校服衬得林杉小麦色的皮肤更黑,但她长了一双大眼睛,特别有神。 他有预感,跟司眉有关。 林杉对那天的对话印象特别深刻。 她第一次见沈东苍白缄默的脸上出现一种与他的气质不相匹配的热切表情。 时而严肃,时而担忧,时而......她说不出来。 是心疼? “你不知道她在哪?” 林杉摇摇头:“以前也有过,但......” “但她从不承认自己哭过,是吧?”沈东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青梅竹马的默契就藏在这些忽然被接管的半句话里。 他说:“你别担心,一会我去找她。” “去哪找?校园这么大。” “不知道,凭感觉找吧。”沈东随意收拾好书包,在他出门的一刻,林杉忽然听到一个男孩大声问,下节课是自习课,你不上了? 探头看,发现是一个寸头在说话,表情挺张扬。似乎是故意让他难堪。 对啊,自习课你不上了? 沈东轻飘飘地回复说,我要去医务室。 “生病了?”寸头迈开步子,跟着出来,脸上带着不明就里的笑。 沈东没有说话,给寸头和林杉留下一个直挺挺的背影。 林杉心想,是啊,是病了,相思病。 寸头把眼睛落在她身上,问:“他是不是去找司眉......” 林杉刚刚注意力一直在沈东身上,现在才发现这个寸头五官也十分精致,由于靠得近,她甚至有点呼吸急促。 而且司眉不愧是司眉,怎么全年级哪哪都有认识她的人? 上课铃响,她没回答就慌乱逃之夭夭了。 一口气爬了四楼,气喘吁吁回到座位上趴着,她听着班级里书页翻动的声音,又想起沈东那个毅然决然的背影,想起他随口胡诌的去医务室,真是说谎话不打草稿。一个连课间十分钟都要做题的人,就这样翘掉自习课了? 她望向窗外,满校园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沈东竟然也愿意。 不知道躲在哪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司眉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高一无疑是司眉高中时代流眼泪最多的一年。 只记得是跟沈东在一起,坐在综合楼几近废弃的台阶上,将落的天光打在她倚靠的那面墙体上,映照出她的剪影。暖暖的,有点刺眼,但是她没有躲,任由光晕把她通红的双眸刻画得更加狼狈。一览无遗袒露在沈东面前。 司眉学习很用功,她搞不清楚为什么以前好像随便学学就能不费力进入明德,但现在学得这么认真,物理考来考去都是四十分,刚发下来的成绩更甚,二十六。 为什么她就是搞不明白小木块动,小木块下的小车动,左拉右拉,到底有什么区别。 数理化全方位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连拿手的语文、英语也就那样,平平无奇。 司眉觉得自己要被明德吞没了。 “现在好点了吗?”沈东坐在她身旁,金属栏杆在他身后银光闪闪。 他真的很不会安慰人,除了“别哭了”和“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之外,好像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任劳任怨手捧着一包抽纸等她哭一会抽一张。 “没好。”司眉头抵在冰凉的墙面,身体还在一抽一抽。 “你怎么找来的?” 沈东耸耸肩:“感觉。” “感觉?” “你以前在实验附中不就老跑到天台哭吗?但明德天台离你们班太近,你肯定不愿意去。想了想,比较干净又比较隐秘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司眉没法反驳,嘟囔着说:“我初中哪有老是哭。那次是......” 沈东挑眉:“是什么?” “沈东,你故意的吧?拿我寻开心?!” 司眉抬起腿似踢非踢,眼神哀怨,但笑了一下。 初一那时。 班里同学看司眉跟沈东有时一起上下学,有个嘴欠的男生满课室大喊,结婚结婚结婚。 弄得司眉下不来台,气得她很没出息地当众跑出去。 躲在天台哭。 现在想想都是小事。不知道为什么哭。都是青春期惹的祸。 [猫头][元宝][元宝][元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进入明德以后,司眉像一个被废除武功的人,曾经一起在武林争斗厮杀的手下败将还活跃着,最开始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打探她的分数排名,以为她说的“很差”是惯有的谦虚,到后面在办公室看到过几次在分析试卷时哭红眼睛的司眉,也明白个七八分。 曾经的班级前三,老师的得意门生,如今泯然众人矣。 以前沈东还会安慰她,说是运气不好。 现在他也不这样说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不是运气的问题。 “可能我天生没这个脑子吧。”司眉眼神茫然注视着台阶下横向走廊上挂着的名人名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外国男人蓄着胡子目光阴冷看着两人。 “我好羡慕你,沈东。” “你带卷子了么?要不然......我帮你分析分析?” 未免太实战派了。 司眉微微侧眸看他认真又郑重的样子,脑海里忽然有个念头浮出水面,他们都长大了。 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是气质和神态改变了。 他变得更成熟,更安稳,肩变宽,人高马大,站起身一副天塌下来都有他撑住的感觉。 沈东,你很出众。 “带了吗?”他不知道司眉突然发什么愣。又说了一遍。 “还是不用了吧。”司眉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瞥他一眼。 “没什么可丢脸的。” “不是觉得丢脸。”司眉移开目光,冷着脸说,“那卷子现在在我屁股下垫着呢。” 空气静止几秒,她扭过脸跟一时间无话可说的沈东对视,两人都笑了。 “像你会做的事情。” 沈东盯着露出一角的绿色卷面,有些调皮地说:“没事,我不介意。” “我介意。”司眉坐起身,好像要把那片临时坐垫按得更实。 眼眶依旧红扑扑的,她从小一哭就要缓很久,“你拿走我坐什么啊?” 她有洁癖,连偷跑到综合楼哭泣,都不忘嫌弃地板脏,还记得带份试卷垫着。 “要不然坐我的?”沈东从包里掏出他的物理试卷。 司眉看见简直要吐血,靠,九十八分。 “我的屁股无福消受你九十八分的高分试卷。” 他带着笑,捧着自己的试卷看。 “你觉得我厉害吗,司眉?” 沈东忽然说。但司眉知道他不是不分场合故意炫耀自己,沈东从不炫耀。 他总把接近满分的试卷藏得很深,不知道还以为他考的是零分。 “厉害。” “如果我没有考过九十八分呢,你也觉得我厉害吗?” 司眉静静想了一会,糯声说:“厉害。” “为什么?我唯一厉害的地方不就是成绩吗?” 他淡淡笑,是那种我本身就知道我有价值、运筹帷幄的笑。 或者是一种得到确认的、终于松了口气的笑? 太快,她感受不出来。 “你看我,体育不行,初三充大头跳三级跳,在沙地里摔了了狗吃屎。李斯文随便抬抬手,就投进一个三分,我连基本的运球都快肢体不协调了。所有人都那么会交朋友,可我每天出操回班都是一个人,上学这么多年,能说上话的同学一只手就能数得清。” 沈东的神情温润纯粹,话语间将宽大的手掌摊在两人中间的缝隙,作为他这碗鸡汤的特邀嘉宾。 司眉盯着那双手,忽然有股想要牢牢握住的冲动。 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 少年眉目英挺,还在继续说。 “我明明有这么多缺点,可你还是觉得我很厉害。这说明什么?” 司眉忽然心一虚。 沈东明晃晃的注视,像一面照妖镜,照到她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地方,譬如刚刚想要靠近他的那股**。 “什么?” “我们都对自己太苛刻了。”他笑着说,掀开盖子露出鸡汤真面目。 可为什么司眉既觉得侥幸又觉得失落? 不过她也挤出一个略显呆楞的笑脸。 “人都只能看到自己身上不好的地方,作茧自缚,越想越痛苦,越看越泪流满面。啊,我怎么这么差劲,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你相信我,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想过。你看看电视里杂志上的那些得意的面孔,他们也都是凡人,都搞砸过。考砸一两次没什么的,考砸一百次两百次也没什么。司眉同学,其实你最大的问题不是考砸,是不善待自己。” 司眉望着眼前那个面目温柔谆谆善诱的男孩,一下子好想哭。 备考的时候她为了节省时间,经常在课室里啃干面包跟物理题搏斗。也时常眼睛都睁不开,就一巴掌把自己从床上拍起来,迷迷瞪瞪第一个回到课室。沈东肯定没看到这些,可他就是说到她心坎里了。 “哪有?” “那为什么不吃晚饭躲在这里哭?”沈东轻笑,“你的胃不饿吗?” 司眉确实哭累了,但情绪还没过去,再说两只眼睛肯定还红着。 以为是沈东不耐烦,想去吃饭了。 “你可以去吃饭啊,不用等我。” “嘁。”他窃笑着从包里掏出两根火腿肠,一人一根。 “不用。哥自带干粮了。” “谁还随身带火腿啊?带着干嘛?”司眉笑着接过。 她习惯从中间活生生把火腿肠拧开,就不用张牙舞爪从头部使劲啃了。 不过沈东常说她这手法过于血腥。 “等着喂狗。” 很快肩膀被司眉狠狠撞一下,她笑靥如花,带着点悲愤:“你骂谁呢?” 总算活过来了。 沈东慢悠悠啃着火腿肠,说:“司眉,你可以借我的眼睛看自己。” “啊?” “就像我在你眼里很厉害一样,你在我眼里也一直很好。”他盯着窗前被阳光照亮的浮尘,出神地说:“即使考二十八分,也很好。” 高一那年,十六岁。 司眉被困在明德一重又一重的高墙内,四处碰壁,无可依偎。 怨天恨地,想坠入一汪烈火中,像仙侠小说中的主角一样脱胎换骨破茧成蝶。 可有一个人对她说,你很好。 即使无用,她依然觉得很畅快。 / 当然生活不是偶像剧,司眉没有因为跟年级第一相谈甚欢就得到试题的偏爱。 她很痛苦地拿着排名五百的成绩条,一头撞进新学期。 学校新建了学习室,沈东和司眉约好“趁热”试试。 离明德骑单车十几分钟,就在新校区里。 沈东帮司眉讲数学题,司眉教他英语。 林杉也去,一方面是因为一男一女去未免太显眼,其次是司眉发现林杉物理成绩一退再退,高二分班是要看全科成绩的,如果林杉再后退几名,两人就不能分到一个班了。但司眉的物理也是自身难保,沈东必须为她们两肋插刀。 三人分两拨去。 一路上林杉都在跟司眉八卦沈东。 “诶,你说那个谁怎么总考第一名?这稳定性也太高了。” “你们俩从小学就一个班啊,他小时候也这么厉害吗?” “我看你俩,真的郎才女貌。明德谈恋爱的那么多,你们为什么.......” “林杉,你别让我后悔带你来。”司眉一个眼神刀。 “好好好。我闭嘴。” 刚抿住嘴,马上又说:“我好像从没听到过沈东讲话。他是不是特别不爱讲话。等会要是尴尬,你千万要多活跃一下气氛啊。不然我真难受。” 越靠近学习室,林杉就越紧张:“哎呀你先看看,他到了没有?我一会怎么自我介绍......” 司眉无奈一把抓过犯怂的林杉,推进玻璃门内,轻声说:“没来呢,坐着吧。” 靠窗的一桌,一个带着银框眼镜神情专注的女生抬起头看她俩。 司眉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大,连忙噤声。 谁知那女孩站起来,笑着,款款说:“你们就是沈东约的人吧?” 俨然一副主人公的气势。 司眉对她这句话的强调几乎有股反弹性的厌恶。 厚厚镜片后,女孩的眼睛落在司眉身上,礼貌后藏着精明的打量和一点蔑视。 司眉就是读出来了。 这世界上最难掩藏的东西,一个是见识,一个是恶意。 “是。我们有约。他一会就来。”司眉点头,推着林杉往后走,“我们坐这吧。” “就坐这里吧。”女孩转过身,“沈东喜欢坐窗边的位置,我给他占好了。” 林杉跟司眉对个眼神,什么情况。 “我是一班的陈芯,我们四个以后可以一起学习。” 明明是她们约的沈东,怎么变成这个什么陈芯来邀请她们一起学习? 要感恩戴德跪下来给你磕个头吗? 司眉面不改色,拉开后面的座椅:“我们坐这里就可以。感觉四个人......有点挤。” 说“挤”字的时候,扭过头去看窗边的陈芯。 说是占位置,其实就是让沈东坐在她对面,另外两个随意。 五分钟后。 沈东单肩背着书包,两手捧着教辅。 自觉走到陈芯对面靠窗的位置上,低声问:“还没来吗?” “来是来了......” 司眉闻声诧异回头,看沈东那样子哪像被人摆了一道,完全是自愿的,兴致勃勃。 看见她回头还傻呵呵问她怎么不坐过来。 司眉极快朝他翻了一个只有两人能看见的白眼,扭过头不说话。 沈东看一眼陈芯,才察觉气氛不妙。 他乖乖走到后桌,坐在司眉身边的位置,抬眼:“怎么了?” “怎么了?”司眉特别客气地回问他。 沈东咽了咽口水:“我想着学习嘛,反正都是同学......她说她可以早点来占座什么的。” “哦,我自己也有占座啊。” “那里光线是不是好一点,你们觉得呢?”说的时候看了看林杉,求支援。但被无视了。 “光线好你就坐呗。” 司眉微笑着对他说,然后大剌剌摊开习题册,握着笔专注地写起来。 分明生气了。沈东哑声,妥协说:“那我叫她坐到后面?” “......” 沈东看着陈芯的背影,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只好戳戳司眉说:“诶,好为难。” 他心里是觉得跟司眉更熟,说什么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跟陈芯就是外人。 可偏偏说出口的这句话精准踩雷。 司眉停下笔,愤怒盯着沈东无辜的脸。他眼里闪过慌乱。 她猛地起身,左手拎书包,右手握住水杯笔袋和习题册,起身走到陈芯坐的那张桌子边。 坐在她斜对面,笔袋扔到桌子上的声音特别清脆。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泄愤。 陈芯大概是见过大世面,打趣道:“笔没烂吧?” 司眉回看她时,她就带着那种体贴无辜的表情:“要不要检查检查?” 司眉浅笑:“没事,耐造。写不了,借一借就行了。” 林杉从笔袋里掏出黑笔,假装没听懂门道,问啥答啥:“有多的。” 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你不是有数学题要问我吗?”沈东侧身看司眉,伸手要去拿她的数学作业。 “现在解决了。”司眉夺回作业,继续在草稿纸上算数。 “诶,沈东,你帮我看看这个呗。” 陈芯见状,把手中的学案转个方向,递到沈东手上,“这类题我总是拿不准。” “哦,这类题。”沈东放下黑笔,不想弄花她的学案,“有铅笔吗?” “有的。”陈芯趁着拿铅笔的动作,干脆移到沈东身旁,俯下身听。 沈东叽里咕噜说的东西,司眉只觉得特别吵。 林杉连忙翻出提前带的物理试卷,见缝插针说:“那个......啊不,沈东,一会也给我讲讲呗,我排在陈芯后面哈。” 差点说了那个谁。 她跟司眉两人对视上,都觉得好笑。 司眉有林杉,林杉有司眉,陈芯就是个局外人,她们说的笑话,对的眼神,各种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她都读不懂。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她问自己,陈芯,你什么都要抢吗? 抢不到的东西也爱抢是吗? 她是掐着沈东出门的时间去打水的。 每天的时间都差不多,他是个很规律的人。 一天出课室的时间很固定。 早读后打一次水。课间操出操时打一次,把水壶放在水房,做完操回来再拿,就可以避开人群。中午放学、下午放学各打一次。 下午五点十分放学,他会墨迹一会,等到五点半才出来。 后来,她才知道沈东会利用那二十分钟做一组选择题。 所以每次他走出门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是还在思考。 陈芯口渴,决定一下课就去打水,等到五点半前喝完就行。 那样子,又可以装作跟他偶遇了。 谁知一出门就遇到背包往外走的沈东。 “沈东,要出去?” “啊。”沈东愣愣的,“对,去自习。” “听说新校区建了自习室,又大又漂亮。”她只是乱猜。“我也打算去。” “是么,我跟朋友约好了。说我先去占位的。”他转身要走。 忽然数学老师穿着汗湿的衬衫从一楼爬上来,叫住他:“诶,沈东,你来一下。” 又说:“这样子,你先去办公室等我吧,我再去你们班把李斯文他们叫上。有事说。” 陈芯看见沈东既着急又无可奈何的窘态,暗暗发笑。 “怕占不到好位子,朋友生气?” “那倒不是。” “要不我帮你占一个桌吧。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学。” 沈东远远看见寸头李斯文从班里走出,不想被他阴阳怪气,说了句那麻烦你了,就奔逃下楼。 / 他没看见李斯文伸脚拦住陈芯,垂头没好气地问:“陈芯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真喜欢他?” 女孩清泠泠一眼注视着他寸头下黑白分明的眼眸:“让开。” “我不喜欢你跟他走这么近。” 李斯文有一瞬流露出她没见过的软弱,她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我赶时间。”她绕开李斯文,急忙忙抓过书包。 “你跟他没可能的。”李斯文缓缓迈步,跟着陈芯下楼,“沈东不是我。他没那么傻。” 一句话恶狠狠扎进女孩的心。说话的人大摇大摆若无其事遁入办公室那道门内。 越了解彼此的人越知道什么地方最痛。 陈芯没有扫共享单车,硬是埋头从明德本部走到新校区,步行要半小时的路,她只用了二十分钟不到。她挑了靠窗的位置,明德所有人可着劲巴结老师,就为了坐在前三排,但沈东从不参与那些,选座位的时候,他永远选最末尾靠窗的位置。 后来,陈芯也学着他选了一班的同一个位置。很费力,黑板上的字那么小,老师说的话也模模糊糊,坐惯了前三排,她还是没法适应。还是去跟老师说情,又换到第一排的。 一个人想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世界是做不到的。 我们永远看不到别人眼里的景色,我们只长了自己的眼睛。 但她还是想靠近沈东。 她听人们议论他粗鲁的父亲,嘲笑他闷头苦干的无趣个性。 不知为何,就好像看见被深深掩藏的自己。 李斯文有一件事情说对了,沈东不是他。 沈东不会傻到恶劣地伤害过一个人还以为曾经的付出都是爱。